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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齊大非偶上

    毓婉生日是在驕陽褪去的九月末,若還在京城,定是有舅舅家奴摘了滿屋子的紅葉為她生日助興。不過如今佟家落魄如此,想辦個極其體面的二十歲生日壽宴也有些力不從心,更別奢望有京城的往昔繁盛。

    此次毓婉壽宴並沒請什麼鼓樂隊與堂會,佟氏夫婦僅僅在佟苑招待了幾桌親近的朋友。上午不出九點鐘,賓客已喧嚷入門,那氏命佟福管家隨佟鴻仕在門口接待,她則在內招待各位賓客內眷。

    九點整,恭賀毓婉二十滿壽的賓客汽車已經擠滿了佟苑門口的小巷,佟鴻仕眺望頗覺得詫異,魚貫而入的這些人似乎並不在他先前邀請之列。忽然又見一輛黑色小汽車停在門口,一身馬褂長袍的杜瑞達與盛裝杜淩氏下車,杜瑞達向佟鴻仕抱拳一笑:“佟兄,杜某來遲了,來遲了。”

    佟鴻仕來不及再想那些賓客的身份,立即與杜瑞達互相謙讓入內,抬頭見到那些莫名賓客趨炎附勢湧上前與杜瑞達鞠躬道喜才忽然想明白,原來這些人並非為真心前來為毓婉賀壽,目標實則是巴結杜瑞達。先前因為毓婉入獄杜瑞達搭手相救,恐怕上海灘無人不知毓婉是杜家即將過門的兒媳婦了。此時如果不肯討好,便等到毓婉真入了杜家的門,再想巴結恐怕就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佟鴻仕心中一沉,回頭瞥了一眼身邊的那氏,那氏見杜淩氏被那些貴婦簇擁如同當家主母般,心中早已有所不快。碰觸到佟鴻仕的目光,她也悟了,連忙招呼素兮去請毓婉。

    即將滿二十歲的毓婉,並不在意生日宴會盛大與否。她坐在梳妝鏡前,心中所思所想皆是那日大頭送來的馬蹄蓮,再想起周霆琛的良苦用心,偷偷抿嘴一笑,笑顏印在銅鏡宛若曇花綻放。

    那日他果然接她放學,雖,只是坐車一路送她回家,兩人並肩坐了也不曾有什麼親密舉動,但,彼此能聽聞對方的呼吸聲也是分外甜蜜的。

    毓婉有些出神。

    素兮敲門入內,打量正在由丫鬟梳頭的毓婉小女兒神態若有所思,她利落的從妝奩盒子裡拿出將金嵌玉的耳環為她帶好,才婉轉的告訴毓婉:“小姐……,方才杜家老爺和太太來為小姐賀壽。”

    毓婉原本揚起的嘴角漸漸落了,鏡子裡的她愁雲凝了眉頭,咬住下唇:“他們又來做什麼?”

    “大約是為了杜家少爺的親事。”素兮為毓婉梳好長髮,帶上緞子蝴蝶結的髮帶,毓婉心中突然增添煩悶,伸手將髮間的緞帶取掉,“做這些給誰看,不戴了。”

    她極少耍小姐脾氣,性格是佟家那家少字輩最為和順的,突如其來的煩躁更印證了素兮的先前猜想,能讓素來溫和的毓婉如此憎恨杜家,怕是因為她心中先有了旁人。

    素兮並沒再說話,又挑了一朵並不扎眼的珍珠髮夾將碎髮別在毓婉而後,耐心勸導道:“太太說,無論如何,也要小姐先敷衍過去才是。”

    生日壽宴,一身瓤金絲窄領旗袍的毓婉是主角。那些小姐太太們見到毓婉不覺嘖嘖讚歎,尤其是杜淩氏越看越喜歡,她拉著毓婉的手與那氏笑道:“我最愛這孩子有大家風範,相貌又是富貴端莊。”她捋了捋毓婉耳邊的長髮,“無一處不襯合我心意的。”

    那氏並不高興杜淩氏這般昭告天下毓婉的歸屬,臉色不悅,但還是不露痕跡的將毓婉另一隻手腕拉到自己身邊:“我也覺得自己的女兒越看越好,哪裡捨得她出閣,恨不能多留在自己身邊幾年呢。”

    諸位太太拿手帕掩了嘴,其中徐太太對那氏笑道:“佟太太,咱們做母親的,總不能因為自己不捨耽誤孩子的親事吧,若是杜太太肯看中我家寶貝閨女,明日我就親自送庚帖去了杜公館,只是杜太太眼光極高,看不上咱們。”

    眾人調笑,毓婉臉色還算平靜,笑吟吟說:“毓婉還小,學識又比不得徐伯母家的幾位姐姐,徐伯母自謙了。”

    徐太太咂嘴,摸了摸毓婉滑膩的臉蛋:“看看這張小嘴,似極了杜太太年輕時候,真是得體的很,難怪杜太太喜歡她。”

    一句話又得到眾小姐太太們的贊同。見大家如此捧場杜家,那氏心中更加不滿,勉強讓自己露出一絲笑意說道:“花廳筵席已經準備妥當,各位太太小姐們隨我們入席吧!”

    眾太太小姐這才停歇調侃陸陸續續向花廳走去,毓婉錯身那氏時,那氏一把用力拽住毓婉的手腕,毓婉抱歉向杜淩氏笑笑,杜淩氏見狀只能隨眾人先行一步。

    望著杜淩氏的背影,那氏定定看了看毓婉:“告訴母親,你心中可是有了別人?”

    毓婉從沒想過母親會如此直白問自己,她的目光有些閃躲,最終落在遠方,過了半晌才點頭粲然一笑:“嗯,那人母親也認識的。”

    那氏聽罷懊惱之極,重重嘆了一聲:“是那個周家魔頭吧?我告訴你,這門親事想也不要想!”

    毓婉聽見母親拒絕,心中一顫:“為什麼?”

    那氏並不想對毓婉解釋太多自己的擔憂,周霆琛出身幫派行事狠毒,出身背景又是卑微不堪,周家更是一窩子野狼賊心,若毓婉嫁入此家,後半生怕是要以淚洗面的。如今毓婉對他情迷,多半是因為小時受了恩惠,長大意欲報恩,怎知男女情愛遠非報恩那般簡單。更何況,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得兩人授受相親?

    那氏心意已決,堅定回答:“縱使我不滿意杜家二少爺素日裡的所作所為,也不代表我會願意你嫁市井無賴,就這麼說定了,你去前面入席吧!”

    聽得母親對周霆琛評價為市井無賴,臉色蒼白的毓婉當即反口:“他不是市井無賴,母親錯怪了他!”

    那氏暴喝一聲:“不經父母之命,勾引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還不是市井無賴?”

    毓婉愣住,隨即眼淚幾乎湧出,她漲紅了臉說:“並不是他勾引我,是我鍾情於他。”

    那氏哪裡聽得這樣傷風敗俗的話,想要不想便上前摑了毓婉一個耳光,她氣得渾身亂顫:“今日是你的生日,也是母難日,莫非你就是這樣回報你的母親?”

    淚水順著毓婉被掌摑的力道甩落,她紅了眼睛還想辯解,素兮見狀連忙攙扶了她,“小姐,莫要說了,快些入席。”

    毓婉心中痛苦,滿腔委屈無處發洩,此刻情勢若不能由她改變,怕是真要隨了母親的意思。霆琛對她廣有恩德,她又這般心屬於他,斷不能如此被世俗要挾了去,她須臾間已經決定好,蹭了一把眼淚隨素兮入席,與眾太太小姐們一同坐下。眾太太小姐見她眼圈發紅,似有淚意,也都面面相覷並不開口說話。

    剎那間花廳氣氛凝重,那氏由素兮攙扶入內,笑道:“這孩子,還知道心疼二十年前我生了她,哭得跟什麼似的。”

    一句話緩和了大家心中的疑惑,偏毓婉臉別向一旁不肯看那氏。

    內眷筵席開在花廳,佟鴻仕則在宴會廳款待各位衝著杜家前來的賓朋。他高舉酒杯向前來為毓婉賀壽的眾人答謝,酒杯剛剛端起佟福就氣喘吁吁跑進來。

    佟福見自己打斷了老爺答謝詞,有些忐忑,小步走到佟鴻仕身邊賠禮,而後小聲貼在佟鴻仕耳邊道:“老爺,周家少爺送小姐壽禮。”

    佟鴻仕臉色一沉,又因眾目睽睽展出笑臉:“那就請小姐收下。”

    佟福應答一聲,命下人端了禮盒送入內宅,毓婉心中悲慟正是沒胃口進餐,見佟福入內對自己鞠躬:“小姐,有……周家少爺送壽禮。”

    聽得周霆琛送來壽禮,毓婉抿了抿嘴。上次送她馬蹄蓮,不知他今日又送她什麼,毓婉極想親自拆開禮物看看,但因同桌還有杜淩氏和幾位太太,她只得從容回答:“回謝帖,將禮物留下,我明日再看。”

    “呃……周家送賀禮的人說,周少爺希望小姐親自收禮,立即拆開。”佟福猶豫一下立即命下人將禮盒送上,素兮上前接了禮盒放在毓婉面前。毓婉抬頭正對上那氏擔憂神色,她心中一橫,毫不猶豫將禮盒打開。

    是一對繁星鑽石點綴的手鐲,鑽石排嵌為柳葉環,邊以紅寶石攢的花朵點綴兩葉對接處,在陽光下紅白相間的寶石熠熠生輝,單是一隻由毓婉拿出已引得桌上眾太太小姐側目,毓婉抿嘴將手鐲帶在腕上,甜蜜的回答:“替我謝謝他。”

    杜淩氏臉色一變,目光瞬時迎上那氏。二十歲女兒家的情狀在座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杜家先前所有憐惜疼愛立即淪為笑柄,那氏表情還算鎮定,心中氣不過的杜淩氏忽然開口:“佟小姐,這鐲子果然襯得你。”

    毓婉知道杜淩氏心有不滿,她不亢不卑回答:“杜伯母送來的畫屏,毓婉更是愛不釋手。”

    杜淩氏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毓婉手腕上的手鐲:“送禮物的周少爺倒是個有心人,尺寸剛剛好。”

    被她言語隱喻曖昧的毓婉臉色立即漲紅,她竭力讓自己從容落座,並沒回答這句令人尷尬的言語。

    杜淩氏又回頭與那氏笑問:“佟太太,我們全家可都等著毓婉的迴音呢。“

    徐太太見狀用手帕掩住嘴笑了問:“什麼迴音,敢是杜太太當真送了庚帖給佟小姐?”

    杜淩氏有意以遺憾語氣拉著毓婉的手道:“可不是,我一眼相中的兒媳婦就是毓婉,只是毓婉說自己年幼,要等到二十歲生日過後才給答覆,毓婉阿,我家允唐可是等得心焦呢。”

    一句話惹得眾太太小姐神態曖昧的抿嘴嬉笑,大約每人心中已有定論,毓婉有意吊著杜家少爺惹相思了。

    毓婉再按捺不住,猛地掙脫了杜淩氏的手腕站起身,幾乎來不及思考便脫口而出:“如今毓婉已經二十歲了,全可做主,也可以回杜二少爺和杜太太。杜家聲名遠播威震上海灘,能與杜家婚配是世間女子企盼。然,齊大非偶,佟家勢小力微,毓婉心愚性驕實難高攀得上。”

    杜淩氏見毓婉眼底堅定執著,不由冷笑:“佟小姐言辭鑿鑿,莫非心中早已另有所屬了?莫非是周家少爺?”

    毓婉鄭重的點點頭,那氏當即衝上前將毓婉手腕按住拉住,扭頭與眾太太小姐們笑道:“女兒家臉皮薄,被人在桌上問到親事自然不好答應的。”毓婉狠命掙扎還想說些什麼,那氏冷眼瞪過去,毓婉立即負氣將臉扭向一邊。

    那氏回頭對杜淩氏笑道:“杜太太怎麼這般著急坐不住,與毓婉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說起親事來?此事本該你我來講吧?”

    那氏言語直逼杜淩氏越矩,杜淩氏略為尷尬笑笑:“還不是見到毓婉這般好的姑娘,我心中焦急?”

    那氏強自鎮定:“我是毓婉的母親,凡事自是我來做主。她自己說的哪裡算得!杜太太,也不必太過焦慮了。”

    ☆、齊大非偶中

    宴會完畢杜淩氏並未與那氏坐下來商量婚事,反而與杜瑞達一同向佟氏夫婦告辭,佟鴻仕心中有覺不妙,還是禮數週全送與兩人回禮的壽麵與金桃。按照滿人禮節,杜淩氏該收了回禮與主家告別,可佟鴻仕手中的回禮竟是杜淩氏身邊跟隨的容媽媽端走的。

    如此這般刻意舉動使得佟鴻仕心中不安,送走杜瑞達夫婦立即入內廳查看,賓客散盡並不見那氏身影,只能去了毓婉的房間,推開房門正看見娘倆爭得臉紅氣喘,桌子上恰擺了一對燦燦的寶石手鐲。

    佟鴻仕伸手將手鐲拿起眉頭緊皺:“可是周家人送來的?”

    毓婉扭頭不語,臉頰上仍有未乾的淚痕。那氏更是深深吸了口氣,啞了嗓子悲切道:“可不就是他!這孽障非要和一個痞子流氓做親,不如勒死我吧,全當沒了我這個親生母親!”

    滿人兒女婚嫁皆是有母親做主,男主外不與內事,見得那氏如此悲憤,佟鴻仕坐在毓婉對面將手鐲重重擲在桌上:“婉兒,你已滿二十,為父的我也不說些謊話蒙你,如今上海灘無人不知你與杜家是未過門的媳婦,你嫁與不嫁,身為父親並不想多說,但你要知道,若你嫁到杜家,咱們家還有支撐下去的可能,若你不嫁,佟福……”

    一旁跟隨的佟福立即上前,佟鴻仕沉沉嘆了口氣,“把咱們家的賬簿拿來,交給小姐。”

    佟福取來賬簿,厚厚的一疊放在毓婉面前,佟鴻仕瞧了女兒並不為所動的表情,嘆口氣:“從今日開始,由你當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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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雪梅連日來病懨懨的,因為私下透露了毓婉看見青萍風流韻事的消息給大哥,最終害得毓婉身陷囹圄,她總覺得無顏再見自己的閨中好友,終日裡心思憔悴。

    大哥勸她陪自己去暢音堂聽戲散心,雪梅思前想後答應了。出了房門,黎紹峰俊朗的面容帶著笑:“怎麼去聽戲還愁眉苦臉的?”

    雪梅勉強笑笑並沒回答,黎紹峰迴頭吩咐跟著雪梅的丫鬟:“給小姐再上些胭脂,總是病得沒了生氣。”

    從小就跟三姐妹廝混的黎紹峰對女人妝扮並不陌生,他看著丫鬟為雪梅重新妝點後笑了鼓掌:“這樣才是三妹素日裡的容貌。

    雪梅抬頭拉住黎紹峰的手,聲音低低的問:“大哥,那日毓婉酒醉跟我說的話,我無意說給你聽的,你為何要傳到周老爺耳朵裡?”

    黎紹峰未語先笑,為妹妹抿好有些散亂的髮絲:“雪梅,除了我,還有誰能救黎家,我不傳給周老爺,他又怎麼會殺了姨太太離間周杜兩家?”

    雪梅遲疑,將手收回:“可毓婉是無辜的。”

    黎紹峰陰鬱的笑容浮在嘴角,雙眼閃過一絲神秘光彩:“若她嫁到杜家,那就不無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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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大哥的話,雪梅心思煩亂哪裡還聽得進去依依呀呀的舊戲,在暢音堂落座沒有多久便尋了藉口出來透氣,想要去佟家找毓婉說說心裡話。

    出夾道,抬頭正看見有一名軍裝中年男子倚在戲臺闌干旁吸菸,淡淡嫋嫋的煙霧散開,露出眼角一道傷疤,雪梅想走過去,膽怯說了句:“先生,我想過去。”

    那人回頭,戲臺上明亮的光線立即透了來,正映在雪梅雪白的臉龐,他肩頭的銅質肩章反過光來,雪梅隱隱覺得此人官銜不低。

    那人向後退了一步眯眼盯著雪梅,雪梅猶豫片刻並沒上前,忽聽得樓上蹬蹬蹬有人跑下來,“督軍,督軍!”

    那中年男子立即拉了雪梅的手,動作敏捷的似俘獲獵物的豹子,不待雪梅回神已強勢帶得她入了懷,面對他周身散發的危險氣息,雪梅驚嚇惶惶拼命掙脫:“你是誰,我大哥還在樓上,你再如此輕薄我,小心我要喊人的!”

    那男子哈哈大笑:“你大哥是黎紹峰?”

    雪梅木訥的嗯了一句:“你認識我大哥?”

    那男子嗯了一聲:“嗯,如果你大哥是黎紹峰,那麼我就是再輕薄你,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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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遍家裡的賬簿,毓婉臉色始終是沉的。早已入不敷出的空殼子,難怪要用她的婚事來填補了。父親母親如此遷就杜家不肯當眾責難,原也是因為這些。

    她端過素兮送來的熱茶,燙得心也跟著痛,手指熱辣辣的發木,連掀開茶盞蓋子的手指也有些顫抖。

    那氏和佟鴻仕早已離開,只留她一人思量清楚。毓婉還是不肯死心,她又將茶盞放下翻開賬簿,將其中幾筆錢以毛筆勾了出來,“這些欠債按時日可以去要了,為何福叔不去討要?”

    “聽說那是新任督軍沈之沛派人來借的軍款,如何要得?”素兮將賬簿合攏,為毓婉送上茶:“老爺說讓小姐當家,也並非是真話,有些事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如何做得?老爺不過是想讓小姐權衡利弊先拖杜家幾天,不要意氣用事。

    毓婉有些憋悶,脖頸上的汗珠子膩出了一層。她早該料到若是能真的妥開眼前的尷尬情境,以母親的個性必然不肯與杜淩氏虛與委蛇,她將賬簿拽過來:“今日收了不少的禮品,明日咱們去當了,做些營生。”

    素兮搖頭,喃喃道:“先不說當了壽禮不吉利,單是做什麼營生又是問題。太太早年間從未做過生意,老爺又是為官家做的買賣,與私人貿易並不相同。小姐又不能拋頭露面,這生意如何做得?”

    毓婉輕輕摸了摸賬簿,眼底帶了一絲不服氣的神色:“總有做得的辦法,只是看要和誰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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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過後,那氏來問毓婉究竟如何打算。毓婉硬著嘴不肯說,那氏見狀將畢生所受的委屈一併想起,坐在毓婉面前哭個不停:“我自姑娘起也是個要強的人,那拉氏沒敗落時,我也不曾受過這些委屈。你如今要奔你的新自由,好,去,你去!有朝一日別回來求我救濟你!”

    毓婉一邊哭,一邊抓過妝奩盒子旁的剪刀放在耳邊,“總之我此生只嫁一人,若是你們逼我,我不如出家當姑子去!”

    那氏看毓婉要剪頭髮,也急了,命素兮上來幫忙將剪刀奪了去,她哭罵道:“好好一個女孩子怎麼就被個混混勾了魂魄,你不想想自己的臉面也要想想父母的,我們丟不起這個人!”

    “若是嫌婉兒丟人,不若就將婉兒丟出去自生自滅好了。”毓婉嘴硬,仍是不肯妥協。

    那氏見狀氣得渾身亂顫:“好,好……”她在屋子裡轉了兩圈,操起毓婉畫板旁的畫尺抽在毓婉手背上:“那你就滾,我去跟你父親說,全當這些年我們沒養育了你!”

    說罷,那氏一口氣噎住嗓子竟厥了過去,素兮見狀連忙跑過去抱住太太,毓婉也驚得衝過去抱住母親,她伸手擦了擦那氏眼角的淚水,頭靠在那氏胸口彷彿小時候做錯事撒嬌的模樣,“母親,我錯了,您彆氣了。”

    抱著抱著,那氏自己也緩了口氣過來,滿臉淚痕指著毓婉的腦門:“你也就能磨我罷,早晚我是要死在你的手上。”

    聽得母親責怪的口氣虛軟了許多,毓婉只是哭,那氏不忍心反手將女兒抱住,母女倆就這般緊緊抱著不肯放手,“你若能真行行好,就少給我惹事吧,我的小祖宗,我不逼你嫁給杜家,你也別逼我去想那個市井無賴。”毓婉還想分辨,素兮在那氏背後悄悄擺手,示意小姐不要再刺激太太。毓婉深深吸口氣,無奈點頭。

    母女倆又說了一陣子連哭帶笑的話,那氏方才示意素兮看住毓婉,自己先去了。毓婉心中亂成一團,只覺得此時如果周霆琛能夠出現,自己能依偎在他懷裡訴訴心中苦悶該有多好。

    她垂首又想了想,與其將心中希望寄託給周霆琛,還不如自己先做些什麼改善家境。於是她命佟福將今日收禮的賬單拿來。因來客多念著杜家的面子出手闊綽,禮單盤算下來竟有幾萬塊銀元之多,又去了最近該還的債務和下月佟苑開支,剩下的禮品約有三萬塊可以入賬。

    當下上海灘最缺的是什麼?毓婉咬住手指沉吟,展開紙旋即列下幾條,尼龍絲襪,蕾絲花邊,西洋藥品。毓婉又算了算禮金餘額並不夠做其中任何一件實業,倒是可以做些小本經營的賓館餐館買賣。只是賓館餐館她也只是聽說並未實地去看過,她又想了想,把主意打在自己的畫上。

    三萬塊銀元倒是可以做個畫廊來賣畫,將同學完成的畫作來賣,畫廊收取佣金提成,她心思想定,將計劃寫在紙上,待到明日將那些禮品當了再去找個地方做個畫廊。

    素兮見燈下毓婉格外認真,心中唸了阿彌陀佛,小姐和太太總算安定了些,千萬別再風波又起了。

    ☆、齊大非偶下

    夜半時分,佟毓婉在燈下苦苦思量如何才能說動同學將自己的畫作拿出,並送與自己去寄賣,又反覆思量此畫廊必要開在租界,畢竟能購得油畫裝點家飾還是以洋人為主,如此一來門面又要裝潢得更西化一些,必要時需求助學校新近請來的遊歷法國的教授來幫忙設計佈置,如此一般還可以與校方聯繫做些嘉獎競賽之類。

    她冥思苦想,自己將所思慮的種種納入已經詳盡了的計劃,百般仔細讀了讀,總體還算周全,接下來便是尋找合作者。

    抬眼又看見桌上擺放的那一對寶石手鐲,人幽幽的嘆了口氣,看來,想讓滿清遺裔的母親接觸周霆琛堪比登天,更別說有其他的想法。

    思及心中那個人,燈下的她似憶起了那場連綿細雨中,他一身黑色風衣為自己撐傘時的認真模樣,心兀自甜了一下,嘴角不由上揚,將手鐲帶在手腕上摩挲著,在燈光下任由它的光芒耀得心亂。

    房門忽然被敲響,毓婉驚得回首,素兮面色憂慮的閃身進來,似有為難的看了看毓婉:“小姐,正門外好像有人在等你。”

    不知為何,毓婉篤定正門外那人是周霆琛,喜上眉梢的她顧不得夜寒風重推開房門跑出去,素兮見狀連忙上前拉住小姐比量噓聲,再帶著毓婉小心翼翼避過眾僕人眼光從側門走出去。兩人躡手躡腳走到佟苑一邊,素兮推手讓毓婉等在花影深處,自己則悄然走到佟苑正門,向周霆琛方向輕輕咳一聲。

    今日周霆琛有些微醺,剛從生意場應酬歸來的他一個人靜靜的靠在小汽車旁,微躬了身子以手掌擋住夜風,點燃打火機,騰的一團溫暖火苗帶著嫋嫋的煙霧,籠住了他入鬢的眉眼,也籠住了他堅毅的面龐,彷彿是夜色裡隱身的野獸,雖無捕捉獵物的慾望,卻周身都散發著危險。

    他本不想來,奈何心中彷彿缺了一角,歸家的途中命司機掉轉車頭開到佟苑,當視線觸及佟苑那樘貴氣十足的大門,人又有些煩悶,不知來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麼。他決定,吸一支菸就走,不願真真切切面對心中記掛的她。

    聽得素兮咳嗽,周霆琛猛抬起頭,迫人於無形的氣勢使得她涼涼吸了口氣,這樣的男人,豈是從未走出深閨的小姐能夠駕馭的?不過,事到如今,她唯能硬著頭皮招招手,隨即閃回花影簇簇的陰色裡。周霆琛盯住素兮閃去的背影沉吟須臾,立即利落回身上車,那黑色小汽車轟了馬達呼嘯從佟苑門口駛離,引得原本正在發愁是否入內通稟老爺太太的佟福墊腳眺望,心中犯了嘀咕:怎麼這人出爾反爾如同家常便飯般?等在佟苑門口,是會客還是路過終究給句痛快話,等了一刻鐘又離去,當真是個不懂規矩的異類。

    小汽車從毓婉面前迅速開過,她心頭一涼回首望望素兮,素兮也不懂得為何周霆琛明明看見自己又毫不留戀的絕塵離去,她張開嘴無辜分辨:“他明明看到我的,怎麼又走了?”

    毓婉定定看著車子離去的方向咬住下唇,見車頭並沒有掉轉的意思,心中有些失望:“算了,咱們回去吧。”

    “小姐,不再等了?”素兮猶豫的問。

    “不等了。”毓婉將手帕塞在袖口裡,提了裙子回身前行。

    主僕二人慢慢踱到旁門,心事沉重的毓婉邁步險些撞入一個人懷中,她硬生生被那人拉住了雙臂,猛地抬起頭,映入眼中的正是那個剛剛離去的周霆琛。

    毓婉臉邊一熱,將手臂掙脫開,“怎麼又回來了?”

    周霆琛定定凝望了她,微微有些酒氣的他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毓婉的問話,兩人對視了一陣子,他才笑:“我來為你祝賀生辰。”

    毓婉笑著抬起雙眼,正頂在他的下頜上,原本被咬得蒼白嘴唇紅潤起來,微微上揚:“中午不是送了壽禮來,何必又多此一舉?”

    他低頭滿意的看見毓婉手腕上正帶著自己送來的手鐲,月華下手鐲仿若能耀亮她的手腕,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還是要來見見你才放得下心。”

    毓婉發覺周霆琛正在看自己雙手,見得手鐲正帶在那兒,怕笑話自己心急連忙扭過身,雙手絞在一起不給他看,她心中有無限羞澀,又有無限甜蜜,還有一種存在夢中並不真實的感覺。

    周霆琛見她絞了手,纖細的手指在寶石手鐲下映襯得雪白修長,側顏的她眼波流轉惹得他離不開目光,願這般天長地久的站在這裡陪著她該有多好,仔仔細細聽她嗔怪自己:“這般晚了,你又沒了車子,如何回去?”

    心一軟,他低沉的笑道:“那你陪我走走?”

    毓婉愣了一下,回頭緊張的看了看素兮,素兮此刻如同保護自儲藏果實的刺蝟,戒備盯著欲拐帶自家小姐的周家少爺。毓婉低頭想了想,對素兮說:“我去去就回。”

    素兮上前一步:“小姐,這樣不行,你……不能和周少爺走。”

    毓婉頓住,粲然:“可還記得我們的計劃?”

    素兮想起小姐要與人做生意的事來,又用複雜的目光看了看周霆琛,此人實在不是一個好的生意夥伴。不過在佟苑如此久了,素兮多少也知道小姐的倔強脾氣並非輕易能攔得住的。

    所以她只懊悔自己不該一時於心不忍帶小姐來見周霆琛,倒不敢把心中怨恨放在小姐或者周霆琛任一身上。

    毓婉回過頭,與周霆琛並肩走在一處,低頭說:“走走也好。”

    周霆琛並沒有細問主僕兩個人對了怎樣的暗號,兩人散步離開佟苑,世界頓時安靜下來,彷彿一條幽黑無盡的小巷,只有他和她一同並肩前行。

    一直走著,走著,腳下的石子絆到毓婉,她身子一歪,他突然抄了她的手,毓婉掙扎了幾下,哪能逃脫他的掌心,便由他熱熱的抓了手指攏在掌心,兩人就這般靜靜的繼續走下去,聽得彼此怦怦的心跳,誰也不肯開口破壞這難得一見的寧靜幸福。

    轉過佟苑外的小巷步上大街,路燈一下子亮起來,毓婉如同被人喚醒了神志,微微用力掙脫了周霆琛的手心,他發覺她鬱鬱寡歡,停住腳步低頭看過去,她恰昂起頭:“今日杜家伯父伯母來為我慶生,希望我儘快給他們個答覆。”

    周霆琛濃眉擰住,聲音立即肅冷:“拒絕。”

    他的目光堅定不容置疑,但她嘆口氣轉過身:“若能和杜家合作,我們家還能有機會挽救一敗塗地的局面。”

    周霆琛目光直逼住毓婉的,語聲裡盡是陰沉:“他們用這個逼你?”似有將杜家剷平的架勢。

    毓婉搖搖頭,“倒也沒說什麼逼不逼的話,只是有些事總要想些辦法才能解決,我想過了,如果能做間畫廊給家裡解決些尋常花銷,再由我父親過去的同僚學生資助做些其他營生,也不會真落得窘困地步。”

    周霆琛微微一笑:“畫廊?”語氣上揚,似足了嘲笑。

    毓婉以為他在嘲弄自己,有些尷尬:“我手中盤算了有三萬壽禮,拿這些錢來做個為同學做媒介的畫廊也算充裕,只是要在租界開才好,我對那裡並不熟悉,上次見得你與法租界似乎有些交情……”見周霆琛還在笑,眼角細細的紋路也都是笑開了的,她負氣抬起手將他雙眼遮住,才有勇氣將自己醞釀已久的計劃講下去:“不要笑,我可是準備認真付房租的,你幫我尋個能做畫廊的地址就好,其他都由我來,租金我是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

    周霆琛寬大的手掌用力摟住毓婉肩頭,將她按在自己胸口,她哪裡受得這個,忙心驚肉跳的躲開了,對他炙熱的目光期期艾艾的問一聲:“到底許不許我?”

    他柔聲道:“若你只是想做家畫廊閒來無事打發時間,我明日就去辦。若你想憑此維持家計為你父母解憂,我不許。”

    毓婉以為他還在氣惱自己父母行事勢力,急著向他解釋:“我父母慣是舊朝廷的做派,有些事並非與你刻意為難,你信不得他們,還信不得我麼?”

    昏黃的路燈燈光映照在毓婉認真的小臉上,周霆琛被逗得撲哧笑出來,抬起食指颳了她的鼻尖:“急什麼?聽我說完,我想說……”

    她被他緩慢的語氣吸引住,不覺中了圈套,跟著呆呆的問“說什麼?”

    “我想說,我的女人無需為家計操心。”他笑著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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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手記:

    佟老太太醒來後,我們一直在忙碌去往上海的一切事宜。

    由於她身體狀況極其糟糕,隨時都有可能再次陷入昏迷,我與她的家人擔心她承受不了長途跋涉,買了一個車廂六張臥鋪由佟老太太孫子重孫子一路同行,還聯繫了兩名醫護人員一同前往,以防佟老太太沿路需要搶救。

    火車2550次需十二個小時才能到達北京,我們一行人在北京休養時日後,再搭乘1461次前往上海。沿途近兩千公里,也是佟老太太當年離開家的距離,是她用一生眺望的距離。

    此次行程所發生的一切費用由她並不富裕的孫子全部承擔下來,這個憨厚的中年男人顫抖著手指摸著奶奶的白髮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少年時一次誤報志願害得奶奶受盡折磨,他隱隱約約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不知詳細根由。奶奶為了隱瞞事情經過,減輕他心中負疚,命他的父親不許對孩子吐露關於自己挨批斗的一個字。所以,杜志剛只是知道奶奶因為歷史原因被關押,卻從不知所謂的歷史原因竟是這些……

    有時,人生會因為我們偶爾一次衝動被扭轉,結局遠非我們所能想象。

    佟老太太,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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