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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迷途不返

    段玉成坐在館內一角的桌子,臉色陰沉,到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分別在他左右坐下,雙目仍凝視盪漾杯內的響水稻酒,依然是那麼英俊和輪廓分明,只稍嫌瘦削的臉容像沒有生命的石雕。

    兩人見他神態異常,均感不妥。

    寇仲愕然瞧他好半晌後,見他全無動靜,隨意點了酒菜後,湊近他道:“玉成!你有心事嗎?”

    因已過午膳的繁忙時刻,晚膳則尚有個把時辰,十七、八張桌子,只三桌坐有客人,包括他們在內。

    酒館一片午後懶洋洋的寧靜。

    段玉成舉酒一飲而盡,似為某事狠下決心般,將空杯倒轉覆在桌面上,沉聲道:“兩位幫主,我要脫離雙龍幫,這是玉成最後一趟稱你們為幫主。”

    兩人聽得臉臉相靦,無論他們事前如何猜測,仍想不到他開口就是決絕的話。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淡淡道:“合則留,不合則去,假若你是自己決定,而不是受大明尊教的妖女蠱惑矇蔽,一切悉從尊便。我不會有第二句話。”

    段玉成眼睛電芒驟現,迎上寇仲銳利的眼神,一點不讓的瞪著他,冷冷道:“我曾是你的手下,你要打要罵我絕無怨言,但卻不可侮辱她們,她們更不是妖女,而是在這混濁黑暗的世界掌握光明的人。他們都死了嗎?”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你說的是事實。你最後一句指的是志復他們嗎?他們都不在啦!唉!你可知是陷害死他們的。”

    段玉成緩緩道:“是你害死他們。”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柔聲道:“我們怎樣害死他們呢?”

    段玉成一字一字的道:“若非你們和我們分開上路,他們就不用死。”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乏言以應。他若要這樣去想,已到不可理喻的田地。不過段玉成的話確令兩人生出內疚,因為若非他們挑選他四人同行,包志復三人不會遇難。

    寇仲嘆道:“但直接害死他們的不是貴教的上官龍嗎?”

    段玉成冷哼道:“他只是個叛徒,如非辛娜婭救我,又悉心為我治療,我今天恐怕再難坐在這和兩位說話。我話至此已盡,念在昔日傳藝之情,我只有一句話,就是你們立刻離開這裡。”

    倏地立起,頭也不回的匆匆決絕離去,剩下兩人呆坐一角。

    美酒上桌。

    寇仲舉杯大呷一口,苦笑道:“他奶奶的!我開始不敢再小覷大明尊教,玉成肯定不是傻瓜,在四人中資質稱冠。我的娘!你看他現在改變得多麼徹底,是我再也不認識的段玉成。”

    徐子陵低聲道:“老兄!你好像忘記傷不宜酒這金科玉律。”

    寇仲放下酒杯,把聲音壓至低無可低的湊近他道:“這口酒一半是喝給敵人看的,一半是為自己喝的。唉!玉成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你有留意他剛才看我們的眼神嗎?這小子的功力大有長進,我們想收拾他並不容易。”

    又皺眉沉吟道:“辛娜婭!這名字有點耳熟。”

    徐子陵搜尋腦袋內的記憶,道:“祝玉妍曾提起過這名字,她是五類魔中的毒水,與烈瑕同為大明尊教中得大尊親傅絕藝的超卓人物,武功不在善母莎芳之下。”

    寇仲一拍額頭道:“記起呷!唉!宗教可以是比刀槍劍戟更難擋的另一種侵略形式,不過玉成仍能保持一點靈明,至少沒有出賣佔道他們先赴長安的秘密,剛才又勸我們立即離開。你有沒有辦法可使他回覆正常,從這種邪教病痊癒過來。”

    徐子陵搖頭道:“無論宗教和愛情,均對寂寞空虛的心靈有無比的威力,令人盲目的失去分辨是非的理智,兩者加起來更足威力無儔。兄弟,我們並非神仙,對很多事均無能為力。”

    寇仲點頭道:“你說得對,玉成因為新婚妻子被隋兵姦殺,一直活在極大的傷痛中,現在就似在苦海浮沉掙扎多年後,忽然泅上個美麗的海島,其他事再不放在心上,唉,我很痛苦,好兄弟忽然成為敵人。”

    足音響起。

    一人昂然而入,竟是契丹大酋阿保甲手下得力戰將昆直荒,其身著足掩人耳日的龍泉人滲有幹千風格的改良漢服。

    兩人心中大凜,只看昆直荒能這麼快到這裡尋他們,可知契丹人在這果頗有勢力,耳目眾多。

    昆直荒從容來到桌前,微笑以突厥話道:“我可以坐下嗎?”

    寇仲暗叫不好,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裝出笑容,道:“歡迎還來不及,夥計,取酒來。”

    昆直荒欣然坐下道:“還是泡一壺茶好點,兩位絕不宜酒。”

    寇仲和徐子陵更是心叫不妙,知他來意不善,且曉得他們傷勢非輕。他的消息大有可能來自深末桓,因為他們曾在花林外聯手伏擊兩人,到現在仍有聯繫毫不出奇。昆直荒既在這兒,與他們結下深仇的呼延金亦該離此不遠。

    不過他們尚未陷於無力反擊的下風,剛才他們在四合院外露了一手,把監視他們的三夥人嚇退。所以昆直荒雖從深未桓處證實他們確被重創負傷,仍摸不清楚他們目下痊癒的情況,故進來試採摸底。

    寇仲哈哈笑道:“你老哥真怪,我們若喝酒喝出禍來,不是正中你下懷嗎?”

    昆直荒微一錯愕,泛起笑容道:“我們和兩位素無嫌隙,只因五采石才起爭端,兩位若肯將五采石交出,人家以後就是朋友。”

    今次輪到兩人愕然,接著暗罵深末桓卑鄙,竟沒告訴昆直荒五采石給美豔夫人收回去,同時更感進退兩難,如實話實說,反會令昆直荒更深信他們因傷重不能動手,所以謊稱五采石不在身上,如此則後果難測,倘正面衝突,他們就算能僥悻逃生,肯定傷上加傷,大幅延緩復原的時間。

    寇仲見昆直荒的目光扮作漫不經意地掃過給他喝掉大半的酒杯,曉得他在審查自己剛才的那口酒真來還是假作,登時信心大倍,從容道:“若我們肯在你老哥一句話下就把五采石交出,呼延金就不用被我們放人燒營,更不會有花林郊野一戰,昆直荒你不覺得在說夢話嗎?”

    徐子陵桌下的右腳朝寇仲伸去,到兩腳相觸,內力立即源源輸送,讓寇仲有隨時動手的力量。現在他們最害怕的是昆直荒來個搶攻,那寇仲在得不到支援下,勢將無所遁形。

    昆直荒冷哼道:“我昆直荒敢到這兒來和兩位說話,當然有十足把握。我只是不想給人說是乘人之危,才好言相勸。兩位不要敬酒不喝偏要喝罰酒。”

    他這番話改以漢語說出,充滿威嚇的意味,但兩人均心知肚明對方仍未摸清他們的傷勢,故以言語試探他們的反應。

    寇仲得徐子陵暗地支援,雙目精芒大盛,倏地出手伸指,朝隔桌的昆直荒眉心點去,指風破空之聲,嗤嗤作響。

    昆直荒那想得到負傷的寇仲敢主動出手,臉色一沉,喝道:“這是甚麼意思?”

    說話時,右掌急削,指勁掌風交觸,發出“砰”的一聲清音。昆直荒上身微微一晃,顯是吃了暗虧。

    寇仲沒晃動分毫,卻是心底凜然,想不到他在倉卒還招下,能將自己的指勁完全封擋,功力招數均非常高明。

    寇仲笑道:“甚麼意思,當然是秤秤你老哥有否說這樣狂話的斤兩和資格。”

    知他精通漢語,遂改以漢語對答。指化為掌,往昆直荒的手抓過去。

    昆直荒知道退不得,否則寇仲會乘勢追擊,手即反抓過去。兩手在桌子上方緊握。

    真氣正面交鋒。

    昆直荒虎軀劇震,色變道:“你的受傷是假的。”

    寇仲微笑道:“知得太遲啦!”

    只有徐子陵始知寇仲再支持不了多少時間,大量的失血和經脈的損傷,寇仲若妄動真氣堅持下去,必然加重傷勢,惟有充當和事老的道:“五采石根本不在我們千上,昆直荒兄肯否相信。”

    寇仲見好就收,趁佔住虛假的上風,要收手就收手,淡淡道:“老兄你是否曉得突利己和頡利講和,五采石即使讓你奪回去,最後恐怕仍要被迫交出來,免得突厥有對你們用兵的藉口。”

    昆直荒虎軀再震。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全是攻心的厲害招數。

    寇仲此時捱至強弩之未,勁力轉弱,昆直荒還以為對方是放過自己,慌忙鬆手,道:“此話是否當真?”

    寇仲暗舒一口氣,心叫好險,正容道:“我們見你像個人的樣子,不似呼延金那種姦淫擄掠無惡不作之徒,才坦誠以告。你曾否聽人說過我寇仲會說謊呢?”

    昆直荒深吸一口氣,轉白的臉色回覆正常,顯示他功底深厚,沉聲道:“美豔不是託你們將五采石送交拜紫亭,為何又要取回?”

    徐子陵道:“恐怕只有她能給你答案。”

    他們有十分把握昆直荒肯打退堂鼓,說到底阿保甲一族與他們並沒有解不開的仇怨,就算有又如何?昆直荒只能拋開個人恩怨,以大局為重。突利既與頡利重修舊好,對東北諸族再無任何顧忌,看誰不順眼均可揮軍教訓,在這種情況下,若殺掉他的兄弟寇仲和徐子陵,後果可想而知。

    昆直荒神色險晴不定片刻後,點頭道:“兩位均是英雄了得的人,我當然相信你們的說話。唉,若非五采石是關乎我們契丹人榮辱的象徵,敝上豈願與兩位為敵。”

    接著壓低聲音道:“小心呼延金和深未桓,他們聯合起來務要置你們於死地。今天偷襲你的正是他們。”

    兩人心叫厲害,昆直荒腦筋轉動的靈活度,快得出乎他兩人意料之外。他不但掌握到突利頡利言和後的整個形勢,還立即把握這唯一的機會,向他們示好,以化解花林伏擊的恩怨。且更藏借刀殺人之計,因為呼延金對一向討厭他的阿保甲而言,再無利用價疽,遂望寇仲和徐子陵能把他除去,以免威脅到阿保甲的地盤。

    寇仲毫不驚異的道:“呼延金躲在那兒?”

    昆直荒掃視另兩臺客人,最近一張距他們有六、七張臬子遠,不虞聽到他們蓄意壓低的聲音,爽脆的道:“呼延金藏在城外北面五里的密林帶,不過他今晚會到城內來見深未桓,至於地點時間,就只他兩人知道。”

    徐子陵道:“呼延金有多少人?”

    昆直荒答道:“只有十多人,但無不是真正的高手。”

    寇仲微笑道:“老兄的情報非常管用,請!”

    昆直荒亦知自己不宜久留,迅快道:“深未桓已離開高麗人住的外賓館,改躲往別處,若我收到進一步消息,必通知兩位。”

    長身而起,施禮,離開。

    寇仲苦笑道:“我現在才明白甚麼叫一邊是喜,另一邊是憂。”

    徐子陵頹然同意。

    喜的是小師姨沒有包庇深未桓,所以深未桓要遷離安全的外賓館,憂的是不知深未桓躲到那兒去。

    寇仲捧頭道:“今趟想不找美豔那娘子出來作誘餌亦不成啦。”

    徐子陵起立道:“找些事來頭痛並非壞事,至少我們沒空去想玉成。走吧,我們好去看看好朋友越克蓬,看他近況可好。打個招呼後,便赴可達志和杜興之約。”

    寇仲仰攤椅背,張開手道:“我很累,可否小睡片刻?”

    徐子陵把酒錢放在桌上,微笑道:“坦白說,我亦是求之不得,我現在最想的是偷個空兒去見師妃暄,和她說幾句心事話兒。”

    寇仲坐直身體,不能置信的瞧著徐子陵,訝道:“愛情的力量竟然他奶奶的這麼巨大,我從未想過你說話能比我更坦白,但現在你做到啦!”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快滾起來停止說廢話,時間無多,我們去見越克蓬吧!”

    寇仲跳將起來,摟善他膊頭走出門外,來到人車川流不息的街道,古面就是南城門,仍不住湧進各地來趁熱鬧的人。

    寇仲道:“你即管去見你的仙子,小弟是這世上最通情達理的人。在愛情上,你比我更勇敢,我通常是一蹶不振,你老哥卻是屢敗屢戰,佩服佩服。”

    徐子陵帶著寇仲朝朱雀大街北端外賓館的方向走去,哂道:“你好像忘記自己現在是如何不濟,我們能分開嗎?”

    寇仲一拍額角道:“說得對!我是樂極忘形哩!唉!玉成!我真的不明白。”

    他仍因玉成的突蠻耿耿於懷,鬱鬱不樂。

    為分他心神,徐子陵道:“你猜深未桓和呼延金的結盟,會否是頡利在背後一手撮合的呢?”

    陽光溫柔地照在他們身上,睽違近半天的太陽,有點畏縮的在厚薄不勻的雲層後時現時隱,長風從東北方朝龍泉吹來,但天邊處仍有大片烏黑的雨雲,使人感到好景不長。

    寇仲思索道:“很難說,看頡利的樣子,他是梟雄人物,該不會為小失大,致損害與突利仍屬脆弱的關係,且冒開罪畢玄之險。你怎麼說?”

    事實上徐子陵只是故意找話來說,聳肩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只因呼延金是不願向突厥臣服的阿保甲的盟友,而深未桓則向為頡利的走狗,雙方理應充滿敵意,才想會否有人穿針引線,使他們能聯手對付我們。”

    寇仲靈光一現,低聲道:“會否是馬吉那傢伙?”

    徐子陵一震道:“可能性很大。”

    馬吉是大草原勢力最大的接贓手,與深未桓和呼延金均有密切聯繫。在目前的形勢下,頡利一方無論如何痛恨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都惟有硬嚥下這口氣。可是馬吉卻曉得寇仲等絕不會放過他,不但要交出羊皮,還要供出劫羊皮者,所以只好先下手為強,通過呼延金和深未桓來幹掉他們。

    呼延金和深未桓亦沒有選擇的餘地,跋鋒寒是他們最大的威脅,加上寇爬仲和徐子陵,形勢是更不得了。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在生死存亡,新仇舊恨的龐大推動力下,呼延金和保未桓以前就算有甚麼嫌隙,也只好暫且拋開,好好合作以求生存。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下,兩人豁然醒悟。

    寇仲湊到他耳旁道:“他們肯定會在今晚我們宴畢離宮時動手。”

    徐子陵點頭同意,那就像他們今早赴會遇襲時的情況,敵人既能清楚掌握到他們的時間和路線,且敵人更不會放過趁跋鋒寒不在,而兩人又身負重傷的黃金機會。

    至於拜紫亭,他恨不得有人能除去他們這兩個突利的兄弟,當然不會干涉。

    忽然有輛馬車駛近兩人,車內傳出聲音道:“兩位大哥請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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