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錯春意上
對杜允唐,毓婉並沒有過於在意,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隱約覺得相貌還算堂堂,不慌不忙收回視線又與黎雪梅交耳低語。說沒到兩句話,聽得有人招呼雪梅:“三妹,過來。”
黎雪梅抬頭,笑著拉起佟毓婉,兩人一路走過去,直走到周霆琛杜允唐和黎紹峰中間,黎紹峰第一次見佟毓婉,側首問黎雪梅:“這位漂亮的小姐是?”
黎雪梅笑得花枝亂顫調皮回答:“大哥,這位漂亮的小姐是我的同學,佟毓婉。”說完又刻意在黎紹峰眼前擺擺手,“大哥,你的眼睛可還看得過來嗎?”黎紹峰將她調皮的手掌拍掉,立即向佟毓婉點頭示意:“原來是三妹的同學,也是學畫的?”
佟毓婉點點頭,眼睛卻刻意避開周霆琛冰冷注視:“是,學了幾年的油畫。”
站在黎紹峰對面的杜允唐聽得佟毓婉的名字眉頭皺了皺,端著手中高腳杯望過去。連日來杜淩氏在他耳邊反覆嘀咕佟毓婉三個字不下百餘次,又說什麼賢淑良德,品格端正,想想便是極為無趣的舊家女子。他本一口拒絕了,更別說會發出請柬。佟毓婉今日來參加他的私人舞會,必定是母親一手安排的結果。他低頭打量她的瘦削背影,嘴角帶著不屑:“沒想到,佟大學士家的千金也能賞光蒞臨,舍下簡直蓬蓽生輝了。”
今日佟毓婉並沒有綁著學生辮子,一頭及腰的青絲披散開,頭頂綁了同色縐紗的髮帶,耳邊是與旗袍紐襻同款的珍珠耳環,搖曳蕩在黑髮中間,隱隱撩撥著有心人的目光。她聽得這句諷刺驚異回頭,長長的頭髮劃了一道弧線拂過杜允唐的胸前,淡淡香氣使得杜允唐愣了一下,剎那抬頭,正迎上佟毓婉清澈的目光。
略嫌粉嫩的面龐甚至還展現不出嫵媚,眼底仍是青澀到心底的稚嫩,杜允唐心底一聲不耐冷笑,母親看來果真是想讓他成家了,連這樣還沒長成的奶娃娃也能尋來妄圖綁住他,果然好笑。佟毓婉見杜允唐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隱藏鄙夷,心中也落下些許芥蒂,她悄手扯了扯黎雪梅的胳膊,倆人與黎紹峰又閒話幾句,重新回到原來座位。
黎紹峰雖然剛剛回來,耳邊也略聽過三妹提過佟毓婉和杜允唐的事,含笑睨了一眼杜允唐:“允唐,未婚妻都來了,還不快點去陪?”
杜允唐毫不避諱身邊兩位好友,見黎紹峰奚落自己立即表明心意:“天地良心,我心早有所屬,這位佟家大小姐我可消受不起,若兄弟們有意追求,我願成人之美。”
一句話說得黎紹峰無奈搖頭大笑:“大概也只有你才敢將父母看中的女子送與他人,你不怕你們家太太……”說罷,手勢比在脖子上,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杜允唐故作驚慌不已的表情,而後又哈哈大笑:“我家老太太做這個動作不下百餘次了,你見她哪次真的動手過?”
杜允唐母親杜淩氏當年也是江蘇巡撫部院提督的親女,光緒二十四年,康有為在京城支持變法,同年戊戌政變,變法失敗的康有為南下在上海組織強學分會,杜瑞達便是強學會其中一員,暗地支持變法的凌提督對這個年少有為的青年頗為欣賞,願將親女許配給他。婚後兩人琴瑟和鳴卻多年不曾生育子女。本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想法,杜瑞達奉家嚴命納表妹翠琳為妾。至此,杜淩氏才知道,原來杜瑞琛早與表妹私定終生,之所以迎娶自己只為自家父親頭頂的三眼花翎。
杜淩氏嫁入杜家十幾年並未生育,反被姨太太翠琳搶得頭功。杜允唐的降生使得杜淩氏重新支撐起腰桿,動輒以言語動作逼迫翠琳母子知守本分,反身又傾盡所有寵愛獨子,只為求一個養老保靠。杜允唐恰是在此詭異環境中養成紈絝性格,家中j□j氣氛需以輕佻緩解,時而久了,自然而然不知道正經二字該由哪幾筆寫成了。
黎紹峰苦笑:“怎麼你家太太與我家太太都是一樣的?我家太太特地叮囑管家,若不能把我帶回來,她就死在黎家門口。”
杜允唐聳肩:“大約,死是女人所能使出的最為容易的逼迫手段了。”
兩人還在調笑,周瑞琛突然臉色陰冷,連理由也不說一句當即轉身快步離開。杜允唐這廂怔怔,猛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黎紹峰上前追了兩步,杜允唐便叫住他:“別追了,咱們又惹到他了。”
黎紹峰不懂,疑惑的看看杜允唐,杜允唐將手中葡萄酒抿了抿,皺眉:“今天這酒怎麼這麼難喝?看什麼?你忘記霆琛母親是上吊自殺的?咱們那麼說,他自然心中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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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進行過半,也不見周霆琛歸來,佟毓婉心不在焉的和黎雪梅說笑,目光總不經意落在門口。忽然杜管家匆忙入內,俯身在一旁落座的杜允唐耳邊說了些什麼,杜允唐神色一變快步隨度管家離開,只剩下黎紹峰獨自坐在那兒無聊,黎雪梅和佟毓婉商量一下,兩人走過去陪同黎紹峰一起聊天。
風度翩翩的黎紹峰給佟毓婉留下的印象異常良好,只是佟毓婉總覺得此處是杜家的領地,不知何處就隱藏一雙目光注視自己的舉動,總不能過於肆無忌憚與黎紹峰閒聊,多數時間只是黎紹峰與她說些國外趣聞,她負責笑與沉默。
憋悶的舞會使得佟毓婉整個人彷彿被掏空了的玩偶僵持了一整晚,因此舞會結束後她僅僅取了一點點糕點果腹,吃得並不香甜。
總算宴會結束,杜淩氏才從外姍姍而歸,遠遠見了黎雪梅先是笑笑示意,隨即發現黎雪梅身邊的佟毓婉,凌厲雙眼仔仔細細將她打量一番,佟毓婉落落大方與她施禮:“杜伯母好,我是佟毓婉,伯母叫我毓婉就行。”
杜淩氏與佟毓婉非常投緣,彷彿一見如故,見得她舉止端莊不愧是知書達禮的世家出來的女兒更是欣喜,連忙拉了毓婉的手去自己房間坐坐,毓婉掙脫不過也只能順著旋轉長梯上了二樓,進入杜淩氏自己的房間。
此房間內外三套,客廳,茶室,臥房皆以歐式佈置,腳下的白色長駝毛地毯暄軟得腳踩上去幾乎陷入,佟毓婉等杜淩氏坐下才敢小心翼翼在沙發坐好,有跟隨的容媽媽斟茶,精緻的鎏金茶杯放在手工刺繡的團花杯墊上逸出香氣,佟毓婉欣然一笑:“原來伯母喜歡品凍頂烏龍茶。”
杜淩氏見佟毓婉年紀輕輕居然還懂得茶道越發由心底喜歡,她笑著說:“是阿,我父親最喜歡凍頂烏龍茶,常遣人從臺灣帶回來,我喝習慣了,幾十年也沒斷過。”
佟毓婉綻出粲然笑容:“我阿瑪曾說過,凍頂烏龍茶是臺灣特產,能得一品都是幸事,我今日託伯母福,有幸了。”
恭維的話從未聽得這般順耳,杜淩氏眉目舒展,拉過毓婉的手道:“其實今日邀請你來,我本該早些露面的,只是如今新式家庭需得新做法,你與允唐又都是讀過書的人,懂得的東西要比我們這些睜眼瞎多得多,我想由著你們去,能認識談得妥最好,若沒這個心思也算我白費臉皮做了醜事,改日親自登門與你母親道歉去。”
佟毓婉雖見得杜淩氏眉目慈善,但由容媽媽恭謹的神色可見杜淩氏平日裡管家必然肅嚴,更何況所談得又是兒女j□j,她只是笑笑緘默,並不多說。杜淩氏見她如此當做默許,笑吟吟說:“我這個兒子不是自誇,人品自是好的,來日若真能有緣走到一起,必定是你與他的造化。”
毓婉抬起手指劃過茶杯手柄,輕輕抿了一口還是不肯說話。任由杜淩氏勸說,心中亂糟糟的她始終並未表態。一旁容媽媽察顏觀色知道多半是女孩子面皮薄,笑著打哈哈:“太太,既然你也說要放佟小姐與二少爺多多認識,何不現在放手?”
杜淩氏聞言心領神會,立即笑著拿了手帕掩嘴:“是呢,看我這老糊塗。容媽媽你帶佟小姐去二少爺那邊看看,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讓他帶著佟小姐逛逛花園,“說罷回頭對佟毓婉說:”前些日子我們家老爺出門剛剛從雲南帶來兩隻白孔雀,漂亮得狠,佟小姐不妨去看看?“
佟毓婉見狀立即明白事理的起身告退,容媽媽引著她走出杜淩氏房間,轉過天庭又沿著樓梯走到三樓杜允唐書房門口,容媽媽敲門內裡並沒有人應聲,但門悄然開了一指縫隙,容媽媽知道杜允唐必然在內,示意佟毓婉入內,毓婉尷尬笑笑並沒動作。容媽媽知她羞澀怕自己在這裡礙事,當下低聲說:“我先去服侍太太用茶了,二少爺在書房,佟小姐自便。”
容媽媽走了,毓婉回頭望了望房門那一指縫隙長長嘆了口氣,並沒有推門而入,扭身準備下樓。忽然見走廊盡頭由遠至近似乎有兩人身影糾纏,她連忙慌得避在陰暗角落再仔細聽,似有一聲隱約男人低聲j□j:“怎麼突然說來就來了,也不讓人告訴我一聲?”
話語裡蘊含無限情意,毓婉捂住嘴,心驚得怦怦直跳,聲音有些耳熟,但因刻意壓低了,又摻雜了j□j並不能準確分辨清楚。
“想你了,天天見得著摸不到,怎能不想你?”慵懶的女聲讓毓婉不由得咬住嘴唇,看來今天自己撞破了別人的j□j了,想到這裡,臉龐一漲,胸口也有些悶了起來。
又聽得似乎什麼人被推到了門上,轟然一聲驚得毓婉幾乎跳出來,她勉強按住嘴悄悄探出點身,略露出視線朝那兩人望過去,但見得一婀娜身影俯在男子身上幾乎佔據了大片春光,並不能看見兩人相貌,毓婉唯獨能看見的是在她後背狠狠撫摸的修長手指和黑色袖口上熠熠發光的袖口。
“早晚有一天我得死在他手上,你不怕他殺了我?”男人極其低沉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熟悉,毓婉剎那恍惚回憶,再盯著看了看那袖口的顏色。方才與杜允唐周霆琛和黎紹峰交談的畫面飛轉而過,其中除了杜允唐外,其餘兩人皆穿黑色,而黎紹峰此時正在樓下與三妹坐在一起,……那麼,眼前的人必是周霆琛了。
☆、驚錯春意中
這情景著實讓人覺得尷尬,佟毓婉慌里慌張的收回視線,躲進陰影裡捂住嘴喘息著,生怕自己的呼吸聲驚動了兩人。不過那兩人似乎並沒察覺走廊還有他人在,書房門被推開,女人咯咯笑著很快被男人用力帶了進去,高跟鞋敲打在地面上扭了一個圈沒了聲響。佟毓婉極力讓自己鎮定些,待到書房門嘭的一聲關緊,她才敢躡手躡腳的走出來。
她路過書房門口,聽得兩人正靠在書房門上嬉鬧,有了門做阻擋彷彿不再介意他人偷聽聲音也大了些,毓婉低頭繼續前行,突然聽得裡面的女人幽幽嘆了一聲:“與其跟老頭子混一輩子,還不如嫁了你。”
一句話嚇得毓婉一跳,怔了怔。沒想到,居然是周霆琛與周老爺新納的妾室為了避開自家耳目在杜家偷情。得到這個認知,毓婉覺得心底有些沉重,呼吸也不覺停滯,她剛想抬步又聽得那男人說:“好阿,那你嫁我吧,我娶你。”
如此深情厚義的話讓佟毓婉心中煩悶,她低下頭緩緩走過書房大門,突然加速腳步跑向樓梯,容媽媽服侍完杜淩氏喝茶,被杜淩氏派來監看兩人相處如何,剛轉過樓梯就看見佟毓婉慌張的奔下,她拽住毓婉手腕笑著問:“佟小姐,怎麼這麼慌張?”
佟毓婉連忙停住腳步,並不敢回頭看杜允唐的書房,生怕帶禍給其中正在偷情的兩個人,做出還算從容的模樣對容媽媽笑了笑:“杜少爺不在,我下樓去找黎小姐。”
容媽媽有些狐疑,“方才明明書房門是開著的,怎麼二少爺不在?”佟毓婉也不多加解釋,扭頭蹬蹬蹬下了樓,容媽媽半信半疑走上去,抬手敲了敲書房的門,嘣嘣幾聲無人應答,看來果真二少爺不在的,她剛想扭身離開,忽然聽得書房門由內被人打開,探出半個身子背朝著光亮俯視容媽。
佟毓婉越想越覺得難過,只是究竟為何難過她也說不清楚。舞會仍在繼續,靡靡樂曲唱得人情緒低落,晚宴旁還有一些低度的酒水供應,她端起一杯一飲而盡,酒險些嗆入嗓子,黎雪梅遠遠的見到她捂住嘴咳嗽快步跑過來,促狹的問:“怎樣,可是準婆婆見媳婦越見越喜歡?”
佟毓婉也不好多說,勉強吞回咳嗽出的眼淚笑笑,又端了一杯喝下去。嗓子才緩和了乾澀:“不如咱們回去吧,時候也不早了。”
黎雪梅本是想和大哥一起坐車回去的,見佟毓婉神色不對和黎紹峰說了一聲,先陪毓婉回家。
兩人出門,夜風撲面,深濃夜色比毓婉心思更為沉重。幸好司機極快將車開來,兩人坐上車子,毓婉抬頭向三樓望去,那個角落裡的書房依舊是幽暗的,今夜堪破這樣逆倫的j□j實在讓她尷尬,不知那兩個人可知道自己的事情被人瞧了去?大約不知吧,但願他們能隱蔽的一輩子都別被人知道。
毓婉扭過頭又望了望雪梅,滿肚子的話憋得厲害又知道事關重大不能傾吐,她將車窗搖下,藉著兩旁呼嘯而過的風景宣洩心中的惶恐和煩悶。
那兩杯酒雖然並不是烈酒,逢了風卻是上頭,車子沒開出多遠,毓婉已覺得額角繃繃直跳,她倚在雪梅身上,心突突跳個不停,伸手按在心口萬分難受。
雪梅見毓婉難受,側手將她攬在自己懷中,司機也知事開得緩慢了些。
毓婉覺得胸口悶得厲害,嗓子又開始泛起酸起來,耳邊嗡嗡帶著迴響的她恍惚抬頭,視線裡無論什麼都是重疊的,她撲哧笑出聲來:“今天我就不該來的。”
黎雪梅並沒聽清她含糊的言語,“嗯?你說什麼?”
毓婉搖頭,一直嗤嗤的笑,車子一扭險些栽在雪梅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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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來,毓婉耳邊還有嗡嗡的鳴響,腦袋彷彿被重物猛烈撞擊過般鈍感的疼痛。衣物昨晚已由素兮換過了,梳洗一番準備上學。
那氏見她出來吃早飯,命素兮再為毓婉準備早點,毓婉覺得嗓子腫的厲害什麼吃不下去,隨意喝了兩口奶酪杏仁酥茶背起畫板準備上學,那氏望了望一旁神色愁悶的佟鴻仕,強打起精神喊住毓婉:“今兒一早杜家又派人來了。”
毓婉停住腳步,拿著畫板的手也沉了下去,她頭沒回鎮定的由素兮服侍穿鞋:“又做什麼?”
“問你願不願意週末去杜家幫杜家太太去畫廊挑些畫兒。”所有人都清楚杜太太請毓婉挑畫只是個藉口,真正為的是撮合佟家小姐和杜家二少爺的婚事。
毓婉極慢的點頭,“我知道了。”說完拎著畫板出了門,那氏見狀站起身,急急的問:“那你是去還是不去?”
毓婉並沒回答只是坐在車裡讓司機開車,似乎去與不去的選擇都與她無關,隨父母去決定。
那氏嘆口氣回到桌前,看佟鴻仕將翡翠嘴水煙臺又端了起來,心中怒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拽了下來,摜在桌上,翡翠菸嘴應聲碎裂,她爆發般捂住臉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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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見到黎雪梅,似乎有意閃躲毓婉。毓婉察覺她有些異常,在課後拉著雪梅的手問:“昨天謝謝你送我回家,害你回家晚了吧?”
黎雪梅勉強笑笑,“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
“今天你怎麼不愛跟我說話?昨天我是心理有事憋悶的,並不是真的喝醉了,是不是說了什麼不好的話。”毓婉生怕雪梅被自己醉酒的模樣驚嚇到,一味解釋。
黎雪梅並沒答話,惶惶的搖頭,眼睛定定看著遠方,半晌才艱難的吐出兩個字:“毓婉。”
佟毓婉見她神情異樣嗯的答了一聲:“怎麼了?”
“沒什麼。我可能要退學了。”黎雪梅收回視線,有些慌亂的笑笑:“其實咱們以後還是好姐妹,是吧?”她扭回頭,含滿水意的眼睛定定望著毓婉。
佟毓婉皺眉,連忙拉住黎雪梅的手腕追問:“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好好的要退學呢?”
黎雪梅低下頭並不回答,緩緩鬆開毓婉的手,向前走了幾步,停住,扭過頭對毓婉,咬住下唇對她重重點了一下頭:“對不起。”
彷彿說出這句話終於卸掉了心中的負累,黎雪梅又加速走了幾步,轉進教室不再理睬佟毓婉。
毓婉心中一下子慌亂起來,實在不明白怎麼一夜只見身邊所有的人都變了模樣。母親這樣,雪梅也這樣……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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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佟毓婉陪杜淩氏去溫莎畫廊挑選油畫,杜淩氏只要出門就是一身褂裙,極少穿西式洋裝。今天是寶藍色立領褂裙,耳墜藍寶石的琺琅耳璫,毓婉則換了一身藍色念其紗的旗袍,將頭髮綁成兩個辮子垂在耳畔,並沒多帶什麼首飾,反顯得乾淨利落。杜淩氏就喜歡她並沒有世家小姐驕縱的脾氣,舉止動作又極符合她喜歡循規蹈矩的性格,當真是越看越喜歡,連進畫廊門也是拖著手的。
挑選五幅油畫由店主包裝親自送上門去,杜淩氏偏要帶著毓婉去一個常去的洋行挑個首飾來做謝禮,毓婉推脫幾次,實在推脫不開只能跟著。
這家洋行常送首飾到杜家給杜太太挑選,今日有了興致親自上門對杜淩氏來說也是難得的散心機會。所幸上海灘還不是人人熟悉洋行買賣規矩,此高大門口並沒有人出入,杜淩氏與佟毓婉下車走入易尚洋行正門,抬頭正看見身著濃烈紅豔的旗袍的女子妖嬈從上而下,杜淩氏頓住腳步,高傲的抬起頭並沒說話,那女子乍見到杜淩氏,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不過她還是謙卑的施禮:“杜太太,今天怎麼有空來我們家洋行來看看?”
佟毓婉聽得此人聲音異常熟悉,再仔細看此人身姿,頓時煞白了臉。這眉目妖嬈的女子分明就是那個和周霆琛偷情的姨太太。
杜淩氏心底冷笑面上卻依舊傲氣,聲調緩慢的回答:“哦,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青萍小姐。”
杜淩氏的稱呼惹怒了青萍,但又不能發作。她一雙靈動的媚眼挑著,避開杜淩氏上下打量毓婉,杜淩氏見狀將毓婉的手腕拉到自己懷裡:“青萍小姐,幸會了,這是允唐的未婚妻,佟大學士的女兒毓婉。”
佟毓婉睜大眼睛望住杜淩氏,怔怔不知如何分辨自己與杜允唐毫無關係。青萍繼續挑著丹鳳眼瞥了瞥毓婉,撲哧笑出來:“杜二少爺果然好眼光,佟小姐樣貌果然秀氣端莊。”嘴上雖然讚美,語氣卻是鄙夷的。
杜淩氏冷冷的回答:“自古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老祖宗更有門當戶對一說,毓婉她不單單是樣貌端莊配得上允唐,連身世也是乾淨無塵呢。”
杜淩氏犀利言語惹得青萍不痛快,氣哼哼甩了兩人蹬蹬蹬又上了樓,杜淩氏在她背後冷冷哼了一聲。
這易尚洋行分上下兩層,下層為洋貨精品,上層為鑽石珠寶。杜淩氏抿了嘴角冷笑,拽著毓婉也順著臺階上了樓梯,毓婉拗不過杜淩氏只能跟著上了樓,兩人坐在青萍旁邊。易尚洋行的經理見慣了杜淩氏,立即站起身鞠躬:“杜太太,今天來挑選什麼?”
杜淩氏回頭拉過毓婉:“我準備給佟小姐做對紅寶石耳環,有上好的紅寶石拿出來。”
毓婉連忙推脫:“杜太太,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個太過貴重我擎受不起。”
杜淩氏睨了青萍:“你擎受不起,誰有能擎受得起?難道是別人?”說罷,她的目光正停在青萍身上,青萍感受到敵意回身死死挖了一眼毓婉,“陳經理,我也要紅寶石。”
陳經理顯然不願得罪青萍,將紅寶石托盤拿出來放在青萍面前,笑著對杜淩氏問:“杜太太,這位小姐面色白皙,不若選個粉色的寶石如何?”
毓婉還沒開口,杜淩氏已經大怒:“還有沒有規矩,堂堂正室戴得粉色麼?”
☆、驚錯春意下
青萍似心中早有定數對杜淩氏的頤指氣使輕蔑鄙夷,她並不與杜淩氏如何爭辯正妾之分,翹起染著丹蔻的手指挑了一顆紅寶石,下巴拱向杜淩氏一邊示意經理將托盤端過去。那經理知道青萍近來頗為受寵,寧願得罪杜淩氏也不肯得罪青萍,見青萍示意如釋重負連忙端著金絲絨的托盤走到杜淩氏身邊。
杜淩氏心中依舊不滿,強抑心中怒火用手帕挑了一顆放在毓婉白嫩手指上比量,隨即不滿揚手:“沒有更大的了?”
那經理怔住,偷偷窺視了青萍手中那顆,只見杜淩氏放下手中的紅寶石,拽了手帕極慢的走到青萍身邊,她俯在青萍耳畔小聲說了句什麼,毓婉驚異發現青萍臉色頓時慘白失去血色,手中的紅寶石突然從半空墜下,那經理嚇得慌忙探了身子去接,閃爍了斑斕豔色的寶石完好無損的落在他的掌心。
杜淩氏氣勢未減,重新走回毓婉身邊坐下,看也不看青萍一眼:“謝謝青萍小姐成人之美。”
整個二樓店鋪剎那寂靜無聲,毓婉覺得胸口沉重壓抑卻也不好說些什麼,她尷尬觀察青萍和杜淩氏的較量,忽見青萍猛地站起身,蹬蹬蹬走下樓去。杜淩氏對青萍的舉動無動於衷,昂首吩咐經理:“陳經理,找個好些的鑲嵌師父,你再給佟小姐量量指圈,這是我答謝佟小姐的東西,務必要做得精緻。”
那經理點頭哈腰陪著笑臉,心中念著阿彌陀佛可算送走了兩個魔星:“是,杜太太要的首飾,易尚何時做得令杜太太不滿意過呢。”
杜淩氏並不多說,拉著毓婉走下樓,毓婉下樓後四周小心打量竟不見青萍身影。不知道杜淩氏究竟說了什麼,使得青萍落荒而逃,想來定是以她最為在意的東西威脅了她。
記得母親曾經說過,能主持家中內務的當家主母必是眉目慈善擅掌權術的女子。眉目慈善方能得闔府上下真心代之,膳掌權術才可讓闔府上下誠心服之,如此看來,此兩項杜淩氏已做到淋漓盡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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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對舞會從杜家那次起開始敬而遠之,奈何沒過幾日又是周家姨太太來帖邀請。毓婉與青萍無意中的對立使得她渾身不自在,如今她似乎變成杜家周家來回較量的必爭武器,彷彿有她在場,接下來的事才會變得耐人尋味。她並不想去,為了青萍,也為了周霆琛。
按說,毓婉與周霆琛算不上熟知,卻因過往有著莫名的牽連。毓婉坐在畫板前常想,若是當初沒有了周霆琛出手搭救,必然連今日厭惡他的機會也沒有了。所以,他也算得是她的造命恩人。
只是這恩人行徑著實讓人不舒坦,毓婉寧願日日燒香供他牌位去佛堂,也不願面對這尊菩薩陰沉的臉。毓婉遣人去黎家問了問雪梅,得知黎家三小姐已生病多時,不能陪她前往周家,毓婉心中好不惱悔,好友病重居然毫不知情,她連忙吩咐人去探病,車子還沒準備好,黎雪梅又遣人過來送信,病重不必探望,待幾日緩些了再說。
見車子出來了,毓婉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周家赴宴,將請帖交給僕人,她悄然躲在角落裡,只求沒人注意到她。因為並不像久坐,毓婉也沒精心打扮,鵝黃色的蕾絲鵝黃素紗旗袍,將辮子梳好斜在耳後,手裡的手袋也是隨手拿的珍珠攢的小鈕包。周家宴會並不如杜家皆是上流商界人士,周家交友廣泛,各色人聚在一起,難免有些誇張舉動,毓婉靜靜坐在一旁觀察這些人,也算是打發無聊時間的好方法。
這邊還在胡思亂想,周霆琛已然端著酒杯坐在佟毓婉對面對面,深邃的雙眼正望著她,毓婉抬頭那目光又閃離一旁,毓婉想起那晚自己撞見周霆琛和青萍苟且之事,臉色一紅,連忙將目光扭開,不覺眉頭擰緊。
主持舞會的青萍還未現身,杜允唐已身穿裁剪考究的白色西裝出現,他從容入內與周霆琛含笑擁抱,周霆琛嘴角隱約見得笑意,使得毓婉有些恍惚。他該多笑笑的,毓婉淡淡的想。
杜允唐坐下才發現座位正對著毓婉,他嘴角露出輕佻的笑意朝毓婉望去,目光蔑然。毓婉知道他必然是對自己不滿的也並不在意,視線刻意避開。
若說杜允唐是風流倜儻的佳公子,那麼身邊的周霆琛就是氣勢逼人的夜羅剎,幸而兩人皆是好友,不知真有一番爭鬥,到底是誰輸誰贏。她望著寒暄的人群,心中依舊胡思亂想。
燈光逐漸暗下,低緩的音樂響起,周霆琛的目光又回到毓婉身上,停頓一下,他站起身,突然身邊杜允唐也閒適的站起來,將酒杯放到僕人手中的托盤上,隨著音樂節奏疾步過來,周霆琛原本邁出的步子戛然截止,很快人又坐了回去。杜允唐走到毓婉面前,腳步停住彎下腰,做出邀請的手勢。
佟毓婉愣住,不由自主視線投向周霆琛,周霆琛低頭掏出香菸,用打火機點燃,並沒有看她。毓婉有些慌張的將手袋放下,將手搭在杜允唐溫熱的掌心,僵硬的身子挪過去,很快被杜允唐裹住身子帶到舞池中間。
音樂聲貫穿雙耳,聽不見自己和杜允唐呼吸的聲音,毓婉半低著頭,對著杜允唐胸口第二顆水晶紐扣出神,希望能熬過這曲。
這樣的舞池中的人全然沒有什麼舞技可言,杜允唐與毓婉輕緩挪步,兩人面頰離得只有一掌遠,更似靡靡親密。忽然杜允唐極其曖昧的低下頭在毓婉耳邊用唯能兩人聽到的聲音說:“那天的事,如果你敢告訴別人,後果會不堪設想。”
毓婉慌亂抬頭正瞧見遠處周霆琛面色陰冷的凝望自己,,恍惚的她並沒明白杜允唐的威脅,本能反問:“什麼?”
杜允唐笑了,聲音又刻意加重了幾分:“我知道我母親很喜歡你,但希望你最好守口如瓶。”
毓婉還是沒有聽懂,抬頭望著他:“杜少爺,希望你說清楚,你到底想做什麼?”
杜允唐冷笑,繼續維持斯文有禮的表情,“佟小姐,不必故意裝傻了。只是有些事未必能如你願那麼順利。”明明透骨的冰冷話語,偏被他以曖昧神色掩蓋,在外人看來莫不猜想,是不是今日周家舞會又促成了一對好姻緣。
佟家落魄,杜家繁盛,只要兒女親家結成不僅佟家能挽回敗落局面,連同杜家浪蕩的公子哥也有了賢內助,真可謂一舉兩得的美事。
毓婉想了想,猛地掙脫杜允唐的牽制,正色回答:“杜少爺,希望你明白,有些事我並不知情也不想知情,請杜少爺以後不要為難佟家了。”
“事已如此你還想佯裝置身事外?”杜允唐側頭似笑非笑的看著毓婉,將她的手腕再度抓緊:“你若再使用欲擒故縱,我包你下輩子難堪。”
毓婉毫不在意他的威脅,再次想從杜允唐的手心掙脫,奈何手腕被鉗制的緊根本拽不開。急切之下,她狠命跺下腳踩在杜允唐鋥亮的皮鞋上,杜允唐悶吭一聲手指已經鬆開,毓婉回頭笑著說:“杜少爺至少要懂得慶幸你面對的是我,才不會結果太過難堪。”
說罷,毓婉扭頭離開舞池,杜允唐低頭看了看方才還捏在毓婉手腕上的手指,有些呆愣。毓婉是他第一個可以從掌心逃脫的女人,還是一個被溫柔外表武裝過的女人。他覺得這個女人著實有趣,掠了掠鬢髮,昂首笑著走向周霆琛。
見狀,又有好事者在一旁竊竊,方才還是親親我我的小兩口如今鬧了矛盾,看來,這杯杜家喜酒不知又要何時才能喝上了。
周霆琛在陰暗角落吸菸,濃重的煙霧籠在他的周圍,鮮明的臉頰輪廓隱在其中,視線透過煙霧定定望著毓婉離去的背影緘默不語。修長的手指夾著菸捲,擱置在沙發扶手上,菸灰已燒盡一截,長長顫顫的積蓄在那裡,一個晃動頃刻掉落地攤上,立即有僕人上前為他打掃。
杜允唐走過來:“想什麼呢?你對那個小丫頭有興趣?”
周霆琛抬頭,微微一笑:“是你有興趣了吧?”
兩人對視,心照不宣的默契讓他們習慣了並不說透彼此的秘密。正因為過於瞭解對方,杜允唐知道,這次周霆琛似乎有些認真,而周霆琛則懷疑杜允唐戲弄佟毓婉的真正意圖。
“那件事,你最好儘快解決。”周霆琛彈了彈菸灰,並沒指明什麼事,但瞭解如他們倆也無需確切說明彼此已經知曉。果然,杜允唐立即玩世不恭的笑:“怎麼了,你要替老爺子出頭?”
猝然,燈光大亮,妖嬈的青萍身穿蕾絲金綾綢的緊身旗袍漫步而下,大波浪捲髮披在身後,耳邊鬢間掖得一朵法蘭西玫瑰,熱辣豔美的紅唇惹得眾人讚歎。杜允唐抬頭,露出欣賞笑容,將原本的問話剎那吞嚥下去。青萍礙於周圍人眼光,視線只是掃過杜允唐,並未停留,向眾位招手示意。
周霆琛見得兩人這般,漠然回身,一個人走出客廳。有些事,根本無需他動手,但願他們今晚能留個最後的美好回憶。
周霆琛駐足院中,忽又見夏夜涼風習習,怕是很快就會秋涼了。他張開手掌,身邊侍衛遞過一件珍珠鈕包。周霆琛凝視這包半晌,淡淡一笑。
這丫頭,又要勞煩他去佟家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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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
佟老太太還有一段讓人費解的經歷,以她的家世完全可以將此汙點抹去,不留絲毫印記。可,似乎她刻意保留這個汙點,為的是紀念誰,抑或是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錯,也或者是想以待有日沉冤昭雪。
被推出手術室的佟老太太還在熟睡,我心中的疑惑還無人能解開。只能將一些同事收集的與她有關的文史記載一一翻閱,翻到1921年8月20日的申報,從檔案袋中抽出,放在眼前。
頭版頭條便是:香消玉殞命喪嫉恨,深閨淑媛鋃鐺入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