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繞過大雄寶殿,來到徐子陵與師妃暄昨晚交談的亭園內,除了不斷從後方大雄寶殿傳來的經誦外,四周空寂無人,只有雪花輕柔地默默從天飄降。
寇仲笑道:“我有種感覺:就像變成蜜糖那般,所有嗅到香氣的好蜂壞蝶,都趕來分一點滴。”
兩人任由雪花落在身上,腳步不停的朝跟大雄寶殿遙相對峙的天王殿走去。殿後佛塔高聳,殿宇重重,左方似為僧侶寢居的處所,右邊則為齋堂、客室等建築物,規模宏大。
徐子陵搖頭笑道:“你這小子,不時要來幾句不倫不類的比喻話兒,狂蜂浪蝶競逐花蜜,只適用於男追女的情況。我們只因惹得一身煩惱,人家要找麻煩便來尋上我們而已!”
天王殿內,中供大肚彌勒,背塑韋馱,左右分列四大天王,東西南北各護一天。塑工精絕,形神兼備,生動逼真。
四大聖僧,並排揹著大門坐在佛壇前四個蒲團上,左右兩邊是曾和徐子陵交手的道信大師和智慧大師,中間旁放禪杖的一僧就是寇仲見過的華嚴宗帝心尊者,剩下來的一僧枯瘦黜黑,身披單薄的灰色僧袍,當然是祝玉妍譽之以枯禪玄功稱冠於世的三論宗嘉祥大師。
四僧默然結迦跌坐,就像多出來的四尊菩薩塑像,卻又令人在視覺上絲毫不感突兀,有如融渾進廣闊廟堂的空間去。
一炷清香,點燃著插在供奉的鼎爐正中處,送出香氣,瀰漫佛殿。
寇仲並沒有被這種壓人的神聖氣氛所懾,踏前一步,哈哈笑道:“四位大師聖駕安祥,寇仲徐子陵兩小子特來叄見。”
四僧同喧佛號。
四僧聲音不一,聲調有異,道信清柔,智慧朗越,帝心雄渾,嘉祥沉啞,可是四人的聲音合起來,卻有如暮鼓晨鐘,震盪殿堂,可把深迷在人世苦海作其春秋大夢者驚醒過來,覺悟人生只是一場春夢!
寇仲和徐子陵都生出異樣的感受。
嘉祥大師以他低沉嘶啞,但又字字清晰,擲地有聲的聲音道:“兩位施主果是信人,若能息止干戈,更是功德無量。”
寇仲微微一笑,從容道:“難得大師肯出手指點,我寇仲怎可錯過這千載一時的良機,不知如何才算過得四位大師這一關?”
道信大師哈哈一笑,道:“大道無門,虛空絕路,兩位施主只要能從來的地方回去,以後兩位愛幹甚麼,我們絕不干涉。”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
道信的話暗含玄機,無門既可指天王殿的大門,也可指外院的山門,兩者遠近不同,自是大有分別。
四僧且至此刻仍是背向他們,殿外風雪漫空,氣氛更覺玄異。
徐子陵感到落在下風,問也不是,不問更不是。暗捏大金剛輪印,沉聲喝出真言。“臨”!
四僧表面一點不為所動,但兩人的眼力何等厲害,均察覺到他們頸背汗毛豎動,顯然被徐子陵這含蘊佛門最高心法的真言所動。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帝心尊者雄渾鏗鏘的聲音道:“善哉!善哉!徐施主竟精通真言咒法,令老衲大感意外。言咒既出,青山綠水,處處分明。未知此法得於何處,乞予賜示。”
原本非常濃重的奇異心靈壓力和氣氛,在徐子陵的真言咒後,已被摧散得無影無蹤,其中玄異之處,非身受者絕難明白。
徐子陵淡然一笑,徐徐道:“此為真言大師於入滅前遊戲間傳與小子的。”
智慧大師低喧佛號,柔聲道:“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原來徐施主曾得遍遊天下佛寺的真言傳以佛門秘法,難怪昨晚能不為我們所動。”
嘉祥大師忽然道:“兩位施主可以出招!”
寇仲和徐子陵均愕然以對,四僧一派安詳自得,又是以背脊向看他們,在佛殿肅穆莊嚴的氣氛下,配合他們靜如淵嶽,莫測高深的行藏,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教他們如何出招。
且四僧渾成一體,實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氣概,圓滿無瑕,無隙可尋。
朝這麼一個“佛陣”出招,任兩人如何自負自信,仍有燈蛾撲火,自取滅亡的恐懼。
掉頭而走嗎?更是下作窩囊,且與寇仲先前說滿了的話大相違背。氣虛勢弱下,更是不堪一擊。
倏地裡他們心知肚明,嘉祥大師這麼輕灑一招,又重新穩估上風,把他們逼到進不能、退不得的劣境。
寇仲發出一陣長笑,震盪大殿。
“篤篤篤篤”!
就在他笑聲剛揚,嘉祥大師敲響身前的木魚,是那麼自然而然,偏又像與寇仲的大笑聲格格不入。
寇仲發覺很難再“放任”的暢懷笑下去,倏地收止笑聲。
木魚聲同時而止,怪異之極。
寇仲駭然道:“大師真厲害,這是否甚麼木魚真言?”
道信哈哈笑道:“小寇仲真情真性,毫不造作虛飾,放之自然,難得難得。”
“鏗”寇仲掣出背上井中月,再一聲長笑,一刀劈出。
四僧同時動容。
徐子陵也心中叫絕,皆因此實是唯一“破陣”的無上妙法。
這-刀並非擊向四僧任何之一,而是劈在四僧背後丈許外的空處,落刀點帶起的氣勁,卻把四僧全體牽卷其中。
要知剛才兩人是攻無可攻,守無可守,沒有任何空隙破綻可供入手。且寇仲笑聲被破,便被逼處下風,若無應付手段,情勢將更加如江河下瀉。但他這忽然出刀,卻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只要四僧運功相抗,以平衡氣勢,寇仲等若破了他們非攻非守,無隙可尋之局。在氣勢牽引相乘下,寇仲還可化被動為主動,把“棋奕”變作“井中八法”其他厲害招數,那時進可攻,退可溜,再非先前動彈不得的劣勢。
帝心尊者高喧佛號,不知何時禪杖已到了他手裡,同時翻騰而起,來到寇仲前方上空處,連杖掃來。
寇仲叫了聲“好”,發動體內正反之氣,往後疾退。徐子陵則跟他錯身而過,暗捏大金剛輪印,一拳擊出,正中杖頭。兩人的移形換位,就如幽林鳥飛,碧澗漁跳,都是那麼全發乎天然,渾然無痕。
帝心尊者的“大圓滿杖法”,講求的是“隨處作主,立處皆真”自由圓滿的境界,從無而來,歸往無處。無論對方防守如何嚴密,他的大圓滿杖仍可像溪水過密竹林般流過。初時估量寇仲只能運刀擋格,那他將可展開杖法,無孔不入,無隙不至的以水銀瀉地式的攻擊,把寇仲的鬥志信心徹底消毀。
豈知寇仲不進反退,換上的徐子陵則以大巧若拙的驚人手法,在他杖法生變前一拳硬撼杖鋒。以帝心尊者修行多年的禪心,亦不由一陣波盪。
道信、智慧兩人則心中暗栗,知道經昨夜一戰後,徐子陵再有突破。
“啪”的一聲,有如枯木相擊。
徐子陵感到帝心尊者大圓滿杖的內勁深正淳和,有若從山巔高處俯瀉的淵川河谷,廣漠無邊,如以真氣硬攻進去,等於把小石投向那種無邊空間,最多隻能得回一下回響。思定智生,當然不會學昨晚般妄想借勁,暗捏印訣,把對方杖勁往橫一帶。
帝心尊者垂眉喝道:“徐施主確是高明。”說話間禪杖先順勁微移,倏地爆起漫天杖影,往徐子陵攻來。
徐子陵像早知他會有此一著般,閃電橫移,蓄勢以待的寇仲弓背彈撲,一招“擊奇”,井中用化作黃芒,硬攻進如狂風暴雨的杖影深處。
“當”杖影散去。
帝心尊者柱杖而立,寇仲則在他十涉外橫刀作勢,雙目精芒閃爍,大有橫掃三軍之慨,兩人隔遠對峙,互相催迫氣勢,殿內登時勁氣橫空,寒氣迫人。
道信、智慧、嘉祥同喧佛號,倏忽間分別移往各處殿角,把三人圍在正中。
嘉祥大師這下站起來,比徐、寇兩人還要高上三、四寸,瘦似枯竹,臉孔狹長,雙目似開似閉,左手木魚、右手木槌,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有道高僧風範。
智慧低吟道:“兩位施主比我們想像中的更見高明,貧僧佩服。”
能迫得他們四人決意同時出手,說出去已可非常自豪。
帝心尊者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柔聲道:“寇施主這一刀已得刀道要旨,萬千萬變化於不變之中,迫得老衲也要舍變求一,改守為攻。天下間除『天刀』宋缺外,恐怕沒有人能使出這麼的一刀來。”
寇仲持刀的右手此時才從痠麻中回覆過來,想到自己能和這佛門似仙佛級數般的人物硬拚一招而沒有吐血受傷,立即信心倍增,從容一笑道:“幸好今天不是與諸位大師以性命相搏,不如就以此香立約,假若杳盡我們仍不能離開此殿,就當我們作輸,如何?”
道信笑道:“小寇仲快人快語,就此作定。否則我們這四個老傢伙會顯得太小氣哩!”
寇仲一聲長嘯,神態威風凜凜,豪強至極,冷然道:“此香怕仍有半個時辰可燒,小子就藉此良機,先向尊者討教高明,不過請諸位大師留意,小子是會隨時開小差溜掉的。”
語畢,踏出三步。
帝心尊者雙目猛睜,精芒劇盛,若是在庸手眼中,只能看到寇仲借步法令自己閃移不定,務讓出刀角度更為難測。但帝心尊者何等樣人,一眼石穿寇仲是借踏步來運動體內奇異的真氣,接若出刀將會更是飄忽難擋。且必是雷霆萬鈞,威凌天下之勢。
以帝心尊者的造詬,亦萬不能任他蓄勢全力出刀,禪杖疾出,橫掃寇豈知寇仲竟大笑道:“尊者中計哩!”同時踏出第四步。
在場所有人,包括徐子陵在內,都感到寇仲這一步實有驚世駭俗的玄奧蘊藏其中,看似一步,竟縮地成寸的搶至帝心尊者杖勢之外。後者受他前三步所眩,一時失察下那凌厲無匹的一杖,絲毫威脅不到這比他年輕兩甲子以上的對手。
徐子陵亦感嘆為觀止,他非是末領教過寇仲學自“天刀”宋缺的奇異步法,只是想不到他能如此全出乎天然的混雜在其他別有作用的步法中使出來,先誘敵出手,才在對方猝不及防下驟然施展,最難得處是在全無先兆。
唰唰唰一連三刀連環劈出,勁氣橫生,把帝心尊者籠罩其中,只見井中月化作閃電般的黃芒,每一刀均從意想不到的角度劈入如牆如山的杖影裡,每一刀均封死帝心尊者的後看變化,逼得這佛門高人無法全力展開它的大圓滿杖法,今徐子陵都感到難以柑信眼睛所兒的駭人事實,其他三僧則更不用說。
“噹噹噹”!
寇仲收刀退回徐子陵旁,撫刀叫道:“痛快!痛快!真痛快!”
帝心尊者單掌問訊,嘆道:“寇施主果然是武學的不世奇材,老衲佩服。”
道信大師接囗道:“照我看這一仗實不必費時間比下去,皆因若我們四個老禿一起出手,小寇仲勢難以這種奧妙的手法令尊者有力難施,倘有損傷,大家都不好受。”
這番話等若說因寇仲太厲害,連道信也沒信心能在不出殺著下壓伏他寇仲用手肘輕撞徐子陵,微笑道:“陵少怎麼說?”
徐子陵瀟灑的一聳肩膊,曬道:“我有甚麼意見?都是看你這小子吧!”
四僧心內無不讚嘆,只看兩人在他們龐大的功力下,仍是那麼寫意閒逸,談笑用兵,只是這點已隱具武學宗匠的風度,豈是一般高手能及。
寇仲發出一陣滿貫強大信心的長笑,搖頭道:“道信大師此言差矣!若只是我寇仲一個小子,這刻就要棄刀認輸,可是寇仲加上徐子陵,而我們的目標只是從殿門離開,將足另一回事。”
“篤”!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一陣心寒膽落的悸動,這下由嘉祥大師敲出的木魚聲,似有穿牆透壁的異力,且送進他們心靈的至深處。
倏忽間,被推崇為四僧之首的嘉祥大師移至兩人正前方,帝心尊者則往後退開,與守在靠門左右角落處的道信和智慧,形成一個三角陣,把兩人圍在正中處。
嘉祥枯稿的長臉不見絲毫情緒波動,木魚早給藏在衲裡,乾枯的兩手從寬闊的灰袍袖探出,右手正豎居上,左手平託在下,淡漠的道:“兩位施主今日之敗,在於過份自信,我們四人近二十年從未與人交手,早難起爭鬥之心。但若只須在某一時限下把兩位留在此殿中,仍該可勉強辦到。事關天下蒼生,請恕貧僧得罪。”
寇仲持刀挺立,遙指嘉祥,發出波波勁浪,對抗嘉祥攝魄驚心的氣勢,朗聲應道:“我們非是過於自信,而是敢面對挑戰,故立下明確的目標。我寇仲之所以不肯棄刀認輸,為的亦是天下蒼生。只因立場不同,你我兩方才有截然相反的立論。”
道信哈哈笑道:“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小寇仲明白嗎7”寇仲苦笑道:“甚麼是真如?甚麼足般若?我尚是首次聽到,怎會明白呢?”
智慧大師雙掌合什,一串檀木製的佛珠垂掛下來,循循善誘的道:“真如是指事物內蘊其中永恆不變的真相,般若是指成佛的智慧,施主明白嗎?”
寇仲瞥了旁立垂手的徐子陵一眼,笑道:“小陵比我較有佛性,問他好了!”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是否凡物皆暗藏佛性,翠竹黃花既是其中之物,當然有佛的真理和智慧在內。只是小子仍不明白,這與寇仲所說的立場不同,立論亦異有何關係?”
道信欣然道:“隨緣而動,應機而為。我們是隨緣而動,兩位施主何嘗不是。緣起緣滅,因果相乘。所以才有眼前此刻之約。施主雖能明白自己,卻不能明白眼前。執之失度,乃入岔道。何如放之自然,體無去住?”
寇仲一振手上長刀,發出一陣震嗚,灑然道:“多謝點化,使弟子今天學曉很多以前從沒想過的道理。四位大師請再賜教。”
嘉祥大師一聲佛號,終於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