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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愛犬之人

    燒烤狼肉的香氣,惹來五、六頭被主人遺棄的狗兒,饞涎欲滴的在一旁等待徐寇的垂憐。當他們進入這舉村這離的村落時,它們對徐子陵和寇仲並不友善,直至他們在村屋間的空地燃起篝火烤狼,眾犬的態度才從張牙舞爪變得溫馴起來。

    這頭惡狼也是自招其禍,竟夥同其他餓狼襲擊兩人,被寇仲一掌拍死,驅散狼群。

    在來此途上,難民潮一波一波的往黃河方向湧去,看得而人心酸難過,偏又毫無改變他們苦況的能力和辦法。

    徐子陵以寇仲的井中月割下狼肉,分給狗兒,讓它們大快朵頤,吃得不亦樂乎。此時寇仲提著兩壇米酒來到他旁坐下,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找到兩壇私釀的米酒,吃起來痛快得多。”

    徐子陵目光掃過吃飽後臥在四方休息的狗兒,嘆道:“它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接過寇仲逸來的米酒。

    寇仲拔起壇塞,痛喝兩口後,喘著氣道:“好酒!”

    徐於陵道:“我們把狼肉留下,你道它們可吃得多少天?”

    寇仲目光落在被狗兒吃掉四分一的狼餐,道:“該可多捱兩天吧?唉!給你說得我心中難過,我們改吃隨身攜帶的乾糧吧!狼肉全送給它們好了。這群狗兒就像我們兩兄弟般,不會因爭食而打鬥,真難得。”

    徐子陵道:“若只是一大塊肉,它們說不定會事吃,讓我把狼肉割開平均分配,好減少它們的磨擦。”

    寇仲露出保思的神色,瞧著徐子陵刀起刀落為狗兒作安排,心中湧起深刻難言的感覺,把酒遞給徐子陵道:“你這招對人來說並不管用,否則李世民就不會攻打宇文化及,突厥人也不用覷覦中原這塊大肥肉。”

    徐子陵痛飲兩口,道:“因為人的思想複雜得多,其慾望更是層出不窮,永無滿足。即使世外高人,亦不過因別有懷抱理想,非代表他們一無所求,不作他想。”

    寇仲道:“陵少又如何?”

    徐子陵坐下苦笑這:“現在我最渴望的,就是避開眼前所見的苦難,不用去想狗兒將來的命運。無論狗兒遇上的是宇文化骨的敗軍又或逃難的饑民,都註定不能活命。不過縱使我的人能避開,心卻避不開。”

    寇仲似乎有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掏出楊公卿為他們準備的乾糧,遞給徐子陵。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餓!”

    忽地雙目精芒一閃。

    寇仲同時生出警覺,兩眉上揚,沉聲道:“何方高人大駕光臨,請現身相見。”

    一陣長笑聲在材後的林木問響起,只聽有人道:“寇兄徐兄果然名不虛傳,小弟一向自詡精於潛藏匿隱之術,仍瞞不過兩位。”

    眾犬此時才頸毛聳豎,喉嚨“胡胡”作響,徐子陵連忙喝止,一人悠然從林木間走出來,予人勇猛堅韌的栗悍感覺,膚色黝黑,容貌樸實,若不是雙目電芒爍閃,顯示出高明的功力,就與道地的農民無異。

    不知因他悠閒的姿態,還是徐子陵的喝止有效,眾犬停止咆哮,斂止戒備的狀態。其中兩隻趨前嗅他,來人露出微笑,探手輕摸它們的頭,欣然道:“都是又乖又馴的狗兒,給遺棄在這裡太可憐哩!”

    他的表情說話均有種發自真心的味道,使兩人對他生出好感。

    寇仲道:“兄臺坐下再說。”

    那人在篝火另一邊盤膝坐下,道:“小弟張金樹,乃燕王高開道座下的衝鋒小卒。”

    寇仲和徐子陵恩不到會在此處遇上高開道的人,均感愕然。更從此人的談吐風度上同定此君非是小卒而是權臣大將。

    高開道是滄州陽信人,在北疆與“鷹揚雙將”劉武周和梁師都齊名,武功高強。隋末時聚眾起義,先後攻取北平、漁陽等郡,白立為燕王,建都漁陽。由於北連突厥,所以寶建德聲勢雖遠勝於他,仍不敢對他輕言用兵。

    張金樹接過寇仲遞給他的米酒,“咕嘟咕嘟”的大喝幾口,放下酒罈嘆道:“不知是否因是少帥請喝的酒,飲來特別夠味道。”

    寇仲笑道:“好酒就是好酒。”見他仍不忘撫摸坐到他旁的狗兒,點頭道:“張兄很愛惜狗兒啊!”

    張金樹目注狗兒,射出愛憐神色,道:“小弟白少就對牲畜深有喜愛,樂與它們交朋友,所以見到兩位為狗兒費盡心思,心中感動,忍不住走出來和兩位說話。”

    徐子陵道:“張兄確是潛蹤隱跡的高明人物。”

    寇仲卻道:“聽張兄口氣,本不願與我們交談見面,不知何解呢?”

    張金樹道:“我正在武陽作客,聞風而至只是想一窺兩位過人的風采,本無意捲入兩位與宇文家的爭端去,可是見到兩位如此善侍狗兒,曉得遇上同道中人,那還有甚麼顧忌。”

    寇仲哈哈笑道:“來!喝酒。”

    三人輪番痛飲,暢快異常。

    張金樹舉袖拭去肩邊酒漬,目注竄閃不停的火焰,道,“兩位今趟平白幫了宇文士及一個大忙。”

    寇仲忙問其故。

    張金樹道:“宇文士及正動腦筋看如何能體面的投降唐室,兩位卻於此關鍵時刻大駕光臨,宇文士及當然是求之不得。”

    徐子陵聽地說話有趣,笑問道:“甚麼是有體面的投降?”

    張金樹道:“體面的厚薄,由投降後得官的高低而定。”

    兩人恍然而悟。

    寇仲皺眉道:“想不到宇文士及會出賣家族!這麼一來,魏國西面的防線勢將全面失守,宇文化及只有逃回許城等死一途。”

    張金樹壓低聲音道:“宇文士及不僅沒有出賣家族,還是為家族作出最佳的抉擇。”

    兩人仞聽得一頭霧水,旋又醒悟過來。

    張金樹確有非凡的洞察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現今宇文化及的魏國四面受敵,絕無幸理,與其整個家族隨魏朝覆亡,不若由其中身份特別的宇文士及向唐室投誠,那宇文閥仍可繼續風光下去。

    在眼前的情勢下,宇文士及肯定可以向李世民換回優厚的投降條件。首先他乃煬帝的女婿,與李家有親戚關係,其次是唐室急於在竇建德大軍南下前攻取魏地,宇文士及拱手讓出武陽這西線最重要的大城,自然受到歡迎,最後加上寇仲和徐子陵這另一份大禮,更是姣婦遇上色鬼,一談便攏。

    至於宇文化及,則註定戰死的命運,皆因身負弒煬帝奪位的包袱,絕不容於李淵這類起兵時打正捍衛隋室旗號的隋朝大將。且李家一向與宇文閥明爭暗鬥,嫌隙甚深,宇文士及因是駙馬爺才能置身事外,投降亦較易為李家接受。

    宇文士及的降唐,該是取得宇文傷、宇文化及暗中同意的。

    寇仲沉吟道:“請恕小弟交淺言保,張兄令次到武陽來,是否有特別的任務?”

    張金樹愛憐地瞧著迷醉在他的輕撫下的狗兒,淡淡道:“小弟是奉燕王之命,到來看看唐軍的形勢。”

    寇仲聽得差點抓頭,皆因弄不清楚他這話的含意,可是因事情牽涉到高開道的策略,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再追問。

    徐子陵想起一事,順口問道:“塞外的形勢如何?聽說頡利和突利大興干戈,張兄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張金樹道:“雙方確打了幾場硬仗,突利還佔點上風,怛主動卻在頡利手上,因為突利實力上始終差頡利一大截,無力擴大戰果。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頡利會請出畢玄擺平此事,平息內鬨分裂。唉!我們剛夾在中間,深切體會到甚麼是叫左右做人難。”

    寇仲皺眉道:“燕玉難道不曉得突厥人對我們有虎狼之心?”

    張金樹嘆道:“曉得又如何?邊塞四支部隊,不論是劉武周、郭子和、梁師都又或我們燕軍,首要是求存。若開罪突厥人,被他們大舉來犯,突厥精騎的鐵蹄踐踏下,城市會變成廢墟,農村將化成荒地,誰敢冒這個險。”

    寇仲道:“突厥軍這麼厲害?”

    張金樹道:“突厥人在馬背上長大,他們的驍勇善戰是與生俱來的,又遠比我們漢人團結,作戰時的聯手配合如有神助,來去如風,一千人的兵力足可抵我們漢軍萬人之眾,若非北疆有高山長城阻擋,中原恐無半寸安樂的士地。”

    徐子陵道:“剛才張兄說若頡利收伏不了突利,會請出畢玄說服突利雙方和好,張兄認為突利肯否接受?”

    張金樹道:“怎到突利不接受?東突厥東有高句麗和契丹,西有薛延陀和回紇,近年都是聲勢大盛,假如頡利和突利苦戰不休,首先遭殃的將是力量比頡利薄弱的突利,迫於形勢下,突利只有見好就收一途。”

    寇仲乘機問道:“今趟宋金剛偕突厥人進侵太原,張兄對勝負有何看法?”

    張金樹斷然道:“如正面交鋒,即使李世民也要吃敗仗。”

    徐子陵和寇仲聽得臉臉相覷。

    張金樹微笑道:“兩位勿要怪小弟說得武斷,這確是由衷之言。不過戰爭千變萬化,並非一兩場交戰可決定最終的戰果。宋李之戰將是對李世民最大的考驗,希望他可以過關,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聽得啞口無言,更不明白張金樹內心的想法,照道理他不該希望李世民獲勝的,怛聽他口氣又似非如此。

    張金樹壓低聲音道:“不知是否因大家都是愛護狗兒的人,所以小弟對兩位有一見如故的感覺,這寸不怕坦言直告,北疆諸雄中,除梁師都外,被突厥利用者誰非懾於其淫威,更曉得若突厥大軍真的南下,中土將是生靈塗炭,大禍臨頭,沒有人能倖免。小弟今趟奉命來作旁觀者,正是要對唐軍的實力作出判斷。”

    寇仲心中一檁,暗估到高開道有降唐之意,關鍵在於李世民能否擊退突厥人借劉武周和宋金剛的間接入侵。

    高開道這種心態代表部份勢力較次的割據群雄的心態,就是在大唐軍兵臨城下,趁有資格講條件前先一步投誠。

    徐子陵奇道:“為何只有梁師都希望突厥入侵,劉武周和宋金剛竟不被算在內?”

    張金樹道:“在北疆緒豪中,以梁師都與突厥人關係最密切,兼且梁師都有突厥人血統,他早把自己視為突厥人而非漢人。”

    頓了頓續這:“至於劉宋兩人,若有選擇,會侍唐軍攻打洛陽時才發動攻擊,好助收漁人之利。”

    寇仲和徐子陵想不到表面簡單的事,內裡原來如此複雜。頡利困知悉楊文幹密謀叛亂的事,故不理劉宋兩人意願策動他們南犯太原,豈知楊文幹給李世民輕鬆得像吹一口氣般蕩平了,李閥沒損半根毫毛,反令李世民聲勢擴大,壓下太子妃嬪黨的兇焰。

    頡利本打算親率大軍人侵,卻給突利牽制著動彈不得,只好由爪牙出張金樹嘆一口氣道:“與突厥人為鄰的日子絕不好過,頡利苛索無道。今天絲綢絹帛,明天錢財美女,誰應付得了?”

    徐子陵沉聲道:“一天不能清剿突厥人,我們休想有安樂的日子過。”

    寇仲問道:“張兄的燕國鄰近高麗,對他們的事該較清楚,不知‘奕劍大師’傅採林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張金樹皺眉道:“傅採林在高麗人心中已是神而非人,充滿神秘的色彩,據小弟零零碎碎得口來的資料,他是個愛講求完美的人,到晚年才收下三位女弟子,都是貌美如花,以幼徒傅君嬙最出色,亦最得他寵愛。”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娘除傅君瑜外,尚有位小師妹。

    寇仲道:“有個叫金正宗的人,武功高強,張兄有否耳聞?”

    張金樹道:“金正宗是高麗王的御前首席武教習,專責訓練御南,聽少帥的口氣,似和他交過手,對嗎?”

    寇仲點頭道:“確和他過了幾招,勝負未分,大家齊齊船破墮海。”

    張金樹道:“高麗與契丹為對抗頡利,結成聯盟,契丹人在沒有後顧之憂下,不時喬裝馬賊,侵擾邊疆,對邊塞的百姓造成嚴重的傷害和破壞,他們不但要錢更要擄人,若非顧忌突厥,恐怕早大舉入侵。”

    寇仲對此已有深刻體會,心想若給自己統一中原,必揮軍北征,直搗突厥和契丹的老巢,條件是必須國富民強,否則只會重蹈煬帝的覆轍。倘能收服突厥和契丹,便可與高麗人講和平共處之道,看在孃的份上,怎都不能對高麗用兵。

    張金樹又道:“看兩位老兄的悠閒姿態,似乎一點不把宇文士及勾結李世民等來對付你們的事擺在心上,可是兩位早有對付計劃?”

    徐子陵笑道:“我們別的不行,逃跑卻有點心得,故從不怕被人算計。今日得會張兄,令眼界開闊,乃人生快事,不知張兄下一個行程,是否以太原為目的地?”

    張金樹拍腿讚歎道:“徐兄確把小弟看通看透。”

    長身而起,環視四周狗兒,道:“這幾頭狗兒令小弟與兩位結成知交,把它們留在這裡實於心不忍,幸好小弟在這裡尚有點辦法,可把它們從水道運往敝處。”

    兩人大喜,忙站起來道謝,事實上中人亦正為此惆悵。

    只從這點,巳使兩人打心底願交上這樣一位朋友。

    際此兵慌馬亂之時,張金樹仍肯為狗兒背上麻煩,可見這人的愛心。

    張金樹又壓低聲音道:“兩位要往許城找宇文化及算賬一事日現已轟傳四方,兄弟僅在此況兩位旗開得勝,了結心事。”

    說罷竟脫下外衣,把狼肉包裡,道別後灑然煩著群狗去了。

    兩人看得胸懷大慰,自行分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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