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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七寶錦帳已經輕輕挽起,兩個侍婢垂手立在玉屏旁,雖不説話,臉上卻有掩飾不了的歡喜,只因她們的大小姐,在長達半月的昏迷之後,終於醒過來了。

    “我是不是變醜了?”顧明煙靠躺在牀上,望着公子微微而笑。她雖大病一場,容色憔悴,但這一笑,仍不改嫵媚之態,雙目柔潤的像要滴出水來,任誰也不會把這樣的美人與醜字相聯。於是公子道:“怎會?”

    “那你看我的樣子,為什麼這麼古怪?一副心思恍惚的樣子。”

    公子微怔,不知該如何回答時,顧明煙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是不是不敢相信我清醒了,所以開心的呆掉?呆子,那是因為我捨不得你啊,我知道你在等我醒過來,於是我就拼命的睜眼睛,睜啊睜的,終於成功了!”

    公子被她逗笑,略帶寵溺的幫她將額際的散發抿到耳後,顧明煙順勢抓住了他的手,撒嬌道:“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擔心我?是不是一直吃不下睡不香擔心我擔心的快要瘋掉了?如果你敢説不是,我就咬死你!”

    公子笑道:“聽你這麼説話,我是確信你真的好了。”

    “討厭啦。”顧明煙皺皺鼻子,忽放低聲音道:“無痕……”

    “嗯?”

    “等過幾天我徹底康復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公子一呆,沒想到她大病初好,第一個要求竟是這個。

    顧明煙咬着下唇,不勝嬌羞的道:“你莫要以為我是在跟你開玩笑。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從生死關頭走過了一回,真的因為捨不得你,所以才掙扎着回來的。我們成親好不好?”

    “好。”他温柔的應承下來,但不知怎的,腦海中卻掠過木先生的臉,那雙眼睛漆黑,盯着他,無比幽怨,無比神傷。公子覺得自己的心悸痛了一下。

    那邊顧明煙高興的沒從牀上跳起來,急聲道:“這可是你説的,不許反悔,不許賴皮!”

    公子望着她,眼前這個女子才是他的心儀之人啊,為何他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另外一個女子?他反握住她的手,想籍由她的體温來證明彼此的存在,纖纖柔荑柔軟滑膩,可他腦裏想的心裏惦的卻是另一雙手——

    那雙手拈起白子,在棋局上同他爭鋒;那雙手撥動琴絃,引導他與她合奏;那雙手做出菜餚,卻又將它打翻在地;那雙手提了毛筆,寫下令他驚悸的詩句……

    那麼多那麼多那雙手的影子,直把他的思維縈縈填滿,再也看不到眼前。

    顧明煙見他神思恍惚,當即撅嘴道:“討厭,你這就開始猶豫了是不是?你後悔了是不是?”

    公子驚醒,心中大駭,喃喃道:“我何時言而無信過?”

    顧明煙這才滿意了,嬌笑着將腦袋靠到他肩上,一旁的侍婢互相使個眼色,悄悄的退了出去。

    ********

    “見鬼,她不是神醫麼?怎麼反而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真不知道是不是風水輪迴轉,那邊妹妹剛清醒過來,這邊就換木先生,哦不,錢萃玉昏迷不醒。顧宇成在廂房外負手踱來踱去,覺得自己很頭疼。事情一扯上這個女人,他就覺得頭疼。這回真是請了尊菩薩回來,趕又趕不得,説又説不得,誰叫她是錢家的二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目前錢家還是得罪不起的。

    比之他的煩躁,葉慕楓顯得鎮靜多了,他斜靠在一旁的軟椅上,淡淡道:“木先生才是神醫。錢二小姐……沒聽説有這方面的專長。”

    顧宇成百思不得其解道:“可是,我妹妹的病不就是她治好的嗎?”否則怎麼解釋妹妹好巧不巧怎麼這會醒了?

    葉慕楓想了想,回答道:“也有可能是她。以她的聰明想要學醫,應該不是件難事。”

    顧宇成心想:廢話,説了等於沒説。

    這時,大夫為錢萃玉把過脈,揹着藥箱走了出來。他連忙迎上去道:“樹大夫,如何?”

    “古怪,古怪啊。”

    顧宇成恨不得上去掐死這老頭,上次請他來看妹妹時,他也是搖頭晃腦的説古怪古怪,現在請他看錢萃玉,他還是古怪古怪,真不知道這蜀中第一名醫的頭銜是怎麼得來的。

    樹大夫拈着鬍鬚道:“這位姑娘的心臟,應該是曾經被劍氣所傷,以至於心脈十已毀九。奇怪就奇怪在這裏,依着平常人,早就死了,可她竟然還活着。”

    葉慕楓問道:“你是説,她這是舊疾復發?”

    “應該是。依我看她先前的那個大夫極其高明,用了種非常巧妙的方法在延續她的生命,可惜她不但沒有靜心養性,反而大動肝火,以至於氣血攻心,終於支撐不住。能不能活下去,我可真是説不準了。”

    顧宇成和葉慕楓對望一眼——原來她真的是個神醫。

    送走那位表示無能為力的樹大夫後,顧宇成掀簾走進內室,細細打量病牀上的錢萃玉,覺得昏迷中的她看起來非常楚楚可憐。奇怪,為什麼他以前沒發覺這一點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葉慕楓也跟了進來,顧宇成好奇道:“我聽説錢家三女兒的故事時,年紀還小,只記得奶媽説那幾乎是集天下所有靈氣於一家,三個女兒各個聰明美麗。沒想到竟讓我真能碰見其中一個,只是這個……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葉慕楓輕輕一嘆:“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當年的她,是怎麼樣的?”

    “當年……”葉慕楓的目光轉向窗外的天空,放的很悠遠,“當年她可是我心目中的奇女子!不僅才學過人,而且性格如火,為了心上人,甘與家人決裂,拋棄榮華富貴陪他顛沛流離。古往今來,但得一知心,白首不相棄的能有幾人?殷桑何幸,遇到這樣一位紅顏知己……”

    紗簾外,本要入內的公子聽到了他的話,整個人呆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半響後,他忽然調頭,一言不發的離開。

    日近黃昏,天邊晚霞似錦,彤雲層層疊布,看上去絢爛之極。

    他彷彿聽見一人問他:“你能看出這是什麼嗎?”

    然後一個答案自然而然的出現在腦海中:“這是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公子深深彎下腰,將頭埋入腿間。

    ********

    “小姐,到了。”

    一隻手掀起車簾,無邊的黑暗世界頓時滋延出了光亮,滿目的綠竹,濃翠欲滴。

    她覺得自己像是借了某個軀殼,然後去重複一些故事,在那故事中,名叫錢萃玉的少女正青春無敵,眉梢眼角盡是逼人的驕傲——

    “小姐,到了。”臨淵羨魚兩侍婢先跳下車,然後轉回身來扶小姐。

    錢萃玉打量車外的景色,只見一間茅屋掩映在翠竹之中,很乾淨,卻也很簡陋。“就是這嗎?”

    “是啊,小六他們找了三天,才打探到他目前在此落腳。”

    錢萃玉走下車道:“你們在這等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走到茅屋前,窗子大開着,裏面並無人影。奇怪,那人去哪了?

    屋後依稀傳來水流聲,繞過茅屋向前走了兩三丈後,豁然開朗,只見一潭湖水幽幽,她要找的人正坐在潭邊巨石上垂釣。

    明豔的陽光柔柔的照在他身上,將他的眉發都染成金色。錢萃玉望着他的側影,忽然發現原來這個落魄書生竟生得這般俊美,微風輕拂着他的衣衫,丰神雋爽,温靜如玉。

    這時水面浮標忽動,殷桑眼睛一亮,立馬收竿,釣起一尾半尺來長的大魚。

    “看來今天運氣不錯。你真是有口福。”他説着,回過身來,竟是絲毫不意外她怎會在此出現,凝眸一笑道,“會不會烤魚?”

    “呃?”

    “想試試嗎?”他的聲音充滿誘惑,於是她挑了挑眉毛道:“好。”

    盞茶功夫後,一堆篝火冉冉生起,她按他的指引翻轉魚串,火苗舔食着魚身,不久就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做的不錯。”

    “那是當然。”錢萃玉驕傲的昂頭,答完後才驚覺——自己這是怎麼了?居然會乖乖聽命於一個曾令她在眾目睽睽下認輸丟臉的傢伙!那麼一分神,鼻間就聞到了一股焦味,低頭一看,呀,糟了,魚烤焦了!

    她忙不迭的跳起來,手中的樹枝上,烏黑的魚身像在嘲笑她之前把話説得太滿,扭頭看他,只見殷桑臉上似笑非笑。

    她懊惱的咬咬唇,將烤焦的魚肉撕下一塊放入口中,皺眉,然後吞下,然後再撕一塊,吞下。

    殷桑頗感興趣的看着這一幕,等她把整條魚都吃完了才悠然道:“其實你可以扔掉不吃。”

    她沉着臉道:“我從不逃避過錯,是我的錯,就由我承擔後果。”

    殷桑的眼睛亮了起來,但聲音還是懶洋洋的:“扔掉一條烤焦的魚並不是什麼損失。”

    “我吃掉它,是為了讓自己記得下次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殷桑目光閃動道:“如果那個錯誤的後果太嚴重,你根本承擔不起呢?”

    她一愕:“比如?”

    “比如,你的出生是一場錯誤,你的存活更是以無數人的生命為代價,你揹負着一個天大的使命卻根本沒有希望實現,你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你——”殷桑望着她,緩緩道,“這樣的錯誤,你還認為自己承擔的起麼?”

    錢萃玉凝注着自己的手,須臾,一笑道:“首先,我的出生不是錯誤,儘管我在家裏算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儘管我的奶奶並不怎麼喜歡我,但是,我也絕對不會因此認命,承認自己是個錯誤,不該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其次,我的存活雖然不是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卻也凝結了很多人的辛苦勞動,他們教我穿衣,教我認字,一點點的把我養大,那豈非也是一種代價?我沒有揹負什麼使命,但不代表我就沒有實現不了的理想,表面上再怎麼風光無限,私下裏又何嘗不是磕磕撞撞?最後……”她忽然停住了口。

    殷桑忍不住追問道:“最後怎樣?”

    錢萃玉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我沒有朋友。連被朋友背叛的機會都沒有。”

    水聲流淌,風過竹林枝葉輕嘯,火堆中的枯枝劈劈啪啪的燃燒着,天地驟然而靜。

    不知過了多久,殷桑忽然喃喃道:“客來傷寂寞,我念遺煩鄙……”

    錢萃玉一驚,剛待開口,他卻已長身而起道:“瞧我這個主人,竟忘了詢問客人的來意。”

    “我……”錢萃玉未語臉先紅了,殷桑頓覺有些奇怪。初見這位錢二小姐,是在紅樓,她在侍婢的簇擁下走下樓來,一雙眼睛墨般深黑,他當時便心中一悸——這樣一雙眼睛!她眉間的傲氣和唇邊的堅毅跟這雙眼睛一比,都盡成了陪襯。那分明是造物主用最精緻的寶石雕琢出的最尖鋭璀璨的稜角,幽幽寂寂,冷冷然然。而今,這雙眼睛卻流轉出了靦腆羞澀之色,尖鋭冷漠驕傲通通不見,有一剎那,他幾乎認為她是來跟他示愛的。

    很有趣,這位大小姐究竟想幹嗎?他乾脆抱臂欣賞她的這種異常神態,靜靜的等她把話説下去。

    錢萃玉站了一會兒,返身就走。呀?難道她打算放棄了?剛這麼想,就見她拿着個布包走了回來,雙手微顫的送到他面前:“我……我想請你幫我看看這個。”

    殷桑好奇的打開包在外面的綢緞,發現裏面竟是一疊手稿,紙上的字體秀麗優雅,寫得工工整整,一絲不苟。

    他再抬眼看她,發現她低垂着頭,耳根處一片通紅,好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這位錢二小姐,一旦書痴起來,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還真是……可愛呢!

    興許是注視的時間久了點,錢萃玉左等右等不見他説話,便抬起頭來,見他看的不是手稿而是自己,當下惱了:“不願意就算了!”説完去抽他手裏的書稿。

    殷桑順勢輕輕按住她的手道:“等等,我沒説不願意。”

    錢萃玉呆了一下,忙不迭的縮手,殷桑笑笑,在岩石上盤膝坐下,翻到第二頁,上面用硃砂寫着“玉石案”三字,下有引子——

    “拚醉深緣淺,怎堪比目辭?”

    他沒什麼表情,翻到了第三頁。如此一個坐在地上看,一個站在旁邊等,看的人很認真,等的人卻忐忑不安,目光飄來飄去,就是不敢去看他。

    文稿雖厚,字卻不太多,因此只花了半株香時間便已讀完,殷桑翻回首頁,這次讀得更快,一目十行的看了第二遍,然後沉默不語。

    錢萃玉終於回眸看他,很緊張的問:“如何?”

    殷桑將文稿交還給她,拍拍衣袍站了起來:“《鳳凰台》是你寫的?”

    錢萃玉微微驚訝:“你怎麼知道?”有關於此還是秘密,除了極個別幾個人外,其他人都不知曉。那部書自發售後更是褒貶不一,好者捧之上天,壞者貶之到底。這個殷桑,他怎麼會知道?

    在她發怔的時間裏,殷桑走了潭邊,自地上拾起幾顆石子丟出去,緩緩道:“《鳳凰台》是部好書。”

    得到他的首肯,錢萃玉眼睛一亮,唇邊泛起笑容,正要謙虛幾句,孰料他接下去又道:“如果沒有《鳳凰台》,《玉石案》可爭一時風采。”

    錢萃玉不解道:“何意?”

    殷桑轉身面向她道:“有了《鳳凰台》,《玉石案》毫無意義。你只是在重複,重複原來的故事,原來的思想,和原來的文筆。”

    錢萃玉面色頓變。殷桑又道:“如果你覺得我説的不對,可以反駁。”

    錢萃玉默立半響,突然衝到潭邊,將手上文稿撕了個粉碎,盡數扔入水中,有幾張為風飄起落到巖上,她便狠狠用腳去踩,殷桑看着她這般任性的行為,卻也不阻止,目光凝爍間若有所思。

    錢萃玉終於停了下來,氣息微喘,看着地上的碎紙,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殷桑聳聳肩,正待開口,她忽然扭頭道:“你説的對!”

    “什麼?”

    “你説的都對!”

    殷桑含笑道:“然後?”

    “我不要重複的東西。”

    “所以你毀了它,讓自己記住下次不再犯這種重複的錯誤?”這脾氣真是極端。不過,他竟然會覺得喜歡。

    錢萃玉橫眉豎眼的瞪了他一會兒,垂下頭嘀咕道:“謝……了。”

    “你説什麼?我沒有聽見。”殷桑眨了眨眼睛。

    “你!”錢萃玉頓時氣惱,才剛説了一個字,殷桑忽的伸手過來摟住她的腰,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嘭——”,他抱着她一同跳入潭中!

    好一陣子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是水,像要將人活活吞噬,她開口掙扎,結果就是冰冷的水瞬間湧進鼻喉。完了,錢萃玉想,她是哪裏得罪了他,要將她這樣活活溺死。

    殷桑帶着她很快的在水中游着,水下的世界清碧,他扯開一片水草,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暗門,然後觸動機關,打開門遊了進去。

    裏面是長長一條斜廊,盡頭又有一扇門,他從左自右平推開門,門裏別有洞天,竟是個不小的石室。

    水勢到此已消退,殷桑將錢萃玉往石牀上一放——她居然不懂水性!不過幸好他動作快,因此錢二小姐沒喝多少水。

    他點燃桌上的蠟燭,燈光一起,錢萃玉便醒了,看看他又看看周圍,驚跳起來:“這是哪裏?”

    “狡兔三窟你聽説過吧?”殷桑雖在回她的話,人卻徑自走到角落裏翻出一個箱子,隨着他的動作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石室裏瀰漫開來。錢萃玉這才留意到他的後背上衣服裂了個大口子。“你受傷了?”

    “嗯。”

    她很快領悟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偷襲,所以他才帶她一同跳水逃匿?她走上前,見他從箱中取出瓶瓶罐罐的藥物,便道:“我來吧。”

    殷桑詫異的看她一眼:“你懂醫術?”

    “一點點。小妹寶兒天性頑皮,經常弄得混身是傷,不敢教奶奶知曉,便偷偷來我這讓我給她包紮,久而久知,便也學會了。”錢萃玉輕按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好方便自己為他療傷。

    説也奇怪,這個少女分明不懂武功,手上半點力氣也沒有,但被她那麼輕輕一按,殷桑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木掉了。他想,這多麼可怕,若她是他的敵人此刻要殺他,他竟沒有絲毫力氣可以抗拒。

    不過她當然不是他的敵人,她握着的小刀也不是為了要他的命,而是割開衣衫查視傷口。“傷口長三寸七分,狹窄深邃,無毒。”

    殷桑點頭:“是飛鷹神捕的斷命索,索上有倒鈎。”

    錢萃玉驚訝:“捕快?”危機意識忽的湧上心頭,原來她並不瞭解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只知道他是個書生,很落魄,窮困潦倒到跑她的紅樓混吃混喝,又住在山上的破茅屋裏。

    然而,如何解釋一個如此有才之人會淪落到這般境地?又如何解釋這碧潭水底竟另有乾坤?凡隱忍者必有所圖,那麼他,圖的又是什麼?

    他雖然沒有回頭,卻似洞悉了她的想法,聲音徒然而冷:“你害怕了?”

    錢萃玉一怔,繼而發現自己拿紗布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剛待繼續,殷桑卻推開她站了起來。

    如此明顯的排斥,沒有了紅樓比試時的桀驁放蕩,沒有了烤魚時的細緻耐心,也沒有了先前評文時的誠懇認真。看到他臉上忽然顯現的冷漠和不屑,錢萃玉覺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一個人怎麼能有那麼多副面貌,那麼哪個才是真的他?

    她剛想辯解,外面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此處必定有通風暗口,否則那聲音怎會聽起來那般清晰,近在耳側?

    殷桑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整個人頓時有了種陰森的味道,他走到門邊將門打開,然後腳尖輕點,飛身上牆,像只壁虎一樣緊貼在天花板上,一連串的動作無聲無息,快如鬼魅。

    錢萃玉明白了他的用意,臉色煞然一白。

    腳步聲已經近在門外,卻又生生停住,想必來的也是個細心多疑的人。

    如此隱蔽的暗道,卻有一閃大開着的門,並且裏面透出了燈光,分明就是種誘惑。

    對於誘惑,小心點總是好的。

    然而,對於誘惑,通常也沒多少人能抵擋的了。

    於是錢萃玉就看見門外拋進一錠銀子,緊跟着一人影閃了進來,那人第一眼看見她,雙目頓時瞪大,驚呼出聲。

    外面立刻飛進第二個人,問道:“怎麼了?”

    一道白光忽的掠過,刺目的強光令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等她再睜開來時,一切都變了。

    第一人倒在地上,第二人直直的站在當地,一把長劍抵在他的咽喉處,而長劍,正以絕對純熟的方式握在殷桑的手中。

    “你……”第二人看看殷桑又看看錢萃玉,模樣驚恐到了極點。

    殷桑什麼話都沒有説,劍尖劃過,第二人也砰的倒地。錢萃玉頓時伸手捂住了嘴巴。

    殷桑回瞥她一眼:“很害怕?”

    她咬住下唇,好半天才啞聲道:“為什麼要在我面前殺人?”

    “因為我若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殷桑加深了唇邊的冷笑,望着她的目光中也多了幾分明顯的惡意,“難道你到現在都沒看出來,對我來説,殺個把人根本不算什麼,簡直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的容易。”

    錢萃玉將手中的紗布狠狠一擲,殷桑將她的舉動看入眼中,淡淡道:“你是不是開始後悔自己來找我了?現在後悔還來的及,只要你忘記今天發生的事,我就送你回去。”

    她仿若未聞,再次緊着嗓子問道:“為什麼要在我面前殺人?”

    殷桑的眉頭皺了起來。

    錢萃玉怒道:“你是不是以為我這樣就會害怕?就會跟其他人一樣驚呼着逃走,從此一想起來就哆嗦後悔,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你——你要的是這種結果嗎?”

    殷桑唇角的笑意消失了,沉聲道:“你説過你絕不犯雷同的錯誤。”

    “可這是錯誤嗎?”她朝他走了幾步,“我來見你是個錯誤嗎?”

    “是。”

    他答的斬釘截鐵,她卻聽得臉色一白,急聲道:“你胡説,你剛才看見我時分明很高興!”

    殷桑輕笑:“真會自作多情。”

    血色立刻從她臉上退去,殷桑直視着她,聲音冷冷,絲毫不帶任何感情:“錢二小姐,謝謝你那麼看的起我,特地來找我評定你的大作,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軀殼在顫抖,她明顯的感覺的出來,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世界突然旋轉着飛了開去?

    她被顛晃的神志不清。

    等再有意識時,碧水潭,水中的密室,還有那個不停變化的男子,都不在了。

    她看見自己身處一間精緻素雅的閨房中,靜靜的站着,面對眼前老婦人嚴肅的容顏,不寒而慄。

    “萃玉。”她聽見老婦人這樣叫她,“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他是誰他是誰,為什麼每個人都問她他是誰?

    他是誰重要嗎?真的那麼重要嗎?

    她望着眼前的老婦人,覺得自己幾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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