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幹什麼?”他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她的遙想。她似乎被嚇了一跳,有點發怔地看了他好幾秒鐘,才知道回答:“我就來看看趙媽媽。”
他沒再說什麼,終歸是不怎麼待見她吧,從一開始到現在。
但趙媽媽回來後,他又變了副模樣,待她很有禮貌,似乎跟趙媽媽一樣沒拿她當外人,尤其是吃飯的時候。趙媽媽把燉的老母雞的一隻大腿夾給他,另一隻夾給了曉蘇:“你們兩個都多吃點,成天忙啊忙啊,飯也不好好吃。”
他似乎想逗趙媽媽開心,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隻雞腿啃完了,還問:“還有嗎?我可以一起收拾。”
“貧得你!”趙媽媽親暱地拿筷頭輕輕戳了他一下,“這麼多年也不見你帶個姑娘回來給我瞧瞧,你真打算一輩子光棍呢?”
雷宇崢說:“您怎麼跟我媽一樣,見著我就唸叨呢?”
趙媽媽笑了:“你也知道啊,快點找個好姑娘,讓我和你媽媽都放心。”
雷宇崢笑著哄趙媽媽:“您別急了,回頭我找一特漂亮賢惠的,保管您滿意。”
趙媽媽說:“你這話都說了幾年了,也沒見你有什麼真動靜,去年在這兒吃飯你就說了一次……”想起上次雷宇崢說這話的時候,正是邵振嶸帶曉蘇回來的那次,只見著曉蘇低頭用筷子撥著米,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曉蘇知道她是想起了邵振嶸,心裡難過,她心中更難受,可是卻不能顯露出來,只作是歡歡喜喜,吃飯這頓飯。
趙媽媽聽說她是來出差,同事訂好了酒店,稍稍覺得放心:“讓你二哥送你回去。”
送她出門的時候,趙媽媽仍舊一直握著她的手,最後,還輕輕地在她手上拍了拍:“振嶸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隔著車窗,她一直笑著,跟趙媽媽握手道別。趙媽媽站在院子門口,含笑看著她,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因為振嶸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所以趙媽媽才將她也是如己出。
知道車出了衚衕口,趙媽媽的身影再看不到了,她才哭出聲來。
她已經覺得自己再也哭不出來了,連眼淚都早已經流盡了,可是終究是忍不住。
她根本就不敢回家去,更不敢見父母。因為父母一直希望她幸福,可是這世上她愛的那個人不在了,她怎麼可能還會有幸福?
她哭得難以自抑,眼淚湧出眼眶,毫無阻礙地順著臉頰流下去。透過模糊的淚眼,路燈一盞一盞從眼前掠過,一顆顆都像流星。她生命裡最美好的過去,就像是流星,曾經那樣璀璨,曾經那樣美麗,她卻沒有了邵振嶸。
她一步步找回來,可是那些曾經的快樂,已經再也不見了。
再難再苦,只得她自己一個人。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後車子停下來,停在紅燈前,他遞了一塊手帕給她。
她接過去,按在臉上,斷續地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今天是我生日……”
她不知道身邊時誰,她只需要傾訴,哽咽著,固執地說下去:“我今天二十四歲,你相信嗎?他說過,今年我的生日,我們就結婚……去年的鏡頭,我還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她把那些過去的美好,如同記憶裡的珍珠,一顆顆拾起來,卻沒有辦法,重新串成一串。她講得顛三倒四,因為太美好,她都已經快記不得自己還曾有過那樣的幸福,和他在一起,每件事,每一天。他曾那樣愛過她,他曾那樣待過她,她曾經以為,那會是一輩子。
可是她的一輩子,到了二十歲之前,就止步不前。
太多太美好的東西,她說不下去,只能斷斷續續地訴說,然後更多的眼淚湧出來。她哭了一遍又一遍,手帕溼透了,他又把後座的紙巾盒拿過來給她。她抱著紙巾盒,喃喃地講述,那些過往。那些邵振嶸為她做的事,那些邵振嶸對她的好,說到一半她總是哽咽,其實不需要,不需要告訴別人,她自己知道就好,那是她的邵振嶸,獨一無二的邵振嶸。
最後她哭得累了,抱著紙巾盒睡著了。
雷宇崢不知道她住哪家酒店,她哭得精疲力竭,終於睡著了,而眼睫毛還是溼的,帶著溫潤的淚意。他想,自己總不能又把她弄回家去。可是如果把她叫醒,難保她不會再哭。他從來沒見過人有這麼多的眼淚,沒完沒了,她哭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卻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覺得連自己車上的座椅都要被她的眼淚浸溼了。
他在四環路上兜著圈子,夜深人靜,路上的車越來越少。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或者怎麼辦,於是就一直朝前開,只有紅綠燈還寂寞地閃爍著。車內似乎安靜得可以聽到她的呼吸,每一次轉彎,他總可以聽到轉向燈“嗒嗒”地輕響,就像有日在那裡,嘀嘀嗒嗒地掉著眼淚。
最後他把車停在緊急停車帶上,然後下車。
幸好身上還有煙,於是背過身避著風點燃。
這城市已經沉沉睡去,從高架橋上望下去,四周的樓宇為由稀疏的一星兩星燈光。全世界的人都睡者了,連哭泣的那個日,都已經睡著了。
他站在護欄前,指尖明滅的紅星璀璨,彷彿讓日奇異地鎮定下來。身後有呼嘯的車聲,隱約似輕雷,卻遙遠得似另一個世界。
不可觸摸,彷彿要不可及。
凌晨三點多杜曉甦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抱著紙巾盒靠在車窗上,睡得頭頸發硬。而車閃著雙尾燈,停在空闊的高架橋上。
她有點發怔。車門終於被打開,他帶著清冽的深秋寒風,與陌生的菸草氣息。
他根本沒看她,只問:“你住哪個酒店?”
其實出了機場她就去找那個小小四合院了,根本就沒訂酒店,她小聲說:“隨便送我去一家就行了。”
他終於看了她一眼:“那你的行李呢?”
她木然地搖了搖頭,除了隨身的小包,她也沒帶行李來。
美國多久他們就下了輔路,走了一陣子,駛進一片公寓區,最後他把車停下,很簡單地說:“下車。”
她抱著紙巾盒跟著他下了車,他在大廳外按了密碼,帶她進入公寓,直接搭電梯上樓。
房子大門似乎是指紋鎖,掃描很快,兩秒鐘就聽到“嗒”一響,鎖頭轉動,然後門就開了,玄關的燈也自動亮了。走進去看到客廳很寬敞,只是地毯上亂七八糟,扔了一堆雜誌。
她撅得精疲力竭,只聽他說:“左手第二間是客房,裡面有浴室。”
她抱著紙巾盒,像夢遊一樣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他消失了半分鐘,中心出現的時候拿著一堆東西,是新的毛巾和新的T恤:“湊合用一下吧。”
她實在是很困了,道了謝就接過去。
她進了浴室才想起來放下紙巾盒,草草洗了個澡,就躺倒床上去。
床很舒服,被褥輕暖,幾乎是一秒鐘後,她就睡著了。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很沉,若不是電話鈴聲,她大約不會被吵醒,她睡得迷迷糊糊,反應過來是電話。神智還不甚清醒,手指已經抓到聽筒:“喂……你好……”
電話那頭明顯怔了一下,她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自己家裡,這也不是自己的座機。有幾秒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但猶豫只是一霎那的事,她當機立斷把電話掛掉了。
令人奇怪的是鈴聲沒有再次響起,或者那人沒有試著再打來。
她已經徹底地清醒過來,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用力甩了一下頭,彷彿這樣可以令自己清醒一些。但總覺得不好意思,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怔,終於下床去洗漱,然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雷宇崢站在客廳窗前吸菸。
落地窗本來是朝東,早晨光線明亮,他的整個日似被籠上一圈絨絨的金色光邊。聽到她出來,他沒有動,只是向身邊菸灰缸裡撣了撣菸灰。
他不說話的時候氣質冷峻,杜曉蘇不知為什麼總有一點怕他,所以聲音小小的:“二哥。”聽她這樣稱呼,他也沒動彈,於是她說:“謝謝你,我這就回去了。”
他把煙掐滅了,回過頭來,語氣有一種難得的溫和:“有些地方,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去看看吧。”
他們去了很多地方,他開著車,帶著她在迷宮一樣的城市中穿行。那些路上十分安靜,兩側高大的行道樹正在落葉,偶爾風過,無數葉子飛散下來,像一陣金色的急雨,擦著車窗跌落下去。偶爾把車停下來,他下車,她也就跟著下車。
他在前面走,步子不緊不慢,她跟在後面。這些地方都是非常陌生,毫不起眼的大院,走進去後才看見合抱粗的銀杏樹與槐樹,掩映著林蔭道又深又長,隔著小樹林隱約可見網球場,場裡有日在打球,笑聲朗朗。陳舊的蘇聯式小樓,獨門獨戶,牆上爬滿了爬山虎,葉子已經開始凋落,於是顯得細而密的枝藤脈絡,彷彿時光的痕跡。人工湖裡的荷葉早就敗了,有老人獨自坐在湖中亭里拉手風琴,曲調哀傷悠長。留得殘荷聽雨聲,其實天氣晴好得不可思議,這城市的秋天永遠是這樣天高雲淡。
雷宇崢並不向她解說什麼,她也只是默默看著,但她知道邵振嶸曾經生活在這裡,他曾經走過的地方,他曾經呼吸過的空氣,他曾經坐過的地方,他曾經在這裡度過很多年的時光。
黃昏時分他把車停在路邊,看潮水般的學生從校門裡湧出來,他們走進去的時候,校園已經顯得十分寧靜。白楊樹掩映著教學樓,灰綠色的琉璃瓦,長長迷宮似的走廊,彷彿寂落而疲倦的巨人。越往後走,越是幽靜,偶爾也遇見幾箇中學生,在路上嬉鬧說笑,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
穿過樹林,沿著小徑到了荷花池畔。說是荷花池,裡面沒有一片荷葉,池邊卻長著一片蘆葦,這時節正是蘆葦飛絮,白頭蘆花襯著黃昏時分天際的一抹斜暉,瑟瑟正有秋意,彷彿一軸淡漠寫意。池畔草地上還有半截殘碑,字跡早就湮滅淺見,模糊不清,他在碑旁站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麼,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後他走到柳樹下,拿了根枯枝,蹲下去就開始掘土。
杜曉蘇最開始不明白他在做什麼,只見那樹枝太細,使力也不稱手,才兩下就折了,他仍舊不說話,重新選了塊帶菱角的勢頭,繼續挖。幸好前兩天剛下過雨,泥土還算鬆軟,她有點明白他在做什麼了,於是也撿了塊石頭,剛想蹲下去,卻被他無聲地擋開,她不作聲,站起來走遠了一點,就站在斷碑那裡,看著他。
那天她不知道他挖了多久,後來天黑下來,她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的一點側臉,路燈的光從枝葉的縫隙間漏下來,他的臉也彷彿是模糊的。很遠的地方才有路燈,光線朦朧,他兩手都是泥,袖口上也沾了不少泥,但即使是做這樣的事情,亦是從容不迫,樣子一點也不狼狽。其實他做事認真的樣子非常像邵振嶸,可是又不是,因為記憶中邵振嶸永遠不曾這樣。
最後把盒子取出來,盒子埋得很深,杜曉蘇看著他用手巾把上面的溼泥拭淨,然後放到她的面前。
她不知道盒子裡是什麼,只是慢慢蹲下去,掀開盒蓋的時候她的手都有點發抖,鐵盒似乎是巧克力的鐵盒,外面還依稀可以看清楚花紋商標,這麼多年盒蓋已經有點生鏽,她掀了好久都打不開,還是他伸手過來,用力將盒蓋揭開了。
裡面是滿滿一盒紙條,排列得整整齊齊,她只看到盒蓋裡面刻著三個字:邵振嶸。
正是邵振嶸的字跡,他那時的字體,已經有了後來的流暢飛揚。可是或許時間已經隔得太久,或許當時的少年只是一時動了心思,才會拿了一柄小刀在這裡刻上自己的名字,所以筆畫若斷若續,彷彿虛無。
她有點固執地蹲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這三個字,已經吸去她全部的靈魂,只餘了一句空蛻。
那些紙條,七零八落,上面通常都寫著寥寥一兩句話,都是邵振嶸的筆跡。她一張一張地拿出來。
從智嫩到成熟,每一張都不一樣。
第一章歪歪扭扭的字:“我想考100分。”
第二張甚至還有拼音:“我想學會打lan球。”
“曾老師,希望你早日jiankang,快點回到課堂上來,大家都很想念你。”
“我想和大哥一樣,考雙百分,做三好學生。”
“媽媽,謝謝你,謝謝你十年前把我生出來。爸爸。大哥/二哥,我愛你們,希望全家人永遠這樣在一起。”
“秦川海,友誼萬歲!我們初中見!”
“二哥,你打架的樣子真的很帥,不過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打架了。”
“無理競賽沒有拿到名次,因為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我恨羞愧。”
“爸爸有白頭髮了。”
“何老師,那道題我真的做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