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沛流離
一九二七年,初春上海
風雨飄搖中的杜家先是迎來一件天大喜事。由翠琳主持,將紅羽正式迎進門嫁給杜允威,與大方太太黎美齡平起平坐,不分妻妾。外界不知內情之人多感嘆黎美齡寬容大度,倒有些杜家親眷們直銷大少奶奶黎美齡肯讓丈夫娶平妻的真正緣故。
繼黎雪梅被將軍許浩南查處後,黎家被牽連其中,黎家內宅抄家,黎家海事貿易被查封,傭人們或遣散或轉賣,呼喇喇一下子散個乾淨,黎明珠在抄家時被方崇山看中,半推半就嫁與了殺害自己三妹的罪魁禍首。黎母掙不過命運多舛,溘然離世,杜若歡在臨抄家時已有六旬身孕,經過杜家疏通打點將她放還杜家,與杜若歡同監牢居住的黎美齡因受不了整日餿食辱罵,不得不低下頭懇求來贖杜若歡的毓婉帶走自己,寧願回到杜家俯首忍受翠琳的嘲諷也只求性命存活。
杜家因要辦喜事又在動盪的上海灘舉辦盛大舞會,終日飽受南北戰火驚嚇的達官顯貴們再次有了宣洩心中恐懼的出口,如同甦醒過來的冬眠動物抻展了身體,在舞池裡與各色女伴撫摸共舞。而被杜家攔截在大門外的學生向面對國難只顧享樂的富豪政要們發出心底呼喊,可惜吶喊傳不到歌舞昇平的內庭,沒有人注意他們究竟是誰。
杜家大廳燈影綽約照映在重新煥發生機的杜家人面容上,無人不喜悅,到處洋溢著賓客對杜允威新婚大喜的恭賀之聲。在黎美齡面前的祝福顯得那樣肆無忌憚,也恰是如此,更證明他們心中篤定這位年輕美貌的新娘子將會坐上杜家大少奶奶的正牌位置,掌握杜家經濟命脈,成為第二個佟毓婉。
佟毓婉在人群中悄然穿行,有侍者端了水晶杯送與她,她取下一杯酒輕抿了口。不遠處,紅羽正身著白紗也與杜允威共飲。毓婉不自覺笑了出來,似對新娘子身上的白紗頗有感觸。
西式婚禮必備白紗,常以白色象徵純潔。當年與杜允唐結婚是,毓婉也曾穿過,彼時心裡還有個割捨不去的周霆琛,而今日,紅羽亦身穿白紗嫁給杜允威,卻不知她心裡是否還念著另一個割捨不去的杜允唐。
有些醉意的毓婉彎了眼睛,心底罵了一句狗屁。可見著婚紗只能代表純潔表象,女人真正內心所想誰也不會知曉。就像她現在到底是否想著杜允唐,也沒人知道。
“你倒是快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盤算的是什麼主意,你是想用她來取代我,對嗎?”聲音來自心中忿忿不平的黎美齡。入獄不過一個月,她鬢角已現白髮,回到杜家後,她並不肯染髮,只說這是黎家留給她的唯一財產。
黎家被牽連覆沒對黎美齡打擊太大,性情也越發變得難以琢磨,她明明還貪戀杜允威的懷抱,卻喜歡用刻薄表達自己的滿不在乎,就在杜允威攜手紅羽入門準備協商婚事時她就已知這盤棋局,自己輸得徹底。
“娶紅羽是大哥與二姨娘自己定的主意,我作為弟妹,又是大房的人,如何操縱得了?”毓婉挑眉,將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今晚她所穿魅紅色夾金線羽緞旗袍,一整套價格不菲的紅色寶石首飾搭配窈窕身姿格外惹人注意。
當然,對於毓婉的神秘復起,杜家親眷在背後也常常指指點點,幸而毓婉已不再是從前的她,那些緋議全當耳旁風毫不在意。
“我知道你是暗中慫恿者,你和那個老不死的妖婆都希望我早些死了才好。”黎美齡叼上支菸吞雲吐霧:“別忘了,紅羽心中還記掛著杜允唐,她是不會那麼甘心讓你霸佔杜家二少奶奶位置的,是你害她失去了孩子,她一定會報復。”黎美齡刻意挖苦正撞上毓婉心中事,她又何嘗不知紅羽之所以想要嫁給杜允威極有可能是隱匿了報復心理。
“整個杜家看上去只有你最不歡迎紅羽歸來,你倒不如趁機先生個孩子,否則被她搶了先,你會大難臨頭的。”這話本是黎美齡當年說給毓婉的嘲諷,今日原封不動還給她,感覺很妙。
毓婉不理會黎美齡在背後歇斯底里的咆哮,端著酒杯優雅地向樓梯走去。
如此喜慶的酒會確實不適合她“寡婦”的身份,畢竟在杜家親眷心中,早將杜允唐定位死在外面不能歸來的繼承者,她也順理成章變成了“遺孀”,為了滿足他們對杜家財產的肖想,她願意假裝人人都有機會。
只是毓婉在臺階上偶一低頭,正看見傭人對擁著紅羽跳舞的杜允威惶惶耳語,瞬間杜允威臉色大變,丟下紅羽轉身就向外奔去。賓客們的目光也隨著失魂落魄的主人移動,杜允威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搖搖曵曳光影里正有一位身穿白色優雅禮服的男子,似漫不經心的輕鬆走入,對一旁呆若木雞的老友做了個擁抱的姿態。
毓婉腳步停止,幾乎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燈光耀眼,她狠狠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前歡迎並未消失。
“大哥,聽說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看來我回來的恰是時候。”杜允唐露出閒閒笑容對杜允威展開溫暖雙臂,杜允威神色慌張,尷尬地與眼前同父異母的杜允唐緊緊相擁,卻絲毫感受不到兄弟情深。
杜允威早派出人去尋找過杜允唐的蹤跡,沿杜允唐離開的路線秘密打探了一圈,重傷吐血的杜允唐彷彿被大羅金仙救了去,眨眼間消失在上海地界。他曾自我安慰,像杜允唐這樣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浪蕩公子,隨便丟在大街哪個角落也會死無葬身之地,更何況他離開時還身負重傷,又連遭幾日大雨,根本不可能有存活的機會,所以杜允威才會放心大膽的將一切妄為進行下去。
可杜允唐的乍然出現令他措手不及,他甚至還沒想好究竟該怎樣跟弟弟解釋父親是如何亡故的,大媽為何停屍三天才肯發殯,他的孩子又怎麼會雙雙斃命。
“怎麼,大哥不歡迎我回來?”杜允唐的目光如同以往般犀利,黝黯看不見憤怒也察不出歡喜。遠處看見杜允唐芝蘭玉樹般身影的紅羽失手跌了手中的酒杯,一杯瀲灩紅酒悉數潑在潔白無暇的婚紗上,宛如一朵盛開的血色玫瑰,為純潔做了香菸點綴。
杜家的賓客們開始竊竊私語,這場盛世婚禮全因杜允唐的出現變了味道。
唯有毓婉站在樓梯上嘆口氣,心中感覺又是歡喜又有些惆悵。歡喜的是杜允唐在經歷千難萬險後居然還活著,惆悵的是正因為他活著,她很快就可以回到周霆琛身邊了,不知這個訊息對允唐來說算不算噩耗。
杜允唐眼角餘光也掃見毓婉,他似笑非笑抬頭,望住依舊消瘦的她,嘴角驟然上揚:“怎麼,你還在?”
大團圓的宴會本該是喜樂繼續,偏幾個當事人臉色格外難看,也無需主人去攆,賓客們皆識趣的尋了藉口告辭。
大廳中只剩下與杜家有關的人。翠琳坐在貴妃椅上偷窺杜允唐神色,杜允威將手中酒杯攥得緊緊,黎美齡難得抱著雙臂倚在美人瓶旁看熱鬧,杜若歡扶了碩大肚子不知該坐在誰的身邊才是真正立場。最狼狽的人是紅羽,她穿了汙穢的婚紗在杜允唐和杜允威兄弟面前手足無措,下唇咬出血來。
毓婉坐在杜允唐身邊將每人神情一一打量,沒有一個人真心歡迎杜允唐重新歸來,甚至,包括她自己。
杜允唐一改往日閒散態度,開口直指最要命的問題:“誰來告訴我,父親是怎樣過世的?”
杜瑞達過世時間是在毓婉離開杜家之後,他終生致力變革,終還是在變革中不耐跌宕,在凌寶珠過世入殯後沒多久人也撒手離去。沒有毓婉在杜家,也就沒有人出錢做大殯,杜允威和翠琳只請了叔公一家子親戚將杜瑞達屍骨護送回老家埋葬。
“父親是在你走以後不久,病重不治,溘然離世的。”看來杜允唐此次歸來是想清算總賬將所有仇恨一併還予的,杜允威說完迅速抬頭望了望紅羽,紅羽手指死死拽了被染色的婚紗臉色慘白。
杜允唐並不計較他的謊言,又加重了語調高聲詢問:“那我母親又是怎麼過世的?”
翠琳被日他冰冷的視線掃過渾身發抖,仰仗著那日無人知曉內幕,佯裝悲慟擦了眼淚:“大姐她也是病急,大夫說是常年操心鬱結於胸腹,任是誰也救不了。”
“這麼說,所有的事都和你們無關?”杜允唐低低冷笑,反手揪住杜允威的衣領:“我這人最不喜歡聽哄不住人的謊話,有沒有干係我自己知道,說,你是怎麼害死父親和我母親的!”
杜允威被杜允唐揪了衣領態度依舊蠻橫:“你惹了日本人的事是我將事情給遮掩過去的,現在你憑什麼來審問我?我為父親和大媽送終時,你又躲在了那裡?他們口口聲聲呼喊你名字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我在躲我的兄長追殺,我在想怎麼報仇雪恨!”杜允唐被激漲紅臉龐,他警告杜允威:“我什麼都知道,現在不殺你不意味我以後也不殺你!”說罷將杜允威丟回沙發,他還想發怒,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按住了肩頭。毓婉的冰冷使得他冷靜,揮手拉過身後的她,不屑再朝翠琳母子發火:“誰對我好,我記得終生,誰對我壞,我也不會忘掉,你們做的那些事,早晚都會還給你們。”
杜允唐牽手的動作使得紅羽、毓婉臉色皆有異樣,毓婉默默將手指從杜允唐掌心抽回去,紅羽則有些恍惚的貼了杜允威身邊坐下垂低了頭。杜允唐站起身對所有人微笑巡視:“從今天起,我杜允唐回來了,如果有人覺得在杜家活得不耐煩了,大可去日本人那裡再告密一次。”
整個大廳寂靜無聲,所有的人或坐或站,都不曾動。
唯獨杜允唐,當真如同出行遊玩回家般自在順樓梯盤旋而上,徑直先去了毓婉的房間。
毓婉起身上樓,杜允威不甘如此被羞辱,在他身後沒好氣的咆哮:“我就說你們夫妻倆是全力回來奪杜家家產的,當初被你們弄走的那些錢現在還不見蹤影……”
毓婉驟然回身,犀利目光直盯了想說下去的杜允威,輕飄飄說了一聲:“還沒還嗎?我怎麼記得,早已經還給杜家了?”
“什麼時候還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杜允威自然不肯放棄那筆可觀錢財,但他卻是不曾見過於與那筆錢有關的任何線索。
迎上他困惑的目光,毓婉揚眉而笑:“難道大哥一直以為我先前帶回來的錢是在離開杜家後的一年之中賺得的?我一介弱智女流哪有大哥隻手遮天的能耐??那筆投入資金自然就是當初允唐留下的錢,我早已完璧歸趙,至於你們知道與否,又與我何干?”
“你居然拿我們杜家自己的錢財騙我分你一半財產!”恍然大悟的杜允威被戳到痛處,只得恨恨咬牙,滿腦子都在羞憤自身的愚蠢。
毓婉冷笑著整理了自己衣著:“即便當真騙了你又如何?大哥當初口口聲聲要我公證文書,可是主動提供不能反悔的證據,文書上說杜家一分為二,各為兄弟二人所有,永世不得反悔。”
杜允威顧不得臉面,惡狠狠抓住毓婉的胳膊:“你這個婊子,居然敢算計我!”
毓婉冷笑回敬:“大哥別忘了,多虧有我算計你,否則,杜家還能維繫到今日?你還能娶紅羽為妻?”
毓婉帶來的錢順利用於購買大量機械車床,又私下賄賂了許將軍身邊的方崇山,承攬到加工鐵路鋼軌的訂單。又以毓婉名義依靠沙遜將另一部分錢投資在上海地產上,如今兵荒馬亂劫匪橫行,鈔票貶值黃金罕有,唯獨地產是背不走的財富,與沙遜洋行合作半年,圈地所搶得的地皮使得杜家資產再次穩固提升,不僅將杜允威先前在實業上的虧空都扭轉回來,更重新躋身回上海灘名門之列。
年初,報紙上整日報道倒閉實業家自殺的消息,或跳樓,或臥軌不計其數。沒有佟毓婉,杜家怕是早已垮掉大半,而他杜允威或許也會橫屍街頭。
毓婉面無表情地將手臂收回,抬手整理完畢衣領髮鬢,頭也不回上了樓。
紅羽聽得她細碎腳步聲停在自己頭頂,想到他們夫妻再聚的親暱場景,目光呆滯。杜允威見紅羽神態似還在惦記杜允唐,心中嫉妒火焰點燃,走過去揚手掌摑過去:“看什麼看!”
杜允威動作過大,紅羽被揍得捂臉跌倒在沙發上,彷彿被他的動作抽傻了直勾勾盯了眼前的新郎。一旁的翠琳還想上前阻攔兒子的癲狂舉動,黎美齡已離了美人瓶,邊鼓掌邊哈哈仰頭大笑:“果然是一場好戲,真好看,真好看。”說罷,咯咯笑著走上樓去。
“瘋子!”杜允威瞪了黎美齡背影狠狠唾罵道,覺得不解恨又補了一句:“早晚你要死在我的手上!”
翠琳望著眼前混亂不堪的場面,心中湧起無能為力的疲累與感慨:“我果然是個沒福享受的人,連她一分一毫也頂不上。”
若此時是凌寶珠還在世,只需一句話,便能震得全家服服帖帖,可惜,她永遠學不會凌寶珠的霸氣,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一切混亂成麻。
杜允唐倚在床上將雙臂撐在腦後,靜靜注視走進門的毓婉,嘴角帶著輕佻的笑容。
察覺他的注視,毓婉不自然的微笑:“在看什麼?”
她的神態依舊淡然,沒有丈夫乍然歸來的驚喜,也沒有背叛丈夫後的愧疚,她還是那個完美的女人,完美得不切實際。
“我在想,這床還屬不屬於我,還是說我該另換一個地方睡覺。”杜允唐似真似假的回答惹得毓婉表情凝固,眼底流露出不自然的抗拒:“我讓雀兒再給你準備其他住處。”
毓婉推開房門去叫人,背後傳來掩不住酸味的疑問:“你和周霆琛準備什麼時候離開杜家?”
“我跟他說吧,把一切重新交給你後,就和他走。”毓婉回過身,目光坦蕩的注視杜允唐。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像杜允唐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當然,她的內心也在掙扎矛盾,她不知道自己對周霆琛的感情是不是因為自身落難蒙受他的恩惠而萌生的報恩,當風花雪月的愛情裡摻雜了感恩,似乎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不能確定了。
她無法保證那還是不是愛情,或是隻想償還周霆琛這麼多年來的默默付出而已。
杜允唐原本上揚的嘴角漸漸落下,驀然,他探過身子扣住毓婉手腕,將她的身子帶入自己懷抱,毓婉還想掙扎,他埋入她的頸窩啞聲命令:“不許動!”
毓婉抬起的手,又慢慢落下。
“原來,還不如死了好。死了至少能有你一輩子等我回來,現在我真活著回來了,你反要跟別的男人跑了。”他貼在她耳畔佯裝無謂的笑:“可笑我還千辛萬苦想回來看看你,不知你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杜允唐察覺自己提及孩子,毓婉的身體明顯陡然僵硬,雙手也開始控制不住顫抖,眼圈瞬時紅了,用了全身力氣才開口:“沒了,孩子只活了不足百日,就沒了。”
杜允唐也被孩子突如其來的死訊震住,整個人一動不動的。
他曾千方百計打聽到父母過世的真相,卻沒聽說毓婉和孩子究竟去了哪裡,每每帶信來的人總是一句:杜家沒有二少爺,也自然沒有杜二少奶奶了。這樣令人絕望的反饋激起他求生的慾念,咬牙忍住治療的痛苦,只想和她和孩子再次團聚。
萬沒想到……原來,身體裡流淌他們共同血脈的孩子,沒了。
杜允唐像個遊戲失敗的孩子垂下了頭:“看來上天真不願你留在我身邊,連最後一點聯繫都給割斷了。很好,這樣很好,佟毓婉,你現在可以自由了!”
他走下床,操了一個咖啡杯故作瀟灑丟在自己腦後,摔得粉碎。忽又似想到令人憤慨的醜事提高了語調:“佟毓婉,你趕緊走!再留下來,連我都瞧不起你,你玩弄兩個男人於鼓掌之間,簡直恬不知恥!”
杜允唐為了掩蓋自己悲慟的話語並沒有嚇住佟毓婉,她好像聽到了他心碎的聲音,他的心,在流血。
杜允唐見毓婉還不肯走,越發憤怒,又拽起花瓶比量毓婉的頭,“你還不走?還是說,想跟我邀功你把杜家維持的不錯,所以才不肯走?不要妄圖讓我感謝你,佟毓婉,我不屑你的施捨!”
那一日,毓婉設計激將法逼迫紅羽將他救出,他都看在眼裡,卻誤以為毓婉不過為了救他再與周霆琛私奔離開才演出的好戲。直到母親過世的消息傳來,他正在舊日好友處養傷,被攙扶著藏身在圍觀民眾中眼睜睜看著毓婉抱著孩子被杜允威一次次逼下車子跪拜路祭。那時,他也會咬牙恨罵,這個傻女人為什麼還不肯離開?難道是要等送完母親才肯和她的舊情人雙宿雙棲嗎?
父親離世時,消息中沒有聽到毓婉的下落。他猝不及防愣住,恨意剎那消失,他抹不去滿心的牽掛整夜整夜輾轉反側猜她的去處,猜想她會不會已遭杜允威母子加害。
在離開的幾百個日夜裡,他的所有思念似乎始終圍繞著那個叫佟毓婉的女人,一日日思念累積成山,超過復仇執念。那些過眼雲煙的財產隨手丟棄也不過是半輩子落魄,失去了她,竟比終生貧賤更痛苦百倍。
萬不容易又聽說她從杜家叛離的消息,他愣在窗前,第一次品嚐到刻骨痛苦的滋味。她終於想好要和周霆琛走了嗎?她終於不再留在他身邊了嗎?分離如此猝不及防,他甚至沒有留下跟她有關的任何物件用來留下回憶……
後來,上海灘出了個鼎鼎有名的從商女子,與沙遜先生投緣的她參股沙遜洋行,外人皆知她是周霆琛的情人。這一切並不出乎意料,他知道她是值得周霆琛珍藏的好女人,定不會像自己一樣把她弄丟了。
再後來,他在金百合看見了毓婉,掩了禮帽卻擋不住她端莊面容散發的光彩。不過才一年時光,毓婉不僅恢復從前的容貌,更恢復了從前的快樂。他知道是周霆琛善待了她,所以才會讓這個女人重新煥發了奪人心魄的魅力,而佟毓婉生活在杜家時總是慘白著臉色,一副瘦得不能再瘦的身體。
此一刻,他認命了。
也許,這個女人本就不該是他的妻,她唯有在周霆琛身邊時才是最幸福的。
舞池中,毓婉與周霆琛相擁而舞,她親暱依靠在周霆琛胸前,周霆琛執了她的手緊緊相握,曲聲悠揚,卻也令人心如死灰。於是,他默然下定決心:選擇放手,選擇離開。
今日,在杜家在遇見眉目依舊的她,他又有些不捨了。明明知道此時放開手才是成全彼此的最好出路,偏他不甘心,放開了她或許一生都再觸碰不到這個女人,他不想更不願。
杜允唐見毓婉還在注視自己,為掩蓋慌亂和難堪憤怒的嘶吼:“滾,你再不滾,你再不滾……”
毓婉抬起頭,明亮的眼眸令發狂的杜允唐根本說不出狠話,他惡狠狠推到毓婉,用力吻了下去。
蓄積如此久的思念濃烈到再不能用言語來表達。他多麼想就此擁有她,一生一世。
“如果你不走,我就不會放手了。”他貼在她的耳邊,以前所未有的卑微語氣袒露自己的情愫:“因為我捨不得,我捨不得你離開我。”這也是杜允唐和周霆琛的最大不同,他會執拗表達自己的情感,全然不顧毓婉是否願意接受,而周霆琛永遠都在顧及毓婉的感受,不敢輕易將感情重負積壓在她的肩頭。
毓婉被杜允唐吻住,起初還在掙扎,後來終慢慢放開了手,目光投在白花花的天花板上,神智迷惑。
她迷惑在這兩個男人之間,自己到底愛的是誰。
周霆琛於毓婉是幼年夢想,所有初戀有關的純淨情愫皆投入在他的身上,杜允唐於她是婚後瑣事將兩人捆縛住的親密,並肩作戰的經歷使得他們之間不僅僅只存在同情而深了情愛。兩個同樣卓然出色的男子,她何德何能一同貪留,擁有一個就必須傷害另一個,可不管傷了誰,她都不能做到無動於衷。
“毓婉,在外逃亡的日子裡,我想了很多孩子的名字,我不知道孩子不在了,還以為自己有資格做一個遲到的父親。”杜允唐俯下頭,滾熱的眼淚還是落在她的胸前。他嫌自己哭得太難看便狠狠蹭了去,偏眼淚洶湧不絕:“我給他起的名字叫永銘,銘記我們在戰亂後的兩次相遇。”
毓婉兩鬢碎髮有些散亂,兩三根髮絲擋在面頰上,他想伸手為她抿去又怕自己的動作會干擾她的選擇。
杜允唐發現這居然是自己第一次向毓婉赤裸坦誠心扉,心慌得怦怦直跳,彷彿個懵懂少年在得到心儀女孩的允許,如被開口拒絕,美夢就會破散掉。
“我不會藉此強迫你留下,因為我知道,留下你的身體也永遠得不到佟毓婉這個人,我尊重你的全部選擇。”他卑微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毓婉的臉上,等待她的最終發落。
毓婉想了許久,許久。
她想的時間太久,久到他心虛的為自己胡亂尋找臺階:“也好,你原本就是屬於他的,我能有幸留你在身邊三年已是上天眷顧,眼下失去你,也是上天懲罰我不曾珍惜過,做錯的人必須得到懲罰,我活該……”
杜允唐的唇被毓婉用力捂住,她親暱的動作給了慌亂的他慰藉,杜允唐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被迫傻傻抬眼與她對視。
毓婉的聲音似從天邊傳來:“我至今還是杜允唐的妻子,從未背叛過,無論身心。”
杜允唐甚至不會懷疑毓婉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而是出於本能的去相信她。
他狠狠的圈住毓婉的身體,吻一下一下落在她的面頰、額頭、鼻尖,還有顫動的睫毛:“謝謝你還願意留下來陪我,謝謝。”
真的願意嗎?恐怕連毓婉自己也不清楚。
也許人生就是這般不盡如人意,越是想做的事越會遠在天邊不可觸及,在經歷過人生大起大落後,她忽然有些倦了,厭倦再叛離一次杜家和周霆琛去尋找年少時的愛情,厭倦了重新經歷婚姻磨合的痛苦。
毓婉終於明白,自己與周霆琛一次次錯身而過並不是命運殘酷安排,全是她本性使然。
情是牽絆她去或留的枷鎖,一輩子不會有決斷敢去砸開。
杜允唐還在細細親吻她的耳垂,毓婉伸出手臂摟住她,杜允唐訝異妻子的主動,氣息也漸漸粗重起來。是的,這是他的妻子,他有無數個理由可以得到她,可他不覺有了從前沒有注意過的體貼,及其細心的問句:“可以嗎?”
毓婉的目光直視頭頂的燈,昏黃的光刺得眼睛有些發痛,有些想要流淚的衝動。
就這樣吧,他現在更需要她。
她沒有回答,而是將自己雙臂夾緊,回應了他。
杜允唐歸來後常與一些神秘人物來往,毓婉無意中撞破幾次,發現其中一人在杜瑞達入獄時曾經冒險上門提出過參與營救之策,她心中大約也猜到杜允唐這些日子究竟漂泊在何處。
眼下上海時局動亂,北方軍政界與南方政府公然決裂,南方汪精衛自秉為孫總理繼任者將廣州國民政府北遷武漢與南京革命軍對抗。為平息內亂,贏得更多內陸武裝支持,蔣介石聲明要火速解決武漢意圖分裂舉動並解除上海工人武裝,為防止再次出現武力暴動妄圖收回英法租界事件,遂提供三百萬元資助將上海若干幫會組織了秘密中華共進會和公開的上海工界聯合會,再以派遣數百名軍官將其改變成隊伍,只針對革命黨人和妄圖暴動的學生工人們施以暴力。
四月十二日凌晨,停泊在上海高昌廟的軍艦上空生氣信號,早有所準備的幫會打手們冒充工人從租界內分頭衝出,向閘北、南市、瀘西、吳淞、浦東等十四處工人糾察隊發出襲擊,工人糾察隊猝不及防,不得不奮起抵抗,雙方在港內激戰,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軍開來,以調解“工人內訌”為名收繳工人糾察隊武裝,一千七百多支槍被繳,三百多名糾察隊員被打死打傷。
事件發生後,上海工人和各界群眾舉行總罷工和示威遊行,以抗議血腥暴行。四月十四日,南京國民政府宣告成立,與武漢政府分庭抗禮。
許浩南得知馮玉樣出師潼關節節取勝後,當即調轉態度向南京政府屈從,對上海區域內所轄共產黨人大肆鎮壓。上海本是亂作一團的政局越發雪上加霜,民眾百姓再度陷入血雨腥風當中。
因為時局動盪,杜家產業再次大受影響,縱然佟毓婉有回天之力,也逆不過時局若此。
入了五月,大街上警笛長鳴,巡警士兵們專挑衣衫襤褸者抓捕冒充共產黨人向上方交差,家家戶戶關閉門窗,肯於營業的店鋪少之又少,多是清理了東西上栓落鎖。
毓婉與沙遜先生從沙遜洋行走出,正遇見一群面黃肌瘦的孩童乞丐圍繞上來乞討,扒住褲腿拼命哭喊這:“可憐可憐吧,我父母都被抓走了,一整天沒吃飯了。”
心生憐憫的毓婉停下腳步從手袋裡翻找零錢,孩子們見她當真捨得給錢,一擁而上將那華麗手袋多了去,一旁護衛沙遜的侍從衝上去抓起為首的孩子,劈頭蓋臉朝身上抽打,孩子們嚎啕哭成一團。
哭聲尖銳刺耳,毓婉上去攔住侍從們的動作:“不要再打了,你們把包還給我,我把錢給你們。”
那男孩子抽了鼻孔流的血,狠狠抱緊懷中手袋不肯放手,還有個三五歲的女孩子眼眶淤青,口中含糊道:“你騙人,給了你,他們會把我哥哥打死的。”
毓婉眼眶溫熱,從懷裡掏出手絹為那個倔強的男孩子擦去臉上的血:“我說話算話,必定會給你的,我那個手袋裡有要緊的東西,錢並不重要。”
雀兒在一旁不耐的誤了鼻子:“少奶奶,他們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洗過澡了,太髒了,咱們先走吧。”
毓婉沒有動,只是將手送到孩子們面前,染了丹蔻的手在那男孩子眼中有著聖潔光暈,他不自覺顫巍巍交出手中的手袋。毓婉從孩子手上接過錢袋,當即守信翻找一把零錢交給他們:“快回去吧,去買些吃的。”
“少奶奶,你最近怎麼了?”雀兒覺得毓婉最近有些異樣,似乎特別容易落淚。
毓婉深吸口氣抬起頭,“只是覺得這些孩子無父無母,太過可憐了。”
沙遜先生在旁皺眉:“佟小姐,你的舉動讓我覺得上海這座城市充滿仁慈。”他回身命令:“去,把合同給佟小姐再準備一份,這份被這群討厭的孩子弄皺了。”
事實上,他們正在做的事,並不仁慈。
沙遜藉助上海局勢動盪肆意擴大地產圈佔土地,他們將普通民居用極少價錢購買,將原住民驅趕出去,再興建高大建築用於展現歌舞昇平場所,一些不肯搬走的原住民,沙遜會藉助許浩南的軍隊進行武力鎮壓,當然,有了好處自然不會忘了憑藉武力統治上海的領導者,每一次見到許浩南與沙遜握手言歡的景象,毓婉都有些錯覺,彷彿眼前又站立一個沈之沛。
即使換過一百個將軍又能如何,錢從來都是權力的附屬品,民眾卻要流血甚至犧牲性命才能辛苦得到。
身為沙遜洋行股東的佟毓婉始終在忍受內心煎熬,眼睜睜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在戰亂中失去家園,鰥寡婦孺在廢墟上哭爬,而他們卻在趁火打劫發國難財。
她手袋裡的錢,每一張都沾滿了鮮血、
杜允威見毓婉手中投資大有進益,索性折損尊嚴求毓婉將他手中全部財產入股沙遜,很快杜允威也與這個名震上海灘的地產大亨有了密切關係,顯然他並不認為沾染同胞鮮血的錢會花起來寢食難安。
春日上海,本該有了花草吐蕊含芳的暖意。可眼前灰藍色的天空陰霾籠罩,難見得潔白雲朵,放眼望去到處是人們奔於求生的匆匆腳步,警笛還在頭頂刺耳鳴叫,狂風正捲走了那個流鼻血的男孩子手中的鈔票,衣衫襤褸的他正奔跑追趕。
一輛呼嘯而過的軍車沒剎住車閘,將那個孩子重重莊飛起來,再重重砸落在地面。血,瞬時蔓延開,那些手拿了鈔票的孩子們圍上去發出震動人心的哭喊,還有那個怯怯的女孩子,哭得扭曲的小臉望向毓婉,發出失去親人的悲鳴。
毓婉很想跑過去一探究竟,卻又礙於自己的身份不得不站住腳步。軍車被孩子們圍住開動不能,唯有一槍打在地面嚇散了孩子,一陣煙塵開出很遠。
可見,這個春天不美好,是因為人們心底的寒冰越積越厚,再凍結下去人的血變得無法融化。
毓婉深深吸口氣轉過身,朝沙遜先生露出笑容:“沙遜先生,我想退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