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禍相依上
毓婉確實過於天真了,並沒有思考過多就來與黎紹峰約見,現在見黎紹峰的模樣分明是不想放自己離開,她不想正面與他衝突,只能簡短回答:“既然如此,我也無能為力,若歡只能自求多福了。”
黎紹峰將茶杯又靠近些,似笑非笑逼著毓婉:“喝掉這杯茶,我送你回杜家。”
茶盞裡的水盈盈泛綠,似乎其中並不只是茶葉原色,毓婉死活不肯開口只是躲閃,茶水險些潑在毓婉臉上,黎紹峰神態陰狠,掐住她,”是你自己喝,還是我幫你喝?”
極度後悔自己冒失前來的毓婉只能拼命避開黎紹峰的逼迫,她冷冷開口:“你這樣逼我,不怕我與允唐說麼?”
“你說吧,我不信有丈夫會原諒妻子揹著自己約會其他男人。”黎紹峰這樣說完,毓婉頓時驚訝抬頭,黎紹峰對毓婉陰森一笑:“要麼喝茶,要麼咱倆一起等允唐。”
毓婉隱約聽得門外確實有腳步聲傳來,腳步越走越近,她覺得來人必定是杜允唐,一顆心彷彿要從腔子裡跳出來,黎紹峰顯然也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忽然眼神發狠一把鉗住毓婉下頜靠過來,毓婉不由分說咬了他的嘴唇,木門被呼啦一下推開,毓婉掙脫黎紹峰的鉗制撲過去,杜允唐還來不及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毓婉已經眼淚落下:“允唐。”
黎紹峰撫住自己被咬傷的嘴唇,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他對毓婉笑了笑:“你早說過要同他說個清楚,今天不妨就說個明白吧。”杜允唐臉色鐵青,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若在平常他定是相信毓婉,可今日黎紹峰的態度讓他頗有些意外。似乎兩個人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隱秘j□j。
杜允唐咬緊牙問毓婉:“你來幹什麼?”毓婉抬起頭坦然直視杜允唐:“若歡讓我來與黎少爺商榷婚事。”
藉口似乎總是藉口,即使毓婉說得坦然,也像極了藉口。
杜允唐猜疑並沒因為毓婉的話得到緩解,他冷笑看著黎紹峰:“若你成了我的妹婿,可就是一家人了。”
黎紹峰對上杜允唐的視線,有許久他不曾有機會這樣望著允唐了,自從有了毓婉,有了紅羽,杜允唐漸漸疏遠了和他的關係,那些從前發生的事彷彿也因為關係的疏遠被逐步淡忘,黎紹峰微微一笑:“從前,伯父和我父親還曾經把我們指腹為婚,如今婚是結不成了,我剛好可以娶你妹妹。”
杜允唐終於聽出黎紹峰話語裡的深意,他有些震驚,這些年兄弟相處,雖覺得黎紹峰陰柔,只道是家裡三個姐妹一同長大的緣故,眼下黎紹峰將遮掩許久的屏障撕毀,他也無法再假作無視。杜允唐回手拉住毓婉的手斥責道:“總不顧身體亂跑,快些回家,母親還等著你服侍用藥!”
黎紹峰見杜允唐想要逃避,又向前走了一步逼住杜允唐夫婦:“她一心掛記的人是誰,你不會不知道。我一心掛記的人是誰,你……”杜允唐毫不留情的將話題截斷:“你和若歡的婚事,我會奏明父親,至於是否能夠同意則看他老人家意思,我不能擅自決定,走!”最後一句是對毓婉說的,毓婉此時顧不得心中混亂踉蹌跟在杜允唐身後,兩人很快走出房門。
黎紹峰將茶盞摜在地上,大聲質問杜允唐:“你總說,因為青萍你恨她,今日的你,還恨麼?”
杜允唐停住腳步淡淡的說:“這是我的家務事與你無關。”側目發現毓婉始終低著頭不敢抬起,又說:“她是我的妻,便是恨,也得過一輩子。”
黎紹峰盯著杜允唐背影半晌,方才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好,好,原來青萍白死了,明日上墳我就告訴她,她愛錯了人!你已經忘記了我們一起長大的情分!”
杜允唐不再與瘋癲的黎紹峰言語,將毓婉的手緊緊握在掌心走下樓,將毓婉塞入車內,他跨步上車立刻吩咐司機開動。毓婉抬頭髮現黎紹峰始終用怨懟的目光盯著自己,心中慌得不行,再看杜允唐,視線也掃了不肯離去的黎紹峰,緘默不語,似乎他也在思考到底還恨不恨毓婉這件事。
毓婉嘆口氣,“對不起……我,不該來見他。”
杜允唐這才想起自己一直攥著毓婉的手,他將毓婉的手陡然鬆開,冷冷的說:“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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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瑞達對這件婚事一如既往的反對,甚至下令將杜若歡關起來,若歡哭得厲害,翠琳也陪著哭。
杜瑞達當眾狠狠斥責翠琳不懂管教,教出的女兒鮮知廉恥,居然與人私定終身。翠琳在杜家服侍上下二十多年,臉面一下子被撿來的女兒掃了個精光,真可謂成也若歡,敗也若歡。黎美齡見公公對自己孃家多有鄙夷也耐不住性子甩掉允威回了孃家,似乎整個杜家都因為杜瑞達的固執鬧得不痛快。
那日與黎紹峰見面一事杜允唐全部包攬下來,並沒說毓婉貿然單獨出行,毓婉對杜允唐心存感激又不知如何開口表達,兩人又僵持了兩日,杜允唐才緩了臉色,開口第一句就是:“把紅羽接過來吧。”
毓婉嗯了一聲扶住自己肚子,肚子裡的孩子分明在抗議,打著滾的折騰。
杜允唐抿嘴看毓婉點頭答應,神色更加難看,頭也不回走下樓準備去蔡園,花園門口忽然有車開來,車子後順列兩隊士兵,手持長槍一路小跑隨行,汽車直開到臺階近前,車廂門打開沈之沛從容走出,兩隊士兵迅速簇擁著上前,沈之沛一身戎裝,英挺霸氣,他皮笑肉不笑的與杜允唐打了招呼:“杜二少爺,匆匆忙忙是想去哪裡?”
杜允唐見這陣勢已知不妙,立刻微笑回答:“只是閒來轉轉,沈督軍今日是……”
沈之沛笑,揮手示意身後士兵停止動作,身後的士兵立刻整齊排列,兩腳靴子碰撞發出清脆聲響,如同兩排樹狀直直挺立在杜家門口,彷彿將杜公館封了一般。
沈之沛掃了杜允唐一眼:“我來做媒。我們快要成為姻親了。”
儘管天已入夏,沈之沛的言語還是讓在場所有的人身後冒出冷汗,整個花園頓時陷入沉寂。
許久以後,杜允唐才回過神般呵呵笑著與沈之沛拱手施禮:“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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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沛的到來讓杜家陷入一團混亂當中,杜瑞達隱隱已經知道,這次杜若歡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了,可卻仍帶有一線希望與沈之沛自謙:“沈督軍,我這個幼女自小流落農戶,舉止失儀,言語失端,黎家與我本是兒女親家,我又如何能將這樣的女兒許配過去?”
沈之沛吸口煙笑道:“世人都說門當戶對,可我偏不信,我一介草莽不也娶了黎家的小姐做續絃?可見門當戶對都是哄人的把戲,做不得真的。”
杜瑞達尷尬的笑笑:“沈督軍是蓋世英雄,您追隨孫總理時為國家流血犧牲自然該得百姓敬仰,不過我家女子哪能高攀得上黎家呢?”
“正所謂抬頭嫁女,低頭娶媳,我覺得並不高攀呢。”沈之沛說到此,咳嗽一聲:“我這個媒人是內人求來的,既然出面就不允許回絕。杜老爺最好再想想,與黎家和我沈之沛作對的結果……”
杜允唐向前走了一步,笑道:“放眼上海灘也不曾有敢跟沈將軍作對的人,我父親只是多慮,他是想允的了。”話音未落,杜瑞達雙眉倒立頓時站起身來,杜允唐立刻閃身將父親擋在身後,眉目依然順從謙卑:“只是此事太過匆忙,未曾給幼妹準備嫁妝,不如待嫁妝準備完畢秋日成婚,不知沈督軍意下如何?”
沈之沛冷眼看了看杜允唐,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還是杜二少爺識得大體,就這麼說定了!”沈之沛抖了身子站起身,副官立刻站在身側。
杜瑞達不能言語,憋不住胸悶咳嗽,沈之沛見狀上前拍拍杜瑞達的肩膀:“杜老爺,將家業交給二少爺吧,他可比你懂得人情世故呢。“
這樣一說,杜瑞達更是恨極了杜允唐,沈之沛剛剛出門,他回頭便喝令:“跪下!”
杜允唐皺起眉頭,什麼也沒說,撲通一下跪在花廳。丫鬟僕人見事不好立刻上樓報信,得到消息的杜淩氏和毓婉急速下樓,一邊一人拉住杜瑞達,毓婉見杜允唐挺著脊背不肯認錯,只能對杜瑞達說:“父親,我覺得允唐答應若歡婚事定是另有別意,不妨先聽了他說?”
毓婉示意一旁站著慌了神的若歡,若歡也哭著說:“我知道二哥也是為了我好,我……”容媽媽趕緊上來幫若歡擦了眼淚。杜淩氏也是低頭抹淚:“我一生只有這一個兒子,你如何待我都不重要,你不能再為難他,他業已成年,所作所為自然也是為若歡著想。”
翠琳樂於見到這樣景象,並不勸說杜瑞達,她只守著若歡唉聲嘆氣:“若歡真嫁過去,怕是沒有好日子過的,在家不受兄嫂庇佑,出門又沒丈夫照應,她的命由他人決定,可真苦阿。”一句話正刺中杜瑞達心結,他本就怕子女正庶異出不和睦,聽得翠琳的話杜允唐似乎有將若歡趕出去的意思,他冷冷道:“拿家法來,我倒是要問問這個不孝子,到底杜家誰說了算!”
杜允唐直挺挺跪在花廳,對杜瑞達的怒氣並不閃避:“我知道,以父親的脾氣定是要頂撞沈之沛的,可知道他現在已經掌控了大半個上海,若惹他發火真有不測,我們杜家將全體為此受罰!自古道民不與官鬥,為莫須有的骨氣傷了自身又是何必?”
杜瑞達哪裡聽得這些話,他當年參與變法自是要改革一個簇新的國家,不再有汙濁腐敗也不再有民生積怨,經商多年雖已明白那樣的國家並不存在,但骨子裡還存有一絲當年的傲氣不肯向他人低頭,今日被杜允唐說中了氣短軟肋,大半生不得志的怒火頓時冒了出來,他顫抖著手指從管家手裡接過戒條,劈頭蓋臉打下去,一邊打一邊罵道:“你這樣的不肖子來日怕是還能作奸賣國!我先好好教訓你,讓你懂得做人的骨氣!”
毓婉和杜淩氏拉扯不住,眼看著杜允唐硬挺著捱打,實在沒辦法,毓婉忽然跪倒在地:“父親,我有主意,我有主意讓三妹無需嫁給黎紹峰。”
☆、福禍相依中
這本是個極險的主意,需得整個杜家上上下下跟著一起隱瞞,毓婉小心翼翼佈置好一切後,便申報了監視的士兵們,在距離婚期還有半個月的功夫帶若歡去做婚紗。
按照杜家和黎家喜歡行新式婚俗的規矩,杜若環出門前總是要做一身襯得上黎家婚禮氣派的婚紗才行,因為毓婉結婚時所用婚紗是熟知的洋服店裁剪的,頗得杜家上下好評好評,為能成全黎家豪華氣派的婚禮,毓婉便決定帶若歡去那裡定做,這一舉動看上去,無可厚非。
車子駛出出杜家大門時,一旁站崗的沈督軍士兵們便將車子圍住,為首軍官湊過來見姑嫂一掃往日刻板中式服裝,而穿寬鬆西洋裙,頭戴禮帽坐在車後,車子前方只得一名司機,一名隨行丫鬟,並不見有男子陪同。那軍官表面上態度謙恭點頭哈腰,隨後又回身命令跟得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尾在車後,見狀,毓婉臉色一沉,未及她開口,前方的丫鬟已經生氣斥責:“我們家二少奶奶身上有喜,你們這樣會衝撞到二少奶奶,遠些!否則我們二少爺就跟沈督軍親自說個明白!”
那些士兵總是明白將來杜若歡如果嫁給黎紹鋒是要和督軍夫人論親姑嫂關係的,那麼杜家的二少奶奶更是親上加親的姻親人物,他們根本得罪不起,因此見丫鬟說話不客氣,那軍官也只能滿臉堆笑:“我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二少奶奶不要介懷才是。”
毓婉擺了擺手,對那名軍官面露和善笑容,“鵲兒,不得無禮,這些軍爺是逼不得已,本就是天大的喜事,多賞軍爺們些辛苦錢,願意跟著,就跟著吧。”
丫鬟鵲兒聽得毓婉吩咐當即從零錢袋裡取了一把的大洋順著窗戶遞出去,接手的軍官立刻恭恭敬敬退出老遠,毓婉挽住若歡胳膊似是無意的說:“只怕過幾天,他們就真的要來找我們麻煩了。”
若歡心中緊張萬分剛想開口,毓婉一下子按住她的手背,“這是父親的意思,你我都無權更改。”
若歡聞言一怔,才木訥的點點頭,不再反抗了。毓婉無奈嘆息著的對若歡說:“你若真是愧疚,一會兒就聽我的命令行事,這不單單是你和黎邵峰之間的事,怕是還將會牽累全家。”
若歡咬住嘴唇鄭重的點頭,毓婉才挪了挪身子換個舒服的姿勢,近來腹中的孩子折騰的越來越厲害,怕是不日即將臨盆了,毓婉希望孩子可以再晚幾天到來,因為即將到來的風雨遠非是產後的自己能夠操控的。
能拖一日是一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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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奶奶請上樓,莫師傅已經久等了。”洋服行的經理與毓婉是先前早已相識的,遠遠的迎接毓婉姑嫂兩人進門,很快示意門下的夥計在門口守著,毓婉隨經理上樓,若歡則低頭在身後跟著,三人上了樓,毓婉小心翼翼走到窗前憑窗向下望了一眼,見那眾多跟隨的士兵還沒離去,她深深吸口氣,立即笑著給洋服行的經理使了個眼色,經理躬身掀開門簾,小聲說:“莫師傅,杜家二少奶奶來了。”
“知道了。”話音一落,走出婷婷一名女子,西洋裝扮,俏麗的短髮如同男人一般梳在耳後,她見毓婉拱手施禮:“二少奶奶,有些日子不見了。”
毓婉與她含笑寒暄:“有多少話且等辦完事再說吧,眼下可是沒時間多說了,下面人都等著呢。”她朝莫師傅使個眼色,莫師傅也走到窗前瞥了一眼,當即臉色一沉:“行,趕快做吧。”
若歡被毓婉送進更衣室脫下自己身上的旗袍和襯裙,丫鬟鵲兒將旗袍襯裙收拾妥當後,再將莫師傅師傅送到更衣室,毓婉則在門外為兩人把風。
這個製衣的莫師傅居然是女人,大概是跟隨在毓婉車後的那些士兵不曾想過的。
光緒二十四年,奉化王姓紅幫裁縫在申城開設裁縫鋪頭,專門為當時社交人士定製洋服,紅幫裁縫結合當時各國技藝,提煉總結四個功,九個勢,十六字標準”的紅幫裁縫技藝,並使手工定做西服在當時上海十里洋場盛行。其中最為突出的要屬“榮昌祥”的王才運師傅,他親自給孫中山總理設計製作了第一件中山裝。
只是紅幫幫規向來招手學徒以男人為主,成活的師傅並不願意將手藝傳給女性徒弟,因裁縫這項工藝需精通多種文化並各國裁剪技術,因此很多目不識丁的心靈手巧的女星只能被擋在門外,這名莫師傅是被王家破格錄用的,她留洋歸來時將英國薩爾維街皇家裁縫的裁剪技術代入紅幫,紅幫人對她精通技藝無不敬佩,皆尊稱她莫師傅。
不過由於紅幫有專項規定,必須從業滿十八年才能入職,因此,方才年滿二十四歲的莫師傅始終只能提供技術而非親手為顧客製作,唯獨毓婉在婚前得知這個奇女子經歷後,主動邀請從未裁剪過的莫師傅為自己製作婚紗,莫師傅也因此與毓婉有知遇之識。
莫師傅換好若歡衣著站在毓婉面前,毓婉扶住自己肚子想要重重向她施禮道謝,原本此事與莫師傅本無干系,毓婉拖延杜瑞達當日也不過是懷著忐忑心情託人帶過信過來試探,希望莫師傅能念在舊日相識的份上幫忙,沒想到莫師傅二話不說一口答應,便是至交好友也不能在此危難時刻拔刀相助,所以毓婉不知該如何感謝這位奇女子:“毓婉不知如何感謝莫師傅,這一次恐怕莫師傅要是真的受牽連了。”
莫師傅一擺手,對被牽連一事滿不在乎:“我只是沒想到國內軍閥如此逼人太甚,不礙的,我與英國領事夫人關係交好,一旦出事,我可以尋求她的庇佑,咱們先將杜小姐解救是真。”
若歡暗自觀察這位莫師傅,她的短髮是若歡此生萬萬不敢接受的,動作爽利,作風硬朗,這些可能是若歡終生都難以能夠學會的,果真是個奇人物。
毓婉將若歡的帽子戴給莫師傅,再回身握住若歡手,鄭重說道:“我只能做到這些,一會兒等我們引開那些士兵後,會有父親派來人來帶你離開。切忌,儘快離開上海,不要再回來了,其他的事,我和你二哥及父親會一併承擔。”
若歡原本就已經蒼白的臉越發沒有血色,她為難的看著毓婉,“二嫂,其實我並不想走,邵峰他……”
“黎邵峰並非像你想的那般值得託付終生,我們也是為了你好。”毓婉看出若歡的動搖,生怕在此緊要關頭再前功盡棄,只能苦心相勸。
“好吧,我知道了。”若歡最終還是沒有將自己心中真實的意思說出,她這樣從鄉下走出的女孩子並沒見過大世面,也習慣事事聽從父母哥嫂安排,更是向來喜歡將情感隱在心中,不對人說。
即便此刻毓婉當真讓她說非黎邵峰不嫁之類的話,也當真不能腆臉說出,倒還不如咽回自己肚子。
“好,那一言為定,我們可以離開了,莫師傅。”毓婉挽住莫師傅的手,兩人又重新低頭下樓,丫鬟鵲兒在一旁一如既往攙扶行動遲緩的毓婉,看似沒有變的人數和穿著,卻不知其中已經換了一個人。
從洋服店出門時,鵲兒有些緊張,緊緊拉住毓婉的胳膊,腳下直打滑,毓婉淡定從容的對鵲兒說:“去,你去告訴軍爺們,我們要回去了,問他們還跟是不跟?”
莫師傅和毓婉兩個人就從容淡定的站在太陽下,明知是杜家的女眷,又一個是身懷六甲的孕婦,一個是黎家未來的少奶奶,遠遠站著那些士兵哪裡敢多瞧幾眼,鵲兒跑過去問了,那收了錢的軍官立刻哈腰賠笑:“請姑娘轉告二少奶奶,我們自然是要跟回去的,不過不會擾了她的清淨,只遠遠的跟著就好。”
鵲兒連忙跑了回去,小聲跟毓婉嘀咕:“他們還是要跟的,但會遠遠的。”
毓婉抿嘴一笑和莫師傅上車,鵲兒也帶著隨行的物品上了車,洋服店的掌櫃的在門口恭送著:“二少奶奶,杜小姐以後常來,不送了。”
毓婉點頭,鵲兒順車門遞過去錢,掌櫃的點頭感謝,車子立刻絕塵離去。
那些士兵果然晃晃蕩蕩跟在後面呼哧呼哧跑回了杜家,等車子進了杜家才又將大門圍住,十幾個人琢磨晚上如何用那些大洋打些酒菜來吃,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入了客廳,毓婉和莫師傅一同走下臺階,杜瑞達急急走上來,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毓婉連忙施禮:“父親,一切辦妥了。”
杜瑞達這才一片心放了下來,“好,毓婉,你做的不錯。”他又回身命人好生招待莫師傅,莫師傅遊歷廣泛對杜家倒也不怯生,尋了一塊安靜房間只管毓婉要了畫板和畫筆,每日飲食應時即可安頓。
毓婉上樓回房,杜允唐見她穿著出門的打扮連忙顧不得身上的傷,驟然起身抓住她的胳膊,神情頗為焦急:“你去放了若歡?”
“嗯,若歡已經走了。”允唐那日被杜瑞達責罰,打得頗狠,渾身上下沒幾處好皮肉,毓婉擔心他扯動傷口,連忙讓他坐下。
“混賬!”杜允唐憤怒的將毓婉拽到自己面前,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你知不知道,如果沈之沛發現若歡不見了,杜家將會面臨多大危險?”
毓婉面無表情的點點頭:“當然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將若歡送出去?”杜允唐臉色鐵青,明知大難臨頭還偏要去做,大概只有這個倔強的女人才能拿全家性命去冒險。
“因為,我要救我的丈夫,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父親活活打死!”毓婉避開杜允唐的視線:“也許事情還有轉機,我們還可以去求雪梅。”
毓婉的話讓杜允唐愣住,很久才從震驚裡回過神來,他有些聲音顫抖:“你是說,你在救我?”
毓婉平靜的面容並不能掩蓋她因為後悔而漲紅的臉龐,她發覺自己的話會引起杜允唐太多歧意,連忙猶豫吞回話尾:“我只是不想家無寧日……”
她粉嫩的頸項低垂著,令杜允唐一陣恍惚,他想笑,偏又不能,只能硬憋住心頭喜悅,仍沉著臉哼道:“老爺子也沒見因為你的餿主意少打我幾下。”
如果毓婉再不懂他責怪的方式,那麼一年的相處幾乎可以算作白費了。
“一切還不是怪你,何必惹父親生氣。”她疲憊的坐在床上,杜允唐也不由自主的坐下,忽然皺眉,猛地倒吸口涼氣,毓婉奇怪的看著他,杜允唐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肋骨下方,目光灼熱的注視毓婉:“這裡被打了,有些疼,你幫我看看。”
毓婉臉色一紅,把手抽回來:“有傷就去找醫生,我又不懂得這些。“
果然一句話,杜允唐又氣呼呼的翻了臉,翻了身子躺下去,用力過猛壓到了真正的傷處,又不肯喊疼,只能狠狠的閉上眼硬挺著。
毓婉嘆口氣,只能將手按過去:“到底傷了哪裡,讓我看看吧。”
杜允唐也不回答,只是將毓婉的手抓過來,按在胸口,就再也不肯鬆開。
☆、福禍相依下
果然,還沒等沈之沛和黎紹峰那裡知曉一切,杜家自己人先鬧了起來,二房人當著老爺面猶不敢做些什麼,只能將對毓婉的怨懟都積壓在心裡,待到時機成熟的時候一股腦的迸發出來。
因為日本人多番施壓,遠達紗廠再次被迫關閉,工人即將流離失所,杜瑞達不願見如此多拖家帶口的工人被迫逃難,索性與開工時一般發放薪資,將這些閒人養起來。也正是這一義舉,許多地下愛國組織懇求內線牽線聯繫杜瑞達這樣愛國資本家,不知內情的旁觀者皆詫異杜瑞達連日來越顯忙碌見不到人影,行蹤著實詭秘。
清晨杜瑞達出門後,翠琳便一改往日唯唯諾諾的態度,在花廳當著毓婉面撒潑打滾哭得肝腸欲斷起來,聽聞消息早先趕回來的允威和黎美齡更是在樓下鬧著要押毓婉去見沈之沛,將這些事交代個清楚。
“這樣天大的事,是要陷我們全家於危境阿,沒想到弟妹你居然歹毒如此,何苦送走三妹?你不過是想奪我杜家財產,如今只需要對我說上一句,我拱手送你就是,你又何必暗中使用這樣招數害了全家性命!”杜允威字字直插毓婉心頭,毓婉在他口中變成個委實令人可憎的貪婦,原本以他是大伯的身份遠說不到弟媳這些話,但今時今日大難當頭再不表露態度,怕是連自己也要牽連進去,就顧不得大家臉面了。
毓婉也不與杜允威分辯,任由翠琳拉了身子拽住胳膊,她扶住小腹不肯就範,翠琳更是一個巴掌呼上去,毓婉唯恐會傷及腹中孩子,連忙彎腰去躲,皮肉未挨翠琳手腕已經被允唐握住:“二姨娘好大的力氣阿。即便毓婉此次行動當真有錯,也輪不到你來教訓。”
美齡憤憤的攔住允唐,跳了腳叫嚷:“二弟此話說的好沒道理,論輩分,婆婆本就是一家長輩,毓婉做錯事,為何教訓不得?即便婆婆教訓不得,好,還有一個我呢,我倒要問問,我弟弟怎麼就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美齡不由分說直接衝上前,伸手想要教訓毓婉,杜允唐左手一把將她手臂拉住甩在一旁,冷冰冰盯了她一眼,美齡立即縮了手,但仍是直著脖子不甘示弱:“如今大媽不管事,父親又出門應酬,本就該是婆婆代理家事,你便是橫豎阻攔也攔不住杜家家規去。”
允唐冷笑,將翠琳的手放下,“大嫂,且收著些,大家臉面上都好看。即便我母親當真不管事了,家族族譜上她仍是杜家正妻。哪輪得到二姨娘越俎代庖?這又是哪門子的杜家家規阿?”語調一揚,鄙夷之意已顯露幾分。
翠琳對自己身為妾室一事多年來始終耿耿於懷,她與杜瑞達本是青梅竹馬相戀多年的戀人,如今被人佔去正妻頭銜還要蒙受正房子嗣羞辱,哪能心甘情願就此罷休,當即冷笑道:“如今允唐你也不必遮掩她,你們夫妻倆想要將若歡送走無非就是怕若歡與允威佔了杜家財產,要不然何至於大婚就只有十幾日,你們還偷偷的放走了若歡?這事欺人太甚了!我們到時候跟老爺論個分明!”
杜允唐雖然也生氣毓婉私下放走若歡將全家逼迫至此,但他還是將毓婉遮在身後,嘴角浮現一絲冷笑:“莫不是二姨娘是準備將三妹送到黎家賣女求榮麼?”
翠琳和允威口口聲聲為若歡好進而指責毓婉,說到底還是想用若歡交換切身利益贏得更多先機,如今若歡走了,他們如意算盤做空,當然會顧不上嘴臉一味責罵毓婉,卻沒有一人內心真正擔憂若歡安危,關切一下她這幾日住在哪裡,吃在何處。
被杜允唐指責,翠琳臉色頓時一紅一白,杜雲威見允唐掩護毓婉倒是冷笑道:“二弟,別忘了,想將三妹送走的主意可是你出的。”
說到底各自都有打算,算不上誰卑劣誰高尚,整個杜家上下真正為若歡安危著想的,其實全無一人。即便是真正放走若歡的毓婉,為的也是解憂杜瑞達,解愁杜允唐,根本也沒想過若歡心中真正所想。
當即愣住的幾人思及至此,多有難堪之色,只不過黎美齡還想挺幾分力氣強辯著:“若歡嫁給紹峰是天作之合,你們再如何狡辯也不過是憂慮將會被分家產罷了,說什麼你呀我呀的,好沒意思。”
杜允唐也不辯解,瘦雋面龐凝著淡淡冷笑,他抬手將手腕伸給毓婉,毓婉低頭查看,發覺袖口被翠琳撕開,便伸手將袖釦為允唐重新安好。
杜允唐指了指低頭為自己系袖口的毓婉,抬頭斜視譏諷眼前的兄嫂,“別忘了,當真要繼承這杜家財產,你們本就是沒資格的,父親不在了,隨我如何賞你們都是可以的,真逼我說出不認兄弟的話就怨不得大家難做人了。還有,她,毓婉,佟毓婉,連同她和腹中骨肉,都是我杜允唐的家人,也是這杜家公館未來的女主人,至於大嫂真那麼注重黎家,不妨回黎家安身,好走不送!”
杜允唐這番話說得確實過分,甚至刺痛杜允威心中最痛處。
按照杜家祖上所定規矩,嫡子嫡孫有繼承權,庶出只許協同,無繼承資格。到了杜瑞達這一輩以新思想治家,此家規便許久不曾提過了,但今時今日從杜允唐口中說出,也可以猜想他心中盤亙這般想法不是一天兩天,怕是真有一日杜瑞達不再了,杜允唐果真能做出不分分毫的事來,所以,只此一句話終還是令杜允威對這個弟弟起了殺心。
眾人還在混亂,杜淩氏聞訊也趕下樓來,見得翠琳母子婆媳三人正在圍攻毓婉,來不及下到臺下已經當即啐了他們滿面:“不要臉的混賬東西,我且還有一口氣在,你們憑什麼膽敢欺負到我的頭上?要不要叫老爺回來看看你們這窩老婆小子的嘴臉!”
杜淩氏雖然連日來被人踩黑捧紅氣得厲害,但畢竟曾是一家正妻,收得住威儀,面容凜然下翠琳心中不由得惶惶,即便再忿忿也必須先安撫杜淩氏不能將一干事說與杜瑞達,“大姐不要這樣說……”
杜淩氏當即甩手給了翠琳一個耳光:“給我閉嘴!”
因全家上下整日攝於杜淩氏威嚴,主婦丫鬟見狀無一人膽敢上前阻攔,杜允威更是慣於見杜淩氏跋扈,甚至沒當即回過神來幫母親討還公道,杜淩氏挨個指點翠琳,杜允威和黎美齡三人鼻尖:“別當我們大房真的失勢了。只要有我,有允唐,有毓婉,有毓婉肚子裡的孩子,你們就都別想在杜家作威作福,除非你們將我們一併除去了,才叫能耐!”
二房三人被杜淩氏如此教訓皆屏住呼吸不敢置喙,多虧杜家祖宗家法向來仰正抑庶,杜淩氏作威作福慣了,也將二房養成了奴性,杜淩氏這一露面總算將一場險些釀成大浪的風波給壓制下去。
只是,杜淩氏連日來臥病在床,因這一氣一怒,病狀又重了些,一個人俯在樓梯扶手上喘息,毓婉走過去將婆婆攙扶住,杜淩氏回身指住翠琳,一字一句說給她聽:“你給我記得,這個家,除了老爺究竟是誰說了算!”
翠琳連同黎美齡婆媳恨得咯咯咬牙,奈何翻不了身,也只能就此作罷。倒是杜允威臉色發沉,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毓婉知道婆婆與自己母親是同一類女子,她們幾次交手也可看出皆是心氣強硬的個性,她們受不得外人欺辱,受不得邪能侵正,有些心病多是一股火自己憋在心裡煎熬出的,正如杜淩氏,她怨恨杜瑞達,若非他一味縱容翠琳又何至自己被庶出的子女爬在頭頂,面對再次臥病在床的杜淩氏,毓婉對此也只能好言相勸:“母親,你是知道的,我與允唐都不介懷這些。”
“又說糊塗話,說什麼不介懷,你給我記住,屬於正房的,都要錙銖必計,我活著還好,有一日真沒了,她們必然不會給你留上一點半毫,不信咱們走著瞧,我放著這口氣不肯斷,也是為你們挺著,你們卻不知道!”杜淩氏倔強的目光裡蘊含著淚水,聲音不住的發顫:“還有,你放走杜若歡這件事,做的太過了。你只一味討好老爺卻將全家性命至於風口浪尖,我本不想救你,若非你懷著我杜家骨肉,我都會叫允唐休了你!”
毓婉沉默不語,杜淩氏看了她許久,方才嘆口氣:“只怕來日能冒險救出杜家的,也是你。正所謂福禍相依,成也是你,敗也是你,真敗了杜家,看你們怎麼去跟祖宗們交代!”
毓婉嘆口氣,杜淩氏唇畔浮起一絲淒冷笑意:“他這輩子都想尋找新思想,如今也只能找個有著新思想的兒媳婦,你們兩個倒是合心,看接下來怎麼擎得住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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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
這一場糾紛以二房失敗告終,杜瑞達回來後,並未有人對他提及此次爭吵。眾人皆以為此事不過是兄弟分心正庶隔情的小事,殊不知大廈將傾由此開始,呼喇喇覆滅在眼前,憑藉佟毓婉和杜允唐之力根本難以挽回。
佟老太太一直留戀在佟苑,倒是她的孫子和曾孫更願意去親眼得見曾祖父住過的杜公館,還在輪椅上的佟老太太拗不過孫子曾孫的意願,便再次踏入這個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婆家。
杜公館位於上海幽靜街區,高高鐵質院門攔住所有外人的目光。這裡已經成為上海市博物館式的精品酒店,只要花上1500元就可以在此居住一晚。
佟老太太的家人身上所帶現金不多,根本不足以讓老人在此住上幾晚來重溫故居,經過我與酒店相關部門溝通,並出示了鞍山和上海相關部門出具的證明,才有幸能帶佟老太太回到杜家花園重新遊歷一遍。
“那裡,原來不是這樣的,有些白玉桌和圓墩,太湖石,水晶石,棲霞石都是從各地運來的,夏天倚上去最清爽了,如今這些不是當年的那些。”佟老太太吃力的指著那些並不存在的景物細細給我們描述,在她所指的地方,經過戰火,很多屬於杜公館的物品早已流離失散了,多是後人依照花園建造時的圖紙找些近似的物品仿造而成。
我推著佟老太太從花園悄聲走過,因為不能打擾酒店入住客人,我們被規定在花園甬路上行走,不能擅自靠近賓館外觀。
佟老太太的孫子杜志剛站在這幢洋樓面前,高高的仰望,神情很是複雜。
若非有那一場意外,也許,他將會是杜公館的繼承者,在此地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不,也許,他不可能成為繼承者,因為,他會被此牽連成為那次歷史運動的受害者。
福兮禍兮,相乘相倚,能平淡活著,有時也是人生最難能可貴的幸福。
花園盡頭有堵牆,磚體造型顯然並不是與杜公館一同建造的,牆外似乎隱約還蓋有兩間磚房,紅磚灰瓦,與富麗堂皇的杜公館並不相稱,只是不知為何偏坐落於此,讓觀者心底浮生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那裡出生的,如果他現在還活著,該有七十五歲了。”佟老太太指著那房子,淡淡的說。
作者有話要說:生孩子這段經歷是毓婉親口對某城說的,不過,因為那時某城很小,所以聽得一知半解,這幾日想了許久,還有一些細節無法連通,很多事情某城儘量還原,希望不會有很大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