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北京正在刮沙塵暴,空氣渾濁,能見度差,所有人都戴著口罩,車窗外黃澄澄一片,連天空都看不清。
同事將她送回家,老闆讓她休息一週再上班,畢竟她行走還有點不便。
家裡很乾淨‘鐘點工按時來替她做清潔,收拾得整整齊齊。
報箱裡塞滿了報紙,物業看到她回家,送了一堆她的快遞上來。
意外地發現有大學同學寄給她的禮物,附著字條:“看到報紙才知道你出了意外,願早日康復。”
日期已經是好多天前。
她也上過一次頭條了,以經紀人的身份。報紙上寫得很誇張,因為汪海剛剛出了事,她又撞車。
小費不續約的消息差不多已經街頭巷尾人盡皆知,有人說她與小費有矛盾,因為Marilyn帶了小費多年,換她做經紀人後,小費對她有各種不滿,所以才會不續約。
小道消息滿天飛,她許久沒有上網,看一眼各種新聞,只覺觥怪陸離,莫衷一是。
在客廳裡拆快遞,有個快遞封很輕,她原以為是空的,倒出來一看,原來是個護身符。
沒有別的字條,她把快遞封外頭粘的單子看來看去,字跡早就已經模糊不可辨認,發件地址也語焉不詳,只有收件人她的名字還沒有被磨光,清晰可辨。
她認出他的字,寫“昕”字的時候,他習慣將“斤”字的那一撇寫成橫的。
他有一點點小迷信,其實在這個圈子裡,每個人都會有點信仰,他每年都會去五臺山拜佛,今年還沒有去過。
不,他去過了,還給她求了護身符。
不能相見,所以快遞給她。
文昕將快遞單撕下來,慢慢抻平。她有他的很多簽名,大部分是簽名的照片或海報,送給粉絲或者朋友的禮物,總會有記者被朋友請託,問她來拿。
可是他寫她名字的時候,非常少。只有一次,他怕自己的劇本跟她的弄混了,於是在她的那本封面上替她寫過她的名字。他把“斤”字的那一撇寫成橫的,為此她還說過他:“這個字不是這樣寫的。”
他完全不在乎:“我一直都是這樣寫的,別人不這樣寫更好,下次你看到,就認得是我寫的了。”
文昕將快遞單夾到一本書裡,塞進書架上。
日已黃昏,客廳有一扇窗子是朝西的,所以陽光很好。
連風沙都靜下來。
她倒水吃了一堆藥片,大部分是鈣片和維生素。
她只會想他一個黃昏了,最後一個黃昏。
太陽一分一分地落到高樓後面去,光線漸漸黯淡,路上的車逐漸多起來。
中學時代愛看武俠小說,金庸和古龍的作品都看了個遍。
《書劍恩仇錄》是她看的最後一部金庸作品,因為所有同學都告訴她說,這部不好看。
她也覺得確實不怎麼好看,比起金庸其他幾部巔峰之作來,差好遠。
而且她不喜歡香香公主。
那個女人太沒個性,除了美,簡直一無是處。
她喜歡霍青桐,快意恩仇,即使心痛得吐血,也會驕傲地離去。
可是陳家洛愛的是香香公主。
在長城之上,他們相遊的最後—個黃昏。
香香公主哭著說:“大哥,大哥,太陽落下去了。”
十六年後,楊過在斷腸崖上,看著太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知道小龍女終究是不會來了,頓時萬念俱灰。從此兩鬢灰白。
一首老歌總是喝,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
那是兩情相悅的時候,只爭剎那朝夕,不求天長地久。
白頭到老,多麼奢侈的願望。這世間很多很多有情人不可以在一起,有的死別,有的生離。每一秒鐘,都有無數人離開自己的愛人,孤獨地走向另一個方向。
所以她只縱容自己這麼一小會兒,她只會再想這麼一小會兒。關於她心頭的那顆星,她的夜空中最明亮最璀璨的那顆星。
她只容許自己,再想這麼一小會兒。
高架橋上有點點的車燈,漸漸匯成燈光的河,川流不息。硬幕低垂,一盞盞路燈亮起,似一串華麗珠鏈。太陽落山了,黃昏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她還沒有正式上班,不過也漸漸開始工作。康復後的第一項工作,是陪老闆去見高顏。
老闆派自己的司機來接她,老好人王師傅一直想耍攙扶她,其實她走路已經沒有太大問題,只是比常入步伐略慢而已。
約在高爾夫會所,高顏打球的技術一流,老闆也愛打球,不所以只是在會所吃午餐。
邊吃邊聊,談得很愉快。高顏說:“我相信文昕,所以很快做決定。”
無心插柳柳成蔭,當初她也並非純粹地幫他,可是他很感激。
高顏心細,看到她左手中指的戒指,便與她握手道恭喜。
老闆也與她握手,說:“我都沒有留意,什麼時候安排大家見個面,我請你和他吃飯。”
“他姓梁,應該我們請您才對。”
“喜酒留到喜宴上再喝,那位梁先生要娶我的得力干將,總得先過了我這關再說。”老闆說得詼諧幽默,“我覺得像嫁女兒,所以既心痛又不捨。”
文昕笑著說:“結婚後我仍舊會工作,所以沒有辭職的計劃,老闆你千萬不要開掉我。”
“呵,工不工作不是重點。”老闆說,“重點是你覺得幸福。”
她把老闆的邀請告訴梁江,他最近很忙,一直在出差,說:“我儘量安排一下。”
結果他回北京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又出差一週。文昕都開始
上班了,他仍舊沒有抽出時間來。
這天文昕跟高顏吃飯,這兩天他們總是在一起,因為幹頭萬緒的計劃,文昕想要儘快熟悉高顏的工作、愛好、特點,所以每天都會與他碰頭。
這天跟高顏和他的助理吃完飯,正巧文昕接到梁江的電話,他說:“我落地了,正在機場高速上,你在哪裡?要不要我過去接你?”
兩個人都忙,所以見面的機會彌足珍貴,總是擠牙膏一樣地擠時間。文昕將地址告訴他,他說:“好,我就過去。”
文昕的車報廢了,一直沒有買新車,心有餘悸。高顏原本想讓助理開車送她,她笑著說:“沒關係,我男友會來接我。”
“啊,那我們可以等一等,一見廬山真面目。”
不一會兒梁江又打電話來:“我快到了。”
“我馬上出來。”
文昕跟高顏一起搭電梯下樓,高顏像所有的明星一樣,習慣戴墨鏡、口罩,因為她走得慢,所以他特別照顧地,扶她下臺階。
粱江的車就停在馬路邊,他剛從飛機上下來,仍舊是衣冠楚楚,看到她就下車迎上來,遞給她一束花:“花粉處理過了,在飛機上拿了四個小時,他們都笑我傻。”
文昕也覺得他挺傻的,可是他一轉臉看到高顏,似乎臉色變了變。
文昕猶未覺得,向他們介紹:“我的新拍檔,高顏,你一定看過他演的電影。”
“梁先生,你好,總聽文昕提起你。”
梁江與高顏邊握手,邊問文聽:“你沒有說過你新簽了大明星啊?”
“還在保密中。”她笑盈盈地說,“所以沒有公開。”
“梁先生消息應該十分靈通。”高顏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不是嗎?”
粱江似乎十分沉著:“高先生,我們能不能單獨談一談?”
“不。”高顏轉向文聽,“餘小姐,很抱歉,如果這個人是你的未婚夫,我恐怕無法與你合作。”
文昕已經糊塗了,十分不解地看著這兩個人。
高顏淡淡地說:“我與新辰的恩怨,餘小姐十分清楚,而且江湖上也都知道,我和新辰國際再無合作的可能。梁先生是時先生的弟弟,新辰國際的第二大股東。文聽,你有這樣的未婚夫,竟然替新辰的競爭對手公司工作,你的老闆真是慷慨大度。”
文昕呆若木雞,過了半晌,才看著梁江,問:“他說的是真的嗎?”
他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一談,好嗎?”
文昕不做聲,高顏說:“梁先生深居簡出,從來不干涉公司的運作,也很少出現在娛樂圈。如果我不是與新辰合作了五年如果不是偶然在時總家裡見過一次,我也認不出您來。餘小姐,我相信你和他交往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誰。”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回的家,印象裡好像是攔了一部出租車。
回到小區才發現,梁江的車一直跟在她的車後面。
她下車的時候,他上前來替她付款。
他總是這樣有風度,這種時候,還能維持。
出租車走掉了,她轉過臉來看他:“梁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也許哄得我團團轉,你覺得很好玩。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你說什麼我都相信。那天吃私房菜,你哥哥明明在,你就不讓我去見他,我還傻乎乎地以為,你是真的怕喝酒。你為什麼要向我求婚?覺得這幕戲還沒有演到高潮?我做過大明星的助理,做過大明星的宣傳,也做過大明星的經紀人,可是你卻比任何明星都要會演戲。梁先生,您不進娛樂圈,真是演藝界的最大損失!”
話說得這樣尖刻,他也只是沉默,最後才說:“我哥哥與我,是兩個人。我雖然有公司的股份,那也是因為哥哥創業的時侯,我曾經借過錢給他,後來折成了股權。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公司管理,你和我哥哥在工作上的一些恩怨,我以為是沒有關係的。”
“哈,時總的弟弟。”文昕有仰天大笑的衝動,“我真是何德何能,承蒙青睞!”
“我哥哥並不是魔鬼,他在生意生的行事手段或許你並不贊同,但公事歸公事,私事歸私事,文昕,你公平一點好不好?”
“公平?汪海死的時候,誰給他公平?高顏在電影節前被爆出隱私的時候,誰給他公平?”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對他大吼,“汪海不僅僅是我帶的藝人,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你知道嗎?他當著我的面從樓上眺下來,就死在我的眼前!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哥哥。他想讓誰身敗名裂誰就身敗名裂,他想讓誰生不如死誰就生不如死,他控制著半個娛樂圈的資源,他把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上!是,你哥哥很能幹,他做得很成功,他是目前業內最大的幕後老闆之一。梁先生,你曾經說過你年薪百萬,你少說了一個零還是兩個零?新辰國際的第二大自然人股東,哈哈,我真該去查一下貴公司去年的年報,看看盈利是多少,你的分紅是多少!”
“文昕,你累了,你的腿也不能久站,我們改日再談,好嗎?”
她也知道自己歇斯底里,她也知道自己面目猙獰。可是滿腔的怒火,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燒成灰燼。
她說:“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把手指上的那枚指環取下來,他不肯伸手接。她隨手往花壇裡一扔,然後拖著隱隱作痛的腿,搭電梯上樓。
回到家中,她抽了整整一包煙,才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
自從入院後,她本來已經戒菸。
與梁江的分手,痛快淋漓,也許她早就想這麼幹了。他不是不好,她也曾經試圖嘗試與他開始。可是愛就是愛,愛是無法替代的。她失去的是一顆星星,即使給她一輪更光潔圓滿的月亮,那也不是她的那顆星星。
也許她下意識裡,一直等著這樣一個藉口,可以讓她正大光明地和他分手。
所以今天的事情,她除了爆發之外,除了憤怒之外,還有一絲微妙的難以言喻的輕鬆。
她不用再繼續與他在一起。
在與費峻瑋分手的時候,她知道,她會繼續往前走。生命這樣漫長,時光似水流去,她或許會遇到不好也不壞的男人,戀愛,結婚,生子。普通人都是這樣過,她覺得,自己也可以做到。
後來,她才發現,原來高估了自己。
梁江是很好很不錯的交往對象,只是意難平。
跟他在一起的快樂,是朋友的,是知己的,是互相照顧的,甚至是另一種幸福。只是欠了那麼一點點,因為不是愛。
現在這種快樂也要失去了,她痛快地想,這樣也好,這樣她也不必滿懷愧疚,覺得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梁江。
他騙了她,他竟然是時川的弟弟,多好的理由,她把戒指扔在花壇裡,多好的結局。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是一個壞人,一個極端自私的壞女人。
原來她是一直盼望著,有這樣一個理由,好讓她可以不負責任的結束這一切。
她點著一支菸。調到靜音的手機,有十幾個未接來電。
全是梁江打來的。
她不覺得自己狠心。女人受過幾次傷之後,常常說看破紅塵,但真正能看破的,卻沒有幾個,而現在她是真的疲倦了。
以後做滅絕師太,見到男人,上滅下絕。
菸灰落了一些在地上,她走到陽臺去拿吸塵器,看到底下他的車燈亮著,他還沒走。
她關掉陽臺上的燈,開始打掃衛生。
吸塵器“嗡嗡”響著。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斯嘉麗說過。
第二天她上班去,老闆並不在,她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告訴老闆呢,自己差點跟時川的弟弟結婚。
真是一場笑話啊,說出去旁人一定不肯信,交往這麼久,卻連他到底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她沒想到,時川會約見自己。
是他的秘書打給她,中規中矩的問:“餘小姐是嗎?”
她還以為是哪個記者,於是說:“你好,我是余文昕。”
“你好,餘小姐,我是新辰國際時川先生的秘書,我姓童。餘小姐,時先生想見一見你。”
文昕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脫口說:“我沒有時間。”
“時先生說,這件事情很重要,而且關係到費峻瑋先生的合約,希望餘小姐儘量抽出時間來,和他見面詳談。”
話說得這樣客氣,也不過是威脅利誘。
文昕針鋒相對,說:“如果是費先生的合約問題,請直接聯絡我的上司或者法務部的同事。”
童秘書不瘟不火、慢條斯理的說:“時先生說,他只想和您一個人面談。如果您不來,有些消息,他會直接交給傳媒。
在那一剎那,文昕只想破口大罵,去他媽的,愛誰誰。
可是她不敢也不能更不應低估時川的力量,如果他要見面,那就見面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又不會吃了她。
秘書將地點告訴她,說:“時先生希望這個會面是私人的,所以希望餘小姐不要洩露給其他人。”
正好,她打算帶把西瓜刀,先殺人,後毀屍滅跡。
她打車去那個地方,到了門口才發現,原來梁江曾經帶她來過這裡,是藏在公園裡的那家低調奢華的酒店。
服務生顯然被叮囑過,一見她就鞠躬:“餘小姐您好,您的朋友在等您。”
她只來過這酒店一次,而且是晚上。白天的時候更覺得不同,而且季節也不一樣了。
服務員引著她,順著抄手遊廊往後走,一直走到喝茶的地方。
白天的一池水,春水已融。對面亭子裡坐著一個姑娘,抱著琵琶在撥弄。琵琶錚錚的絃聲隔水送來,更覺好聽。
這次唱的不是蘇州彈詞,而是在演奏古曲《十面埋伏》。
這曲子還真是應景。
時川一個人坐在水閣中等她。服務員將她領到門口,便悄然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