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十二月,大雪紛飛。
片片雪花在天地間紛飛,模糊了視野,覆蓋了大地,天邊薄光幾乎就要被黑夜吞噬殆盡,捉著天色完全暗下之前,一輛馬車自城門方向疾駛而來,卻在經過一株杉木前緊急停下。
那株杉木年過兩百,是京城裡最高聳顯眼的一株樹木,即使在大雪紛飛中依舊屹立挺拔,讓人遠遠的就能瞧見。
「小姐您不能下馬車啊,會凍著的!」
馬車前方傳出車伕驚慌的呼聲,接著一團又圓又小的身影忽然跳下馬車,啪地一聲,瞬間以完美的大字形滑僕在柔軟的積雪上。
「小姐!」追下馬車的車伕可嚇壞了,連忙彎身將人小心翼翼扶起。「小姐您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了?或是哪裡摔疼了?」
花矜矜,京城首富之女,一歲識字,三歲作詩,如今甫五歲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目十行而能過目不忘,是花家兩老的心頭寶,更是他們這些奴僕崇敬膜拜的主子,壓根兒不敢讓她有半點閃失。
「我沒事。」小女孩若無其事的站挺身子,任由車伕替她拂去一身雪花,一雙圓眸卻是透過紛紛白雪直視杉木下那團白影,一點也不在乎身上的珍貴白狐裘是否有所髒汙。
「小姐你要去哪兒?」車伕憂急地問道,卻見矜矜充耳不聞的邁開腳步,直朝杉木走去,但與其說她是用走的,倒不如說她是用爬的。
他家小姐僅五歲大,可這場大雪卻已連下好幾日,路邊積雪幾乎有半個人高,實在難以行走,車伕問不出答案,又不敢冒犯伸手阻止,只好身先士卒衝到前方開路,讓她能夠安全抵達樹下。
然而直到走到樹下,車伕才驀地發現樹下竟然躲著一名男孩。
男孩個頭不小,卻相當瘦弱,約莫十歲大,此刻正一身雪白的蜷縮在樹腳邊,乾瘦小臉早已被凍得青白,若不是那雙黑眸始終炯炯有神的直視著前方,渾身顫抖,真讓人懷疑他是否還活著。
原來小姐是看到了樹下有人,才命令他緊急停下馬車。
「你在等什麼?」花矜矜好奇地走到男孩身邊,單刀直入地問。
早在半個時辰前,她心血來潮想到東市買點東西時,就瞥見他站在這株杉木底下,她以為他在等人,沒想到半個時辰後他依然待在樹下,整個人卻縮成了一團。
風雪愈來愈大,他若繼續待在這兒,遲早會被凍死的。
她擔心他的安危,沒想到面對她的詢問,眼前的男孩卻只是沈默以對,不知是被凍僵了還是耳聾了,始終沒有半點回應。
「你在等什麼?」她沒好氣的又問了一次。
還是一片靜默。
自始至終男孩都漠然無聲,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絲毫動搖,但矜矜知道他並不是聾子,就算他是,他也應該看得到她。
也許,眼前這蜷縮成一團的男孩,壓根兒只是不想理她——
這個推斷,讓她立刻不悅的眯起圓眸。
自小她就是眾所矚目的焦點,沒有人能無視她,更沒有人敢忤逆她,他當然也不能不理她!
「球。」二話不說,她立刻將小手探向身旁的車伕。
若是他人肯定無法理解,車伕卻是訓練有素、反應極快的捏了顆雪球,恭敬交到她套著鹿皮手套的小手上。
啪!
她拿著雪球立刻砸向小男孩,看著那宛若冰封凍結的小臉,總算靜靜裂出一絲波瀾,她卻沒有露出得意的笑容,只是高傲昂起精巧下巴,小手再次探向車伕。
車伕早已有所準備,立刻將迅速捏好的雪球再次恭敬奉上。
啪!啪!啪……
一次、兩次、三次……直到她丟得手痠,男孩才終於轉過頭,筆直看向她。
他的黑眸非常深邃,目光沈默而堅定,對她的任性完全不興波瀾,彷佛高嶺夜月下的深潭,平靜地漾著一縷月光,淺淺的,卻是那樣的永恆沈靜、深邃無垠。
僅僅一眼,就揪住了她的心。
「小姐,天就要黑了。」一旁,車伕忍不住出聲提醒,實在擔心無法在天黑之前將寶貝小姐送回府中,可矜矜卻無視他的提醒,朝男孩又跨去了一步。
「我再問一次,你在等誰?」她就是堅持得到答案。
男孩看著眼前個頭嬌小,卻是一身尊貴傲氣的小女孩,心知肚明自己不該得罪她,只好努力蠕動早已凍僵的嘴唇,試圖擠出一點聲音。
「我娘。」
「你娘?」她皺起眉頭,看著眼前的冰天雪地,靈亮有神的圓眸瞬間像是閃過了什麼,接著她斬釘截鐵的告訴他殘酷的人性。「她不會來了。」
深邃黑眸還是那般平靜柔和,沒有半絲動搖。
「她會來的。」男孩靜靜的看著她。
「她不會。」她瞪著他。
「她會的。」男孩平靜說著。「娘要我在這裡等她,等她辦完事就會回來接我了。」
「她說謊!」她戳破他不切實際的奢望,點出最有可能的事實。
他娘若是寶貝他,就不會捨得將他一個人留在這冰天雪地裡,這麼久都不回來,而他也真笨,都凍成這樣了,還堅持相信他娘。
男孩看著她美麗卻無情的臉蛋,不再試圖辯駁,只是捉緊身上破舊的毛毯,顫抖得更劇烈了。
「你娘說謊,因為她不要你了。」她重複自己的猜測,故意在他的面前蹲了下來,對他的執著感到不悅,卻更氣他的愚蠢。
她向來不喜歡笨蛋,但他的執著除了讓她不悅,更讓她覺得……覺得……
總之,他娘才是真正的笨蛋,怎麼忍心扔下自己的孩子?怎能忍心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中,用謊言將他困在風雪之中,難道是想殺了他嗎!
「不……不會的。」男孩低聲喃喃,抖得更厲害了。
「怎麼不會,她就是不要你了,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說著,惡毒得連一旁年過三十的車伕都覺得難以忍受,卻沒膽開口乾涉。「你若繼續等下去,只會死在這兒!」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男孩一臉慘白的抬起頭,好虛弱好虛弱地問。
「因為這是事實。」她抿緊小嘴,試著漠視他眼裡的受傷。「而且我可以跟你打賭,你娘永遠不會回來接你,若是我錯了,你可以要求我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但若是你錯了,你就必須跟我走,成為我的人。」
「你的人?」男孩忍不住一愣。
「對,我的。」她將小嘴抿得更緊,只知道不能讓他繼續留在這兒。
她盯著他深邃柔和的眼,盯著他執著堅定的目光,一瞬間非常確定,她要把他拐回家!
「賭博……」青白小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好不容易才又吐出一串虛弱的回應。「賭博是不好的……」
「好不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她不懷好意的朝他逼近,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清楚寫著跋扈和張狂,一點也不像是年僅五歲的小女孩。
男孩一臉錯愕,竟無法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自一出生就沒有爹,十年來與娘相依為命,他只有娘,娘也只有他,娘不會不要他的,但是他真的已經等太久了,久到連心都快被風雪凍結,又冷又餓,再也沒有力氣了。
他相信娘會回來接他的,他相信,真的相信。
但是他好冷好冷……而娘,為什麼還不回來……
「很好,那就這麼說定了!」風雪呼嘯間,小女孩忽然將雙手一拍,立刻朝車伕下達指令。「把人帶走。」
「是!」一旁的車伕立刻依言執行,將虛弱的男孩一把抱到懷裡。
「等等,我……我並沒有答應……」男孩嚇了一跳,本能掙扎反抗,卻虛弱僵硬得使不出半點力氣。
「但你也沒有反對,既然你沒反對那就是答應啦!」她理所當然地說道,不容分說地站了起來。「不過你放心,回去後我會馬上派人來查,若是你娘回來找你就算你贏,明日回來也算你贏,無論哪一天,只要她回來找你都算你贏,到時你不但能要求我一件事,還能恢復自由,這場賭注你可是佔盡便宜。」
「我——」
「但相對的——」她自信滿滿地打斷他。「倘若你娘永遠不回來,你就永遠是我的人,永遠都不許違揹我的命令,更不許離開我,永遠,永遠!」她刻意強調,然後在他啞口無言的注視下,得意洋洋的走回馬車邊。
車伕將男孩抱上了馬車,她卻樂極生悲忽然滑了跤,在柔軟積雪上再次印出一個完美的大字,嚇得車伕再次臉色大變。
縱然她再跋扈、再張狂,可許多方面,她真的只是一名五歲的孩子。
十五年後,京城。
大雪紛飛,一匹棕馬如旋風似的掃過街市,趕在官兵來到之前衝到一間書肆門前,馬背上的火紅人影翻身下馬,同時朝著門戶緊閉的書肆扯嗓大喊。
「蒸包子!」
什麼?又蒸包子?
書肆管事原本正專心撥著算盤,可聽見暗語,便立刻啟動機關,將手邊帳冊銀票通通藏到櫃檯暗格裡,連書櫃上的禁書也通通藏了起來。
「包子蒸好了嗎?」不過須臾,火紅人影已砰的一聲推開大門,挾著片片雪花衝入書肆。
「蒸好了。」管事轉身答道,同時自抽屜裡迅速拿出另一本帳本和算盤。
接著兩人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話,就見大批官兵在市令的帶領下,將書肆圍了起來,惹來不少百姓側目和圍觀。
火紅身影若無其事的轉過身,抬手撥下罩在頭頂的斗篷帽兜,露出一張光豔逼人的小臉,對著門外的大陣仗露出笑容。
「唷,這不是市令大人嗎?」她看著那領兵走在前頭、嘴臉刻薄的老男人。「一大早帶那麼多人來我這小書肆,莫非是要替我捧場不成?」她故作無知,說話的同時還順手拂了拂袖上雪花,動作既優雅又迷人。
「花矜矜你少裝模作樣,本官接獲線報,說這間書肆藏有大批禁書。」市令冷聲直呼她的閨名,聽那語氣彷佛與她有什麼深仇大恨。
「禁書?」她無辜眨眼,極為有禮的不恥下問。「敢問市令大人,您說的禁書是指……」
「當然是指春宮圖、裸女畫、淫俗小說、敗德文章!」市令答得咬牙切齒,彷佛那些東西是萬惡之首,只要一發現,就該立刻焚燒消滅。
但矜矜心想,眼前的男人最想消滅的恐怕是她。
「原來如此。」她巧笑倩兮,受教地點頭。「多謝大人替我回答,只是您如此清楚那些東西,莫非是看過不成?」她話鋒一轉,故意戲弄他。
市令一愣,沒想到她話中竟藏著陷阱,當下氣得臉紅脖子粗。
尤其當圍觀的百姓也發出竊笑時,他更是恨不得立刻將這間書肆剷平,但礙於權限,他只能對身後的官兵發出命令!
「給我搜,狠狠的搜!非給我搜出東西來不可!」
所有官兵似乎有一瞬間的遲疑,但最終還是奉命進入書肆搜查。
「花姑娘,得罪了。」領兵的統領在經過矜矜身邊時,低聲道了歉,實在不願與京城首富之女作對,偏偏卻無法抗令。
花矜矜柳眉一挑,沒有多作回應,只是隨意揮了揮小手要他自便。
見到她應允,就定位的所有官兵們,才敢「輕手輕腳」的動手搜查。
眼看小小的書肆裡擠滿了官兵,書肆管事卻是一點也不慌亂,反倒從容不迫的替矜矜備好一張鋪著白狐皮毛的紫檀椅和一杯上等好茶,讓她能夠愜意的坐在門邊,欣賞市令那張幾乎氣歪的老臉。
矜矜喝了口熱茶,感受熱度涓滴蔓延,暖了她一身,貪戀熱茶溫暖,她隔著鹿皮手套握住熱燙的陶杯,這才又笑咪咪地開口——
「市令大人,這外頭天寒地凍的,不如進來喝杯熱茶吧?」她慵懶靠向同樣套著白狐皮毛的椅背,一雙小腳不過往前一伸,管事就迅速拉來一張矮凳,讓她舒適的墊著雙腳。
只可惜門外的市令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死命盯著那些搜查的官兵,就等著搜出她的把柄,將她扔進地牢。
「不過話說回來,五日前您似乎才剛領兵來過,這陣子來您彷佛對我這間鋪子情有獨鍾哪。」矜矜也不勉強他,紅潤小嘴始終噙著美麗卻狡猾的微笑,老神在在的窩在暖椅上。
雪花紛飛,更多百姓圍觀看戲,只可惜大批官兵搜了老半天,卻始終搜不出個所以然,眼看風雪逐漸加大,圍觀人群再也忍不住竊竊私語,甚至暗中開賭這次的官民大戰會是誰輸誰贏。
畢竟早在這間「無名」書肆開張以來,就「出名」的惹人注目。
京城裡幾乎所有人都曉得這間書肆不乾淨,除了販賣紙書筆墨,裡頭還公然販售令人臉紅心跳的禁書淫畫,然而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那些禁書淫畫,幾乎全出自於眼前光豔逼人、身為京城首富之女——花矜矜的手筆。
聽說當季最新力作——《那幾家男人一起幹的好事》,內容火辣,甚至佐以寫實春宮圖刺激感官,讓人臉紅心跳、遐想無限,才上市十日便銷售一空。
市令必定是聽到了風聲,這陣子才會頻頻帶兵來查。
「回稟市令大人,書肆裡並沒有任何可疑書冊。」一刻鐘後,帶兵統領終於大步走出書肆,低聲向市令回報消息。
「這怎麼可能!」市令頓時變了臉色,氣急敗壞地大罵。「你們這群飯桶究竟是怎麼辦事的?這間書肆一定有問題,裡頭一定藏著不乾淨的東西,找不到東西就往帳本上找,一定會有蛛絲馬跡!」
「卑職已翻過帳本,也核對過帳目,並沒有什麼不對。」官兵統領忍著氣,儘量別讓自己的態度顯得不恭。
「不可能,再給我搜!若是真搜不出東西,當心我向縣令參你們一本,告你們辦事不力!」
市令氣勢凌人,惡狠狠的威脅,不料所有官兵卻是面無表情的停下動作,再也不願費力演戲。
他們當然曉得這間書肆不乾淨,而且就連縣令也曉得,但那又如何?
花家是京城首富,多年來樂善好施,每年出錢造橋鋪路、廣施米糧,不知救濟多少窮苦,大獲當今皇上讚賞,御賜匾額封之「行善之家」,就連各地縣衙也受到不少關照,就算花矜矜公然違法販賣禁書,又有誰願意為難?
何況繪製、販賣禁書是大罪,可熟知內情的都曉得,那些禁書賣的就是高官富賈、皇親貴族,甚至連宮裡也有人愛。
正因為背後有人撐腰,花矜矜才能在天子的地盤上公然犯法,開業三年而始終屹立不搖,這道理誰都明白,偏偏這食古不化、芝麻市令非要多事。
他恨不得找花矜矜麻煩,他們當差的可沒那個膽!
「市令大人,我想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我家小姐不可能犯法的。」
就在氣氛趨於緊繃難解之際,一抹低沈嗓音無預警地穿透片片雪花,溫溫的、徐徐的傳入眾人耳裡。
所有人迅速轉頭,只見一名健碩高大、粗獷剛毅的男人走到市令身邊,恭敬作了個揖。
那是花府總管柴騫,自十五年前被花矜矜救回一命後,就留在花府做事,這些年來花府裡所有大小事,甚至底下各項生意都靠著他幫忙打理,為人謙遜、能力卓越,沒有人比他還可靠。
每次市令來找碴——
事實上,花矜矜每次捅樓子時,都是靠著他擺平的。
「怎麼不可能!」眼看柴騫公然為花矜矜說話,市令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誰都知道你家小姐公然販賣禁書,無恥至極,花府卻利用關係處處包庇她,壓根兒就是助紂為虐、敗壞風俗……」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什麼難聽的字眼全出來了,就連花家二老也難逃被咒罵的命運,可身為始作俑者的矜矜,卻依舊愜意的坐在暖椅上笑著,甚至笑得更加燦爛了,下一瞬間,她忽然抬起手中的陶杯,朝著市令的腦袋瓜扔去。
所有人幾乎是同時瞪大了眼。
眼看陶杯穿過雪花,眨眼間就要砸上市令的腦袋,揹著矜矜說話的柴騫卻無聲無息的探出大掌,精準接住那差點成為兇器的杯子。
「總之那女人膽大妄為、傷風敗俗,簡直就是不要臉,將來誰要是娶到她誰就倒楣!」市令渾然不覺自己差點腦袋開花,反而加重語氣,惡毒地作出結論。
而始終悶不吭聲的柴騫,也終於打破沈默——
「市令大人。」他恭敬稱呼,剛毅粗獷的臉龐讓人瞧不出任何心緒,唯有那雙深邃黑眸凝著比冰雪還要凍人的光芒。「我家小姐乃是金枝玉葉、千金之軀,並非人人都能高攀,還請市令大人莫下妄言,誣衊了我家小姐名聲,否則誣衊之罪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他的嗓音低沈溫和,語氣不疾不徐,可大掌卻驀地用力一握,喀地一聲,將手中陶杯捏成無數碎片,幾片碎片自他的掌間迸射疾飛,但更多碎片卻在掌心裡化為細粉,從指縫間流瀉而下,看得所有人瞠目結舌、膽顫心驚。
「畢竟人和杯子都是很脆弱的,大人您說是嗎?」他慢條斯理的繼續說著,看著那張刻薄嘴臉瞬間刷白,失去了聲音。
「一切都是誤會,對吧?」他意有所指地重複問。
市令睜大眼,驚懼瞪著他凜冽的眼神。
「不是嗎?」深邃黑眸微的一閃,變得更加冰冷了。
「當、噹噹噹……當然是誤會……」前一刻還囂張破口大罵的市令,結結巴巴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既然是誤會,那這兒就不煩勞您辛苦了,請讓草民送您回去吧。」柴騫拱手又作了個揖,接著才擺出請的動作,從頭到尾都是那麼彬彬有禮、恭敬謙卑。
只是市令早已被嚇得頭皮發麻,哪敢真的讓他護送?
在圍觀百姓的訕笑聲中,只見他迅速往後退去三大步,非常狼狽的對著所有官兵大聲斥喝。「你們還杵在那邊做什麼?還不快走!」
官兵統領繃著下顎,卻沒有立刻帶兵跟上,反倒先後對著矜矜和柴騫拱手作了個揖,誠心道歉。
「花姑娘、柴總管,今日的事真是冒犯了。」
「我知道你們的難處,沒事沒事。」矜矜寬宏大量的揮揮小手,卻忍不住另外慎重交代。「不過下回記得早點通知我,你害我早飯都沒來得及吃。」也不管外頭還有百姓聽著,她脫口就道出與縣衙勾結的事實。
「是,小的下次一定改進。」統領又道了聲歉,才領著所有官兵撤離。
眼看麻煩走得夠遠了,原本坐在暖椅上的矜矜這才一掃慵懶,登時精神抖擻地跳了起來,對著身旁的管事下令——
「快,開籠了,別忘了在門前撒些鹽,去去晦氣!」
「是。」書肆管事聞言,立刻回到櫃檯後方重新啟動機關,接著就聽見偌大櫃檯和櫃檯後方的大書架,傳來輪軸轉動的聲音。
在油燈照映下,平坦的櫃檯桌面竟迅速裂開了一方暗格,管事原先藏入的帳本銀票就在裡頭。
而櫃檯後方,原本靠在牆上的大書架,竟然連著後方整片牆一同在原地旋轉,掩人耳目的書架迅速隱沒在牆的另一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同樣古色古香、擺滿書冊卷軸的大書架,書架上盡是活色生香、淫靡敗德的禁書。
當一切恢復原貌,管事還順手抽出一卷裸女圖,光明正大的掛在門邊書架上,供圍觀百姓欣賞,順便乘機招攬生意。
女人臉皮薄,一看到那幅畫,不禁連忙摀著小臉羞答答的奔離,男人們縱然臉皮夠厚,沒有被嚇跑,卻也忍不住對如此囂張大膽的行徑,感到不敢置信。
「哎呀,別光是在門外偷看哪,喜歡的話儘管入內欣賞,我這兒的東西應有盡有,一定包君滿意。」矜矜站在門邊熱烈招呼,卻見男人們面紅耳赤的一鬨而散。
她聳聳肩,倒也不在意,只是美目微移,看向愣在門外的柴騫。
「小姐,老爺夫人有請。」幾乎是四目相交的瞬間,柴騫才低聲說出來意。
「請什麼請,沒見到我很忙嗎?」她瞪著他,立刻化笑為怒,指著一地碎片向他興師問罪。「那市令嘴賤,你幫他做什麼,難得這一次我砸得那麼準!」
柴騫沒有開口頂嘴,只是默默任她罵著。
「你有膽,下次再護著他試試看!」她不悅警告,實在扼腕那隻杯子沒砸中市令的腦袋,不過無妨,山水狹路有相逢,下次他要是敢再來找她麻煩,她多得是機會。
不過在那之前,她應該先找來幾個較為堅硬耐用、砸人必傷的杯子。
彷佛察覺到她藏在眼底的賊笑,柴騫忍不住又開口。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低聲提醒,說起話來總是精簡扼要。
「開玩笑,我就不信那死老頭懂得什麼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三番兩次找我麻煩,我當然得還他一點顏色,這就叫做禮尚往來你懂不懂。」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是因為我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那死老頭才能在我的地盤上,繼續對我囂張。」她皮笑肉不笑,甜甜向他敘述這個事實。「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玩死他,而你卻為了他對我說教?」
「卑職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她雙手環胸,笑得更甜了,若不是門外風雪交織,書肆裡還暖和一些,她恐怕會跳出門外,狠狠踹他一腳。
他沒有回答,也沒試著為自己辯駁。
以花家的人脈權勢,確實輪不到區區一名市令爬到頭上囂張,但他說這些話並非為了說教,而是擔心她樹大招風,意外樹敵而不自知。
他擔心她的安危,擔心她的未來,擔心她所有的一切——
他從來就只是擔心她,不希望她的身邊有任何危險。
見他悶不吭聲,矜矜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實在受不了他悶葫蘆的個性。
自兩人相遇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他多固執,卻沒想到隨著年歲增長,他也愈來愈不可愛了,緊要關頭總是悶不吭聲,讓人永遠摸不透他的想法。
從小她就能一眼看穿他人的想法,但這幾年她卻愈來愈不懂他了。
他愈是沈默,她愈是拿他沒轍,每次對他生氣就像個笨蛋。
「小姐,老爺夫人有請。」眼看她臉色緩和,不再逼問,柴騫才又出聲,將話題拉回到正事上,決定將老爺夫人交代的事辦妥,誰曉得矜矜卻是故作無辜地眨了眨眼,接著充耳不聞地移開目光,逕自撇下他,轉身走到櫃檯邊。
「老王,那些畫師究竟是把畫趕出來了沒有?」
「呃……」沒料到矜矜會突然提起這事,管事登時面有難色。「畫師們說要在今日之內趕出一百本,實在……實在……」
「所以他們還沒趕出來?」矜矜裝模作樣的大叫。「不過是仿著我的畫繪到書冊上,二十個人趕了三天竟然還趕不出來,存心要我生意做不下去是不是?你去告訴他們,就算他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最慢申時前就得把東西交出來。」
「這、這……」
「要是趕不出來,連茅房也不用去了!」
「啊?」管事一臉錯愕,從來沒見過小姐這般苛刻,卻不知這只是矜矜的緩兵之計。
眼看管事神情驚訝,矜矜乘機回頭偷瞥了柴騫一眼,接著又道:「算了,我自己去催,順道幫忙趕工。」
語畢,她立刻轉身朝門外衝去,佯裝非常、非常忙碌的模樣,誰知柴騫卻在她踏下石階、踩上一地碎片之前,及時擋住她的去路。
「讓開。」她頭也不抬,瞪著眼前那宛如銅牆鐵壁的厚實胸膛。
「老爺夫人有請。」他就只會重複這句話。
「你沒看到我急著出門嗎?」
「老爺夫人在客棧,正等著您過去。」
「我沒空啦!」她火大抬頭,接著就想越過他離去,誰知道他猝不及防的探出大掌,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啊!」她低叫一聲,連忙勾上他的後頸,就怕自己會摔下去。
「請恕卑職失禮。」
低沈嗓音驀地在耳邊響起,貼得那樣近,近得讓她可以輕易感受到他熾熱燙人的體溫,感受到他吐出的熱氣襲上自己敏感的耳廓,激出一股顫慄,但同時,她也感受到自己被困住的事實。
水眸立睜,一股怒火頓時衝上心頭,讓她立刻握拳重搥他的後背。
「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老爺夫人親口交代,無論如何,務必讓卑職請到小姐。」粗壯臂膀穩穩的抱著她,從容轉身離開書肆。
「我不去,打死都不去,我警告你快放我下來!」她低吼著,一雙小手搥得更加用力,誰知不但無法撼動他分毫,反倒是自己痛得齜牙裂嘴。
該死,他的衣裳裡是藏了鐵板嗎?怎麼會這麼的硬?
她甩著發疼的雙手,不再愚蠢的反抗,只是氣鼓鼓的瞪著他,一雙美眸燃著明亮的怒火。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違抗我?」王八蛋,造反了是不是?
「卑職不敢。」
「你哪裡不敢,你現在就在違抗我!」
美豔小臉因為怒氣而染滿了薄紅,看起來是那麼的誘人,他卻不敢多看,只是沈默往前,抱著她大步朝花府經營的客棧走去。
「不準不說話!」啊啊啊,氣死她了!
他單手抱著她,替她將斗篷攏得更緊,甚至為她戴上垂落的帽兜,讓她的嬌顏泰半藏在帽兜底下,不讓酷寒風雪刮傷了她的細皮嫩肉,順道也為自己失序的心跳築起一道關卡。
「柴騫!」
縱然藏住她的美麗,她的身子卻是如此的柔若無骨、嬌柔輕盈……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王八蛋!」
黑眸深處幾不可察的掠過一絲波瀾,掩在層層衣裳下的健碩身軀愈繃愈緊,益發燥熱,恨不得將她摟抱得更緊,或是低頭吻住她鮮豔欲滴的小嘴。
她說得沒錯,他確實是卑鄙無恥。
因為他多麼慶幸可以藉著老爺夫人的命令,緊緊地擁抱她,光明正大感受她的體溫、她的嬌軟、她的馨香。
他愛她,以卑微身分,卻從來不敢讓她知道。
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偷偷摸摸褻瀆她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