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的樣子很醜,兩頰的顴骨都瘦的突起來,頭髮也沒有幹,貼在臉上,更顯得瘦。她的眼窩深陷下去,眼睫毛很長,可是是溼的,原來她一直在哭。枕頭上溼了一大塊。她哭起來的樣子更醜,五官都皺成一團,身子也蜷縮著,像只蝦米。她哭得沒有任何聲音,就是流眼淚,淚水毫無阻礙地順著長長的睫毛滑下去,落到枕頭上。
其實當初她是很漂亮的,他記得她的大眼睛,非常漂亮,非常動人。那天晚上他在酒吧停車場撿到她,她當時伏在他的車前蓋上,醉態可掬,死活拉著後視鏡不撒手,認定這是出租車,認為他要跟自己搶出租車。他去拉她,她卻忽然仰起臉來,親吻他。
那吻很甜,帶著些微的酒氣。那天他大約也是真喝高了,因為他竟然把她帶回去了。
整個過程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幾乎是一言不發,除了他的腕錶不小心掛到她的頭髮,大約很疼,她輕輕“啊”了一聲。他於是把腕錶摘下來,繼續親吻她。她沒什麼反應,身子一直很僵,反應也很生澀,非常出乎他的意料,因為她還是第一次。在他醒來之前,她就消失了。就像是穿著織金衣裳的仙都瑞拉,驚鴻一瞥,可是午夜鐘聲過後,便消失在時光的盡頭。
可是他們終究是認出對方來,他認出她,她也認出了他,沒有水晶鞋,只有難堪。他不動聲色,看著她。這個女人,她究竟想幹什麼?
她的反應沒出他的預料,她出爾反爾,她糾纏邵振嶸,她甚至振振有詞。
可是振嶸如今不在了――想到這裡,他覺得心裡一陣難受。她還緊緊攥著他的衣角,眼角噙著很大一顆眼淚,發著高燒,她的囈語仍舊是振嶸。
或許,她對振嶸還是有幾分真心。
司機還在急診觀察室外的長椅上等著,可是他走不掉,她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就像嬰兒抓著母親,就像溺水的人抓著最後一塊浮木。算了,看著振嶸的份上,看著振嶸一直對她不能割捨的份上,一想到振嶸,他就覺得心裡有個地方開始發軟,軟到隱隱生疼。
那是他最親愛的弟弟,最親密的手足。
她的燒漸漸退下去,護士拔針的時候她終於醒過來。看到熟悉的側影,熟悉的臉部輪廓,幾乎令她驚得叫起來,可是馬上就知道,那不是振嶸,那不是她的振嶸。
她的手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她忙不迭地放開,像做錯事的小孩。
默默地鬆開手,他的絲質襯衣已經皺巴巴的了,不知道被她抓了多久。
“謝謝。”她的聲音是啞的,嘴裡也是苦的,發燒後連舌頭都發麻,說話也不利索。
他什麼也沒說,腳步也沒廳,就像根本沒聽到,走掉了。
她病了差不多一週,每天掛水,沒辦法再去跟著他。好不容易不發燒了,醫生又躲開了兩天的吊瓶,鞏固治療。
他送她入院時曾替她交了一千塊押金,這天她掛完最後一瓶藥水,就去宇天地產的樓下,等著還給他錢。
到晚上六點多才看到他的車出來,她伸手想攔,保安已經看到她了,幾個人十分熟練地將她攔在一旁,逼著她眼睜睜看著他的坐車揚長而去。
她去他別墅路口前守了一個鐘頭,沒看到他的車出入,也許他回公寓了。在本市他就有好幾個住處,她曾經天天跟著他,所以知道。
她應該把錢還給他,可是她仍舊沒辦法接近他,也沒機會跟他接觸。她沒辦法,只得把那一千元裝在信封裡,然後快遞到宇天地產去。
她知道他不在乎那一千塊錢,可是那是她應該還的。她也知道那天他是看在振嶸的面子上,才會送她去醫院。她鼻子發酸,即使他不在了,仍舊是因為他的緣故。振嶸是她最大的福氣,可是她卻沒有那福氣,留住他。
天與地那麼大,這世上,她只是沒有了邵振嶸。
杜曉蘇沒想到,那一千塊錢又被原封不動快遞回來,快遞的遞交人簽名非常秀氣,而且是個陌生的女性名字,叫“單婉婷”,估計是雷宇崢的秘書。
杜曉蘇把快遞信封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才拆開來。裡面不僅有那一千塊錢,還有一枚鑰匙。
鑰匙放在印刷精美的卡片裡,卡片上印著宇天地產的標誌,打開來裡面亦是一行印刷體:“一品名城歡迎業主入住”,後面則填著樓棟單元等等號碼。
有一瞬間杜曉蘇什麼都沒有想,自從邵振嶸走後,她常常有這樣短暫性的思維空白,心理醫生說是由於她有逃避現實的心理,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可是孜孜不倦,一直等了這麼久,終於拿到這把鑰匙,她仍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常常夢到振嶸,可是醒過來才知道是做夢。
下班後她沒有打的,搭了地鐵到一品名城去。小區已經陸續有業主入住,夏季的黃昏,光鮮朦朧。小區裡新種了樹木和草坪,噴灌系統在“噗噗”地噴散著水珠。有幾滴濺到她的腳背上,微微一點涼意。
樓道里的聲控燈已經亮了,她一路走上去,燈一路亮起來。其實天色還早,可以看見遠處高樓縫隙裡的一點深紫色的晚霞。她找著那扇門,摸出鑰匙來打開,屋子裡光線還算明亮,因為沒有做隔斷,朝南面的陽臺和飄窗都有光透進來。
她走到空蕩蕩的屋子中央,想看到房子的時候,想到從前和邵振嶸無數次紙上談兵,說到裝修的事。
客廳裡最大的那面牆,她用手摸了摸,水泥颳得很平,她想起來,振嶸給她出的主意,他們曾經打算在這面牆上自己動手繪上牆花。連樣子都找好了,她專門在圖書館裡泡了好幾天,最後選中一尊宋代瓷瓶上的折枝牡丹,花樣很複雜,畫起來一定很難,但當時不覺得,喜滋滋拿回去給邵振嶸看。
屋子裡空蕩蕩的,她在那堵牆前站了一會兒,四周都十分安靜,對面人家開了一盞燈,隱隱約約有電視的聲音,而這裡就只有她一個人。
她蹲在那堵牆前面,額頭抵著冰冷的水泥牆面,她只覺得有些冷,可是也沒有哭。
最後,慢慢地,小聲地說:“邵振嶸,我拿到鑰匙了。”
這是他們的家,她要按原來設想的樣子裝修,搬進來一定要換上抽紗窗簾,然後看著日光一點難點灑到地板上,映出那細紗上小小的花紋。她會在書房裡刷淨白的牆面,然後放上書架,等改成嬰兒室的時候,可以換成顏色柔和一點的牆紙……
她和邵振嶸的家……
她會好好活下去,因為他和她在一起,他一直會和她在一起。
她會努力讓自己重新開始生活,就像他從來不曾離開,就像他永遠在她身邊。
她銷假,重新回公司上班,畢竟工作可以讓自己閒不下來。新晟這條線她還是一直在跟進,所以避免不了了與林向遠的見面,但講的全是工作。
沒想到有一天在走廊裡遇見林向遠,她打了個招呼想要走過去,他卻突然問她:“前陣子你不是說在找房子,找得怎麼樣?我正好有個朋友要出國,他的房子要出租,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的語氣很自然也很熟稔,彷彿只是老朋友隨意聊天。她租的房子快要到期,房東要收回去裝修,她正在四處找房子。也不知道林向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但她還是說:“不用了,謝謝林總。”
林向遠不知不覺嘆了口氣:“曉蘇,你別這樣見外,我只是想幫幫你,並沒有其他意思。”她知道,但她知識不願意生活中再與他有任何交集,她抬頭看到同事正朝這邊張望,連忙說:“我同事在找我呢,我得過去了。”
杜曉蘇沒想到林向遠對這事的態度還非常認真,過了幾天又打電話給她:“房子你要不要看一下?我朋友急著出國,你也算幫個忙。租金對方說了好商量,主要是想找個可靠的人,住著日常維護一下,省得房子被弄壞了。”
畢竟是合作方的副總,杜曉蘇覺得再拒絕下去似乎就顯得矯情了,於是記下房東的電話號碼,答應過去看一看。正好週末的時候,鄒思琦有時間,就陪她一起去了。
房子地段真不錯,離她上班的地方很近,地鐵就三站。裝修中規中矩,房東拿到OFFER要出國去,所以租價相對便宜。鄒思琦看了都動心,覺得實在划算,二話不說替她拍了板,當場就先交了押金。正好雙休日用來搬家,曉蘇東西不多,鄒思琦幫她找了輛車,一趟就搬完了。
兩個人累癱在沙發上,看東西七零八落地擱在地板上,也沒力氣收拾。
鄒思琦說:“什麼都好,就是傢俱什麼的都太男性化了,趕明兒重新換個窗簾,把地毯什麼的也換了,就好了。”
杜曉蘇累得有氣無力:“我沒那心思了,等房子裝修好,我就搬了。”
鄒思琦有些小心地問她:“要不要找設計公司?”
杜曉蘇倒笑了一笑:“我請裝飾部的同事幫忙做了幾張效果圖,看著還沒我自己設想的好。”“倒忘了你就是幹這個的。”
“其實不太一樣,室內裝飾跟結構設計差得很遠。”杜曉蘇語氣很平靜,“再說我跟振嶸商量過,我們很早之前就商量過怎麼樣裝修了。”
她的語氣似乎很隨意,鄒思琦卻不太敢搭腔了,杜曉蘇倒又笑了笑:“總算搬完了,晚上想吃什麼,拉著你幹了一天的苦力,我請你吃飯吧。”
“那行,”鄒思琦有意放輕鬆語氣,“我餓了,非大吃你一頓不可。”
杜曉蘇把地上的紙盒踢到牆角去,很爽快地答應:“行!吃牛排,我也餓了,咱們吃好的去。”
那天晚上吃晚飯兩個人又回來收拾屋子,一直弄到夜深人靜才收拾好。
鄒思琦下去便利店買了鴨脖子,杜曉蘇買了幾罐啤酒,兩個人啃著鴨脖子就啤酒,你一罐,我一罐,最後都喝得有點高了。
鄒思琦說:“曉蘇,你要好好的,不然我們這幫朋友,看著心裡都難受。”
杜曉蘇笑嘻嘻,又替她拉開一罐啤酒:“你放心吧,我好著呢。”她仰起臉來,屋子裡只開了一盞壁燈,幽幽的光映出她眼中濛濛的水霧,“思琦,你不用勸我,我不難過,真的,我挺好的,再過陣子新房子裝修好了,我再請你吃飯,在新房子裡,我和振嶸……本來一直想請你吃飯……”她的聲音有些低,於是顯得喃喃,“思琦,你別勸我,我受不了,有什麼話你別跟我說。你得讓我緩一緩,我這輩子也許真緩不過來了,可是你就算哄我……也別再提了……就當我……就當我自己騙自己也好……我是真的……就這樣了……”
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終於沒有了。鄒思琦不敢說話,怕一開腔自己反倒要哭了。
杜曉蘇似乎恢復了平靜的生活,按時上下班。有時鄒思琦休息,就陪她一起去心理醫生那裡就診。因為杜曉蘇的父母本來是想接她回家的,而杜曉蘇不肯,堅持要留在上海,杜家媽媽再三拜託鄒思琦照顧她,所以鄒思琦隔不了多久,就約杜曉蘇出來吃飯,再不然自己去看她,兩個人一起去附近超市買菜,下廚做一頓吃的。
這天兩個人從網上下載了幾分菜譜,在家試著做了幾個小菜,一邊吃鄒思琦就一邊問杜曉蘇:“你最近怎麼老加班啊?原來是你比我閒,現在我都快比你閒了。”
杜曉蘇也顯得非常鬱悶:“我也不知道,最近新晟來了個副總,據說剛從美國回來,空降,突然主管業務這塊。不曉得為什麼總看我們不順眼,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們怎麼改對方也不滿意。設計部的全體同事加了一星期的班,最後方案一拿過去又被否了,寧經理快鬱悶死了。”
“你們寧經理不是號稱才華橫溢嗎?難道新晟的副總嫉妒他長得帥,所以連累你們也倒黴?”
“拜託,那副總是女的好不好,怎麼會嫉妒寧經理長得帥?”
“難道是情場宿怨因愛生恨?”鄒思琦興致勃勃,“來來,我們分析一下可能性!”
杜曉蘇愣了一下,才說:“這倒是有可能的,因為那個蔣副總真是來找碴的……而且年級又不大,人又很漂亮,跟寧經理看起來真的蠻配……”
“姓蔣?”鄒思琦順嘴問了一句,“叫蔣什麼?”
“蔣……”杜曉蘇使勁回憶,終於想起來,“蔣繁綠!挺拗口的名字。”
鄒思琦十分意外,“噝”地倒吸一口涼氣:“杜曉蘇,你怎麼這麼糊塗啊你,蔣繁綠是誰你都不知道?”
杜曉蘇有點傻,愣愣地看著她。
鄒思琦整個人只差沒跳起來:“那是林向遠的老婆,那個蔣繁綠,你怎麼這麼糊塗你!你連情敵都不知道全名,你簡直太糊塗了你!當年林向原不就是為娶她把你給甩了,你怎麼連她的名字都不弄清楚啊你!”
杜曉蘇的大眼睛仍舊有點發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一直以為那女人姓江……”鄒思琦看她臉仍舊瘦的尖尖的,大眼睛也無精打采,黯淡無神,不忍多說,岔開話:“得了得了,過去的事咱們都不想了。”
杜曉蘇卻慢慢地有點反應過來,為什麼新晟方面突然如此百般刁難,為什麼每次在會議上那位蔣副總出語總是那樣尖刻,為什麼那個年輕漂亮的蔣副總老是處處針對自己。原來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因為對方是蔣繁綠,林向遠的妻子,她顯然對自己有敵意。她不願意在這個圈子裡接觸到林向遠或者蔣繁綠,可是既然工作中避免不了,她只好努力做到公事公辦。
就是這樣,仍舊避無可避。恰逢一年一度的地產論壇峰會,各公司皆有出席,杜曉和幾位新同事也被副總帶去開眼界。剛進會場,卻出乎意料看到雷宇崢。
他是受邀的嘉賓之一,曉蘇從未在公開場合見過他,幸好隔得遠,估計他也沒有看到她。雷宇崢寥寥數語的發言,應酬完了新聞媒體又應酬同行,最後冷餐會還有一堆記者圍著,從房價走勢一直問到經濟形式,脫不了身。他的助理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替他賠笑圓場。其實他樣子很冷漠,痕跡很深的雙眼皮,目光深邃如星光下的大海,偶爾波光一閃,那光亦是清冷的,不像邵振嶸,總讓她覺得溫暖。
其實如果他表情再溫和一些,或者把西服口子多解開一顆,會更像邵振嶸。
杜曉蘇沒來由覺得心酸,偶爾可以看見這麼一個像振嶸的人,遠遠的就會讓她覺得安心,覺得邵振嶸並沒有遠走。他還在她的生活中,只不過離得遠,她觸不到而已。
杜曉蘇沒心思吃東西,好在餐會是在酒店中庭花園,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不算觸目。她端著盤子跟同事們一起,一抬頭就看見了林向遠和蔣繁綠伉儷,偏偏寧維誠也看到了,於是專程帶著同事們都一起過去打招呼。
林向遠神色還顯得挺自然,蔣繁綠倒似格外有興趣,從頭到腳把杜曉蘇打量了一遍。蔣繁綠本來是飽滿豐頤的那種美,兩彎描摹極精緻的眉頭,微微一皺,就讓人想起《紅樓夢》裡的“粉面含春威不露”的鳳辣子。杜曉蘇卻知道這女人只怕比王熙鳳還要厲害,只是儘量不做聲。
誰知她竟然打趣寧維誠:“寧經理,原來杜小姐是你的女朋友。”
寧維誠忙解釋:“不是,我和杜小姐只是同事。”
蔣繁綠卻笑著岔開話:“寧經理,冒昧地請教一下,貴公司的住房福利是不是不太好?”寧維誠相當錯愕,但很認真地回答:“我們博遠的住房補貼雖然不算高,可是也是高於業內平均水平的。蔣總怎麼忽然這樣問?”
蔣繁綠輕笑了一聲:“我是覺得貴公司有個別員工,似乎租不起房子,所以才關心一下。”
寧維誠本來就是聰明人,聽到她話裡有話,不由得狐疑。杜曉蘇眼簾低垂,反倒是林向遠十分尷尬地試圖解圍:“張先生在那邊,我們過去跟張先生打個招呼吧。”蔣繁綠卻似乎充耳不聞,笑盈盈地對寧維誠道:“現在這世道也挺奇怪的了,原來都是甲方的人向乙方索賄,現在竟然有乙方的人敢向甲方伸手,真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你說是不是,寧經理?”
林向遠的臉色已經十分尷尬,她聲線微高,旁邊已經有人詫異地轉過身來張望,博遠的幾個同事更是面面相覷。寧維誠聽出她話裡的意思,不由得道:“蔣總,如果是我們的員工有任何地方冒犯到貴公司,您可以直接告訴我們,我們絕不會偏袒。今天業內公司在場的人很多,您這樣說必然有您的理由,如果是我們公司員工有違法亂紀的行為,請您指出來,我們會嚴究。”
蔣繁綠輕笑:“哪裡,貴公司的員工怎麼可能違法亂紀,他們都是精英。”
杜曉蘇再也忍不住:“林太太,如果有任何誤會,您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來,不用這樣陰陽怪氣。我和您的個人問題,不應該牽涉到我所供職的公司。如果您對我的存在不滿,我可以立刻辭職,從這個行業小時。但您的所謂指責,我不能接受。作為乙方的工作人員,我自問沒有向新晟公司索取過任何賄賂,請您在說話時,不要信口開河。”“哎呀!”蔣繁綠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吃驚,“杜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點名道姓說你什麼了,還是杜小姐你自己那個……啊,真不好意思,我在國外待了幾年,中文不太好,可能用此不當,讓你覺得誤會。但你說我信口開河,信口開河這個詞我是知道的。杜小姐,如果我沒弄錯,你現在租住的那套房子,是屬於新晟公司名下,而且房租遠遠低於市價,不知道杜小姐對此事有是什麼感受呢?”
這下子博遠幾個同事不由得全看著杜曉蘇,目光中全是錯愕。
“繁綠……”林向遠十分尷尬,“其實……”
“其實我先生是出於好心,尤其對杜小姐這樣的老朋友,能幫就幫一把。”蔣繁綠仍舊笑容燦爛,“可是新晟是責任有限公司,不用說外子,就是我,身為執行董事和副總經理,也沒有權利這樣擅自處理公司名下的房產。”
杜曉蘇這才明白過來,又窘又氣又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同事們目光復雜,似乎什麼都有。寧維誠也顯得十分意外,問:“杜小姐,蔣總說的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那房子是新晟的。”杜曉蘇臉色蒼白,“我會馬上搬出來,你放心好了,我會在二十四小時內搬出。”
蔣繁綠微笑:“那也不必了,我給三天時間給杜小姐搬家。聽說杜小姐新近遇上意外,心情可能不太好,可是自己的男碰喲偶沒了,還是不要飢不擇食,盯著別人的老公才好。”
杜曉蘇幾乎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往後退了一步,卻不想正好撞在人背上。那人轉過身來,她抬起頭,振嶸……竟是邵振嶸,她恍惚地看著他,本能地抓著他的衣袖。她搖搖欲墜,臉白得沒有半分血色,幾乎就要倒下去。
雷宇崢不動聲色放下手,她的手抓得很用力,就像那天晚上在醫院裡一樣。她的眼睛卻漸漸有了焦點,她漸漸清楚,漸漸明白,這不是她的邵振嶸,不是她可以依靠的振嶸。她的眼睛裡漸漸浮起哀涼,像是孩子般茫然無措。
雷宇崢微微眯起眼睛,看著蔣繁綠。
蔣繁綠也十分意外,看著雷宇崢,過了幾秒鐘,才終於微笑:“雷先生,你好。”
他沒什麼表情,冷冷掃了她一眼。蔣繁綠向他介紹:“這是外子林向遠。”
林向遠伸出手來,雷宇崢十分冷淡地伸手,幾乎只觸了觸指尖便放下,反手拖過杜曉蘇:“向賢伉儷介紹一下,這是杜曉蘇。”
蔣繁綠萬萬沒想到他會替杜曉蘇出頭,不由得怔了一下。雷宇崢轉頭就冷冷地對杜曉蘇說:“誰敢讓你不在這行做了,叫他先來問過我。”
杜曉蘇眼睛裡已經飽含了熱淚,可是拼命想要忍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簡直比哭更難看。怎麼也沒想到他剛才就在旁邊把什麼話都聽了去。雷宇崢仍舊冷著一張臉:“你不是有房子嗎?沒時間裝修你不知道找人?原來那些本事都上哪兒去了?只知道哭!”
杜曉蘇已經幾乎忍不住了,被他銳利如峰的眼風一掃,硬生生又把眼淚人回去了。雷宇崢的秘書單婉婷早就過來了,他一轉頭看見了單婉婷:“送杜小姐會去,明天找幾個人幫她搬家。”
蔣繁綠倒是笑盈盈的:“對不起,我還真不知道……要不那個房子,還是先給杜小姐住著……”
雷宇崢淡淡地答:“我們家空房子多著呢,用不著別人獻寶。”
再不多說,由著一堆人簇擁著,揚長而去。
杜曉蘇本來十分不安,上車之後才低著頭小聲說:“謝謝。”
雷宇崢十分嫌惡:“你就不能稍微有點廉恥?林向遠是什麼東西,你跑去跟他勾三搭四,就為貪圖那點便宜?你別以為我今天是幫你,我是為了振嶸的面子,我不願意讓人家看我們家笑話。我也不指望你三貞九烈,可你也不能這麼不要臉,你丟得起這種人,我們家可丟不起這種人。”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似最鋒銳的刀,刀刀紮在她心尖上,刀刀見血,扎得她血肉模糊,扎得她肝腸皆斷,幾乎連最後的知覺都沒有了。她只覺得難過,百口莫辯。明明是百口莫辯,她卻不想分辨別的,只想分辨自己對振嶸沒有二心。可是連振嶸都不在了,其他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所以她只是用力睜大了眼睛,似乎想把心底最後一絲酸涼的悲哀逼回去。她的聲音仍舊很小:“我沒給振嶸丟臉,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會去就搬家,麻煩停一下車。”她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會給振嶸丟人,不管你信不信。
雷宇崢似乎不願意再搭理她,敲了敲椅背,司機就把車靠邊停下了。
那天杜曉蘇是走回家去的,沒有搭地鐵,也沒有搭公交,也沒有攔的士。走了好幾站路,走得小腿抽筋,她在人行道上蹲著,等著那抽搐的疼痛一陣陣捱過去,然後再往前走。到家後腳上打了兩個水泡,她進了家門後才把高跟鞋脫了,赤腳踩在地板上。水泡那裡隱隱生疼,才知道皮磨破了,露出裡面紅色的肉。可是顧不上了,她得把所有東西打包,再搬家。
她收拾了一夜,才把所有的東西打包完。天已經亮了,她叫了的士去鄒思琪那裡。鄒思琪睡眼惺忪地替她開門,見她拖著大包小包的樣子嚇了一跳,聽她簡單描述了一下緣由,更是氣得破口大罵林向遠。倉促間只得先把東西放下,兩個人還趕著去上班。
杜曉蘇一夜未睡,熬得兩眼通紅,對這電腦屏幕上縱橫的線條、數據,只覺得頭暈腦脹,只好抽空端著杯子上茶水間,給自己泡杯濃咖啡。誰知還沒走到茶水間門口,就聽見裡面隱約的笑聲,依稀是朱靈雅的聲音:“哦喲,看是看不出來,沒想到是這樣子。平常看她,好像人還挺好的呀。”
另一個女同事的聲音裡卻透著不屑:“這也是人家本事呀,怪不得新晟老師挑剔我們,合作了這麼多年,沒想到弄出個禍水來。”
“人家林太太也不是好熱的,你們昨天沒聽到那個話說得真難聽,我們在旁邊都臉紅,杜曉蘇竟然都不在乎。”
“後來她跟宇天的老闆走了,聽說當年她進公司,就是上邊有人跟我們項總打的招呼。這女人不曉得什麼來頭,真是有辦法。”
另一個聲音卻壓得更低了些:“人家是睡美人,只要肯睡,當然比我們有辦法。幸好她未婚夫死得早,不然那綠帽子戴的來……‘
幾個人一起輕笑起來,隔著門那聲音也像刀,一下一下颳著杜曉蘇的耳膜,颳得她額角上的青筋在那裡跳起來,跳得生疼生疼,可是更疼的是心裡。
她的手在微微發抖,轉身往辦公室走,踉踉蹌蹌走回座位,新建了個文檔,輸入“辭職信“,眼睛直直地盯著這三個字,過了幾秒鐘,才曉得往上頭打字,只是機械地敲著鍵盤。一個一個的套辭現實在屏幕上,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打了些什麼,最後她把辭職信發到主管人力資源的副總信箱。
隔壁座位都空著,寧維誠又帶著同事去新晟那邊了,但這次沒有帶上她。
她想,原來自己進公司是有人專門打過招呼,那麼當年肯定還是振嶸幫自己找著這工作的。可是她終究還是得辜負,她不能在這裡了,她懦弱,她沒出息,可是她受不了人家這樣議論振嶸,這樣置疑她和振嶸。她確實懦弱,但她已經沒有力氣掙扎,她得逃開一小會兒,她只想到到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安安靜靜地,想念振嶸。
她只有邵振嶸了,可是連邵振嶸,也不在了。
杜曉蘇的辭職沒有獲得批准,副總特意將她叫去,和顏悅色地跟她談話:“曉蘇,你的信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你說你身體不好,無法勝任目前的工作,我們也十分理解,要不這樣,我們給你放一段時間的假,你休息一段時間之後,再來上班,怎麼樣?”
她直直地看著副總,問:“宇天是我們最大的客戶,您是不是擔心會影響公司與宇天的關係,那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我和宇天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我繼續留在公司,只怕會對公司造成不良的影響。”
副總十分意外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曉蘇,你真是多慮了。要不這樣吧,你還是暫時先休息一段時間,等精神好點再上班。”
因為這位副總一直對她挺關照的,她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當務之急還是找房子,總不能老跟鄒思琪擠在一塊兒。她在偌大的城市裡奔波來去,跟著中介一層層地看,一棟棟地跑,最後終於租到一套侷促的一室一廳。地段不怎麼樣,房子又是朝西,租金更不便宜,可是也不能計較了。
鄒思琪特意請了一天假幫她搬家,見著新租的房子諸多不滿,不由得頗有微詞。杜曉蘇安慰她:“反正我只暫住住,等新房子裝修完了,我也就搬了。”
她決定裝修房子,找好了裝修公司,帶著裝修工人去現場,卻發現鑰匙無論如何打不開門鎖了。
她起初以為鎖壞了,找到了物業,物業管理人員卻告訴她:“杜小姐,這房子房地產公司收回去了,前兩天剛換了鎖。”
她完完全全地傻掉了,直如五雷轟頂一般,只覺得難以置信,過了好半晌才想起來給雷宇崢打電話,但總機不肯把電話轉過去,甜美的嗓音婉拒她:“對不起杜小姐,我不能夠把您的電話轉接往雷先生辦公室。”
她及急中生智,想起給自己寄鑰匙的那個名字,應該是雷宇崢的秘書吧,已經完全沒有了方寸,只是失魂落魄,抱著電話,就像抱著最後的救命稻草:“那麼單秘書呢?可以接單秘書嗎?”
總機仍舊十分歉意地拒絕:“對不起,單秘書陪雷先生出國去了。”
她誰也不認識,雷宇崢出國去了,單秘書陪他出國去了,他讓人把鎖換了。
他不聲不響,就拿走了一切。
她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光了一樣,擱下電話,整個人深深地窩在牆角,就像受到最後重創的弱小動物,再沒一絲力氣掙扎。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三天,不吃不喝,也不動,就坐在破舊的沙發裡,像個木偶。如果真的可以像木偶就好了,沒有痛覺,沒有思想,沒有記憶,沒有一切。
他收回了他的慷慨,他把房子拿了回去,他把她僅存的最後一點念想也拿走了,她沒有再做錯事,可是他不打算原諒她,她沒有對不起振嶸,可是他再也不打算原諒了。
中間她或許有昏睡,可是再醒來,也不覺得餓,雖然水米未進,可是胃裡像塞滿了石頭,沒有任何感覺。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走近廚房裡,打開煤氣,那幽蘭的小火苗舔著壺底,其實壺裡是空的,並沒有水,她也不打算燒水。
當時在醫院裡,媽媽抱著她那樣哭,媽媽幾乎是哀哀泣求:“曉蘇,你得答應媽媽,你不能跟振嶸走,你得答應媽媽,我和你爸爸只有你一個,你要是做什麼傻事,爸爸媽媽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當時她答應過,答應過媽媽,好好活下去。
可是沒想到這樣難,難得她幾乎已經沒有力氣撐下去了,她真的沒有勇氣撐下去了。
她走回臥室去,把床頭櫃上振嶸和自己的合影抱在懷裡。相框冰冷冰冷的,照片還是春節的時候,兩個人在家裡她拿手機拍的,傻乎乎的大頭照,兩個人挨在一起,像兩隻小熊,放大了很模糊。他們的合影並不多,因為兩個人工作都忙,聚一塊兒也顧不上合影。有的時候她喜歡拿相機拍他,可那些照片都是他一個人。
她還是把煤氣關了,因為振嶸,振嶸他也一定很希望她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