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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陸少儉回到家的時候,整個小區都靜謐的像是沉入了睡眠之中。他車前燈一晃,招來無數小蟲,一簇兒像是一個大大的花球,上下飛舞著不願散開。

    恰好接起了座機,他漫不經心的掃一眼,是個陌生的電話。

    想不到是李澤雯。

    他一時間有些沉默,只說:“你可以打我手機。”

    電話中的女聲甜美,像是在笑:“打座機才能確定你在不在家,不然也是白打。”

    她繼續,語氣不溫不火:“師兄,我同事出差給我帶了些蟲草,我燉了一鍋全鴨湯。一個人吃不下,拿點給你吧。”

    解釋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由不得人拒絕。陸少儉看了眼時間,說:“很晚了。”

    她輕輕笑了一聲:“很近啊。反正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幹,就當出來透個氣。”

    陸少儉皺了皺眉,似乎衝口而出想要拒絕,末了,卻淡笑著搖搖頭:“好,麻煩你了。”

    湯的味道一般。現代人都注重養生,味精、雞精是不願意多放了,而鴨子本身也都是飼料養成,嚐到嘴裡,再沒有驚豔的感覺。陸少儉嚐了一口,心裡卻微微一動,稱讚說:“很好喝。”

    李澤雯笑:“師兄,我自己也喝過。你不用禮貌上敷衍我,不大好喝。不過春天喝這個對身體有好處。”她套了一件大大的T恤就跑來,看上去就比平時小了很多,燈光下一笑,竟生出嬌憨可人的感覺。

    陸少儉喝完,微笑道:“真是謝謝你。”

    李澤雯似乎有些不悅,嘆口氣,語氣卻是戲謔的:“怎麼會?陸師兄,你對我總是客氣得像是接待外賓。”潛臺詞她沒說,不過還是隱隱約約的挑明瞭,“不像對某個人……”

    他指間還握著調羹,就這麼淡淡的放回了湯碗中,發出悶頓的一聲敲擊,連著語氣都像是從剩下冷卻的湯水中潑濺出來:“你是說黎憶瑋?我和她沒什麼關係。”真是冷淡到了澀處,連旁人聽著都覺得驚心。

    李澤雯半晌沒接上話來,漂亮如寶石的眼中卻接連滑過數道光芒。她看著他們分分合合,這個男人始終不曾露出倦意、不曾卸下防備,又何曾像今天這樣,語氣中盡是蕭索,對著她竟然吐出了心事和情緒?

    她從來是個聰敏的女子,懂得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像現在的工作,當初第一輪簡歷篩選,她被淘汰,而自己硬是重新拿了一份,直接趕去了二面的地點,最後成功的說服了面試官。又一輪輪的過關斬將,最後大獲成功。

    她開口替他陳述這個事實:“你放棄她了。”

    陸少儉頗帶驚異的看她一眼,眼角帶了莫名的澀然笑意,似乎不明白今天竟然對著這樣一個傾述的對象說起了這件事。不過沉吟半晌,終於還是說:“是,我會試試另外的生活,或者,另外的人。”

    另外的生活,或者是不再抗拒相親,或者尋找志同道合的伴侶,就此順風順水。

    醺黃的燈光下,李澤雯的眸色如流光冽灩,配著那一身極休閒的大衣裳,竟是混合出了奇妙的風情,彷彿異常妖嬈的天使,或是魅色無邊的聖女。

    “師兄,你覺得我呢?喜歡了你三年,從來沒有放棄。”

    他慢慢的聽完,轉過身子面向她,並沒有太大的驚異,只是微笑,笑得眉梢如輕劍微揚。語調誠摯溫和:“對不起,你不行。”

    李澤雯一點點的靠近他,吐氣如蘭,幾乎讓視線平行交錯:“你還是在害怕。怕自己心軟忘不了。是不是?不然,為什麼我不行?怕見到我就想起了她?”

    她語氣裡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似乎恰好戳中了陸少儉內心深處的那暗色一點,叫他微微一愕。然而離得那樣近的兩張俊美的臉並沒有分開,他挑釁般的又湊近了些,挺俊的鼻子幾乎碰到她的,然後這個男人以慵懶的語調淡淡宣佈:“好,我會試試。”

    聲音曖昧的彌散在她的唇角,李澤雯那樣鎮定,卻也忍不住微微紅了臉。她隨著他笑,輕輕轉過頭,聲音低了下去,而目光有些迷離的看著他的薄唇:“那麼……現在就可以……”

    已然感受得到彼此的氣息溫熱,甚至李澤雯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觸到了他的唇沒有。陸少儉卻以優雅的姿勢輕輕一側,堪堪避讓開去,他只是在笑,似乎覺得有趣:“女孩子還是矜持些好,這些不該讓男人主動的麼?”

    她告別的時候笑容如同三月春光明媚:“少儉,我會等著。”

    ****

    黎憶瑋坐在飛機裡一點沒閒著,手邊帶了能收集起來的所有王老的文集,專心致志的看著。費鄴章並沒有出聲打擾,只是趁著空姐來倒飲料的時候微微拍了下她:“有時候和人交心,輕鬆就好。”

    憶瑋笑了笑,語氣輕鬆:“我知道。總不至於見了王老就把他的著作全部背給他聽以示尊重吧?”過了一會,又繼續說:“他們那個時代的人,為什麼這樣執著那些不現實的夢想?如果一兩個我不會驚訝,可是那麼多人,幾乎就是一個時代的集體烙印,就會讓人覺得驚訝了。”

    費鄴章想了想,聲音醇厚而低沉:“或者他們才會覺得我們奇怪吧?一個沒有追求和信仰的時代,真是比什麼都可怕。”

    憶瑋的有點怔怔,順口說了句:“追求和信仰?比如?”

    “以前的話,應該是民主和自強。現在,我倒還真沒想過。”

    憶瑋嗤的笑了一聲:“民主?從來都是嬌生慣養的。可以把自己的創造者蘇格拉底鴆死,也可以輕易演化成荒誕的鬧劇。王老年輕時候的文章,對這種制度多少也有些懷疑的。”

    費鄴章卻灑脫的一笑,有一種奇妙的神采:“是啊,我們智慧不夠,只能慢慢摸索。對或者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堅持。”

    就此為止,並沒有再多說什麼。憶瑋卻點了點頭,表情柔和,像是窗外翩躚捲過的流雲:“現在的人,只能把愛情當作了信仰。”她歪頭一笑,“特別是女孩子。”

    費鄴章不置可否,卻深深看她一眼:“我並不排斥。只要是美好的東西,能叫人覺得真善美的東西,放在心裡,總是有好處。”

    通源是個海邊的城市,涼風吹拂,舒爽宜人。這樣一座適宜人居的城市,開車經過市區,有大片大片的綠地,像是一個城市巨大的過濾器,擋下了煩躁和塵埃。

    他們住的酒店就在海濱,憶瑋住了一間單人間,窗戶外碧藍碧藍,水天相接處,是一種叫人呼吸不得的絕美顏色。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城市,雖然目的不是旅遊散心,卻也讓人覺得心情煥然一新。

    傍晚的時候,憶瑋獨自一個人在海邊散步。其實她一直有些懼怕海洋,總覺得那裡有深渺得叫人心生敬畏的力量。看上去如絲綢般柔軟,卻偏偏隱藏著陰厲和暴虐,那深處的無形的手,翻起轟天巨浪,左右了無數生死悲喜。不像天空,永遠虛不可及,包容而寬廣,值得哲學家一世仰望。

    身邊驀然多了一個身影,憶瑋轉頭笑笑:“老大,你也來散步?”

    腳下的沙灘,踩上去軟軟一片,憶瑋提了鞋子在手裡,覺得小小的沙礫在和自己腳底的肌膚捉迷藏,只是覺得舒服有趣。這樣好的心情,這樣好的氛圍,連話題都份外的溫暖。她說起自己在某一個冬日的午後,懶洋洋的搬著凳子坐在陽臺上,拿了巴金先生的《隨想錄》隨意的翻著,突然就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但理想從未在我的眼前隱去。儘管有時它離我很遠,有時又似乎近在眼前,要抓住它卻又兩手空空。有時我竭盡全力向他奔,有時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時候在我面前的或遠或近,或明或暗,總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團火,一盞燈,只要我一心向前,它就永遠給我指路。”

    這一段話,彷彿就是暖暖小小的太陽,光線一下子打在自己身上。明明這樣質樸無華,卻又敲中了內心最深處,於是,措手不及的,她竟激動得難以自己。

    即便是隔了這麼久,黎憶瑋再也沒有翻過那本書,卻依然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誦這一段。一個一個字,落在心尖,如咀芳華。她不是沒有過彷徨猶豫的時候,那麼多的人和自己背道而馳,笑她瘋癲或者愚蠢,卻偏偏還是義無反顧了。所以才特別珍惜當下,至少給了自己夢想的舞臺,去接觸那些從來就嚮往的東西。

    “所以說,老大,我真的特別感激你。”她總結陳詞,笑得像是海里的一卷白色浪花,有一眼看到底的清澈透亮。

    眼前這個小女生又一次的讓費鄴章意外。這樣的激情,自己前幾年也曾有過,慢慢的就更會衡量起現實。於是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去實現曾經所有那些構思。比如,只是辦一個私密論壇,或者辦起一本雜誌。幸好因為出身的原因,可以免去了很多阻力。可以順暢的發表激烈而先銳的文章,可以在論壇裡暢所欲言而免於噤聲。

    有時自己想想,卻又不免灰心:那麼多的東西,難道真的要留在書冊中,等到後代有了這樣的能力,再一一撿拾起來,再付諸現實?然而這也只能是唯一的慰藉了。哪裡能像她一樣,雙眸純真而堅定,堅信自己走的就是改走的那條道路,甚至甘願獻出一切?

    他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她的亂髮,若有所思:“年輕真是好。”

    憶瑋有些不滿的躲開他的手,心有不甘:“這不是年輕的問題。說到底,還是信仰的問題。”

    她就是這麼認為的,信仰得是不是夠深,能不能抵抗起誘惑,才是關鍵。

    他笑眯眯的繼續問:“你信仰什麼?”

    而憶瑋早有準備:“我從書上看到的,所有美好的東西。民主,人道,和平,寧靜。信仰從來不是宗教信徒的專利。”

    他的手停在她的耳側,忽然滯住不動。小女孩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龐柔和雖然內斂,卻又遮擋不住光華,瑩瑩如珠如玉。

    他的聲音驀然變了,不再是寬厚如同父兄,卻低魅像是海風輕襲,撩撥人心:“丫頭,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憶瑋並沒察覺出一樣,咯咯笑著:“老大,和你聊天真是舒服。”她微微一撇嘴,輕輕“哼”了一聲,想起了自己和陸少儉的過往,唇槍舌戰,冷言嘲諷,從來沒有停歇的一刻。

    費鄴章自如的放下手,側臉抿出了剛毅俊朗的線條:“是啊,我也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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