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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晚上吃完了飯,洛美幫父親在廚房裡洗碗,官峰問:"下個星期是你的生日,你想怎麼過?"

    洛美怔了一怔,才笑了:"我倒忘了。"取了乾布將碗擦乾,說,"算了,過什麼生日,一想就覺得自己都老了。"

    官峰說:"老?在爸爸面前還敢說老?"

    洛美一笑,聽到門鈴響,放下碗去開門,卻是洛衣,連忙笑著說:"怎麼來之前也不打個電話?今天晚飯吃得早,你沒趕上。咦,少梓怎麼沒來?"

    洛衣已走進來,燈光一照,一張臉孔雪白得沒有半點血色。洛美不由一怔,問:"怎麼了?"

    洛衣往沙發上一坐,雙手捂住了臉,憤憤地說:"我再也不要聽到他的名字了!"

    洛美這才知道兩個人又吵架了,就笑著坐下來,問:"又怎麼了?"

    洛衣說:"他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好好的,莫名其妙地衝我發脾氣。"

    "也許是公事上壓力大。"洛美柔聲說,"正在分家呢,兄弟幾個都較著勁,他也許心裡煩。"

    "根本不是!"洛衣失態地尖叫,"他存心和我過不去,我好好的在家,他一回來就衝我發脾氣!"

    洛美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好啦,好啦。姐姐替你去罵他,好不好?"

    洛衣仍捂著臉,卻頭一歪倚在了洛美懷裡,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他……他這回是終於露了馬腳了。"

    洛美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說:"好啦,別胡思亂想了。你自己也說過,少梓人雖然有些浮躁,心眼卻是不壞的。"

    洛衣哭道:"我根本沒有胡思亂想。他自己說漏了嘴。"

    洛美哄著她:"別哭啦,什麼事有姐姐呢!他怎麼說漏了嘴?"

    洛衣道:"今天他一下班就問我,初四是我的生日,要怎麼慶祝。姐,我的生日還有半年呢,我問他記的是哪個女人的生日,他就發起脾氣來,還用手推我……姐姐,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洛美強笑道:"好了,他只是記錯了你的生日,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們罰他道歉就是了。"

    洛衣卻猛地抬起頭來,一張臉上滿是淚痕,清幽幽的眼裡閃著怨恨:"不是!他心裡另外有人!一直有人!他一直想著那個人!他不許我穿鮮色的衣服,他不許我剪短髮,他不許我戴鑽石……因為這些統統都是那個女人不喜歡的。他想把我變成那個女人的影子!不……根本他就把我當成那個女人!他一點都不愛我,他愛的是那個女人!"說到最後一句,眼淚潸然而下,伏在洛美懷中大哭起來,"他……他騙得我好苦……"

    洛美卻似晴天霹靂一樣,腦中有千萬個問題。剛剛洛衣的一番話就像一根火柴一樣,點著了一鍋沸油。現在這滾燙的液體,灼痛她每一根神經。

    舊曆的初四是她的生日,她對他說過一次。可她從來就不知道他居然記得。過去他也沒有送過什麼生日禮物給她,她以為他早就忘了。

    可是今天……

    可是今天他弄出這麼大的事來!

    洛美深深地吸了口氣,對洛衣說:"我替你去找少梓談談,好不好?"

    "不。"洛衣拭著眼淚,"我要離婚!"

    "孩子話。你們才結婚幾天?"洛美嗔怪著,拿起電話來撥號,言少梓的行動電話卻關著。她問洛衣:"他在家裡嗎?"

    洛衣搖頭:"我不知道。"

    洛美想了一想,對官峰說:"爸,你看著小妹,我去找言先生。"

    官峰有些擔心地望了她一眼,目光中竟似有些瞭然。他說:"不要去了吧,外頭好像又要變天了,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呢。"

    洛美不敢往下想,低了頭:"我很快就回來。"

    官峰嘆了一聲,站起來送她出門。洛美扶著門框,低聲說:"爸,您不用擔心。"

    官峰說:"我怎麼能不擔心呢?"欲言又止,終於只是說,"你自己路上小心。"洛美心更虛了,逃也似的出了家門。

    到了永平南路,走到大廈下,遠遠已看到七樓B座亮著的燈火,他果然是在這裡。

    洛美泊好了車,乘電梯上樓,徑直用鑰匙開了門。果然,滿室的煙霧繚繞,在迷濛的深處,隱著言少梓頎長的身影。

    她將車鑰匙與門鑰匙都往茶几上一扔。鑰匙滑出老遠,撞得茶几上那隻水晶花瓶嗡嗡兩聲響,晃了一晃,卻沒有倒。

    她往沙發裡坐下,冰涼的藤面將一股寒意直沁入心底。她問:"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知道。"淡淡的煙從他口中逸出,幻成灰色的妖魔,引起人毛骨悚然的聯想。

    "什麼叫你不知道?"洛美幾乎要發脾氣了,"當初是誰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要愛洛衣一生?你所謂的一生有多久?"

    "美!"

    "不要這樣叫我!我現在是洛衣和你的姐姐,我希望你能夠聽我幾句話。"

    "美!"他的聲音膩膩的,像溶了的巧克力,滑滑的、稠稠的,"我已經幾天沒有看到你了,我們不要說那些煩人的事行不行?"他的人也像溶了的巧克力一樣,粘粘地滑向她。那一雙深邃的眼睛,彷彿火山,滲出滾燙的岩漿來,幾乎要將一切都摧枯拉朽焚燒殆盡。

    "言少梓!"她有些吃力地將自己從柔情的陷阱里拉出來,強自鎮定地看著他,"從幾個月前,你告訴我你愛洛衣、她也愛你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的種種就已灰飛煙滅。你答應過我,要愛洛衣一生一世,現在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糾纏不清,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洛美。"他抬起眼望著她,彷彿想望進她靈魂的最深處一樣,"你一直在逃避真相。"

    "笑話!"她的一隻手只顧別著那藤椅上的細條,一下一下,直將那藤條劈出細細的一條刺兒來,冷不防紮了她的手指,刺得一痛方才縮手,口中反問:"我逃避什麼了?"

    "我們兩個都犯了一個大錯。我錯在以為我愛的是洛衣,或者說,我錯在我以為我愛的是你的樣子、你的外表。而你錯在相信我愛的是她。"

    洛美幾乎是本能地反駁:"荒唐!你在胡說什麼?你怎麼可能愛我?你明明愛的是洛衣。"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乏力地往後靠去,彷彿想找個什麼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洛美看著他,突然不自覺地嘴角上露出一絲笑來。她轉過了頭,說:"少梓,算了,別玩了。又不是在拍戲,愛我愛她,聽著怪嚇人的。我猜你公司還有一大堆的事,明天你又要起早上班的,快去接了洛衣回家吧。"

    言少梓垂下了眼皮,似乎在細心地看地毯上織的繁複花紋,口中說:"你打算就此打住,不想聽我再說下去嗎?"

    洛美站起來,笑著說:"還有什麼好說的。"伸手拉他,"走吧,去向洛衣賠個不是,外頭已經變了天,再不走的話說不定又要下雨了。"

    "洛美。"他握住了那隻手,用一種鄭重其事的口氣說,"今天你一定要聽我說完。"

    洛美嘆了口氣,玻璃窗上有輕微的響聲,洛美不由扭頭去看,是下雨了。她有些精疲力竭,可是無法逃避,無力再避開這一切,只得面對:"好吧,你說吧。"

    "洛美。"他稍稍放低了聲音,所以有些喑啞,雨越下越大了,敲在窗上簌簌作響。他的聲音在雨聲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令她不安。

    "你記得嗎?五年前,也是在下雨,那天你站在我的辦公桌前,對我說你有信心讓我肯定你的工作能力。那個時候你剛從學校畢業不久,你單純、勇敢、自信,一下子讓我迷上了你,後來我一直在想,我是什麼時候愛上你的呢?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就是在那個下雨的早晨,你對我說那句話的一刻。有五年的時間我們相濡以沫。我從科長升到總經理,你從普通秘書做到首席。幾乎每一天我們都在一起。我說過,沒有你我一定活不下去,你一直當成戲言,我也曾經以為它是。但是等我明白這根本不是一句戲言的時候,我已經抓不住你了。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什麼時候被定位。我無法走出-夥伴-這個範圍一步。你就在我身邊,卻又離我那麼遠了,你已經精明、世故、長袖善舞。我稍稍接近你,你就已逃得無影無蹤。你把我們之間的相互吸引理解為純粹的拍檔友誼,並且成功地讓我也認同了這一點,我無法可想,最後我甚至自欺欺人地希望就保持這樣一種狀態下去,因為我不想失去你。但偏偏又出現了洛衣,她和以前的你幾乎一樣,於是我就墜入所謂的情網了,於是我就向她求婚。洛美,我真的以為我是愛她的。但是直到結婚後我才知道,我愛的根本不是洛衣。我愛的是你,一直是你。我把洛衣當成你來愛,但是,她永遠都不能變成你。"他的眼中朦朧出一種灰色的霧氣,"洛美,我錯了。"

    洛美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行走在荒原上的人,四周蒼茫一片,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頭上卻一個接一個地響著炸雷,震得她兩耳嗡嗡直響,兩眼望出去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抓不住。她虛弱無力地呻吟了一聲,說:"我不要聽了。"

    他卻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地將她的身子扳正,迫使她面朝著他。他的眼中閃著一種異樣堅定的神采,他說:"我錯了,你也錯了,我們都錯了,所以我們要把這個錯誤改正過來。"

    洛美茫然地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一樣。

    他說:"我和洛衣離婚,結束這個錯誤。"

    "不!"洛美神經質地往後一縮,拼命地掙開了他的束縛。她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指責他:"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也一定是昏頭了,才會在這裡聽你胡說八道。我是洛衣和你的姐姐,我來勸你回去和洛衣和好,你怎麼倒說出那麼一大篇奇怪的論調來了?你現在娶了洛衣,你就應該一心一意地對她,你怎麼可以在這裡和我糾纏不清?"

    "洛美!"他看著她,外面的雨聲正盛,似乎有千軍萬馬在咆哮。他的眼神也像湍急的河流一樣,彷彿能捲走一切,"你一直很堅強,這一次你為什麼不敢直面現實?"

    "這和什麼堅強沒有關係。"她反駁,"我也不以為你說了什麼現實,我們之間根本就不應該再有什麼。"

    "那麼,你是承認以前我們之間有什麼了?"

    她已經在混亂的思潮中站住了腳,她轉開頭去,凝望著大雨中的城市之夜。她冷淡而平靜地說:"就算如你所說,這個錯誤也已經無法更改了。洛衣是我妹妹,如果你傷害了她,和她離婚,你就會是我最恨的人,我絕不會原諒你的。"

    冷冷的雨夜裡,窗外只有霓虹燈的顏色是鮮豔的、跳脫的,但是那種光也是冷的、死的,毫無一絲生命熱力地閃爍在巨廈之頂。

    第二天在花店裡,她也是無精打采的。小云也覺察了,不聲不響地幹著活。洛美低頭剪完了一大捆茶花,猛一抬頭,只覺得頭暈目眩,於是按著太陽穴對小云說:"我出去喝杯咖啡,你先看著店。"

    小云答應了,洛美出了店,穿過大街走到仰止廣場去。在廣場的一端,有著名的折雲咖啡廳。她進去,在潺潺的人造飛瀑邊找了一個位置坐下,要了一杯純咖啡,淺啜了一口,精神不由好了許多。

    不經意間,看到了鄰座的人,正是那位天天來買白茶花的先生,他衝她微微一笑,起身過來,問:"可以嗎?"

    "當然。"她往後靠在椅背上,咖啡的效力鎮住了頭痛,她輕鬆了不少。

    "你也常來這裡嗎?"他問她。

    在咖啡的熱氣與香味裡,她覺得舒適安逸。她用一種輕鬆的口氣回答他:"是的,以前常來。我以前在那裡工作。"她隔窗指了一下廣場另一端的仰止大廈。

    "常欣關係企業?"他問,"是什麼職位?"

    "總經理秘書室的首席。"她含著一點淺淺的笑容,"四年了。"

    他微微地眯起眼睛來,不知為什麼洛美覺得他的這個樣子像一個正在瞄準目標的槍手,他說:"真看不出來你是個三頭六臂的鐵娘子。"

    她啞然失笑問:"怎麼?我不像是做過那麼高職位的人?"

    "你不像。"他的身子微向前傾,他說,"你太安靜、太與世無爭。"

    洛美說:"過獎了。"她問他,"你在美國多少年了?"

    "你怎麼知道我剛從美國回來?"他詫異地問,疑惑地揚起他的眉毛。

    她笑著告訴他:"你身上有股美國的味道。"

    "是嗎?"他自嘲地笑笑,"我還以為我是惟一在紐約生活了二十年卻絲毫沒有受到那個城市影響的人呢。"

    "二十年。"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那真是夠久的了。"

    "是的,夠久了。"他的目光移向遠處,洛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凝視的正是仰止大廈。

    於是她告訴他:"是五年前落成的,當時轟動一時,號稱這個城市的第一高樓。"說起來不由感慨萬千,"當時我剛剛加入常欣,總部遷入這幢大廈時,我站在樓下的廣場,久久地仰視我辦公室的窗口,激動不已。"

    "是的,年輕容易激動,何況高嘗的設計一向令人激動。"

    她不大明白:"什麼?"

    "這幢樓是著名建築師高嘗的得意之作。我一向喜歡他的風格:優雅、高貴、精緻,絕對會把財富的俗豔遮掩得一絲不露。"

    她聽著他這略帶嘲諷的語氣,看著他撣菸灰的動作,不經意地說:"我是不是以前就認識你?"

    他又揚起了眉:"是嗎?"

    她想了想,搖了頭:"可我想不出來除了花店,還在哪裡見過你,真奇怪。"

    他將煙掐熄了:"是嗎?"

    "就是這種語氣神態,像極了,可是……"她敲敲頭,"我就是想不起來。真要命!"

    他含笑望著她,那笑是頗含意味的,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三十歲左右、一身筆挺西裝的男人提著公事包走了過來,對他說:"容先生,都準備好了。"

    這個罕見的姓氏像根針一樣在洛美的心上紮了一下。他已經站了起來,對她說:"我得先走一步,俗務纏身,見笑了。"

    她也笑著點點頭。

    晚上回家吃了飯,在廚房裡幫父親洗著碗。只聽電視裡新聞記者的聲音:"常欣關係企業今天下午宣佈召開董事會特別會議,隨後常欣關係企業公關部宣佈了一項驚人的消息:董事會將新增一名執行董事容海正先生。這是常欣關係企業創始至今,首開了由非家族成員出任執行董事的先例……"

    洛美拭乾淨了碗,放入碗架。官峰問:"洛美,最近店裡怎麼樣?"

    "不忙,小云很會幫手了。"洛美一個一個擦乾淨碗,"爸爸,你放心吧。"

    "那就出去玩玩吧。"官峰說,"你最近臉色不好,出去走走,換個環境對身體有好處。"

    "是嗎?"洛美拭乾最後一個碗,走到自己房間去照鏡子。鏡中的人臉色蒼白,消瘦而且憔悴。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自言自語:"真是有點糟糕。"走出來對官峰說,"爸,我陪你去北投玩幾天吧。"

    官峰說:"你一個人去玩吧,要不約個朋友去?爸爸一個糟老頭子跟著你有什麼意思,你沒有年輕的朋友嗎?"

    洛美就笑了:"呵!爸,原來你是想把我推銷出去呀。"

    官峰也笑了:"誰說我的女兒需要推銷?不過,洛美,你也不小了。以前你老是說你放心不下小衣,所以不想談戀愛,現在洛衣也結婚了,你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事情了。"

    洛美趕緊笑一笑:"爸,我從來不想刻意去找個人來戀愛結婚,我覺得這是要講緣分的,勉強不來的。"

    官峰想說什麼,終於只是嘆息:"你這孩子。"

    "好了,爸,收拾行李,明天一早我們動身去北投。別想太多了。"

    官峰見她興沖沖的,不忍拂她的意,依言去收拾衣物。

    北投,北投。

    北投的溫泉,溫泉裡的北投。

    從繁華的城市一下子來到溫泉的聖地,倒還真有些不習慣。官家父女在北投盡興地玩了三天,才返回喧囂嘈雜的城市。

    "終於回家了。"一進家門,官峰就說,"這把老骨頭都要散了。"

    洛美忙著收拾行李,整理衣物。正在這時電話響了,官峰去接了,說:"洛美,是找你的。"

    她一接過來,剛剛"喂"了一聲,就聽到一個極耳熟的聲音,語氣間有隱隱的怒氣:"這三天你去了哪裡?"

    "我必須向你報備我的行蹤嗎?"

    "你……"

    她語氣冷淡:"所以,我去了哪裡和你有任何關係嗎?"

    他在那一端沉重地呼吸著,顯然是氣到了極點,而她有意久久不做聲。最後看著父親走進廚房去了,才冷冷說道:"還用得著我再次提醒你,我們應當有的關係嗎?"

    "不用了。"他咬牙切齒地說,啪嗒一聲,電話掛上了。洛美放下聽筒。很好,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她軟弱無力地坐在了沙發上。是的,她從來就是堅強的,她應該可以面對一切的問題。可是……現在她真想做一隻笨拙的鴕鳥,可以將頭埋在沙子裡,不理會任何現實。

    電話鈴又響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拿起來。仍然是他,但他的聲音已經平靜如水了。但是知他者如她,怎會不知這平靜後的驚濤駭浪?他說:"來見我。否則我和洛衣離婚。"

    "你威脅不了我。"

    "那麼,你試試看。"

    她默然。聽筒中傳出他呼吸的聲音,每一聲都很平穩,平穩得有些讓人覺得可怕——就像定時炸彈上時鐘的聲音一樣,每一次都是滴答的倒數。她咬著唇,終於說:"好吧,我們見面再談。"放下電話,將剛掛好的外套又取下來,一邊穿一邊走進廚房,"爸,我出去一下。"

    正忙著切菜的官峰轉過身,望著女兒,說:"吃了飯再出去吧。"

    "不了。"洛美低著頭,"我一會兒就回來。您做好飯等我,要不了多久的。"

    官峰有些擔憂:"外頭又在下雨呢。"

    洛美往窗外看了看:"不礙事,毛毛雨。我一會兒就回來。"

    誰知半路上,傾盆大雨嘩啦嘩啦地下了起來,她沒有開車,又沒有帶傘。從計程車下來然後進公寓大堂,短短幾步路,她已經淋得溼透了。進了電梯才從鏡子裡看到自己從頭到腳都在滴水,狼狽極了。

    取出鑰匙打開門,言少梓一見到她就問:"怎麼沒帶雨傘?"

    "我以為雨不會下大。"溼淋淋的衣服貼在身上有些冷,她自己都覺得嘴唇在發抖。言少梓立刻進去浴室,拿了條幹浴巾來將她裹住:"你溼透了,去洗個澡,不然會著涼的。"

    "不,不。我來只是想好好說清楚,我馬上就走。"

    他陰沉沉地看著她:"你這樣溼淋淋的,我絕不會和你談什麼。"

    "好吧。"她妥協了。畢竟她是來和他談判的,在此之前,她絕對不可以惹怒他。

    他去臥室拿了她的浴袍來,她洗了澡,換上了乾燥舒適的浴袍,又吹乾了頭髮,才走出來到客廳。言少梓坐在那裡吸菸,彷彿從前一樣,他總是坐在那裡等她,而她刻意忽略掉這種親暱的氣氛,問他:"現在我們可以認真地談一談了嗎?"

    "當然可以。"他說,卻伸手掠住她的一綹長髮,"你頭髮八成乾的時候最好看。"

    "言先生,"她坐正身子,"我們正要談的就是這個。出於一切倫理道德,你都不應該再有這樣的輕浮舉止。我希望我的妹妹能夠幸福快樂地和你共度一生。"

    他問:"那麼你呢?"

    "我?"她疑惑地看著他。

    "對,你。你希望你妹妹幸福快樂,為此,你願用犧牲你和我兩個人的幸福來換取嗎?"

    "我的幸福和我妹妹的幸福並無衝突。"

    "洛美。"他突然伸出來手來,他的指尖微冷,卻牢牢地抬起她的臉,"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你剛剛說過的話。"

    她不得不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只有一個人影,他的眼睛深邃得如同世上最深的海溝,黝黑明亮的瞳仁裡只倒映著她。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說:"我的幸福和洛衣的幸福並不衝突,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言先生。"

    他望著她,距離這麼近,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眼中的那層灰濛濛的潮意。

    他問:"那你為什麼要哭了?"

    哦,她的眼睛迅速地潮溼起來。不,不,她不能哭。如果她一哭,那麼一切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了。她應該早就無慾無求,她應該早就練成鐵石心腸了。不,不,她從來不知道要忍住眼睛裡多餘的水分有這麼難。她不敢開口,不敢閉眼,不敢有任何動作,只怕那麼一絲小小的震動,就會讓淚水決堤湧出!

    "洛美。"他的聲音啞啞的,"你看著我。"

    她看著他,眼淚在她眼中顫動,她的聲音也在不爭氣地發顫:"我……我會看著你……"可是,她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她閉上了眼睛,隱忍已久的淚水洶湧而出,毫無阻礙地順著她的臉頰滾落。她聽到他問:"那你為什麼哭?"

    她說不出話來,是的是的,她棄甲投降了。在堅持了這麼多回合之後,在欺騙自己這麼久之後,她不得不放棄自欺欺人的一切藉口。她嗚咽著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說你要愛洛衣……我不知道……你別逼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們兩個一定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他吻幹她的淚,吻著她的唇,在她耳邊低聲地說,"噓,別哭了,別哭了。"他抱著她,哄著她,彷彿她只是個嬰兒。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不在了,她是長女,替父親分憂,力所能及地操持家務,一心一意地照顧妹妹,從來沒有人這樣哄過她,把她當成一個孩子、一個弱者,無微不至地、順從地、溫柔地抱著她,如同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

    她緊緊地靠在他的懷中。她需要一個堅實的保護者,只有她自己知道,看似堅強的她有多麼不堪一擊。她再也不想偽裝強者了。

    他在她頸中烙下一串細碎的吻,在她的耳畔喃喃說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話。她抽泣著,腦中一片空白,不想任何事情,她只想這麼靠著他,就這樣永遠地靠著他……

    可是!

    就在半醒半睡的那一剎那,她突然聽到一個淒厲的聲音:"姐姐!"

    她驀地睜開眼,一下子掙開言少梓懷抱。是幻覺!一定是幻覺!

    上帝沒有聽到她的祈禱。她轉過身,腦後如同給人重重一擊!

    洛衣!

    真的是洛衣!她站在沙發的後面,一張臉孔雪白雪白的,一雙原本黑黝黝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彷彿看到了最可怕的毒蛇一樣!她搖搖欲墜,一徑地搖著頭:"怎麼會是你們……怎麼會是你們?"

    "洛衣!"洛美心急火燎,"你誤會了!"

    "你不要過來!"洛衣尖聲大叫,彷彿她是洪水猛獸。

    "洛衣,你冷靜一點。"洛美急切地說,"我只是上來避雨。"

    洛衣突然尖聲大笑起來,一直笑到眼淚都出來了,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她的話也是:"避雨?好藉口!那麼你們剛才又在做什麼?"她瘋了一樣地笑著,喘著氣,"好,兩個我最親最愛的人,居然是這樣地對我!你們兩個人,一個是在聖壇前發誓要愛我一生一世的丈夫,一個是從小撫養我長大的親姐姐,你們……你們居然做出這樣無恥的事情來,你們……"

    她的眼淚滾滾地落下來,她又笑又哭:"我今天才知道我才是這世上最天真的傻瓜。我一直以為只是少梓有外遇,我配了他所有的鑰匙,跟蹤他,我跟蹤他到這裡來,我來看是誰搶走了我的丈夫。可是我沒想到竟然是……是你……姐姐……為什麼?為什麼?"

    洛美見她目光中露出可怕的寒意,不由打了個寒噤。

    "我以為我猜錯了,我在外面等,你卻一直沒有出來,你……"洛衣一步一步逼近洛美,"從小到大,你口口聲聲說最疼我,最為我著想,你居然這樣對我,為什麼?為什麼?"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為什麼?"

    言少梓見她像瘋了一樣,於是一把拖開了洛美,抓住了洛衣的手:"洛衣,你太激動了,我們先回家,我會向你解釋一切。"

    洛衣卻死命地掙扎:"你放開我!你放手!"

    言少梓怕她做出什麼過激的舉止,所以死扣著不放,放柔了口氣:"洛衣,我送你回家,你需要鎮定下來。"

    洛衣拼命地掙扎,情急之下張口就向他手上咬去,他一痛鬆了手她才鬆口,他手上已是鮮血淋漓了。洛衣一揮手就給了他重重一個耳光,一反手又打了洛美一個耳光。

    她聲嘶力竭地狂喊:"我會報復的。我會把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加倍地還給你們!你們等著報應!"

    她扭頭衝了出去,言少梓追了出去。洛美像傻了一樣呆在了那裡。剛剛捱打的臉頰仍在火辣辣地痛,可是這痛比她心上的要輕微渺小得多。她知道洛衣一向敬她愛她,所以現在她才會這樣恨她。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窗外閃過一道電光,接著滾過震耳欲聾的雷聲。她只是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裡,忽的一聲,大風吹開了窗子,風帶著雨水直灌進來,彷彿無數條鞭子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而她只是像石像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裡,一萬年也不能動彈。

    洛美不知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更不知道自己恍恍惚惚,對父親說了一些什麼。等她徹底地清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她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場噩夢,可是她一起來打開自己的房門,就看到客廳裡坐著言少梓。

    在一夜之間,他又憔悴又憂心忡忡,兩隻眼睛中盡是血絲。他見到她就站了起來,她就明白了: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噩夢,是可怕的現實!

    她無助地依在了門上,哀哀地望著他,用目光無聲地祈求著他,祈求他不要告訴她更可怕的消息,他讀懂了這種祈求。他告訴她:"洛衣沒有事。我將她帶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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