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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代州在望

    呼哧呼哧策馬狂奔。一口氣跑了十里之遙,才勒住了馬繮,卻是東西莫辨,跑暈了頭。

    天還沒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緊,伸手不辨五指。

    一氣殺了四個人,黑天撲地的一陣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馬而止,才覺着眼前金星亂冒,體力透支過劇,幾至有墜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户”那個狗頭的外表忠厚給矇騙了過去,以至於輕而放棄職責,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裏。如今是什麼都晚了,來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卻是聽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兇大惡毫無疑問應該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這無義的小人!狼心狗肺的東西!”

    説不出的那種激動,馬蹄踐踏,人馬就地團團打轉。牲口打着響鼻,呼嚕嚕噴着長氣兒。

    “老夫人!潔姑娘,你們在哪裏?等着我,千萬死不得……我就來了……”

    彷彿是一把鋒利長刀扎向心窩,一時間怒血泉湧,狂流滴沙,無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雙翅,一飛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頭撞死算了。

    卻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裏?

    “接迎”潘氏母女,車過“繁峙”時候,不過才晌午時分。

    那裏卻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縣令李樹屏,會同驛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問安之後,盛筵以款,稍事歇息,便自恭送如儀。

    照侯百户的意思,今夜務必趕到“代州”,在那裏歇腳過夜。

    母女主婢三個人,儘管累得全身痠軟,想想親家翁洪大人那邊,倚盼如此殷勤,又怕路上不太平,夜長夢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顧不了身上的勞苦,便又上了馬車。

    仍然是洪大人講究的油碧彩車,牲口卻是新換的。這一路風光綺麗,五台、夏屋雙峯並峙,一道蜿蜒長城,直似卧龍起伏,車行指點,平添無限樂趣,倒也不覺苦悶。

    這一路沿途古蹟亦多,所見碑刻,多魏晉物,潘夫人雖讀書不多,潔姑娘卻博學多聞。晉省一地,雖時有乾旱,但文風頗盛,棉絲鐵瓷,舉國聞名,即以平定“陽泉”所產瓷器,色白如玉,世稱“定窯”,便是較之瓷鄉“景德鎮”所產名器,亦不少讓。至於“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漢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唐堯禹舜,也都與山西脱不了關係。且聽潔姑娘娓娓而道,如數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側,聆聽着女兒解説,不時地臉現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這孩子如此文采,只可惜生就女兒身子,要是個男孩兒家,該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後乏嗣,只留下這個女兒,難得她知書達禮,事親至孝,雖是女孩兒家,自幼卻也沒有嬌慣了她,如今事當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身邊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護,自己又何能倖免?真正是難為她了。”

    想着,想着……心裏越是愛憐有加。一路折騰,早先在驛站不及梳理,頭上的髮髻兒都散開了。

    背過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兒給好好梳理一下,卻把個碧綠翠簪叩向嘴裏。

    卻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腳下,輕輕一跌,竟自拆了,一分為二,成了兩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卻是又愣住了。

    “寶釵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難道説,眼前有什麼禍事,臨到了自己的頭上?

    凶兆

    這個念頭的忽然興起,由不得她驚出了一身冷汗,整個身子都彷彿僵住了。

    好一會兒,才似清醒過來。

    打量着手裏的兩截斷釵,搖頭嘆息一聲:

    “啊……斷了!”

    潔姑娘接過來看了一下,不經意地笑道:“不要緊,叫金器鋪子給鑲個箍子,照樣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裏能體會大人的心思?更何況這類金屬靈性的感覺徵兆,那就説也説不清了。

    彩蓮由潘夫人隨身攜帶的首飾匣子裏又挑了根玉釵,和潔姑娘兩個人配合着總算把她的“元寶髮式”給梳好了。

    照照鏡子,光潔油亮,連一根跳絲也沒有。卻為着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陰影籠罩着,再也提不起一些興頭來了。

    卻在這時,前道上車馬喧譁,彷彿有人來了——同時間這輛所乘坐的油碧彩車,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到了?”

    彩蓮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着強烈震撼的眼神兒向她望着,直覺地覺出了不妙。

    “來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給他們招呼説話。”

    潔姑娘説:“大概是代州衙門裏來人了。”

    聽女兒這麼一説,潘夫人的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

    真教潔姑娘猜對了。

    代州衙門差人來了。

    一個姓陸的“同知”,押着大隊人馬和一輛空着的馬車,像是“路迎”來了。

    侯百户説得好:

    “陸老爺親自來接夫人小姐來了。”

    來人陸謙,雖然職司“同知”,因為所任職的“州”衙門要較“縣”衙門高上一級,按明朝制度,“知州”是“從五品”的官階,“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屬員,也有“正七品”的功名,與“知縣”不相上下,是以派頭不小,差不多的時候,皆可代表主官行事。

    潘夫人雖説是朝廷二品大員的誥命夫人,但如今與過去判若雲泥。實不可同日而語,若非是仰仗着那位未過門的親家翁抬舉,哪能有眼前排場。

    聽説是陸同知親來迎接,慌不迭與女兒下車相見——對方騎在馬上,捋着一部黑鬚,頻頻點頭説:“你就是巡撫大人的官親,潘夫人嗎?”

    潘夫人應了一聲。

    陸同知眼睛轉向潔姑娘:“這是你女兒潘潔?”

    潘夫人又應了一聲,心裏卻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憑對方區區一個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當前而論,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看在洪大人面上,亦不該如此託大,顯然是個不識時務的人。

    心裏雖然這麼想,也只能自嘆自艾,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再在乎這些了。

    陸同知一雙眼睛在潔姑娘身上轉了一轉,咳了一聲説:“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着我來接待,你們這就換過車來吧!侯百户也好回去覆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後者賠笑道:“陸老爺有他們自己的馬車,侯亮這就跟夫人、小姐告別,不再侍候你們啦!”

    説着抱拳躬身一拜,轉身待去的當兒,不知怎麼竟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老夫人、小姐……你們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輕,一切聽令行事,作不得主……這就……”

    一言未已,語下嚥塞,竟淌出淚來。

    一旁的陸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户,你太多禮了,這就請回吧!”

    侯亮其時悲從中來,原似要説些什麼,聽見陸同知這麼一説,才似有些發覺,一時收斂失態,含糊應一聲,由地上爬起。

    陸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見着撫台大人,就説我家大人聽令行事,一切自有安排,請他老人家不必掛念,過上幾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問安,面稟一切。失禮、失禮,老哥這就請走吧!”

    侯亮看着他,想要説些什麼,卻又嘆了口氣,拱了一下手,隨即轉身上馬自去。

    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一時臉色蒼白,卻是一句話也不説。

    車上的箱籠什物,早已轉到了另一輛馬車上。

    這輛車雖不若先時乘坐的那輛舒適華麗,卻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馬車,未及多言,馬車即在陸同知帶領前導之下,浩浩蕩蕩踏上了未竟征途。

    黃塵瀰漫裏,猶見侯亮一行人馬,佇立驛道,遠遠目送。

    潔姑娘説:“倒是看不出來,侯亮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彩蓮不解道:“好好在他們車上,幹嘛又換過來?我們現在到底是上哪兒呀。小姐?”

    潔姑娘説:“剛才不是説過了嗎,去代州……”

    微微一頓,她卻也有一些納悶,轉向母親問道:“娘,這是怎麼回事?侯亮不是來接我們的嗎?怎麼他們又打發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臉色蒼白得厲害,聆聽下仍然是一言不發。

    “娘,您怎麼啦?”

    只當是母親仍然為着那一支“斷釵”心存不快,一面説一面用手輕輕向她推。

    這才似把潘夫人由夢中驚醒。

    “孩子……”她説:“我們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淚已簌簌淌了下來。

    “怎麼回事?”

    潔姑娘嚇得睜大了眼睛。

    “但願我是猜錯了……”潘夫人嚅嚅説道:“別是洪大人把我們出賣了吧?”

    “怎麼……會?您是説……”

    “我是在擔心,洪大人把我們出賣了……”潘夫人臉色白裏透青:“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這樣,他可是連禽獸也不如,我們全家都瞎了眼睛,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該如此了……”

    幾句話出口,直把潔姑娘與彩蓮嚇得面無人色,半晌作聲不得。

    “不……不會……”

    定了定神,潔姑娘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出這種事。娘……一定不會是這樣……您放心吧!”

    “是不是這樣,等一會就知道了!”

    長長地嘆息一聲,潘夫人喃喃説:“我們太傻了……不該把袁菊辰留在雙靈驛,要是有他跟在身邊就好了……”

    長夜

    在這個黑黝黝的小房間裏,三個女人足足等了一個更次,仍不見“知州”大人的傳見。

    呼呼夜風,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銀紅紙糊就的窗户上,發着輕微的那種唰唰聲音——

    月影偏斜,把一行松樹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個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單調了。

    房子裏只點着一盞燈,光度晦黯,似乎還不如外面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卧,竟日車行,不勝勞頓,躺下不大會兒她就睡着了。

    潔姑娘與彩蓮捉對兒在炕上坐着,用一牀被子蓋着腿,卻是不敢睡。

    這裏的人剛才關照過了,還不是睡覺的時候,要見過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這位大人恁忙碌,這般早晚還不傳見,母女二人這個“候見”之苦可是大了。

    雖在落難之中,這“大家”風節,卻也不能不顧。

    生怕有失儀態,母女兩個人“盛妝”以待,連件外衣也不敢脱。

    這地方似乎比北京還涼,不過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後,竟很有股子冷勁兒,腳丫子冰涼冰涼的,在被窩裏半天都悟不熱。

    “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嘛!”

    彩蓮伸着胳膊,打了個老大的哈欠,語焉不清地嘀咕着:“有什麼話明兒個不能説嗎?非得今天?”

    潔姑娘看她睡眼惺鬆,有點支持不住的樣子,不由大生憐惜,輕輕道:“那你就先睡吧!帶着你出來可真是個累贅!”

    彩蓮“小可憐”似地瞧着她,想説什麼,話未出口,又自瞌睡地打了個哈欠,便老實不客氣地縮下身子來,頭才挨着了枕頭,便睡着了。

    瞧着她那張不失稚氣的臉,潔姑娘好生不忍,輕輕嘆息一聲,把被子為她拉起來蓋好了。

    這當口兒可就聽見了院子裏的梆子聲,三聲梆子,三點小鑼——三更三點,敢情是“子”夜來臨,夜深了。

    對着銀紅紙窗,俄傾間,潘潔竟自發起呆來。

    這算是怎麼回事兒?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像是懸在了半空中……

    冷靜的思索之下,她才似覺出了有些不妙。母親的話語猶在耳,這一霎尤其尖鋭,像是一根針,猛然地刺進了她的心裏。

    莫非是自己一行,真的被洪大略在暗中給出賣了?

    再想,那個自幼就相識的侯亮,離別時的諸般反常,分明已在預示凶耗,自己偏偏一時糊塗,竟沒有看出來,倒是母親心思夠細,悟出了箇中道理。以方才印證此一刻的遭遇,絕非“杞人憂天”,可是真正的不好了!

    一念之警,潔姑娘不禁打了個冷戰,直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先時的睏倦,早就忘了個乾淨。

    緊緊的咬着唇兒,臉色白中透青。

    “可眼前又是怎麼回事?”

    總不成洪大略礙於自己母女的情面,不便相見,便暗中唆使這個“代州”的知州,中途向自己母女下手陷害?

    若是這樣,今晚明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喪失性命,端看這個知州大人如何發落執行了。

    潘潔可真是坐不住了。

    寒嗖嗖地揭開被子,下了炕,總是心裏不死——她悄悄走向窗户,輕輕地把窗子推開條縫,向着院子窺伺。

    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葉扶疏。不像是州縣衙門的正堂所在,更不像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內宅所在,或是一個通向內宅的別院。

    有一條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個門洞,門前佇立着一個佩刀漢子,地上插有長燈一盞。再看,附近左面,也有兩個同樣穿戴佩刀漢子,各踞一面,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別無人影兒。

    悄悄地關上了窗户,潔姑娘倚牆直立,心裏撲通通直跳,看來情形不妙,好像是被人家看守起來了,即使有心脱逃,也屬妄想。

    若非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潘潔總還存着萬一的希望,總不敢相信,這個父親生平第一知己,會是這樣的人。

    即以常情而論,父親既已身死,大不了這門婚事告吹,又何至於非要對孤女寡母施以毒手?也許自己純屬多慮,且先不要自己嚇唬自己才好。

    一顆心七上八下,東想西想,總是難以持平。

    長夜漫漫,卻要等到什麼時候?

    有眼無珠

    她這裏剛忍受不住,待要上牀歇息,耳邊上卻聽見了一行人的腳步聲,沙沙來到近前。

    即聽得門上“砰砰”兩聲力拍,一個人粗着嗓子喊道:“起來!起來!大人來啦!”

    正在睡覺的潘夫人和彩蓮,俱不禁由夢中驚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潔忙過去為母親加件衣服。彩蓮找着鞋子,還不曾為她穿好,門外鎖鏈聲響,房門已推了開來。

    一片燈光璀璨,隨即走進四個人來。

    走在前頭的兩個人,分屬當差,各人持着一盞書有“代州”字樣的棉紙燈寵,進門之後,分向左右站立,後面的兩個人,才是正主兒。

    兩個人身上都披着一件披風,右面瘦高的一個長臉,留有黑鬚,正是日間郊迎潘氏母女來此的那位陸同知,陸大老爺。

    左邊的那個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汪大人官印“汪昭”,看上去年歲不大,似較那位陸同知還要年輕,不過三十來歲,個頭兒不高,卻似極有精神,一雙高聳的顴骨,配着鷹樣的一隻鼻子,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上去,即知道是一個極有城府的厲害角色。

    “噢!裏面太黑了,點燈!點燈!”

    陸同知也附和道:“叫他們掌燈!”

    外面有人回應,隨即抬進來一隻高腳架燈,頓時屋子裏光華大盛。

    汪大人揮揮手,連先時兩個打燈籠的人也打發出去。房子裏便只有他和陸同知以及對方三個女人。

    汪大人一面看着陸同知遞來的一張手本,一面對潘夫人母女頻頻打量。

    “對不起,衙中事忙,到現在才抽出空來看望你們,嘿嘿……你就是潘夫人——郭氏?”

    “是……”潘夫人看看他點了一下頭,指了一下女兒:“這是小女潘潔……”

    潔姑娘福了一福:“參見二位大人!”

    “起來,起來,坐下……坐下……”汪知州抬起手來摸着下巴頦上的短鬚:“吃過飯了吧?”

    潘夫人説:“吃過了。”

    “路上可太平?”

    “嗯……不太好……”潘夫人微微苦笑:“不過……總算過去了!”

    “噢……”汪知州輕輕一咳:“你們的事,我多少聽説了一些,這是要上哪裏去?”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忽然有此一問,三個女人一時都為之一愣。

    “是去太原!”潘夫人直話直説:“太原洪家!”

    “哪一個洪家?”

    “洪巡撫,洪大人府上。”

    “原來是洪大人府上!”

    一面説,汪知州情不自禁“赫赫”有聲地笑了。一隻手習慣地摸着下巴上的鬍子,兩隻眼睛只是在她們母女身上打轉。

    “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去洪大人府上麼?”

    潘夫人定了一定:“先夫潘照,與洪大人是同科進士,結有金蘭之好,小女與他家公子自幼有文定之約,所以特來投奔!”

    “原來如此。”

    説着,這位汪知州又“赫赫”有聲地笑了。

    “若是如此,嫂夫人你就大可不必了!”

    “汪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潘夫人大惑不解。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汪知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也曾是朝廷命婦,怎麼這個道理都想不明白?潘侍郎目無君上,廷杖而死,就是不死,如今也已削為庶民,洪大人如今位居高官,你們兩家門不當户又不對,豈能高攀?”

    幾句話直説得潘家母女透體發涼。

    “説的也是……”潘夫人哈哈笑道:“這幾句話不知是洪大人親口所説,還是汪大人自己的意思,倒要請你説個明白!”

    “哼!”汪昭臉色一沉:“這又有什麼分別?”

    “分別很大!”潘夫人臉色鐵青道:“若是洪大人親口所説,我們母女便只當眼睛瞎了,立時回頭就走,若是汪大人你説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事有不同,總要分辨清楚才是。”

    “倒也有理!”汪昭轉向側座的陸同知呲牙一笑:“撫台大人的手諭,可在身上?”

    陸同知應了一聲:“在!”雙手呈上。

    汪昭接過來,轉向潘夫人道:“我這裏奉有撫台大人的手令,不許你們到太原胡鬧生事,大人更有交代,對你母女沿途拒捕,打殺官差各節,着令本官秉公處理,嚴查究辦,不得徇私寬容!”

    “這……是洪大人説的?”

    “誰還騙你?”汪昭嘿嘿一笑:“得!拿過去你自己看看,也就死了這條心吧!”

    抖顫顫接過信來,潘夫人匆匆過目一遍,一時冷汗涔涔,苦笑了一下,轉向女兒道:

    “你也瞧瞧吧!”

    潘潔伸手接過來,看了一遍,低頭不語。

    汪昭“嘿嘿”笑道:“怎麼樣,明白了吧!”

    “明白了……”潘夫人微微顫抖道:“我認得他的字,是他親手寫的……我們母女……

    連她死去的父親,我們的眼睛都瞎了!”

    説時忍不住熱淚涔涔而下。

    “只是……”她卻有不解之處:“既是這樣,為什麼派侯亮來接我們?他又是安的什麼心?”

    兩位大人相視一笑。

    “你好糊塗!”陸同知忽然插口説:“要不接你們,你們會自己來麼?”

    汪大人聆聽之下,“哧哧”笑了起來。

    魂兮

    “就這麼辦啦!”

    汪知州一隻手摸着鬍子:“太原你們是別打算去了,先在我這衙門裏住着吧!”

    “這……”

    潘夫人冷森森地笑着,微微搖頭道:“不,謝謝你……我們得走。走……”

    説到“走”,立刻她就站了起來,潘潔和彩蓮也跟着站起,像是馬上就要離開的樣子。

    汪知州不由“嘿嘿”有聲地笑了,眼睛珠子向着身邊的陸同知看了一眼,要“借”

    他的嘴説話。

    姓陸的當然會意,一手拍向椅子扶手,“叭”的一響:“放肆!”

    三個女人陡地為之一愣。倒是沒有想到説得好好的,對方説翻就翻,忽然變了臉。

    陸謙的這聲叱呼,可也並沒有把對方三個女人“唬”住。

    “怎麼,不叫我們走?”

    潘夫人那一張白中透青的臉,無比陰森,氣得全身打抖。

    “我們不去太原……難道還不叫我們走……”

    “走?”陸同知翻動着一雙小眼:“走上哪去呀?要不是看在你家大人過去在朝廷為官的份上,你們母女早就下到大牢裏了,還能在這裏跟你們坐着説話?”

    “我們犯了什麼罪?為什麼不能走?“

    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潔姑娘忽地閃身而前,水汪汪一雙大眼睛裏滿是凌厲,那樣子真像要把對方兩個人給吞到肚子裏。

    汪知州倒似嚇了一跳,可是接下來,他卻“度大量大”地又“嘿嘿”有聲地笑了。

    深邃的一雙長三角眼睛裏,迸射出“色情”的火花——他是用“欣賞”的眼光,向對方這個少女品評地看着,臉上絲毫也看不出一些惱態。

    陸同知很明白這位上官的意思,“愛烏及屋”也不便發作,一時也嘿嘿有聲地笑了。

    “為什麼?大姑娘你這話問得好,難道你還不知道?你們母女,就連這個小丫頭也算上……”

    伸手一指,把彩蓮嚇得打了個哆嗦,慌不迭閃向小姐一邊。

    陸謙説:“你們這一路上殺官拒捕,犯的罪可大了,還想能活着回去?走!走到哪裏去?”

    “誰殺人了?”

    潔姑娘氣得聲音都抖了:“我們連個雞也不敢殺,誰殺人了?你可別血口噴人,胡説八道!”

    “好厲害的小嘴!”

    陸謙歪過頭,向“知州大人”打趣道:“撫台大人的公子幸虧沒有娶了她,要不然還得了?過門三天非弄‘崩’了不可。”

    汪大人卻是欣賞地“哈哈”一笑,連説了兩個“好”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那樣子是有點累了。

    “子珍,這堂官司就交給你了,你看着辦吧,明天見面再説吧!”

    一言未已,張開大嘴,連打了兩個哈欠,這堂夜審看樣子他是審不下去了。好在有個心腹陸同知,交給他決計是錯不了。

    送走了知州大人,再回過頭來坐下,陸同知老爺這個派頭兒,確實夠瞧的了。

    一臉的輕率浮華,把一雙腿腳高高蹺起來,放在大理石方几上,陸同知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卻只是向着眼前潘家姑娘頻頻打量不已。

    “大姑娘你今年十幾了?”

    “我……”潔姑娘生氣地把臉扭到一邊:“不知道!”

    “好,”陸同知嘿嘿笑了兩聲:“不説我也知道,既是婚配之年,總也有十六歲了吧!”

    “陸老爺,你問這些事情幹什麼?”

    潘夫人臉色極是陰沉:“我家大人雖然已死,卻是清白之身,我們沒有犯罪!你還問不着我們。”

    “問不着?”

    陸同知那張黑臉上一霎間佈滿了陰森氣息:“不給你們説清楚,你們還真糊塗——

    實告訴你們吧,你母女這個罪犯的可大了,撫台大人的手諭,你們剛才也看見了,老實告訴你們,哼哼……你們母女的兩條性命,如今全在我家大人手裏,你們可明白?”

    聽到這裏,一旁的彩蓮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潘夫人冷笑一聲道:“胡説,簡直是胡説八道……反了……這還有王法嗎?”

    “放肆!”陸同知一聲喝叱,再一次手拍椅把道:“你這個女人……嘿嘿,事到今天,你還敢如此囂張?告訴你,只憑你們私離京城,一路殺差拒捕的罪名,就是百死有餘……”

    “什麼殺差拒捕?”潘夫人全身顫抖道:“我們也沒有犯罪,為什麼要抓捕我們?

    是你們想殺人滅口,反而説我們殺差拒捕!”

    潔姑娘趕上去扶着她:“娘您就少説兩句吧,何必跟他們費唾沫,大不了一死,看他們能把我怎麼辦吧!”

    一言出口,潘夫人已不禁熱淚盈眶:“孩子……可憐的孩子……我們這一路千里迢迢,為的是什麼?李老大人……你老人家的一番好心白費了,白費了……也只有來生再報答你了……”

    彩蓮撲上來跪下,大哭道:“夫人!夫人!你千萬別哭,別難受了……”

    但潘夫人積怨已久,悲忿膺胸,一經發泄,哪裏抑止得住?彩蓮這一勸説,她卻更傷心地大哭起來。

    “袁先生……袁菊辰……你現在在哪裏?你要是來了,也就沒人敢欺侮我們了!”

    哭聲未已,卻為陸同知的一聲喝叱打斷。

    “大膽刁婦,你當這是哪裏?容得你如此哭鬧囂張!”怒叱一聲:“來人哪!?

    門外就應一聲,立時闖進來兩個帶刀的衙役。

    “把這個瘋女人給我押下去,打入大牢!”

    兩個衙役應了一聲,侍向潘夫人抓去。

    “不用!”潘夫人霍地站起來:“我自己會去。”

    “娘……”潔姑娘一把抓住母親的手,倏地反身怒向陸同知:“你要幹什麼?為什麼要把我母親下入牢房?”

    “再説連你也一塊下去!”陸同知一聲喝叱:“押下去!”

    “你們敢!”

    潔姑娘霍地攔在了母親身邊,卻為一個衙役用力地把她拉向一邊,便在這一霎,潘夫人忽然作出了令人駭異之事,一把抽出了這個衙役身上佩刀。

    陸同知嚇了一跳:“你想幹什麼?”

    卻只見潘夫人身子一轉,靠向牆角,刀勢乍翻,卻把雪亮的刀尖比向前心,這個突然的動作,使得在場每一個人都不禁面色大變。

    “娘……”

    潔姑娘花容失色,為之手足失措。

    “孩子……你的命好苦,娘不能再照顧你了……娘走了。”

    話聲未已,雙手力送之下,一口冷森森的長刀,已插進心裏,緊接着身子前僕,連人帶刀一併倒了下來,霎時間鮮血淌了一地,直把目睹的潔姑娘、彩蓮嚇了個魂不附體,尖叫聲中,雙雙撲了過去。

    什麼都來不及了。

    在染滿了血污的那張蒼白臉上,她看見了慈母的淒涼笑靨,一句話也沒有説,便自含恨地去了。

    痛定思痛

    窗前一片月光,如霜似雪。

    聽見了彩蓮含糊的夢囈呻吟聲,潘潔欠身坐起,先把牀前的燈撥亮一些,隨即披衣下牀。

    打從兩天以前,潘夫人撒手離開的那個晚上,彩蓮連驚帶嚇,竟病倒了,兩天以來高燒不退,全身火熱滾燙,看樣子可是病得不輕。

    壺裏只剩下了半碗水。

    潔姑娘端過來,把她扶坐起來,慢慢地喂她喝下去。彩蓮只喝了兩口,搖搖頭就又躺了下來。

    無限淒涼地擠出一絲笑容,潘潔輕輕拍着她:“你好好睡吧,我已經跟他們説好了,明天會找個大夫給你瞧瞧!現在你就安心睡吧!”

    “小姐……”

    一言未已,彩蓮已淚流滿面!

    “夫人死得好慘……”

    “我知道!”潔姑娘眼淚打轉地緩緩説:“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更要堅強地活下去,知道吧?”

    “可是……他們對小姐你沒安好心,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小姐你可得要早拿主意呀!”

    “我知道。你還發着燒,少説話吧!一切等病好了再説……乖乖地睡吧!”

    輕輕拍着她,哄着她,像個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樣。

    彩蓮瞧着她,感激地點着頭,眼淚淌了滿臉,連枕頭都打濕了。

    窗外傳過來梆子點的聲音——二更三點。夜卻似很深很深了。

    為彩蓮蓋好了被子,把燈撥暗了,潘潔緩緩來到窗前,透過了薄薄的一層綿帛,清晰地映襯着院子裏銀白色的一地月光。

    她有滿腹的悲怨、辛酸,幾已無法忍耐。不過是個把月的時間,連續遭遇到父母雙亡的奇慘境地,如今身陷樊籠,未來結果,不得而知,她已經作好了準備,如不能生離此境,便當像母親一樣魂兮歸去,追隨父母於黃泉路上——那卻是最後萬不得已的選擇,只是此刻想來,卻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經念及,不寒而慄,真個坐卧難安。

    陸同知已經來了兩回,態度很是曖昧。

    似乎是那個汪知州對自己沒存着好心,有心要收納自己,姓陸的話説得很婉轉,旨在探測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着她的點頭答應。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從來也沒有受過的奇恥大辱。不是為了彩蓮的病和冥冥中對上天一個極大的盼望,她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個小人賊官陸同知竟會誤認為她心裏活動了——或許因為這樣,才答應為彩蓮延醫治療,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靜。

    潘潔的心在顫抖……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怎麼也沒有料到,洪大略竟然會是這種人?這門婚事原來自己的興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裏的一塊石頭就此落地,卻是這番羞辱之情,深入骨髓,無論如何也難以忘懷,想起來冷一陣熱一陣,即使在母親新喪之餘仍難自己。

    對於洪家父子她有説不出的恨惡,從內心鄙視他們,一想到他們父子,都會遍體生寒。像是一場噩夢,生平最醜陋的一場噩夢,想一想也會覺得噁心,偏偏是她卻無能忘懷,因而她的心就一次次的刺傷,流血不止。

    卻在這時,一行腳步聲,由遠而近。

    紙窗上閃現出燈寵的火光,猝然間使她警覺到更大的不幸,將要降臨到自己身上來了。

    夜審

    本能的,潘潔以極快的速度換好了衣裳,卻把一口利剪藏置身上。

    門外腳步聲停,有人在説話。緊接着門板“碰碰”響了兩聲,一人嚷道:“潘潔起來了,問案子啦!起來,起來!”

    房門乍開,進來兩個公差,各人一盞燈籠,身上佩着長刀,敢情是提“犯人”來了。

    所謂的“夜審”,特別是對於不便公宣的隱秘要犯.夜晚審問案情亦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麼稀奇。

    出得門來,一名差役把一條鎖鏈套向潘潔頸項之上,呲牙一笑:“大姑娘你多擔待,上面交代,怕生意外,沒法子的事!”潔姑娘的手腕方自抬起,“咔嚓”一聲已被鎖了個結實。

    燈光照處,一條深幽小徑,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裏面的內宅。

    潘潔忽然站住,冷着臉道:“這是上哪裏去?”

    “問案子呀!”

    小差役翻着兩隻小眼,一臉油氣地邪笑着:“沒聽過‘夜審’這碼子事?經歷經歷,保管你一輩子也忘不了!”

    既已來到了這裏,還有什麼好説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切只好逆來順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裏已升着“火”啦!

    紅通通的大盆炭火,搖晃着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過潔姑娘的眼睛,卻似無比陰森!

    人———個人半倚而坐。

    既無官“衣”,更無官“箴”。

    陸同知罩着件大紅色的紅絲袍子,“鬧腰”也沒有束上一根(注:明俗當官人的束腰帶謂之鬧腰),一隻腳踩在火盆架子上,叉開來的裏面褲襠,卻是月白色的,望之不雅,實在有失體統。

    一個頭梳高髻的騷娘兒們,喜孜孜運施着粉團兒的一雙細手,正為他拿捏着肩上的“騷”筋。或許是太舒坦了,陸老爺整個身子都癱了下來,便演變成了眼前這份“德性”。

    “唔……你來啦!”

    陸大老爺才坐起一半,卻又被身後的那個婆娘嚶然賤笑着給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了,“清水雜麪”——打量着眼前的這個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人託辦的事,哪還有什麼“架子”好擺的?

    眼前一個外人也沒有,兩個衙役早就擱在門外,花廳的門坎兒也沒有叫他們邁進來,此時此刻,這種場面,完全是説“體己話”的時候,哪像是問案子,潔姑娘為之暗吃一驚,簡直不明白這個“案子”將是如何一個問法?

    怪不自在的,陸同知臉上擠着一抹子笑。

    “是這麼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着就好了!”

    翻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對方瞅着,潔姑娘滿臉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着吧!”

    陸同知乾笑了兩聲,把身子坐正了:“咱們這不是問案子,是閒話家常。為了不使外人起疑,不得不給你戴着傢伙,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潔姑娘生氣地把頭偏向一邊,看他一眼也覺得煩。

    “令堂的身後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過了,厚予安葬!撫台大人那邊,我們自有安排。哩哩……”

    説着他可就賊忒忒地笑了,眼角魚尾紋重重疊疊,總有八九十來條之多。這一霎的他,哪裏有“官人”的氣派?倒像是歡樂場中的一個老混混。

    一霎間,潘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竟然有些害怕了。

    “這裏沒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説話!”他欠起身子來:“老實告訴你吧,我家大人看上你了……”

    雖説是心裏早已猜知的事,乍聽起來也不免嚇了一跳,潔姑娘“不”了一聲,倏地後退了一步。

    “這可是天大的福氣!”陸同知眼睛眯成了兩道縫:“乾脆説吧,就等着你的一句話了!”

    “我不明白……你在説些什麼?”

    “哼!真的不明白?”

    身後的那個騷婆娘給他裝上一杆煙,遞過來“紙媒\姓陸的接過來“噗”一聲吹着了,“噗突!噗突!”一連吸了好幾口。

    “那就説得更明白一點!”他用手裏黃玉煙桿向她指點着:“州大人的一房愛妾,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適當的姑娘,那天瞧見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潔打心裏生出了一片冷顫,幾乎要倒了下來。

    “陸老爺,你説的都是些……什麼話?”

    “嗯?”陸同知愣了一下。

    寒着臉,潔姑娘説:“這麼做,難道你們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你們殺死我們嗎?”

    “不錯!”陸同知嘿嘿一笑:“現在你母親已經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在這件事上,我們可以幫你一個大忙……”

    “幫我的大忙?”

    “這你就不明白了!”陸同知臉色油滑地説:“我家大人是有心開脱你,只要你點頭答應,撫台大人那邊自有我們應付,完全不必顧慮……譬如我們可以説你已經死了……”

    潘潔打了一個冷顫。

    “好計……我已經死了!”

    “對了!”陸同知嘿嘿一笑:“當然,你要改個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陰險的一條詭計。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處死迴文洪撫台,甚而京中權宦,打消了雙方顧忌,美人兒潘潔卻可改名換姓,搖身一變,成了汪知州的新寵小妾,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此事天衣無縫,皆大歡喜,何樂不為!

    忽然,潔姑娘眼睛裏湧出了涓涓淚水,彷彿是感覺着內裏的那顆鮮紅的心又在滴血了。

    什麼話也沒有説,像是失了魂兒那般,痴痴地坐了下來。

    她用“沉默”回答對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認”。

    陸同知總算未負上官所託,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一時眉飛色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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