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鋒寒和徐子陵跨過門檻,來到寇仲兩旁,亦呆了起來。
廳內陳設簡單,只有必需的臺椅幾架等物。而在靠南面大窗所放置的一張長椅處,虛行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的坐著。
他的頭髮長垂下來,而一身素白的涫涫正拿著梳子,一派呵護備至,神色溫柔地站在椅後,為他梳理頭髮,情景詭異至極點。
三人千方百計,才擺脫了跟蹤者,豈知來到這認為是亂世中的桃花源和避靜的聖地,歡迎他們的卻是這可怕的大敵。
涫涫的目光深注在虛行之的頭髮上,檀口輕呼的道:“這麼久才來,人家等得心都煩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感落在絕對的下風處。
寇仲亦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應付眼前的窘局,伸了個懶腰,到另一角遙對涫涫的椅子坐下,道:“你倒有本領,究竟是怎樣找到這裡來的?”
跋鋒寒和徐子陵分別在靠近大門兩旁的椅子坐下,回覆冷靜。
涫涫仍沒有抬頭,目光隨著梳子在虛行之的頭髮上移動,柔聲道:“以你們這麼聰明,仔細想想該可得到答案。閒話休提,先讓你們看點有趣的東西。”
“啊!”
虛行之不知被涫涫弄了些甚麼手腳,猛地睜開眼睛,回覆神智,但仍是動彈不得。涫涫螓首低垂,瞧著虛行之的側臉輪廓。微微一笑道:“你們現在說的每一句說話,虛先生都可聽得一句不漏。現在便讓我們來玩個有趣的小玩意兒。”
虛行之似已知曉涫涫口中的玩意兒,雙目露出苦澀無奈的神倩。
寇仲苦笑道:“你似乎有亂闖別人溫暖之家的不良習慣,有屁快放!”
涫涫仍沒有瞧往他們,平靜地道:“對女孩子怎能如此口出汙言?我只想問你一句話,究竟是和氏璧重要,還是虛先生的生命重要?”
三人均大感頭痛。
涫涫現在的神態動作,優美高雅,動人之致。白衣黑髮配上她那對赤足和絕世容顏,更是極盡女性的嬌妍溫柔。但三人都知她隨時會下手殺人,不會有半點心軟。
而這一招最厲害處,便是讓虛行之親耳聆聽寇仲的答案,教他不能耍花樣。
寇仲捧頭痛苦地道:“和氏璧真的不在我手上,教我怎樣交出來呢?”
跋鋒寒和徐子陵亦相對苦笑。
涫涫聞言為之一愕,仰起俏臉,往三人瞧來,接著嬌軀劇震,一對有如永遠被迷霧籠罩的美眸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梳頭的動作倏止。
虛行之眼中反透出充滿希望的神色。
跋鋒寒接口道:“不在我們這裡就不在我們這裡。看在虛先生性命的份上,我跋鋒寒可破例立誓證明和氏璧確不在我們手上,若你仍要下手殺害虛先生,我跋鋒寒誓要殺盡陰癸派的每一個人。”
涫涫像回過神來般,秀眉緊蹙道:“究竟有甚麼事發生在你們身上?為何你們的神氣都像脫胎換骨似的?”
三人心中懍然,知道涫涫眼力高明,瞧穿了他們精神修為上全面的突破。
徐子陵淡然道:“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昨晚我們確曾到淨念禪院盜寶,可惜連和氏璧的影子都未見到時,便給了空發覺行藏,只好知難而退。其後又橫豎閒書,便依《長生訣》上的方法聯手練功,竟意外地得到些突破成績,但和氏璧真的不在我們手上。”
跋鋒寒和寇仲心中叫妙。這番話由一向不說謊的徐子陵口內吐出,自然比寇仲說的更有說服力。
涫涫露出一個引人遐想的思索表情,幽幽一嘆,收起梳子,柔聲道:“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因我真的相信和氏璧不在你們手上,因我懂得‘聽音辨情’之術,剛才寇仲那句話確是發自真心,但子陵兄這番話卻有不盡不實之處。但既與和氏璧無關,奴家自然無暇理會,和氏璧究竟是誰偷的?你們該仍沒有這本事。”
三人都鬆了一口氣,但亦心中駭然。
魔門的秘功絕技層出不窮,教人心生寒意。
寇仲苦惱道:“若師妃暄有你這分辨真偽的本領,我們便不用再背這黑鍋!”
“啪!”
涫涫一掌拍在虛行之背上,後者立時回覆說話與動作的能力,當然仍知機地不敢輕舉妄動。
涫涫移轉嬌軀,變得以粉背對著四人,瞧往窗外圍牆間的小園子,柔聲道:“今趟你們是水洗難清。不過在我聽到這消息時,我便感到奇怪,為何盜寶者是一個人而非三個人?但了空既認定是你們做的,當然有他的道理。”
跋鋒寒冷冷道:“現在你想怎樣?”
涫涫嬌憨地微聳香肩,淺笑道:“假若你們肯把楊公寶藏的秘密說出來,我可助你們安然離開。現在除了我們外,還有誰敢開罪靜齋那群女人?”
寇仲苦笑道:“我看你的聽音辨情並非時時靈光。當年我娘來不及把寶藏說出來便過世了,你教我現在拿甚麼跟你作交換?”
涫涫“噗哧”嬌笑,把美好的嬌軀別轉過來,含情脈脈的瞧著寇仲道:“還要說謊。可別忘了我們從你的手下身上查知所有關於你們雙龍幫的事呢!”
徐子陵冷哼一聲,虎目神光電閃。
如非因虛行之仍在她控制下,致投鼠忌器!這刻他便會動手。
涫涫目光投到徐子陵俊逸不凡的臉龐上,輕嘆道:“兩方雙爭,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但因應形勢和利害關係,也可以暫時來個合作吧?”
跋鋒寒哈哈笑道:“小姐敢否和本人單打獨鬥一場。其他事則待分出勝負後再談。”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對,想不到跋鋒寒有此一招。
他們雖在功力上因和氏璧突飛猛進,但還須一段時間去消化和修練,那時尚或可有和涫涫一拚之力,但現在卻是贏面極少。
涫涫從容笑道:“若你不是生就自我毀滅的性格,便是天生的蠢材。”
跋鋒寒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笑容,淡淡道:“你愛說甚麼都悉隨尊便,跋某人只要知道你是否夠種接受挑戰。”
涫涫皺眉瞧了他好半晌後,點頭道:“你是看穿了我不會與你們動手,才如此口出狂言。但小心我會忽然改變主意,越俎代廚的替師妃暄收拾你們。”
跋鋒寒雙目射出利比刀刃的光芒,深深刺進涫涫的秀眸去,搖頭沉聲道:“我亦知你既不會亦不敢那麼做的。最微妙的原因是你和師妃暄決戰在即,故而雙方均要保存實力,在這種情況下,你敢和我跋鋒寒決一死戰嗎?”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同時心中叫絕。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主動權全操在涫涫手上。
她既可落井下石,把他們這藏身之所洩漏出去。
又可下手殺死虛行之,以洩心中對他們不肯合作的怨恨。
但跋鋒寒卻點出了她唯一的弱點,就是害怕因苦戰而實力受損,致被師妃暄所乘。
換了在別個地方,這威脅可能不會生效,但在這師妃暄可隨時出現的城中,涫涫豈能不無顧忌。
所以只要她下手加害虛行之,三人將會不惜一切的與她惡拚,絕不留手。
涫涫“噗哧”嬌笑道:“跋兄怕是誤會了。我絕無出手殺人之意,只是閒著無事,想和你們聊聊天稍解悶兒吧!”
寇仲長身而起,哈哈笑道:“這就最好。來!我們大家喝杯香茗如何!說到底你都是客人嘛!”
邊說邊往廳心的桌子走去。
虛行之趁機離開長椅,笑道:“該由在下這個作主人的斟茶奉客才對。”
跋鋒寒和徐子陵則全神監視涫涫,蓄勢以待。
涫涫飄飛而起,穿窗落到院子裡,嬌笑道:“祝你們好運!”
聲落一閃不見。
虛行之舒了一口氣坐下,猶有餘悸的道:“這妖女記性真好,以前在竟陵只隔遠瞧過我一眼,便知我是誰。今早我和徐爺聯絡時,她該剛好在附近,故給她看個一清二楚。”
跋鋒寒皺眉道:“那你是否今早便給她制著呢?”
虛行之點頭道:“她跟蹤我回到這裡來,然後我便昏迷過去,真奇怪,她為何不用卑劣手段迫我說話?”
跋鋒寒沉聲道:“你可能早已說了。魔教中道行高者均懂得甚麼迷魂、移魂一類邪門手法,能令你在睡夢般的狀況下吐露一切秘密,而被拖術者事後一點都不曉得。”
虛行之道:“難怪我的腦袋仍怪難受的。”
寇仲苦笑道:“涫妖女只因見我們功力大增,一時無奈,才罷手而退。但以陰癸派有仇必報的傳統,定另有算計我們的手段。此地似乎不宜久留,但我們又可以躲到那裡去?”
跋鋒寒長笑道:“我們現在最大的心障是覺得自己理虧,所以老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風頭。但其實只要我們能克服這心障,便索性大碗酒大塊肉的在這裡等待子時的來臨,看看別人能拿我們怎樣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虛行之一臉茫然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寇仲搭著他肩頭道:“有酒嗎?”
虛行之笑道:“家中怎可無酒,讓我到後面去拿酒。”
寇仲陪他到後進去,順便向他解釋所發生的事。
跋鋒寒和徐子陵各自靜坐了好半晌,然後不約而同地移往桌子前對坐下來,前者冷然道:“若我沒有猜錯,下趟再遇上涫涫時,必是一場惡戰。”
徐子陵點頭同意,卻皺起眉頭。
因他們功力猛進,已成了陰癸派一個嚴重的威脅。
涫涫不立即動手,是希望讓他們先和師妃暄一方拚個兩敗俱傷,而她則可坐收漁人之利。
跋鋒寒見徐子陵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訝道:“你可是想到甚麼特別的事?”
徐子陵回過神來,思索道:“剛才祝玉妍該隱在後院某處,當時只要證實和氏璧真在我們身上,她會立即出手搶奪,幸好和氏璧真的不在我們處。”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道:“這才合理,只憑我們在作出突破前的身手,涫涫已沒能力應付我們三人的聯手。所以她必另是有所恃,才敢在這裡等我們。”
徐子陵吸了一口涼氣道:“只一個涫涫便可教我們頭痛,若再加上個祝玉妍在一旁虎視眈眈,我們的日子豈非更難過。”
跋鋒寒大笑道:“明天的太陽將是我們最渴望見到的東西,生命要這樣才有趣味,只有在面對死亡時,才會感到生命的彌足珍貴。且武道之要,在於置於死地而後生,只有不害怕死亡,才能克服死亡,不被死亡征服。”
徐子陵欣然道:“好一番豪情壯語,要用酒來助興才行。”
“砰!”
一掌拍在臺上,叫道:“酒為何仍未來?”
寇仲捧著一壺酒奔出來道:“來了!來了!兩位大爺請原諒則個。”
虛行之為各人擺杯子,寇仲則負責斟酒。
“叮!”
四個杯子碰在一起,然後一口喝盡。
跋鋒寒看著一滴不剩的杯底,讚道:“好酒!”
寇仲作出不勝酒力之狀,伏倒桌上呻吟道:“涫涫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可否仍算是人?有沒有人的七情六慾?為何我總覺得她不似是有血有肉的呢?”
答他的竟是虛行之,道:“魔門的人都是從小便接受訓練,絕少半途出家。所以每三年便有‘選種’之舉,由長老級的高手四出強擄未懂人事的小孩作弟子傳人。只是這殘忍的行事已不知教多少父母心碎魂斷。”
頓了頓續道:“所以陰癸派中都是天性泯滅的人,但求目的,不擇手段。”
徐子陵瞧著跋鋒寒緩緩把酒注進杯內,道:“天性該是不可能被磨滅的,只能是被替代和壓抑。涫涫那對眼睛便不時透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不過手下確是絕不留情。”
跋鋒寒放下酒杯,望向虛行之訝道:“虛先生剛才說的應是陰癸派惟恐人知的秘密,不知是如何得來的呢?”
虛行之瞧了仍伏在桌上的寇仲一眼,眼中射出傷感的神色,沉聲道:“舊事不要提啦,總言之我和陰癸派有很深的仇恨,故曾千方百計查探有關他們的事。”
寇仲坐直身軀,正容道:“若是如此,我們和虛先生便是志同道合了。”
虛行之微笑道:“只憑寇爺肯向虛某人推心置腹,連和氏璧之事亦不作絲毫隱瞞,我虛行之豈能辜負寇爺的厚愛。”
接著露出慷慨激昂的神情,笑道:“我虛行之多年來遍遊天下,卻從未見過如三位般的英雄人物,縱是陪三位一起命送洛陽,亦覺無憾。”
跋鋒寒舉杯道:“虛先生不也是英雄了得嗎?否則何來這般豪情,我們敬你一杯。”
再盡一杯後,虛行之的臉上升起兩朵紅雲,眼睛卻閃動著充滿智慧的光芒,道:“今趟我們可說是陷於被動、捱打和劣無可劣的形勢裡。如若只呈勇力,最後只會落得力戰而亡之局。三位大爺可有想過應付之法?”
寇仲皺眉道:“當然想過,可是除了應戰或逃走兩條路子外,我實想不到第三條,躲在這裡終不算是辦法。”
虛行之從容一笑道:“現時洛陽形勢的複雜處,實是從未之有也。例如陰癸派肯袖手旁觀,便正因是這種形勢使然。假若我們能好好利用,說不定可找出一條生路。”
寇仲大喜道:“計將安出?”
虛行之拈鬚微笑道:“讓我先來分析形勢,首要論及的當然是王世充、楊侗和李密這三角關係,他們雖似與和氏璧沒有直接關係,但若知道師妃暄得到和氏璧之後,將會把它贈與李淵的次子李世民,那他們定情願和氏璧落在別人手上,也不願讓李世民檢得便宜。”
跋鋒寒思索道:“虛先生的話很有道理。現時這三方面的人最忌憚的就是聲勢日盛、穩居關中觀虎鬥的李淵,而李閥最傑出的就是李世民,在這樣的情勢下,若任由師妃暄取得和氏璧交予李世民,當是他們絕不容許發生的事。”
頓了頓續道:“但問題是三方面正在互相牽制,僵持不下的局面中,誰敢冒開罪慈航靜齋之險,阻撓師妃暄取回和氏璧?別忘了師妃暄背後尚有寧道奇這無人敢惹的武學大宗師。”
虛行之胸有成竹的道:“他們或者不敢直接介入這紛爭,但卻會發動自己的手下和與他們有關係的派系幫會作間接的牽制,又或以虛張聲勢的手段來阻撓師妃暄的行動,在這情況下,我們便不須面對那麼多不同的戰線?”
寇仲點頭道:“這在理論上確是可資利用之法,但最大的難題是我們既不肯承認和氏璧到了我們手上,卻又要令別人相信師妃暄可從我們處追回這鬼東西,這兩種情況不是互相矛盾嗎?”
虛行之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三位爺們有否想過;上官龍是個大有利用價值的人物?”
三人此時對這留著五綹長鬚,頗有幾分仙氣、書卷味極重的智士已信心大增,聞言都露出傾聽神情。
虛行之對他們的反應大感滿意,油然道:“要解決寇爺剛才提出的困難乃畢手之勞。只要我們分別發放出兩條消息,便可收疑兵之效,教人真偽難辨。”
三人均是才智高絕之士,只因身在局中,不若虛行之的旁觀者清,聞言已有點明白。虛行之雙目亮起,淡然自若道:“第一道消息,就是要使人相信你們之所以知道和氏璧藏在淨念禪院中,是從上官龍身上迫出來的,如此便可把陰癸派直接捲入此是非圈內了!”
三人均不禁拍案叫絕。
要知昨夜他們公開在數百人眼前擄走上官龍,而事後立即摸到淨念禪院盜寶,雖事實兩件事本身全無關係,但外人卻是無從知曉。
至於上官龍迅即被祝玉妍救走,就算有人知曉,但誰敢肯定他們不能在這段時間內已迫問出一些秘密來。
最妙是沒有人知道他們不當場殺死上官龍,卻要費功夫把他擄走,為的只是探聽傅君瑜的行蹤。
所以若能發出這麼一段消息,保證能令任何一方都會疑神疑鬼,因為陰癸派一向都以故佈疑陣,嫁禍陷害別人而臭名遠播的。
上官龍若知道和氏璧所在,自然代表陰癸派也是有資格盜寶的人。
魔教能人眾多,要找個人扮徐子陵應是大有可能的事。
所以放出這道消息後,定可觸發所有人的聯想力。
那便可將集中在三人身上的注意力分化,變成三人和陰癸派都有嫌疑。
跋鋒寒讚歎道:“虛先生的智計,縱使諸葛亮復生,也不外如是。另一道消息不知是否為師妃暄已挑選了李世民為和氏璧的得主,好令所有落選者都對此生出不滿的情緒呢?”
徐子陵皺眉道:“但這似乎有點太不擇手段哩!”
虛行之好整以暇道:“徐爺既有此顧慮,我們可稍作調整,只須放出師妃暄已擇定和氏璧的得主,卻不指明是誰,便已足夠。”
寇仲拍案道:“此招更妙,但怎樣才能把這兩種消息在子時前傳得整個洛陽街知巷聞?”
虛行之正要答話。
“篤!篤!篤!”
似是木杖觸地的聲音。
第一下來自遙不可及的遠處,第二下似乎在後院牆外的某處,到第三下時,清晰無誤在正門外響起。
四人色變時,“砰”的一聲,院門碎裂的聲音直刺到四人耳內去。
只是其聲勢,便足可奪人心魄。
難道是寧道奇大駕親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