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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操場的台階上,他把易拉罐的一枚拉環藏在給我買的三明治裏,吃到的時候差點沒割到我的舌頭,嚇了我一跳。他卻一本正經把那枚拉環套到我的手指上:“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很老土吧,即使在幾年前,也是電視上出現過N多遍的情節了,如果再看到都覺得濫了。可是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很幸福,只因為是他。

    心裏喜滋滋的,卻偏偏説:“誰要嫁給你呀?我還要讀大學呢。”

    “那大學畢業後就嫁給我吧。”他連笑容都有幸福的味道,“不能再遲了,不然我都老了。”

    念高中那會,我和他都覺得大學畢業,應該是好久好久以後的事情了,等到大學畢業,我們就是大人了,就可以結婚了。

    十幾歲的少年,三年五載,都真的以為是一生一世。

    我和他都沒想過,我們都等不到高中畢業就會分手。

    從此蕭郎是路人,於他,我也已經是路人。

    我還在發愣的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我,原來是慕振飛,他託着一碟蛋糕遞過來:“給。”蛋糕很大,所有的人都分到大大的一塊,我狠狠咬着鬆軟的蛋糕,連奶油糊到了嘴角我也沒有管,如果再不吃東西,我真怕我自己要哭了。慕振飛看我吃得狼吞虎嚥,於是把他自己那塊又留給了我:“還沒見過你餓成這樣。”我滿嘴都是蛋糕,含含糊糊地説:“好吃。”

    是真的好吃,甜得發膩,苦得心酸,還有火辣辣的感覺從眼睛底下直躥出來。我一口接一口吃着蛋糕,就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想掉頭逃掉。

    大家都很高興,先是趙高興和悦瑩合唱了兩首歌,然後所有的麥霸搶着刷屏,話筒在大家手裏傳來傳去,你爭我奪,最後不知道是誰點的《嘻唰唰》,所有的人大聲合唱,因為人多,哪裏是唱歌,完全是在吼,吼出來的嘻唰唰。

    蕭山一首歌都沒有唱,哪怕是他最拿手的周杰倫。我倒是唱了好幾首歌,悦瑩知道我也是麥霸,所以替我刷屏,刷的全是我拿手的歌。我唱了一首又一首,專心致志,十分投入。我口乾舌燥,最後慕振飛給我端了杯果汁來,我咕咚咕咚就喝完了,然後我的聲音也嘶啞了。

    那天晚上我們玩到很晚,走下樓梯的時候大家都有點薄醺的醉意,人家是醉酒,我們是醉歌。大廳裏已經只餘寥寥幾個客人,白色的三角鋼琴放在偌大的玻璃地板中央,被燈光映得幻彩迷離。趙高興今天估計是實在太高興了,跑過去打開琴蓋,荒腔走板好容易彈出一首《兩隻老虎》,磕磕巴巴的曲調讓大家笑得前俯後仰。他還沒有彈完,悦瑩就在他的後腦勺上推了一巴掌:“丟人現眼,有鋼琴十級的在這兒,你還敢班門弄斧。”

    趙高興兩隻眼睛裏只剩崇拜了:“你還是鋼琴十級啊?”

    悦瑩又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推了一下:“我可沒那本事。”回頭就衝我叫嚷,“童雪你來,給他露一手,震撼一下他。”

    我今天一晚上都在笑,笑得臉頰發酸,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臉頰更酸了:“我都幾年沒彈過了,連鍵都不知道在哪兒了。走吧,太晚了。”

    悦瑩還不依不饒:“當初迎新大會上你還露過一手呢,別藏着掖着了,快來,彈一首你的成名曲。”

    我根本不敢抬頭看人,幸好慕振飛就站在我旁邊,他個子高,所以我拼命地往他身後的陰影裏縮,然後語無倫次:“太晚了,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不然宿舍要關樓門了。”

    怎麼出的門,我都已經忘記了,我只顧着讓自己不再發抖,只顧着努力想要回避臆想中蕭山的目光。或者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他壓根就沒有看我,或者根本沒留意我和悦瑩在説什麼。

    那天回去的真晚,宿舍已經熄燈了。悦瑩先漱洗完睡下後,我才摸到洗手間去刷牙。雪白的薄荷香氣在齒間溢開,我機械地在口腔裏移動着牙刷,我想着最後的告別,在西門外。趙高興他們一撥人,我和悦瑩是另一撥人,我們要回不同的學校,所以在西門外分道揚鑣。走到快進西門了我才回頭,遠遠看着趙高興他們一堆人早不見了,在西街明亮的燈火裏,兩旁都是食肆的小攤,賣燒烤賣小吃賣盜版書……煙熏火燎的一條街,小攤上一盞接一盞的燈泡,燈火通明的一條街,就像一條熙攘的河流,蕭山的影子就消失在那片燈河裏,就像這個晚上仍舊只是我的夢境,他從來不曾出現。

    一整個晚上我都心神不寧,我的話偏多,慕振飛平常就説我聒噪,今天晚上一定覺得我格外聒噪。其實我今天晚上既惶恐又焦慮,我唯恐別人看出我與平常的不同來。結果就是我真的顯得和平常不一樣,我演得太過了。從蕭山一出現,我就陣腳大亂,一直到他和趙高興他們一夥人,從燈火通明的西街走向另一個和我們截然相反的方向,我的一顆心仍舊像是揪着。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刷完牙,腦子還是糊里糊塗的,所以就用左手端起了杯子。外邊的路燈透進來幽暗光線,可以看到那滿滿一漱口杯的水抖得厲害,潑潑濺濺。我趕緊把杯子放下,再過一秒鐘我也許就拿不穩了,杯子會掉到洗臉池裏去。

    我站在洗臉池前,路燈透進來的光線很暗,鏡子裏的自己也是模糊的一團黑影。我右手下意識摸索着左腕上的那串珠子,寢室都知道這串黑曜石是我的護身符,洗澡都不肯摘下來。其實這珠子只是因為一個秘密,因為它可以擋住我左腕上那道傷疤。

    左腕上留下的那道疤並不粗,當時傷口卻非常深,深到幾乎切斷了整個左手神經。據説是本市最好的外科大夫替我做的修復手術,但一直到現在,我的左手其實沒有一點力氣,連一杯水都端不住。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考到鋼琴十級,媽媽當初最愛聽我彈《卡伐蒂娜》,很久以前我和蕭山偷偷溜到學校琴房,我也曾給他彈過《Thanksgiving》。

    可是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彈鋼琴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在病房裏,莫紹謙冷冰冰的手指,就按在我脖子裏的大動脈上。他連眼神都是冷的,説話的語氣非常平靜。他摸索着我頸中噴張的動脈,帶着一種近乎輕蔑的笑容:“怎麼不在這兒來一下?要割就割這裏。血至少會噴出兩米,甚至噴到天花板上,你在五分鐘之內就會死掉,省多少麻煩。”

    那時候漫長的手術已經讓我筋疲力盡,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反抗什麼,或者最後一次嘗試又仍舊是絕望。我看着他,已經沒有了怨憎,如果這都是命,那麼,我認命好了。

    我認命,於是沒心沒肺地活下來,放棄去九泉之下和父母團聚;我認命,於是厚顏無恥地做莫紹謙的情婦;我認命,於是繼續虛偽地念着大學,做一個若無其事道貌岸然的學生。

    我真慶幸在很久以前就和蕭山分手了,起碼不用把蕭山拖到這種污糟的關係裏來。

    蕭山,其實這兩個字都是很輕的舌音,像春天裏的風,温柔而温暖。每次當我無聲地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輕得不會讓這世上任何人聽見。

    那是我唯一的瑰寶,我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

    可是沒有了,不管怎麼樣,都是沒有了。

    就像是父母,不管我怎麼樣哭,怎麼樣鬧,怎麼樣的絕望傷心,可是他們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不會再安慰我,照顧我,給我倚靠。

    和蕭山的這次偶遇讓我整整一星期打不起精神來。我哪兒也不去,除了上課就是呆在寢室裏,在寢室裏我就拼命做題,一本考研的高數模擬題被我做完了大半本,只有做題的時候我心裏才是安靜的,只有做題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不孤單。筆尖在稿紙上沙沙地寫出演算,每當這時候我就又像是站回到高中那塊黑板前,我知道有個人就在我身邊,粉筆在我和他的手中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行一行的公式,一行一行的運算,正從我和他的手下冒出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和我齊頭並進,最後會寫出與我一樣的答案。

    週末的時候慕振飛來約我吃涮羊肉,我不去,被悦瑩死活拉着一塊兒去了。自從上次蕭山出現後,我對與慕振飛和趙高興的每次碰面都生出了一種恐懼的心理,我怕和他們在一塊兒的又有蕭山。真正地看到蕭山,我才知道我有多膽小,我以為我是破罐破摔了,我以為我是真無所謂了,但是那次蕭山出現,我就立刻又碎了一次。

    那聲“咔”的輕響,是從心底冒出來的,然後蔓延到每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膚,把它們龜裂成最細小的碎片,然後再痛上一回。

    三年,原來三年來我一直沒能忘卻他。他説分手,我答應了,然後我們就分手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我那天對自己輕描淡寫的安慰:不就是分手嗎?十六歲的戀愛真的會持續一生一世嗎?等進了大學,我一定就忘記他了。

    可是我一直沒辦法忘記他。

    進了涮羊肉店,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就像塊石頭,沉到看不見底的深淵裏去。我不僅又看到了蕭山,我還看到了蕭山旁邊坐着的林姿嫺,幾年不見她更漂亮了,而且渾身上下洋溢着一種獨特的動人氣質。我腿都不知道該怎麼邁了,要不是悦瑩挽着我,我估計我早就已經像堆受潮的糖沙,塌在了那裏。

    林姿嫺見到我還挺有風度,特意站起來跟我握手。慕振飛這才知道我和蕭山還有林姿嫺同是高中同學,他似乎頗有興味地打量着我們三個。三個人裏頭我話最多,我誇林姿嫺的包好看,不愧是獨立設計師的代表作,然後我又誇她的圍巾,burberry的格子,總是這麼經典不過時。一連串的名詞、形容詞在我舌頭上打個滾就吐了出去,我比那些動不動做思想工作的輔導員還愛説話,我比那些在圖書館管期刊的更年期大媽還要囉嗦。因為我不知道我一停下來會説出什麼話來,我似乎跟林姿嫺的關係空前地好起來,哪怕離開高中後我們再沒見過一次面。

    連悦瑩似乎都被我成功地瞞過去了,她大概以為我是見到老同學所以太興奮,挾了一筷子羊肉擱到我的碟子裏:“快吃吧你,真是跟黃河似的,滔滔不絕了。”

    我嘿嘿笑着開始吃羊肉,蕭山給林姿嫺也涮了一勺羊肉,林姿嫺嬌嗔:“這麼肥……讓人家怎麼吃啊?”

    蕭山很耐心,用筷子替她一點點把肥的挑掉。我埋頭大吃糖蒜,誰知趙高興説:“老大,你看看蕭山和他女朋友,人家才叫舉案齊眉,你也不管嫂子的,就在那兒緊着自己吃。”

    我差點沒被糖蒜給噎死,慕振飛瞥了趙高興一眼,還是他平常那露着小酒窩,唇紅齒白迷死人的微笑:“你想攛掇我獻殷勤,我不上那個當。”

    趙高興哈哈大笑,替悦瑩涮了一勺羊肉:“你不獻我獻。”

    悦瑩故意用筷子敲那勺子,叮叮噹噹地響,大家説説笑笑,熱鬧非凡。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費勁的一頓飯,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吃,勒令自己不準胡思亂想。

    最後趙高興還要去唱K,蕭山和林姿嫺似乎也興致勃勃,就我一個人實在不想再硬撐,藉口週一還有實驗報告要交,得趕回去弄虛作假。

    他們都去唱K了,就剩慕振飛送我回去。本來我説我一個人走,但悦瑩説:“讓老大送你吧。”趙高興也幫腔。我沒力氣再爭辯什麼,於是跟着慕振飛走了。

    因為週末,這個時間的校園還顯得挺熱鬧,進了西門後我們抄了近道,直接從山坡上穿過去。坡上全是梅花樹,還有好些是民國初年建校的時候栽下的,花開的時候香雪十里,連旅行團都把這裏當成一個景點,花季的時候成天有舉着小旗子的導遊,領着烏泱烏泱的遊客來參觀。

    這條路晚上卻非常安靜,很遠才有一盞路燈,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半的時候我都走出了一身汗,遠遠已經看到山頂的涼亭。這個亭子的對聯是位國學大師題的,字是頗得幾分祝希哲風骨的草書,木製的抱柱對聯前兩年剛剛改成大理石柱上的鐫刻。這位國學大師在文革時期不堪批鬥,終究自沉於坡下的明月湖,所以每次看到對聯中那行:“清風明月猶相照”的狂草時,大多數學生都會被一種神秘而悽迷的聯想籠罩。這裏也是本校約會的勝地,有名的情人山。我嚴重懷疑本校男生愛挑這個地方約會女朋友,是因為最有氣氛講鬼故事,可以嚇得女朋友花容失色,然後方便一親芳澤。

    我本來走的就不快,慕振飛也將就着我的頻率,邁出的步子也很慢。

    大概是我拖拖拉拉的樣子讓他誤以為我是累了,於是説:“要不歇一會兒吧。”

    其實我一直覺得胸口鼓着一口氣,他這麼一説,我就像練武的人似的,一口真氣都渙散了。我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背後是硬挺挺的紅木欄杆,百年名校,曾經有多少人坐在這裏,轟轟烈烈的青春,可是誰不是終究又悄然逝去。

    慕振飛在我身旁坐下,拿出煙盒,很紳士地問我:“可以嗎?”

    我還沒有見過慕振飛抽煙,莫紹謙倒是偶爾抽一支,如果我在旁邊,他也會這樣彬彬有禮地問我:“可以嗎?”

    我這才意識到慕振飛其實家教非常好,現在想想他起碼是中上層人家出來的孩子。進退有據,做什麼事都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從容不迫。以前我都沒留意,大概每次見面總和一堆人在一起,根本就無暇留意。

    我點了點頭,慕振飛點燃香煙,有淡淡的煙草氣息瀰漫開來,其實他坐得離我有點遠,而且還在我的下風。但煙草的味道讓我覺得熟悉而無力,就像是有時候睡到半夜醒過來,偶爾看到燈光,揉着眼睛推開書房的門,會看到莫紹謙還沒有睡,全神貫注地在看電腦,或者什麼別的我不懂的東西,他指間偶爾會夾着一支香煙,和咖啡一樣,用來提神。

    我身心俱疲,問慕振飛:“可不可以借你肩膀讓我靠一下?”

    他把煙掐掉了,坐到我近旁來,我放鬆地靠在他肩上。他説:“不準哭啊,哭的話我要另外收費。”

    我笑了一聲,感覺友誼牢不可摧,慶幸他知道我對他沒綺念。這個晚上我只是想要找個倚靠,既然隨手抓到他,被他刻薄兩句也是應該的。

    天上有很稀疏的星星,在現代化如此嚴重的城市裏,夜晚的天空四角都泛着紅光,那是城市的燈光污染,星星變得模糊而平淡,東一顆西一顆,像是一把漏掉了的芝麻。

    慕振飛問我:“為什麼你一直這麼不快樂?”

    我衝他齜牙咧嘴地笑:“有嗎?”

    他沒有看我,而是仰起頭來看星星,淡淡地説:“你連大笑的時候,眼底都是傷心。”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揪着他的衣領:“老大,你是自動系的高材生,未來的機器人之父,祖國的棟樑民族的驕傲,貴校更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你突然這麼文藝腔我真的覺得很肉麻好不好?”

    他終於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這麼台灣腔才真的很肉麻。”

    我“噗”地笑出聲來,把他的衣領捋捋平:“哎,你為什麼不談戀愛呢,你要是肯談戀愛,一定會讓那個女生傷心得死去活來。”

    他説:“為什麼要讓人傷心得死去活來?戀愛難道不是應該讓對方幸福快樂?”

    我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要讓她傷心得死去活來,這樣她才會一輩子記住你,牢牢記住你,想起你來就牙癢癢,見到你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了你一輩子,多好啊。”

    慕振飛笑了笑,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窩:“我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我就會讓她幸福快樂,寧可我自己傷心得死去活來,寧可我一輩子記着她,想起她來就牙癢癢,見到她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她一輩子。”

    這樣的男人上哪兒找去啊,我真的要哭了。

    我抓着慕振飛,死皮賴臉:“那你就愛我吧,求你了。”

    丫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不動聲色就擋開我的手,輕描淡寫地對我説:“做夢!”

    晚上十點悦瑩就回來了,她回來的時候我還沒睡着,躺在牀上看英語真題。悦瑩給我帶了烤雞翅回來,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啃烤雞翅。剛咬了一口就覺得一股疼痛從舌尖升起,真辣啊,這丫頭竟然給我烤的是特辣。

    悦瑩看到我眼淚汪汪的德行就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哭啊,怎麼不借這個勁兒哭出來?”

    我悶不做聲啃雞翅。

    她狠狠用指頭戳了下我的額頭:“瞧你那點出息,人家不就是帶了個女朋友嗎?你就差點沒散架了!”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她説過我和蕭山的事,我也從來沒在她面前提過蕭山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但她對着我就噼裏啪啦一陣數落:“幸好當時沒地洞,真有我估計你都鑽進去了,我真想遞面鏡子給你,讓你自己看看自己那熊樣。不就是一個高中同學,不就是帶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你是暗戀他多年還是當年跟他有過一腿,搞成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這丫真不愧看了幾萬本小言,沒想到我今晚那點事竟然在她面前無所遁形。我特羞愧地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呸!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你的手都在抖,臉色發白,聲音也不對,跟逼着自己唱戲似的。你以為你是蘇珊珊,隨便演演就能拿國際大獎?”

    我都顧不上她竟然拿蘇珊珊來比我了,我只想倒在牀上哀嚎:“有那麼明顯嗎?我還以為我表現得特冷靜特理智呢。”

    “太丟人了,簡直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悦瑩咬牙切齒,又像是冷笑又像是賭氣,“你要是真忘不了他,怎麼不把他搶回來?不就是學外語的,哼,我們學校當年的錄取分數線比她們學校的調檔線要高一百分呢!怎麼能輸在這樣一個女生手裏?”

    這都是哪跟哪兒啊?

    愛情和高考分數沒關係,它和任何事都沒關係。

    比如我愛蕭山,那只是我自己的事,不關蕭山的事,更不關林姿嫺的事了。

    我繼續啃雞翅膀,悦瑩繼續審我,盤問我當年的事情,我敷衍不過去就哼哼哈哈簡單地告訴她兩句:“談是談過……那會兒還小麼……是他提的分手……我也覺得分手是對的……我們相處的不好……一直吵架……吵到兩個人都厭了……初戀所以有點放不下……我真的不愛他了……真的……以考研的名義發誓……”

    悦瑩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滾你丫的蛋!你不愛了,你不愛了從我生日那天你就要死不活的!你別欺負我想不起來了,就是那天晚上他也去了,對吧?”

    悦瑩是真怒了,她只有真怒了才會説粗口,平常可是人模狗樣的裝淑女,就和我一樣,只有真怒了才在心裏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我把雞翅啃完了,平靜地説:“你説的沒錯,可我跟他沒緣分,真的,原來我們就相處不來。你再想想現在,他有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了,大家相安無事,留個念想多好啊。過個十年八年,我也許更懷念他了,畢竟是初戀。那時候我説不定早嫁人了,説不定連孩子都生了,得抱着小女兒跟她説,你媽當初那個初戀,帥啊,高中那會兒就有1米85……高大英俊……數學成績可好啦……英語也好……又會打籃球又會唱周杰倫……周杰倫要是那會兒已經轉型不唱歌了,咱女兒不知道他是誰怎麼辦……”

    悦瑩聽着我沒心沒肺地隨口胡謅,她忽然也不生氣了,就坐在那裏,慢慢嘆了口氣,似乎是被我哄住了。

    其實我經常這樣自己哄自己,忍忍就過去了,忍忍我就忘了,只需要忍一忍……忍一忍……就像當年乍然知道父母的噩耗,我在半夜一次又一次哭醒,可是白天在人前,我得忍着,再傷心我也得忍着,爸爸媽媽是不會回來了,我怎麼傷心也只能我自己忍着。沒有人知道我曾經遭受過什麼,我一遍遍地騙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得忍着……所以再大的苦我也能忍下來,還能壞到哪裏去,最壞的事情早就已經發生了。

    亦舒説過,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如果不忍,我早就活不到今天,如果不忍,三年前我大概就已經死了。

    我估計是我眼睛裏的神色嚇着了悦瑩,很久以前那段日子,我在照鏡子的時候,通常都被自己眼底的悽愴嚇一跳,可能現在我又露出那樣的眼神來。所以她忽然伸手抱住我,對我説:“童雪,你要是覺得難受,要不哭一場吧,啊?哭一場。”

    我反倒咧嘴衝她笑了笑:“我不難受,真的。”

    她重重地在我背心裏拍了一把:“你這樣子才叫真難受,搞得我心裏都不好過起來,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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