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變為漫天雨粉的天地,遠近街景若現若隱,模糊不清,滿盈著水氣的豐富感覺。
一老一少分別代表他們時代出類拔萃的兩大高手,就在如此一個晚上,沿永安渠漫步於融融的雨夜下。
徐子陵嘆道:“邪王是否又要來殺我?”
石之軒容色平靜寧和,一派宗師級高手的風範,淡淡道:“一錯焉能再錯,上趟幸好我懸崖勒馬,唉!子陵可知我每出一招。均要經過內心強烈的鬥爭,也幸好如此。方沒致鑄成大錯。”
徐子陵聽得倒抽一口涼氣,若他所言屬實,那上趟他能保住小命,並非因石之軒傷勢末愈,而是因石青璇,他唯一的破綻。
可是他怎知石之軒現在是說真話還是假話,他面對著的會是個只有一個破綻的石之軒,也可能是全無破綻的石之軒。
石之軒露出一絲微笑,道:“於陵在長安必有非常重要的事,才會置青璇不顧,戀棧不去。”
徐子陵心叫救命。石之軒智比天高,如給他識破他們的誅香大計,後果不堪想像。
徐子陵岔開道:“我有一事始終大惑不解,想請前輩指教。”
石之軒點頭道:“可隨便說出來,橫豎尚有點時間。
今晚確是一個不尋常的晚上,將有人會流血。”
徐子陵一陣心寒,石之軒說及別人流血這類事,就像閒話家常般的普通平常,顯示出他冷血的本性。
徐子陵皺眉道:“邪王是否會以殺人為樂呢?”
石之軒訝道:“你大惑不解就是這件事?”
徐子陵嘆道:“我大惑不解的是另一件事,就是你為何會認定我和令千金青璇小姐似是將要談婚論嫁的一對愛侶,事實上我和青璇小姐純是普通的朋友。”
石之軒停步,負手立在永安渠旁,凝視對岸煙雨悽迷的夜景,雙目湧出深刻的傷感,緩緩道:“我石之軒是過來人,怎會看錯?你就像當年遇上碧秀心的我,不住騙自己。除非你能狠下心一輩子不到幽林小築,那我石之軒才不能不承認在此事上看錯。”
目光朝徐子陵投去,柔聲道:“我曾在暗裡偷看她,她就是她孃的化身。而你見到青璇,就像我見到秀心,你的感受我怎會不明白。告訴我,子陵你第一眼看到青璇時有什麼感覺,可否坦白點說出來?”
徐子陵作夢沒想過石之軒竟會和他大談心事,在如此一個雨夜。身上衣服快要溼透,雨點涼涼的落在臉頰上,卻蠻舒服的。
他對石青璇的第一眼是一筆糊塗賬,究竟那一眼才算他望她的第一眼,或者那是驟看她背影的一眼?又或者是中秋之夜在成都隔街看到她展揭一半臉龐的那一眼?。
徐子陵一震道:“她在我們最後一次的碰頭,始肯讓我看她的真正容貌,所以我不知道那一眼看她算是第一眼。”
石之軒苦笑道:“青璇啊?你可知天下的男兒都是蠢鈍的,誰能瞭解你的心意呢!”
徐子陵愕然道:“邪王是什麼意思?”
寇仲先到司徒府取井中月和換上夜行衣,還差一刻才是初更,正慶幸尚有點時間可在侯希白回來前與徐子陵研究殺石之軒的大計,因有侯希白在旁將不方便說話。
豈知等著他的非是理該比他早回來的徐子陵,而是館館。他先把面具脫下,始入屋見她。
這詭秘難測的美女赤足靠宙而坐,一副玉臉含春的迷人樣兒,不認識她的肯定要暈其大浪,寇仲卻是無名火起。
館館見到他不友善的神情不禁黛眉輕蹙幽幽道:“我又在什麼地方開罪你少帥爺?”
寇仲在她旁隔幾坐下,沉聲道,“你怎知今早來的是商秀詢?”
玉容轉冷,不悅道:“你憑什麼說我曉得來的是商秀詢?”
寇仲怒道:“還想狡辯,若你不曉得來的是商秀詢,怎會故意遺下香氣,累得我和陵少一場糊塗。”
館館臉色微變,露出思索的神色,旋又回覆冷靜,柔聲道:“我不和你爭論這類沒意義的事,你是否再不願和我合作呢?”
寇仲心中卻在思索她剛才的神情,那是從未在的據館玉容出現過的,什麼事能對她產生這麼大的震撼力,是否與她的天魔大法有關。由於在修煉上出了問題,才會留下香氣。難道他們真的錯怪她?沉聲道:“很抱歉!我們沒有可能合作下去,我們和你的屢次合作,沒一趟有好結果的,今次焉會例外。”
館館輕輕道:“少帥可知一事?”
寇仲苦笑道:“說吧!還要耍什麼手段?”
館館凝望著窗外的雨夜,溫柔的道:“館兒對你寇仲忍無可忍,決定殺死你。”
寇仲失聲道:“什麼?”
石之軒道:“隨我來!”
沿渠飛掠,忽然躍落泊在岸邊一艘快艇上,徐子陵無奈下緊隨其後,落在艇後坐下。
石之開似乎對永安渠特別有好感,這是徐子陵第三趟和他佯遊永安渠,直覺感到對方暫時沒有惡意。
在這肯定為魔門第一人的絕頂高手徐徐搖擼下,快艇沿河往躍馬橋和無漏寺的方向緩緩駛去。
細雨絲絲似銀線的灑下來,漫空飄曳,河渠灰幢幢的,沿岸的樹木變成朦朧的黑影,兩岸的燈火化作一團團充滿水份的光環,與風雨溶為一體。
石之軒語重心長的道:“青璇為怕惹起男性對她的胡思亂想,向不以真面目示人,上次她在成都不但讓你看到她的容色,更在你旁親奏一曲,她對你的情意是昭然若揭,子陵說你是否愚鈍?”
徐子陵心中大凜,想不到他對女兒和自己的事如此清楚,另一方面心中卻不以他的話為然。在他的感覺裡,石青璇只因感謝他仗義幫忙,加上是最後一次見面,故對他特別恩寵,其中或涉及一絲男女間的好感,卻非如石之軒說的是“示愛”的行動。
他的心兒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不能控制的馳想著當日迷人的情景,和石青璇相處時,時間像失常般轉瞬飛逝,但她每一個動人的表情神韻,仍可清晰地在他腦海逐一重演。
石之軒傷感的聲音傳人他耳內道:“我選在成都培育希白,是為接近青璇,可以不時偷偷去看她。每當我心生惡念,會立即離開,但當我想念她時,忍不住又要到成都去。唉!那種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
徐子陵呆看著他,至此才明白為何他會把侯希白變成個多情種子,因為他每次到成都,他正值是那深情自責的石之軒。
忍不住道:“經歷過這麼多事.前輩為何仍不能從鬥爭仇殺的噩夢中醒過來?前輩說自己會心生惡念,那表示前輩心中仍有善惡之分,既是如此,何不棄惡從善?”
石之軒啞然失笑道:“我石之軒自出道以來,從未有人像子陵般當面教訓過我。我剛才說的惡念。是針對青璇而說的。鬥爭仇殺,自古已然,從沒有間斷過,以後仍會繼續下去,那是人性,不算惡念。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你來勸我為何卻不去勸寇仲和李世民,他們自有其理想,我石之軒亦有我對聖門的理想和使命。我們數百年來不住受所謂正統武林的欺壓和排濟,只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現在機會終於來臨,有志者豈肯白白錯過?”
接著漫不經意的道:“子陵有沒有興趣看我殺幾個人?”
徐子陵愕然道:“你該知我的答案,邪王不怕我攔阻嗎?”
石之軒微笑道:“你該歡喜看到我殺這些人的,更不會擅加攔阻,因為在你心中他們都是該死的人,在我心中亦如此。”’徐於陵沉聲道:“是誰?”
石之軒油然道:“就是大明尊教的人,我對他們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很有好奇心,不殺人強搶,他們肯乖乖獻上給我過目嗎?”
徐子陵心中一震,想不到大明尊教的人也到長安來,且知道自己唯一的選擇是隨他去,因伯他要殺的人中有段玉成在。
擯館起立朝後進方向走去。
寇仲跳起來在她身後奇道:“你不是說要殺我嗎?為何卻要入房睡覺?”
館館揹著他止步,輕嘆道:“我不是去睡覺,—而是離開。剛才的兩句話,在我心中早說過多遍,到現在終說出口來,舒服多哩!”
寇仲皺眉道:“你終肯招認,什麼合作諸如此類全是騙人的。”
始娘仍以粉背對著他,淡淡道:“是的!全是騙你。’唉!寇仲你可知自己已成我聖門最大的敵人,一旦讓宋缺與你的少帥軍合併,我們多年苦心經營的成果,大有可能盡付東流。我想殺你,石之軒也要殺你。我和石之軒的分別是我對你有特別感情,所以故意任你出言羞辱,到我忍無可忍時出手把你殺掉。”
寇仲啞然失笑道:“最後這句話若由石之軒說出來是理所當然,但你館館嘛?卻還是差一點資格。”
館館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像在嘲弄他的自信,也似在笑他的無知,平靜的道:“沒有了寇仲的天下絕不有趣,可是別無選擇,以後只好憑自己的力量去對付石之軒。”
“鏘”!
井中月出鞘的同一時間,館館旋風般別轉嬌軀,一指戳出。
寇仲尚未有機會劈出井中月,競生出要往左側傾跌的駭人感覺,以他臨敵的冷靜自信,亦要大吃一驚,曉得自己甫動手立陷下風。
館館確如徐子陵所說的練成天魔大法的最高層次,即使以往對上祝玉研,也沒有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怕情況。
她的天魔氣場在她出指前已布成,將他完全籠罩,令他尚未真正與對方交鋒爭勝就縛手縛腳,有力難施。
寇仲往後飛退,天魔氣場忽然化成十多股勁氣,像無形有實的天魔飄帶般四面八方朝他纏過來。
如此魔功,駭人至乎極點。
館館卻像在施演天魔妙舞,配合其無懈可擊的花容體態,探指邁步,無不充盈舞蹈的動人感覺,而每個動作均妙至毫級,內中暗藏殺著,把至美和至惡融合為寇仲一個旋身,憑本身的護體真氣“掙斷”館館氣帶的糾纏,擺出不攻的架式。’館館這戳來的一指封死他所有進攻的路線,令他攻無可攻,唯有退守。
館館微笑道:“實力是否夠資格的最佳答案,我聖門絕學博大高深,豈是你寇仲所能想像。”
指化為掌,另一手從袖內探出,兩手掌心相向,接著翻飛蝴蝶般在細窄的空間互相纏繞追逐,始終是掌心對掌心,其動作曼妙精采,變化層出不窮,看得人眼花瞭亂。
寇仲卻是全神戒備,館館正不住迫近,籠罩他的天魔力場則瘋狂地增強,而他卻仍看不破她的手法。
館館終青出於藍,超越“陰後”祝玉研,成為石之軒外他們另一勁敵。
忽然全身一緊,原來似守似攻,攻守兼備的“不攻”慘然從活招變成死招,就這樣給館館透過力場破掉他的“不攻”。
寇仲心中叫槽時,館館那對纖美柔嫩的玉手消失不見,縮回袖內。
衣袖倏地脹滿:照面往寇仲拂撞過來,似直線強攻,又似彎弧攻至,難測難擋。
同時四周的天魔勁氣化為向中心收縮,壓得他護體真氣似欲破碎,耳鼓貫滿氣勁呼嘯的可怕尖音,有如置身在暴風中,再無法如平時之行動自如。
寇仲狂喝一聲,井中月朝前疾擊。
徐於陵隨石之軒逢屋過屋,棄舟登岸後來至城東南青龍坊的一所大宅正門前。
石之軒神態悠閒,微笑道:“大明尊教的人非常可惡,競敢趁我病重之時入侵中原,什至離間我和虛彥,罪該致死,對嗎?”
徐子陵趁機問道:“誰是大明尊教的大尊?”
石之軒不答反問道:“子陵以為是誰呢?”
徐於陵道:“是否許開山?”
石之軒笑而不答,直抵大門,若無其事的道:“破門後我見人就殺,雞犬不留,子陵有什麼意見?”
徐子陵嘆道:“邪王有否想過其中有些是無辜的人,例如是在長安聘請的侍女,又或一些不值邪王出手的跑腿嘍羅?”
石之軒搖頭道:“所以去爭天下的是寇仲而非你徐於陵,大明尊教絕不容外人混在他們之中,且今趟到長安來的均是該教的核心人物,你知否他們為何到長安來?”
徐子陵無從揣測,搖頭表示不知道。
此時初更剛過,細雨紛飛下,大街小巷不見人,家家戶戶烏燈黑火,大部分人處於尋好夢的當兒。
石之軒柔聲道:“菩薩重掌權力,大明尊教又在拜紫亭一事上開罪突利、領利、塞外再無容身之所,現在他們唯一可侍者是在我們中土建立的一點根基。闢塵那蠢材不知自愛,欲借大明尊教擴展勢力,讓大明尊教在中土發展,實是愚不可及。要清除雜草,必須把草連根拔起,我若手下留情,最後受害的不單是我聖門,還有中上的百姓。“在這一刻,徐子陵感受不到石之軒的邪惡,他只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所有行動均經過理性的深思熟慮。
道:“邪王仍未說出他們到長安來的原因。”
石之軒曬道:“當然是為傳教而來,目的是要在長安建立大明寺,讓善母莎芳能名正言順的在這裡立足生根,借宗教擴大影響。”
徐於陵皺眉道:“李淵豈容他們胡作非為?”
石之軒道:“大明尊教在中土並無彰顯的惡行,其教義簡而不繁,容易吸納新血,加上有人穿針引線,成事的機會極大。所以我必須以雷霆手段,一舉把大明尊教摧毀,當是我石之軒向聖門各派系發出的警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徐於陵道:”誰在穿針引線?”
石之軒淡然道:“穿針引線的何止一人,可以告訴你的是李淵的新寵母憑子貴的董淑妮,所以這亦是向虛彥發出的警告。”
說罷雙手按上正門,默聚玄功。
徐子陵道:“這麼說,邪王統一聖門的大業進行得並不順利。”
石之軒從容道:“恰恰相反,事情變得愈來愈順利,我們聖門中人只講利益,當他們看清楚臣服於我是他們最大利益時,聖門統一大業思過半矣。”
運勁一吐,“咔嚓”一聲,門閘分中斷開,掉往地上,際此夜深人靜,發出兩響清脆的碰擊聲。
門分。
石之軒負手大步闖進門去,就若臨門索命的魔王。
徐子陵記起他早先說過的話。
“今晚有人要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