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無援(上)
毓婉確實未曾想到,在她與杜允唐為杜家事奔波的兩三個月裡,佟家也同時發生了天大的事,這樣的事,缺了毓婉本不能行,偏在她無暇j□j的時刻當真做成了。
年逾五旬的佟鴻仕居然明媒正娶的續絃,並沒有走漏丁點風聲。
掐指一算,那氏仙逝西行不足一年,佟家婦喪的藍色漆門還未乾透,又塗了喜慶紅漆,佟苑前後花園庭院修繕一新,門窗內宅也改貼了大紅囍字,更請了幾個新來的傭人服侍新太太衣食起居,打點前後內務,而老管家佟福因為勸說老爺晚等妻喪過滿一年再行續絃才不會被親眷鄰里笑話,惹怒了心頭歡喜的佟鴻仕,被摘了管家鑰匙貶去門房做了值班看守。
唯恐新婦在自家多有不便,另換了新太太從孃家帶來服侍慣的老人做了佟苑總管,並勒令下足規矩,內務大小事宜一概請示新太太,再回當家老爺。
此一番大動干戈,傭人和佟家親眷多少也可以從中看出些門道,新太太定是收攏人心了得,初來乍到已在佟家頗為得勢,佟鴻仕更是為新人忘卻了舊人,全顧不得全家的家當,大部分從前都是姓那的。
毓婉也想去孃家與父親問個究竟,為何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做人笑柄。奈何翠琳大殯過後寧她們母子囚禁在杜家公館限制出門,更不許毓婉遣素兮去外面典當首飾擺件謹防走漏二房行徑不端的風聲,翠琳以不許杜家財產外流為由,封死了毓婉想要憑藉這些東西換來衣食的念頭,每日只吩咐清粥素菜送與房內,吃與不吃全不在意。
毓婉很難再去佟家與父親詢問,但隱隱約約也從素兮口中聽說,這新嫁入佟家的太太和她是很相熟的故人。
眼見自己手上可用的東西越來越少,翠琳更是當面背後以言語敲打毓婉,勒令她將和杜允唐私吞的那筆錢交出來,毓婉不肯答應,便連送到房內的清粥也減少了,每日每頓只餘一碗。
偌大一個杜家,除了時而回門的若歡,任何一人也不肯和毓婉多說半句話,她彷彿被世人徹底孤立,每日除了照看孩子,連自己的房門也極少出去,大房一門終成了杜家陪葬鬼魂,整日隱在陰暗角落再不露面了。
素兮見毓婉身體日漸羸弱,心裡擔憂,周霆琛也曾幾次暗中委託杜家親友借探望機會送些銀錢衣服入內,但未及被毓婉接到,已被黎美齡察覺當場留置,根本落不到毓婉手中。素兮覺得杜家此刻已無可以信任之人,索性還不如去佟家求援,畢竟佟苑是小姐孃家,更何況老爺既能娶新太太,手中應該還是有些積蓄應對的,更何況當年周少爺為資助小姐送四十萬銀錢給老爺,如今好歹拿回一些維持了小姐和小少爺性命也未嘗不可。
素兮一人想法並沒能得到毓婉的贊同,她暫且不想用孃家銀錢貼補自己窘困,固然她此刻用度無法賙濟,好歹還面對滿屋子珍貴古董首飾,無論如何還能繼續維持,父親那裡因賠償債務後落了財物虧空,未必會比她過得好些,能不動用周霆琛那四十萬,還且先留著,以待日後所需。
又過了一個月,天驟然變冷,刺骨夜風常吹得毓婉骨頭脹痛。毓婉產後受涼,月子裡又與杜淩氏大殯舉喪,前後一干事宜折騰的身子格外虛弱。每抱思唐在室內走上幾步都會氣喘不止,胸口發悶。
起初思唐幼小睡眠時間較久,她尚且能閒暇時倚在床邊休息片刻,再後來,一日翠琳入得室內,與毓婉“商借”些擺設典當,用於支撐紗廠開銷,毓婉與素兮不肯,翠琳便索性命傭人將屋子裡擺設悉數搬空。搬動聲響喧鬧嘈雜,驚了沉睡中的思唐,從此便日日夜夜啼哭不止,偶淺淺入眠也會稍後乍驚再醒。
為安撫思唐入睡,毓婉將孩子攬在懷中晝夜不敢放下,一句一句唱童謠與他聽,思唐貪愛母親寵溺疼愛,停一刻也會放聲大哭,她只得一遍一遍唱至喉嚨幹呀。時間久了,雙臂如被千斤重物墜斷,喉嚨幾乎能咳出血來,毓婉再耐不住也瀕臨崩潰,每到午夜便陪著孩子一起哭。
從前那個堅強到骨子裡的毓婉已經被襁褓中的弱小生命折磨的失掉了三魂七魄,恨不能眼下刨開心房為孩子尋個能睡足整晚的安心所在。
素兮見思唐急劇消瘦,明明兩月過去,體重反有減輕模樣,只能苦心勸說毓婉趕緊求助佟家:“小少爺肯定是因為咱們餵養不善,又被那日作下了夜驚的毛病,咱們還需要早些為他打算,再不能耽擱了,再耽擱下去,只怕小姐和小少爺都……”
毓婉垂下目光盯住懷中思唐靜默不語,她不是不懂得及時去找醫生的重要性,只是眼前,她如果帶思唐就此走出杜家,她已然不能實現對杜允唐的全部承諾。翠琳母子本就想借斷送衣食逼走她們母子,此一走,正入他們下懷。
素兮見毓婉還在緘默猶豫,長長嘆口氣:“就算不是為了小姐自身,也要看著小少爺,他就活該生下來被人厭棄,被人苛刻嗎?我想,二少爺回來了,也不會埋怨小姐,家有妻兒才勝過萬金,錢買不來小少爺的性命。”
空蕩蕩的房間裡,說話皆有迴音,一遍遍性命二字催得毓婉心頭如同被炸雷響過,此刻,窗外杜家花園彩燈閃爍,偏她的房內黑漆漆如同閻羅殿。她的手指已經冰冷,如果就這樣放棄,之前所有堅持悉數付諸東流。
思唐張開嘴,一張一合發出貓叫般的哭泣,一個月來,他整夜哭泣也哭倒了嗓子,乍然一聲,激得毓婉眼淚唰流了滿臉。
素兮知道毓婉心存委屈,抓住小姐的手,眼淚也在眼圈裡直轉,“那天小姐生產時,周少爺曾經想帶小姐從杜家離開,我千萬攔著,就是一旦當時離開杜家會對小姐名譽有損,如今我冷眼也瞧明白了,再這樣任由他們揉搓下去小姐和小少爺非死在此處不可,與其如此,不如咱們自己先叛出去和老爺借些錢自己做些營生,也好再圖日後為小少爺奪回家產,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然再多等兩天,恐怕小姐就是真有心為杜家出力也沒了性命。”
“我委曲求全並不是想爭些什麼,只是他以身家性命相托,我需恪守自己諾言,即便再難也要挺過。”毓婉抬手為素兮擦去眼淚,素兮咬牙指了窗外:“眼下能留得小姐和小少爺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小姐再諸多思量,只怕他們又起了其他主意。”
毓婉正欲開口,思唐又開始被嗆住咳嗽,咳醒了又不住的啼哭,嘶啞的哭泣一聲一聲如同敲在毓婉心頭,她再忍受不得孩子遭罪,一改麻木表情驟然抱起思唐急奔出門去,衝進翠琳房內。
推開門,發覺翠琳和黎美齡正在房內品名,杜淩氏從前留下的罕見茶品皆歸入翠琳房中,室內更是將奢華美物堆了個滿滿當當,較之毓婉房中空冷,竟像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嫋嫋飄了香氣的茶盞端至唇邊,翠琳眼皮也未曾抬起:“急忙忙衝進來,要做什麼?”
毓婉此次有求於翠琳,不得不低下頭做了謙卑態度:“母親,思唐病了,我還是想請個大夫過來瞧瞧,早些診治。”
黎美齡見毓婉過來要求就醫,嘴角掛起輕蔑冷笑:“這麼小個人兒,能有什麼世間疑難雜症?無非就是日常飲食過於滋補,再清減些米粥就好了,哪有那麼費事?”
如今舍與她們母子的,不過就是一碗清粥,居然還要清減。毓婉心中頓時怒火狂熾,她對翠琳婆媳已忍無可忍,她們苦苦相逼無非就是希望她知難而退交出那筆錢財,或者代杜允唐退出杜家繼承份額,為達目的竟準備斷了米糧,所出行徑簡直令人髮指。
翠琳神色平靜,放下茶盞也跟著冷哼了聲:“你不是能自己生麼,那就能自己養,誰家孩子不是從小病小災過來的,也沒見過像你這般大驚小怪的,請什麼醫生?如今家中已經寅吃卯糧,能活命就不錯了,偏又做什麼世家派頭!”
翠琳臥室裡傳來嗚嗚掙扎的聲響,毓婉心頭一震,杜瑞達中風多日,從未見他出門,杜淩氏大殯也沒有見得他,不知此刻他的身體如何。毓婉抱了思唐將抬起頭,翠琳不著痕跡開口將聲音掩蓋過去:“如今連老爺的病也無錢醫治,更何況是一個未長成的孩子?”
“那母親不妨先問了父親,到底要不要叫醫生過來為思唐診治?”毓婉想趁機去見杜瑞達探視病情,可翠琳如同被刺痛了心底的難堪,當即拍了桌子:“你想做什麼,你什麼身份,哪裡輪得到你來提點我!即便老爺真不行了,也有允威繼承,哪由得你們肖想!”
毓婉屏住心中怒氣,突然厭煩了眼前一切,不願再開口,她沉了臉抱住思唐遽然轉身,她在來之前早料想過也許會有如此窘境,萬沒想到她們居然連杜瑞達的身體也不肯救治。
她心中苦笑,原來世上真有將身外錢財重於枕邊人的妻子,重於父親的子女。與從未心存憐憫之人談悲天憫人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翠琳見毓婉轉身要離開,態度還算模稜兩可,原本唯恐她入內探視杜瑞達緊繃的身子也漸漸放鬆,對其既不阻攔也不放任。偏黎美齡並不想如此輕鬆簡單放過毓婉。自從毓婉嫁入杜家,她從前地位一落千丈,前後傭人常會背地裡以毓婉為正統少太太,將她黎美齡在杜家多年來的威儀悉數抹殺。萬不容易逮著了機會,恨不能將自視高貴的毓婉踩到泥裡無法翻身才好,她從懷中掏了絹帕夾槍帶棒的幽幽嘆息:“也不知弟妹怎樣這麼沒規矩,分明是不拿母親當杜家主事的女主人。”
翠琳雙目一橫,明顯記起了自己在杜淩氏面前所遭受的屈辱,她當即恨恨的剜了一眼毓婉背影:“佟毓婉,你且站住。現在由你選擇,你當真是要出去找醫生給思唐看病,還是想留在杜家做你的少奶奶保住地位。任選其一不得反悔,當真出去了,杜家大門永遠都別想再進來,若是想留下杜家,我們或許還能心軟留你們娘倆一條性命。“
毓婉變了臉色,腳步剛剛抬起,黎美齡動作比她更快,扭了身子擋過來,長長搖曳地面的豆沙紅旗袍正垂在眼前,新燙好的捲髮別在耳後佩戴明珠髮夾,耳垂上所掛的東珠恰是杜淩氏妝奩中最為喜愛的物件,她的雙頰紅暈恰襯托毓婉懷中思唐的臉色蠟黃,偏黎美齡還不甘心,上前伸出染了丹蔻的指甲在思唐細嫩臉上劃過,感覺到炙熱溫度,又捂了嘴嘖嘖兩聲:“喲,好可憐,好像有些發燒了呢!”
毓婉咬緊牙關,將孩子往自己懷中帶過來,避開了黎美齡不懷好意的觸摸,黎美齡憤怒瞪住毓婉面無表情的臉,拿腔作勢笑了笑:“弟妹,你現在身後已然沒有依靠,別以為我還能給你留下多少顏面,如今是杜家賞你飯吃,不是你賞杜家飯吃,你和這孩子必須無條件聽從我們的安排,千萬不要不識好歹,母親如何說,你便如何做,不要違抗。”
毓婉憤怒抬眸,冷冷盯住黎美齡,黎美齡被她凌厲目光震懾住,半截話也硬生生嚥了回去,不過她還是很快又恢復嘲諷笑容,手指了另一側門:“有能耐,你現在就從杜家大門邁出去,一輩子都別再吃杜家的飯,我才敬你有膽識,不貪戀富貴。”
見毓婉腳步未動,黎美齡冷笑著扭了身子走到翠琳身邊,“我還真不信了,世上還真有膽敢放棄榮華富貴的傻女人,想你父母當年拼命將你嫁入杜家,不就是為了杜家的財勢嗎?如今我們就是打你罵你趕了你,你也自然不肯走的!”
黎美齡尖刻的嘲諷深深刺痛了毓婉的心,往昔塵封記憶裡的點點滴滴往事被剎那翻檢出來,尤其黎美齡還在侮辱已經仙逝的母親,毓婉雙手緊握,整個身子因過分氣惱而僵直難行,腦中如同轟轟響過數聲炸雷,將人震得麻木。
直至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被誓言牽絆住腳步的想法多麼荒唐可笑。
是的,她要為杜允唐保住杜家產業的想法非常幼稚。在杜家,她已四面楚歌,沒有丈夫杜允唐可以仰仗,她就沒有機會出面重整河山,沒有公公杜瑞達可以仰仗,她更沒權利去挑戰世俗禮教。從前那些無限風光只建立在她是杜瑞達兒媳,是杜允唐妻子的身份上,只要兩者不再庇佑,她不過是無法撼樹的螻蟻,更別說妄圖憑藉一己之力保全杜家財產。
毓婉覺得眼前一切已超過她心中所能承載的負重。在京城接受教育時,她最不屑就是舊式家族的內部爭鬥,而親歷全部後才驚覺發現,讓她不屑的爭鬥恰恰是整個社會不甘掙扎的縮影。“不治家何以平天下”,在被她鄙視過的世俗環境中,她尚且無法用力掙脫,又怎能敢於挑戰舊式習俗,又怎能力挽狂瀾救回杜家產業?
行兇者正嗜血貪殺,根本不會因心存愧疚放下屠刀。
夠了,她想這一切都已足夠了。此時此刻她必須重新站起身來,重新審視自己將會面臨的艱難窘境。以退為進不失為眼前最好解決之策,暫時退避只不過為了下一次再整裝再行。
毓婉將自己的臉頰貼在思唐臉頰上,滾燙的小臉告訴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須立刻給孩子找醫生。縱然萬千家產都擺放在眼前,她也不能為此失去自己的孩子。她會用另一種方式歸來杜家,即使那個方式滿布荊棘,她也必須選擇。
因為她再沒有退路。
毓婉抱緊思唐轉過身向翠琳快步走去,黎美齡發覺毓婉臉色陰狠頓時愣住,翠琳見黎美齡臉色異樣抬起頭,正迎上毓婉直射過來的視線,滿心不悅:“怎麼,不捨得走嗎?”
毓婉的站在翠琳面前,直視她身後,似與另一人說話:“聽說姨娘從前與母親一同參拜佛像,鑽心研讀佛經?”
對翠琳的稱呼又重新迴歸姨娘,翠琳神色頓現難堪:“混賬,你要做什麼?”
“佛曰:世事因果輪迴,總有報應。當日母親刻薄姨娘,姨娘就以餿食噎死了她,只是姨娘忘記了,你以餿食噎死了她,怕是也會報應在自己身上,不知姨娘屆時會是怎樣一個死法?”毓婉目光盯在翠琳身後,翠琳驚得幾次回身,空無一人。她被毓婉瘋話悚得全身冰涼,她惱羞成怒站起身,大力推搡了毓婉:“閉嘴,倘若你再說,我就不客氣了!”
毓婉依舊是面無表情,根本不睬翠琳怒火,目光直盯在:“信與不信只隨你們,不信,你們看,母親已經在你們身後看著你們呢。”
翠琳和黎美齡怔住,驚恐瞪大眼睛再次陡然回頭,整個屋子靜悄悄的,根本見不到杜淩氏犀利目光。再看毓婉神態,絕非說假話,她抱了思唐徐徐走過去,對空氣中似真真切切能看見什麼人一般,俯身施禮:“母親,今日不是我叛離杜家,而是她們逼我的,我從今日起不能再保全杜家產業,你若不甘心就都去找她們吧!”
翠琳再按耐不住心慌,惱怒的她操起茶杯砸向毓婉,毓婉當下閃身,茶杯撞擊在牆上應聲碎裂,正砸在毓婉腳下,毓婉又做出極其驚慌表情,看了自己面前的方寸空間被碎片佔滿:“母親,你說……,好,我先離開,母親,你要記得定不要饒了她們。”
黎美齡再容不下毓婉裝神弄鬼,衝過去抓住她的胳膊,毓婉大力甩開黎美齡糾纏,而後以最快速度疾步從房門離開,看背影,似被什麼極其恐怖畫面嚇得落荒而逃。
被留下的翠琳和美齡婆媳面面相覷,翠琳為了表示自己並不害怕,還硬挺了脖子:“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活著鬥不過我,死了又能如何?”
話音未落,棚頂吊了的水晶燈燈驟然啪的一聲跳響,原本還故作鎮定的翠琳頓時嚇得抱住了黎美齡,黎美齡唯恐被牽連,膽戰心驚的向外推了推翠琳身子:“不怕,我其實……是不怕的,不過……母親……害死大媽的人,是你,不是我,大媽即便真是尋仇,也找不到我的頭上……”
翠琳心中惱了,揚起手給了黎美齡一個耳光,“混賬,要你做什麼用!”
黎美齡又驚又氣偏又不能還手,捂住臉頰恨恨瞪了翠琳一眼,再不顧及直接跑了出去。
整個陰暗的屋子有一次陷入沉沉寂靜,靜的彷彿掉在地上一根針都能聽得到,房內到處是從杜淩氏房中拿來的珍貴古董,每一樣似乎都有杜淩氏附體,翠琳疑神疑鬼在四處轉了幾圈,越發覺得杜淩氏的鬼魂就藏在房間不知名的角落,她實在不敢再在這個房間待下去,索性也不顧臉面跑了出去。
☆、孤立無援(中)
毓婉抱著思唐當真從杜家大門坦然走出去,富麗堂皇的杜家公館不過是背後一幕布景,她昂起頭,心中叛出的念頭越發清晰。恭候在門外的司機探頭遠遠見毓婉瘦弱身影向自己醒來,畢恭畢敬的婉拒:“二少奶奶,太太說,您不能出門。”
被拒絕的毓婉也不與她多說,只憑借自己單手吃力扭開前方落鎖的銅鑄大門,司機和傭人們皆被她決絕面容嚇傻了眼,來不及反應去攔截下一步動作,大門咣噹被緩緩推開,毓婉抱了思唐,將包裹的被子拉緊,高跟鞋踩在石子路上一步一歪,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出去。
杜家傭人這才回過神,一路小跑到毓婉面前伸出胳膊攔住她的去路:“二少奶奶,您這是要去哪兒?我們還沒有稟告太太,您有了閃失,我們擔當不起。”
毓婉抬頭,迎上路燈下傭人們惶惶面龐,“我現在已經脫離杜家,不用再叫我二少奶奶了,另外,是我自己走的,與你們無關。”
傭人們撓撓頭,弄不清楚毓婉話中究竟是什麼意思,再想去攔,又覺得應該先行問過太太再做決斷,來回猶豫之間,毓婉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聽得身後有素兮在呼喊:“小姐,等等我!”
毓婉怔住回頭,素兮似乎早已知道毓婉定會離開杜家,將一些能帶出的衣物和首飾都打好了碩大包袱背在自己身上,順了甬路氣喘吁吁跑出來,直跑到毓婉面前對那傭人重重呵斥:“放開手,有事去問你們家太太,我們小姐已經自願回孃家了,從此與杜家再無瓜葛。”
自動叛離與被休無異,如此重大的事,傭人哪敢擅自做主,當下遞眼神給其他傭人快去回稟太太。被毓婉驚嚇的翠琳還在惱怒期間,揚手不耐驅趕了傭人:“讓她滾,隨她想怎樣,你們誰都別攔著,她佟毓婉就是在路邊餓死了也別想再進入杜家大門!”
所幸杜允威並不在家,黎美齡又是巴不得毓婉趕緊離開的人,毓婉和素兮得到翠琳出其不意的幫助,順利通過傭人盤查脫離了杜家。杜家公館地處公共租界中間地帶,未曾有黃包車由此經過,等了片刻也找不到車子,毓婉咬牙徒步向佟苑走去。
午夜正是夜濃人靜時刻,毓婉和素兮兩名女子在路上行走格外突兀。路邊到處可見衣衫襤褸的乞丐,清冷的秋冷天氣逼得他們聚抱在一起相互取暖,飢餓的目光張望主僕二人小心翼翼的舉動。滿臉油泥掩蓋了臉龐,卻蓋不住打量偷窺的目光。
毓婉抱住思唐壓低面頰躲避乞丐們窺探的視線,素兮更是將包裹放在自己胸前緊緊抱住,兩人互相扶持著在夜色裡疾步行走,只求快些逃過荒涼僻靜的地段。
路邊乞丐頭早已經看見素兮懷中鼓囊囊的包袱,與其他乞丐壓低嗓子神情詭異的商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家集結上去將毓婉她們哄搶了,待巡捕房來了連人影也未必能抓得住。
說做就做,幾人衝上來攔住毓婉和素兮的動作,髒兮兮的手探往素兮懷中,素兮被突如其來的乞丐們嚇呆住,瘋狂抱住東西不肯撒手,後面躍躍欲試的乞丐們見幾人不能應付又加入其中,毓婉察覺乞丐越圍越多,那些不曾搶得財物的乞丐們,瘋一樣拽扯毓婉和素兮的衣服和頭髮,毓婉為不讓已經熟睡的思唐再被驚嚇,強忍住疼痛不吭聲,瞅準空隙想要帶了素兮衝脫包圍。
畢竟兩人是弱女子,力量單薄,那些又是窮兇極惡許久不見肉腥的乞丐,他們白日要飯夜晚肆意搶奪,倒成了公共租界三不管地帶的山霸王,毓婉和素兮掙扎不過被乞丐們劃破了包裹,素兮裝入的一些首飾頃刻撒了滿地。
眾乞丐埋頭哄搶之際,踩踏撕扯狀況混亂,毓婉連忙拽住素兮就向前奔跑,前方衝過來的汽車車燈晃得毓婉不敢迎視,待車子戛然停在兩人面前,毓婉散亂的頭髮正遮住了雙眼,迎了刺目燈光她本能反應就是蓋住思唐眼睛,不讓他受到驚嚇。
一聲清脆的槍響,在夜色裡傳出很遠。哄搶的乞丐們哪裡見過這樣陣勢,嚇得屁滾尿流的逃竄,毓婉聽見車門拉開聲音再抬頭,周霆琛赫然站在她的面前,他深邃的雙眼,正落在自己狼狽的身上。
察覺周霆琛定定望住自己,毓婉心中一動。她清醒過來後也聽素兮講述過自己分娩中所發生的一切,至始至終陪在她身邊的人就是這個被她傷害過無數次的男人。他的許諾,他的照顧永遠只針對她一人需要,她卻知道自己此生根本還不起這份重重情誼。
閃開毓婉的目光,周霆琛板起面孔望一眼那些蹲在路邊瑟瑟發抖的乞丐:“立刻將東西還給她,否則將視同有心與青龍堂作對,青龍堂將對格殺勿論。”
乞丐們互相對視嘴唇嚇得直哆嗦,知道自己惹上了天大的煞星,其中離得素兮最近的乞丐飛奔過來將一些衣物塞到她懷中,慢慢的,乞丐們都挪動了身子把搶奪走的東西送還到近前,素兮彎腰上前盤點,所有東西一樣不少。
為首的乞丐頭噗通一下跪倒在周霆琛面前苦苦哀求:“大爺,我們都是餓瘋了,不知道會得罪到青龍堂,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大爺饒了我們……”
周霆琛沒有去瞧那些人哀求的表情,犀利目光落在毓婉臉上,將她散亂的頭髮抿向一側:“嚇到了?”
毓婉搖搖頭,身子還是避開他的觸碰,周霆琛微微一怔,隨後回身對那些人冷冷吩咐:“那就都切掉一跟手指做這位太太的賠禮吧。”
毓婉被周霆琛的決定驚住,聲音略有發顫,“你不覺得這樣太過殘忍了?”
周霆琛嘴角斂了笑容:“這世道本就是殘忍的,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無論他是乞丐,還是堂主。”
青龍堂一向不是憐貧惜幼的慈善堂,他不會因為毓婉的刻意憐憫就放棄自己固有的懲罰方式。在眾乞丐哀聲嘶喊的聲音裡,身後跟隨的大頭和小胖走過去,周霆琛不許毓婉回頭,將她帶上車子。
此處距離佟苑很遠,避開此次搶奪,也未必能避開其他,毓婉無從抵抗只能抱著思唐與周霆琛並坐到一起,思唐少見停歇了哭泣,一雙烏黑眼睛半睜半合似沒有精神。
周霆琛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毓婉,緩緩開口:“想去哪裡,這個時候怎麼突然從杜家跑出來?”
“回佟苑,我繼續留在杜家只能死路一條,想再尋條生路活下去……”
周霆琛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下:“你要怎麼做?”
“我想換一種方式保住杜家產業。”毓婉的乾脆回答帶走了周霆琛乍然出現的欣喜,他眼睛又重新恢復黯淡,揚眉抓住住她的手腕,聲音也不覺提高:“你就只剩下這件心願了?再沒有其他?”
他多麼希望她可以想自己說,此生還有一個心願,哪怕只是說,此生有一個心願註定無法實現,但她始終記掛心頭,都可以。只要她一個回答,就會讓他覺得自己五年的苦等不會太過痴傻,也不是活在自己營造的夢境裡,所以一切她都有呼應,所有一切她都有感覺。
毓婉看著他,眼底必須剋制了起伏,“目前我唯獨剩下一個心願,我答應過允唐替他守護杜家產業,必須要做到。”
周霆琛緊緊握了她的手腕,整整兩月不見,她甚至比在雜物房分娩時更瘦了,為何就是這樣,她仍要為杜允唐守下去?
她大概還是愛上了杜允唐。思到此處,周霆琛的臉色再度陰鬱,他隔了許久才清冷笑笑:“好,那我送你到佟苑門口。”
☆、孤立無援(下)
黑色車子在上海街道上疾馳,城內燈火通明越見景色繁華,緩緩減速後抵達佟苑門口,從窗戶可看見佟苑門口高高懸掛的紅豔彩燈。
周霆琛護送毓婉下車,原本沉沉入睡的思唐突然被母親動作驚醒,在靜夜裡啼哭起來,毓婉一邊搖著胳膊哄他一邊向周霆琛道別,因為這孩子是自己親手接生,周霆琛也對他有了莫名親切,見孩子始終在不停哭泣,聲音沙啞異樣,便伸手將孩子接過來,毓婉懸起的臂彎停頓片刻,最終沒有拒絕,將孩子輕輕放在他的懷中。
周霆琛低頭看著孩子,眼中透出溫柔的光彩,啼哭中的眉眼像極了毓婉,彎彎露出笑意,他疼愛的拍撫搖晃,隨口詢問:“這孩子起名字了麼,叫什麼?”
毓婉語塞,沒有當下回答,素兮在一旁笑了回答:“小姐說叫思唐。”
周霆琛身子一僵,將懷中的孩子再仔細藉由燈光看個清楚,果然臉龐嘴角都像極了杜允唐,他略為狼狽的點頭:“思唐,果然是好名字。”
毓婉不敢相信周霆琛會有如此平淡反應,但她先前已經拒絕他的心意,此刻再無法在問出口。兩人對立沉默許久,周霆琛避開毓婉盈盈雙眼將孩子還給她,毓婉低頭哄了思唐,眼角眉梢盡是溫柔,目光再凝在這對母子身上,他明白自己被徹底摒棄在毓婉的生活之外了。
周霆琛似沒有事般笑笑,轉回身上了車離去,車子轟鳴徐徐移動,毓婉才敢抬起頭目送他的背影,她不是不知道他的目光始終都在,更不是不明白如矩目光背後的意味深長。
他們就在一次次錯身而過時耽誤了彼此,即使上蒼眷顧,他們也註定無緣。
毓婉在風中痴痴的眺望,素兮唯恐受涼,拉住了她的胳膊:“我們還是進去吧。”素兮的話迫使毓婉回過神,是的,眼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將周霆琛曾經借給自己的錢從父親那裡先拿回來。
夜深人靜,佟苑內外早已點了燈,值守門房的傭人懶洋洋趴了門上大睡,
毓婉和素兮敲門,響過幾次才有傭人探出頭來,見毓婉和素兮狼狽衣著打了哈欠:“做什麼的?”
“小姐回來了,你去與老爺通稟一聲。”素兮代毓婉回答,傭人半眯了眼睛,打量毓婉身上不堪的衣著:“只聽說過有過一個出嫁的小姐,誰又知道哪個是呢?”
被傭人冷漠態度氣壞了的素兮與傭人們爭辯,佟福在內裡聽得聲音推門出來,看見毓婉趕忙跑過來:“小姐,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也沒叫車去接一下”素兮惱怒,指了阻攔毓婉不讓進去的傭人“福叔,你怎麼j□j的人,偏連小姐都不認得?看我不稟告老爺辭了他!”
佟福無奈擺手,長長嘆口氣:“素兮,不要說了,如今咱們家裡已經不是老爺當家了。”
那陌生傭人將毓婉上下打量一番,又聽得佟福如此說話,才緩了語氣:“我去給老爺和太太送信,你們且等著。”
素兮忿忿看著佟福,身上不見管家錦衣,只著土黃色門房衣著:“佟叔你怎麼會在門房,竟然落得這般田地?”
佟福苦笑,隨手將毓婉和孩子讓到門後避風的地方,啐了一口說道:“如今老爺新娶的太太很是厲害,聽說也是聖瑪麗院出來的女學生,脾氣秉性都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太太,又因為年紀比老爺小許多,老爺心疼得像什麼似的,萬事沒有不依從她的。”
“聖瑪麗院的學生?叫什麼名字?”毓婉聽得是自己同學不由得皺眉,她的同學居然做了她父親的續絃?
“聽說是個再醮的女子,原本在二十出頭的時候嫁過的,後來因為男人病故,大房妻兒怕她強爭財產,被夫家給趕出來了。與老爺在畫廊相識的,老爺覺得她知書達理懂得時事能幫忙家業,性格又像極了過世的太太,所以將她娶回來管理內宅。”佟福抿了抿下頜花白的鬍鬚,說道此處,乾巴巴的臉上滿是怨氣:“誰料到,來了家中就鬧得前後雞犬不寧,全將財產統統霸了去,就連老爺自己也無可奈何。”
毓婉聽他如此形容,更覺奇特,這樣的同學究竟是哪位?還有誰是再醮過的?莫非……
未及毓婉思量到,果然人已經來了近前,熱情的拉過毓婉的手,發出爽利笑聲:“可不就是毓婉嗎!我就想怎麼會被傭人給攔住了,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東西,這是佟家大小姐,日後多長了眼睛認著些!”
毓婉和鄧流芳幾年未見,再抱在一起,感受似乎是那麼不真實。鄧流芳的豐腴恰襯托了毓婉的消瘦,歲月年輪都在她們彼此心底劃過印記,再仔細端量對方,人不再是那個梧桐樹下追鬧的玩伴,連笑容也透了疏離。
毓婉抱著孩子先疏離的退後,臉色幾經變幻:“你怎麼嫁給了……我的父親?”
流芳被提及婚事略有些尷尬,但還是個性爽朗昂起頭:“我和鴻仕是情投意合,又唯恐他因為喪妻傷了身體,所以想來佟苑就近照顧。只是你那是還在杜家待產,怕通知你這個消息動了胎氣,也就沒敢告訴你,這些日子我們正想著去杜家看你和允唐,再給孩子多添些東西。”
此番推脫之詞,毓婉怎麼會聽不出來,如果當真是想知道她處境如何,杜允唐是否還在杜家,隨意一次遣人探聽就可知道。也就是說,父親續絃後根本不曾念過她的安危,甚至連和她有關的訊息也不曾知曉。
流芳昔日爽利的眉目如今染上了當家主婦的凌厲神采,她在兩段婚姻中的失去又得到的不僅僅是揚眉吐氣的榮耀,還有財產和地位。此時的鄧流芳不再是那個苦惱與人作續絃的女子,她能以再醮身份嫁入世家佟家做續絃,她在佟鴻仕心中的重要可見一斑……
毓婉低頭沉默,流芳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年逾半百的佟鴻仕,他好像時至今日聊發了少年狂,眉目神采無不帶了喜色,身上更是一身絳紅色長衫。單從外在容顏衣著上根本看不出他才不過喪妻一年。
佟鴻仕見流芳無味守在毓婉身邊,生怕自己的女兒會為難自己心愛的女人,巴巴跑出來將流芳攔在身後,眼中不其然流露出不悅神情,“婉兒,你這時候回來做什麼,怎麼不和女婿一起歸寧?”
毓婉迷惘的望住眼前慌張而至的父親,原來,她需要向父親證明自己還有資格重新踏回這個生長二十幾年的佟苑,沒有父親的辨認,她甚至在流芳手下都無從進入。
這已經是莫大的羞辱,更大的羞辱是,父親竟然還問她回來佟苑做什麼。
“我想回佟苑看看父親,和母親。”毓婉面對父親的尷尬,靜靜的注視這個給予過自己骨血的男人,他與母親二十餘年的鶼鰈情深只維持了不足一年,他對母親的海誓山盟似乎也只存在了短短的十個月。
佟鴻仕察覺女兒臉色難堪,和毓婉慢慢向佟苑內走去時,一遍又一遍囉嗦自己數月來來如何孤單如何痛苦,如何思念長眠在地下的賢良妻子,流芳的適時出現猶如為他及了無生趣的人生點燃了一盞明亮燈火,他忽然從心底裡覺得那氏又重新活回來了,所以才會尋了媒人上門求聘。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再醮給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看似表面吃虧的婚姻交易,背地裡卻是金錢與慾望的的各自所得,唯獨沒人去想冷葬地下的人究竟需要何種慰藉。
“流芳說,怕我不懂內宅搭理,又操心過度,所以將這些一攬過去,只由我專心在外經營,她年幼尚且如此肯體貼我,老夫當真無憾了。”佟鴻仕臉上的微笑狠狠抽了毓婉一個耳光,母親體貼父親近二十年,連一句無憾都不曾得到過。
看來,流芳在前任丈夫家慘敗中汲取了豐富經驗,嫁與佟家,萬一年逾五旬的佟鴻仕先行一步,她仍懼怕會被佟家子女或親眷一無所有的趕出去,所以趁佟鴻仕給予自己的寵愛還未退散,她索性先奪了財權為自己鋪就後路。
毓婉含笑聽了父親不住囉嗦,眼角餘光瞥了流芳忽青忽白的臉色,多少明白那些在被梧桐樹搖碎的金色回憶不再散發原來的清新味道。
流芳變了,她也變了,父親也變了。
父親說,越是從前恩愛的夫妻越不能忍受殘酷的生離死別,因為先溘然離世的人已經融入到存活人的日常生活裡,缺了一個,自然心中會空落落的。
父親還說,他不是耐不住寂寞,更不是喜新厭舊貪戀美色,而是太過思念那個為他操心勞力的女人,她一定是不捨得離開才會將流芳帶到他的面前。
這些用來麻痺自己良心的話語對毓婉來說分外可笑,她強剋制住自己才能夠不當眾揭穿父親不予人看的冷血無情,她鎮靜的看著父親嘮嘮叨叨,直到佟鴻仕自己訕訕先停住了嘴,喉結滾動,眉頭緊皺,忐忐忑忑出賣了心中擔憂:“你回來做什麼?”
佟毓婉出嫁至今從未夜半歸寧,她一身狼狽佇立在佟苑內,不是沒了杜家做倚靠,就是需得錢財傍身,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願。
“我要拿回周霆琛那一日借給咱們佟家的四十萬,重新做生意盤迴杜家實業。”毓婉斬釘截鐵的回答讓佟鴻仕頓時長大了嘴巴,漲紅了臉的顴骨不停地顫動,乾涸喉嚨滅了聲音,整個人正在醞釀該如何對女兒說出拒絕話語,還理所應當。那筆錢,他……
毓婉當然不會不知道父親心中的如意算盤,但她故意無視佟鴻仕的拒絕動作,依舊沉了容色,目光掃向黑濃夜色中飄蕩的礙眼紅燈:“父親知道這筆錢是周家送來的,也該明白來日遲早是要還回去的,我即便現在挪用也會將這筆錢如數奉還給周霆琛。父親不會想不還這筆錢了吧?“
“那怎麼可能,我佟家世世代代書香世家,怎會做那樣不可告人的齷齪念頭,不過……“佟鴻仕噎住,面露為難再不肯說話,整個佟苑也陷入寂靜無聲之中。
“還是說這筆錢用來娶了新太太?”毓婉目光投向流芳所坐之處。
饒是流芳再故作鎮定,也經不起毓婉如此直白的嘲諷,忽站起身來,冷冷開口:“毓婉,這筆錢本就是周家贈與佟家來還債的。如今杜家自身難保,當年那些債主肯罷手皆是準備將錢投入杜家實業翻得本來,如今杜家實業已敗了大半,從前那些債主很有可能會重新返回來再與我們要債,所以我們也很為難,這筆錢你暫時不能動。”
毓婉被流芳說得壓不住火氣,抬了手指指向她,語聲陡然凌厲:“我們?誰與你是我們?
“自然是我與你父親!”鄧流芳也不甘示弱,目露犀利光芒。
“好,你們。那今天這錢我偏要拿走了。”毓婉原本就已冰冷的臉色越發籠罩一層重霜。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又有什麼權利來佟家拿錢?”流芳心中憤怒臉色也漲得通紅,手掌拍在桌子上,啪的一聲,上下傭人一概噤若寒蟬:“佟毓婉,這裡不是杜家,由不得你撒野!”
記者手記:
周容恆奉已經溘然離世的周霆琛命還送給佟老太太一件闊別多年的禮物。
碩大的紫檀木箱子一層層打開,內裡黃色的貢緞還保持著百年前的鮮豔顏色。
沒有人能想象,此刻眼前出現的翡翠屏風曾是佟老太太家最引以為傲的收藏,這件源自紫禁城的御用寶物,不僅重牽了周霆琛與佟毓婉的再次相遇,也帶給瀕臨絕境的佟毓婉帶去一線生機。
這架紫檀木座架的六折翡翠屏風共由十二塊正反翡翠雕片拼接組成,每幅雕片上各刻有名山大川。江河秀美,水流湍急,雕工可見精悍,屏風旁綴名家詩詞,每扇均有落款印章。如此收尾齊全的皇宮寶物,實屬罕見。
佟老太太並沒有如同我們想象那樣對屏風物歸原主表現出欣喜,她從容的顫抖了手指,輕輕掀過明黃色的蟠龍緞子將屏風蓋住,回頭看了看我,又望了望周容恆。
原來,這件屏風至從出去那日起,她就當是再見不到了,如今能看見最後一此,已經心滿意足。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將這個屏風獻給故宮博物院,由我和周容恆一起將這個見證她近百年情感的翡翠屏風物歸原主。
我和周容恆對視一眼,相默無語。
起初我以為佟老太太的提議會遭到孫子和重孫子們的會反對,畢竟作為一個報社記者,對為財產反目成仇的家人見過太多了,如果真能出現爭奪翡翠屏風的一幕,也算是為本次採訪多添了更多訪談內容。
結果,杜本金和兒子異口同聲贊成將物品捐給故宮博物院,並希望我能幫忙聯繫相關部門。我問他們是否捨得這個原本就屬於他們的寶貝,他們憨厚的笑了,這本就是失而復得的歷史見證,今生能有幸見到一眼已經心滿意足。
這是東北最樸實的一家人,他們生活艱難卻懂得對突如其來的幸福如何取捨。
“這扇翡翠屏風救了我們全家人的性命,唯獨救不回思唐。”佟老太太對我說出這句話,“比起價值連城的翡翠屏風,其實我更想救回我的孩子,可人生諸多不如意,翡翠屏風恰恰是在思唐離開以後才出現在我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