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走到房前,推開了門,梅逸夫大步跨了進去,只見梅冷雪擁衾靠牆,斜斜坐在床上。
梅逸夫一見到女兒臉色蒼白,面帶倦容,心中便是一陣難過。
他嘆了口氣,道:“孩子,你怎麼啦?”
梅冷雪一見到父親走進房來,掙扎著便要下床,梅逸夫已急步走過去將她按住,柔聲道:
“孩子,你就坐著吧,告訴爹爹到底是怎麼回事?”
梅冷雪道:“爹,請恕孩兒無禮了!”
“唉!”梅逸夫輕輕撫著她的肩頭,道:“別說這些話了,孩子,聽小鳳說你是病了?”
梅泠雪道:“偶而染上一點風寒,也算不了什麼,只要多休息一兩天便會好的。”
梅逸夫眼中射出憐愛的光芒,凝視女兒好一會兒,道:“雪兒,我曉得你心裡難過,可是你母親的意念已決,她是……”
沒等他把話說完,梅冷雪已嚶嚀一聲,掩著臉道:“爹!請您不要再說了好吧!都是女兒命苦,所以才會……”
“唉!”梅逸夫伸出手去,把梅冷雪摟入懷中,嘆了口氣道:“雪兒,這都怪爹爹我,雖然明知你並不喜歡樸立人,卻拗不過你母親,害得你心中悽苦!唉……”
他這聲嘆息很長,梅冷雪埋首在他的懷裡,雙肩顫動正在抽泣,聞聲抬起螓首道:“爹,您老人家沒有錯,錯的是女兒,不應該使您老人家憂心……”
梅逸夫聞聲心中一痛,當他看到女兒那張吹彈得破的玉面上掛著兩行淚珠,有似梨花帶雨一般,心中更是交雜著憐愛的情緒。
他記得這些年來,妻子一直在耳邊嘮叨,非要將女兒嫁與樸立人不可,為了這一點,他與妻子不曉得吵過多少次了。
可是為了家庭和睦,面對潑辣不懂道理的妻子,他終於無可奈何的低頭了,他答應帶女兒到金縷宮走一趟,親自考驗樸立人,以作最後的決定。
在三年以前,他曉得女兒與樸立人相處得頗好,可是自那次歸來後,他便從鄧太平處得知女兒又與顧明遠之子顧劍南相識,而且感情頗深。
為此梅冷雪三年未到金縷宮一次,也因為這個原因,多次受到梅夫人責罵……
可是終於她也忍受不了梅夫人的壓力,答應隨父親再到金縷宮一趟。
當然,她是曉得此去可能便是一生命運的轉折點,但是,她卻無法反抗,三年來,她根本就沒有顧劍南的消息,她的芳心無從獲得依靠……
梅逸夫輕輕的拭去女兒臉上的淚痕,道:“孩子,為父的知道你心裡的痛苦,為此,我也曾無數次責備自已,唉!以我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有什麼事不能辦到,可是老夫卻無法保衛自己的女兒……”
梅冷雪愕然道:“爹爹,您別這麼說,都是女兒不孝!”
梅逸夫沉思一會兒道:“雪兒,你不需多說,靜靜的養病,老夫自會替你作妥當的安排……”
梅冷雪道:“爹爹您……”
梅逸夫沉聲道:“老夫就算拚了家庭破碎,也不能讓你一生受痛苦,我兒放心,爹永遠站在你一邊的!”
梅冷雪那黑亮的眸子盯著老父,好一會始才噓了一聲道:
“爹!”她喜極而泣,藏首在父親的懷裡……
梅逸夫摟著女兒,眼眶漸漸潮溼,他茫然望著室內的土牆,喃喃道:
“雪兒,是爹爹對不起你,使得你受了這麼多的委屈……”
梅冷雪埋首父親懷裡,低聲啜泣著,一聽此言,泣聲更高,嘶聲道:
“爹爹,都是女兒不孝,使得你老人家為難,爹爹,您……”
梅逸夫輕輕拍著她的肩背,柔聲道:“孩子,不要自責了,都是為父的不對。”
他想起了這些年來,自己為了忍受不了妻子的嘮叨,而潛修武事,甚或把剩餘的時間放在栽培梅花的奇種異株之上,疏於照顧這漸漸長大中的女兒。
“唉!”他暗自嘆了口氣,忖道:“這些年來,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以致使得今日險些害得女兒終身都在痛苦之中,這二十年來,我自己身受不幸福的婚姻之害,難道還要把雪兒也坑進去嗎?使她一生都悒鬱寡歡終日痛苦……”
他喃喃道:“不,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夠這樣做,如果這麼做了,我的餘生還會愉快嗎?
我就算死了也不會瞑目的……”
梅冷雪伏在父親的懷裡,正低聲飲泣,她的心中混雜著愉快與痛苦交替的情緒。
愉快的是,她得到父親的應允,可以隨自己的心意去選擇未來幸福的依託者,也就是說,她將可與顧劍南相聚一起。
雖然顧劍南三年以來都沒有一絲消息,但她相信她與他在三年前臨別時,顧劍南所說過的一定會回來見她的諾言。
她如果不嫁,自然每一天都充滿新的希望使她繼續等待他,但她若無法阻止雙親的意思,而被迫嫁給樸立人,那麼就算顧劍南有一天回來了,她也將無法面對他……
到那時候,她將有如詩上所說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那樣悽苦哀痛,而那份痛苦尤將甚於詩上所說的。
這當然因為是她自己先譭棄雙方的諾言所致,而使得她會心生愧對個郎之心。
因而一想到自己能夠避免那份愧疚羞慚的痛苦,將來終有一日能與顧劍南相聚在一起,她的心中便感到一陣莫大的歡愉。
可是,當她一想到為了自己的婚事,父親將不顧一切的與母親鬧翻,她的心裡頓時便感到有如刀絞似的強烈痛楚。
這許多年以來,她很清楚地看到父親與母親之間的不和睦,也很明白父親寄情於梅、劍,儘量避免與母親發生衝突的情形。
他雖然不滿意母親那種專橫而獨斷獨行的作風,可是那畢竟是她的親生母親,她無法反抗。
由於這一件母親執意的婚事,她曾在三年之前數次被命令著到金縷宮去,而樸立人也曾經數次登上華山,到冷梅山莊去拜訪梅夫人。
在她的想像之中,當母親在認定已經獲得勝利之後,卻突然又發覺丈夫與女兒都背叛了她,這給予她的打擊將是何等的重大?
當然,今後他們這三個人組成的家庭,必將破碎無疑。
拾起頭來,她望了望長髯垂胸、白髮蒼蒼的父親,心中掠過一絲苦澀而又悲痛的情緒。
一想到為了自己的幸福,卻可能犧牲了整個家庭,而要讓結髮二十餘年的父母為她翻臉,她的心頓時有如刀割,覺得好像從裡面流出鮮血……
“這樣是否值得?”她暗自忖道:“為了我自己一人的幸福,而犧牲了老邁的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情感……”
她的眼睛睜得老大,搖頭道:“不,我不能夠……”
梅逸夫吃了一驚,問道:“雪兒,什麼事?”
梅冷雪搖了搖頭,合上了眼睛,兩滴淚水從她那濃密的睫毛間流了出來。
她暗自在心底喃喃道:“我不能夠這麼做,我不能做家庭的罪人,不能夠……那樣,我將會終身感到遺憾的!”
梅逸夫怎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他只見女兒臉色悽苦哀絕,細細的柳眉微微輕蹙,似乎有無限的痛苦在煎熬著她。
他不曉得她怎會這樣,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出原因,眼看梅冷雪臉上剛浮起笑容,立即便又成如此的痛苦。
他問道:“雪兒,你怎麼啦?”
梅冷雪抿緊了紅唇搖了搖頭,道:“沒什麼!”
梅逸夫嘆了口氣,道:“雪兒,你不要瞞著爹,有什麼,儘可告訴為父的,這些年來,爹爹對你太疏忽了,為了你母親我……”
梅冷雪睜眼來哭道:“爹,您老人家不要再說了好罷!”
梅逸夫一怔,道:“孩子!爹答應你,隨你的喜歡,絕不勉強你的意志,你還有什麼痛苦?”
梅冷雪只覺心中熱血沸騰,喉中咽哽,怎樣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道:“不!不!
不!”
梅逸夫一生縱橫天下,仗著一枝神劍,可說就要面對千軍萬馬,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
單憑他的名望與神威,不需他親自出馬,就只藉著一枝金龍令符或者其他信符,所到之處,便輕易解決了多少的江湖糾紛。
他足跡所到之處,在整個大江南北,東海西陲,可說是沒有無法解決之事。
但是此刻他面對自己的獨生女兒,儘管他絞盡腦汁,也沒有辦法可以想出她為什麼會如此的原因,更別說找出解決的辦法了。
望著這嬌美如花的女兒,他長長的嘆了口氣,緩聲說道:“雪兒,你心裡有什麼事儘管告訴為父的,父親我就算拋頭顱也會為你辦到……”
他不這麼說還好,這麼一說,梅冷雪心中更是難過,她淚如雨下,斷斷續續道:
“爹,您對我太好了,女兒不孝,使得您為我難過,我……”
“唉!”梅逸夫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他搖頭苦笑道:“雪兒,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你不要放在心裡自己難過,說出來讓爹爹替你解決!”
說著伸出手去輕輕的拭去她面上的淚水。
梅冷雪睜著微微發紅的眼睛,凝望著老父,抽泣道:“爹,孩兒不願使得您跟媽為我而鬧出事情,孩兒已經……已經很對不起您……”
梅逸夫搖了搖頭,苦笑道:“唉!孩子,原來你是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哭得那麼厲害,我還當什麼事呢?”他鬆了一口氣,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何會因這一點小事而如此傷心,唉!”他臉上現出痛苦之色,忖道:“怪不得有人說過,無論如何機智的男人,也無法瞭解一個女人的心。”
梅冷雪愕然道:“爹,您……”
梅逸夫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雪兒!我能夠曉得你的意思,你必然是不願因為你的婚事,而使得我與你媽爭吵,但是,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
他臉色凝肅,沉聲道:“我此生已深嘗不幸福的婚姻之痛苦,我不會眼看著我獨生的女兒,再重蹈我的覆轍,而嫁一個她所不喜歡的人,以致痛苦一生……”
梅冷雪情緒逐漸平定,望著老父,她緩聲道:“爹爹,您……”
梅逸夫搖搖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沉聲道:“你不必對我說什麼,我曾經對你說過,我的意志已決,就算我要付出一切代價,我也不能推你墜入痛苦的深淵。”
他的眼中現出爍爍的光芒,彷彿此刻他面對一個絕代的高手,他必須盡一切的力量去擊敗他!
雖然他即將面對的不是敵人,但是他知道他將要面對老妻的嘮叨、煩擾,而那些手段是他以前曾經退縮過的,而今,他必需面對它,並且還要擊敗它。
梅冷雪怔愕了一下,然後突地搖頭道:“不!我不能夠這樣,爹您不能夠使得我們的家受到破毀……”
梅逸夫道:“孩子,你年紀還輕,未來的日子是那麼的長,而為父的卻已老邁,我不願在即將進入墳墓之前,還做錯了這件事,我……”
梅冷雪伸出手去,掩住父親的嘴唇,道:“爹,不許你那樣說!”
梅逸夫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際輕輕的親了下,憐愛地道:“孩子,不要再無端端的傷心了,為父的會替你好好安排的!”
梅冷雪道:“不!爹爹,我無論如何都不願見到您老人家跟媽為了孩兒的事爭吵,孩兒已經不孝了,絕不能夠再做個罪人……”
梅逸夫搖了搖頭,道:“孩子,你又怎曉得你母親會為了這件事而與我爭吵?你又怎知道家庭會破毀?”
梅冷雪一怔,道:“母親她……”
梅逸夫微微一笑,道:“孩子,不要空想了,相信為父的自會以最好的辦法替你解決此事,絕不如你所想的那樣。”
梅冷雪看到父親面上的微笑,心情安定許多,可是她迴心一想,又道:“但是,爹……”
梅逸夫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沒有什麼但是,孩子,難道你不相信為父的能力?
天下英雄,大約沒有任何人敢小瞧老夫!可是老夫卻被自己的女兒輕視,唉!真是傷心!”
他說到後來,臉上現出一絲裝出來的痛苦神色。
梅冷雪在記憶之中,從未見過父親如此輕鬆過,以往她在冷梅山莊見到的父親,永遠是那樣嚴肅,那樣沉鬱而莊重。
可是現在,坐在她身旁的父親,竟變得如此和藹,如此可親,甚而還會說出俏皮話來逗她開心。
她心中流過一股暖流,使得她有一種顫慄的歡愉,臉上不覺浮起一絲笑意,道:
“爹,女兒真會使您傷心嗎?”
梅逸夫目光柔和地凝注著她,搖了搖頭,道:“孩子,好好睡吧,別空想什麼的,如果你要想的話,就想你那位意中人吧!”
梅冷雪臉上湧起一絲紅暈,瞠道:“爹爹!看您……”
梅逸夫哈哈大笑,道:“乖女兒,你到底是長大了!瞧你的臉真的紅了呢!”
梅冷雪只覺從來沒有與父親如此接近過,甚而她可以感覺到雙方心靈相通,連那一絲喜謔都是溫暖而馨香的!
她感到心底充滿了幸福的感覺,可是面上卻禁不住紅了起來,連忙偏過頭去,藏身被衾之中。
梅逸夫大笑起身,可是心裡卻也感到一股淒涼,他轉身走出房門,忖道:“雪兒已不是以前那坐在膝上的小孩子了,她真的已經長大了,她即將有她的歸宿,有她的希望,今後,也即將遠離我……”
他腳步才一走到門口,便突然聽到門外傳來小鳳的尖叫聲!
“不許你進去便不能夠進去!”
接著便是傻大寶的聲音道:“那位老爺子說過的,等那個客官一醒,要我立刻便來叫他,我要告訴他……”
小鳳道:“這是我們小姐的房間,任何人都不能夠進去,你難道沒有聽到嗎?”
傻大寶道:“那位老爺子吩咐我的,而且他方才進入這房間,所以我……”
梅逸夫一步跨出房門,沉聲喝道:“你們吵什麼?”
傻大寶一見到梅逸夫,臉上露出喜色,道:“老爺子,那位客官醒了,所以小的來告訴你,可是這位姑娘不許我進去……”
梅逸夫沉聲道:“老夫知道了,小鳳!你進去好好的照顧小姐!”
小鳳看到老爺在面前,狠狠瞪了傻大寶一眼,也無法與他辯駁,連忙應了一聲,垂首進入房裡。
傻大寶望著她的背影,伸了伸舌頭道:“這婆娘真是厲害!”
梅逸夫臉一沉,道:“大寶,你說什麼?”
傻大寶縮了縮脖子,道:“沒什……什麼,老爺子,那位客官醒了!”
梅逸夫道:“哦!他這麼快便醒了?”
他實在沒想到顧劍南受了如此重的傷後,竟然這麼快便醒了,忖道:“老夫目光的確沒有看錯,這孩子稟賦之高使人驚奇,此去當要問一問他到底是何人之徒……”
忖思之際,他跟隨著傻大寶已經來到顧劍南所住的那間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