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邊,一枚落葉幽憂地落下,又到秋天了。人常說,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可是,在鍾小印的眼裡,秋天卻是失去的時節。
這枚落葉正在歸家的途中吧?她是不是也和它心愛的他被秋風吹散了?她一定很想他吧?
鍾小印彎下身子,感傷地將那枚落葉拾了起來。
“叮”一個小東西從她的雙肩背書包中滑了出來,掉在了地上。
夕陽像滴血的傷口一樣露出了半邊紅色,照得那個小東西閃爍著銀紅色的光芒。鍾小印揀了起來,北海船上的那枚指環。本以為能夠將所有的往事都忘掉,但是,不經意間,一枚小小的指環便將她的心事全部洩露了出來,宛如一不小心觸動了時空的按扭,被迫地踏入到詩的唐、詞的宋,讓李清照和姜白石搖上一葉扁舟,行使在傷而感之的河流中。
藍冬晨現在怎樣了?結婚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吧?今天,酒店裡的員工在議論,說他這個月就將舉行婚禮。往事就像煙霧一樣,被風吹散再也回不來了。不要去想他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還是默默地祝福他吧!
只是,不知道薇薇姐是不是像藍母想的那樣願意嫁給藍冬晨。那天,雷雨哥還到她家裡找過她,婉轉地向她詢問了她和藍冬晨的關係,她告訴他他們之間只是僱傭關係,由於常常接觸,充其量也就是個朋友,其他的一概不是。雷雨哥的臉灰灰的,像是聽到了很不願意聽到的話,連連地說“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走出了門外。後來,傍晚她要和酷兒出去的時候,正好看到了薇薇姐和雷雨哥從他家走出來,薇薇姐的眼睛裡有一點點血絲,好像剛剛哭過一樣。他們兩個看到自己時樣子好怪,半是難為情半是惆悵,像是為一件天大的事在做最大的努力。或許就是藍冬晨和薇薇姐要結婚的事吧。看來,薇薇姐也是心有餘慮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在餘慮什麼呢?該不會是雷雨哥吧!
“小印——”
一輛車停在她身邊,是呂辛。
“說好了等我接你下班的,你怎麼自己跑了,害得我找了你半天。快上車吧!”
“呂辛,我……”
鍾小印手心裡緊緊地攥著那枚指環,像是攥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怎麼了,小印?我們不是說好要去療養院看你媽的嗎?”
“我今天不想去了。你先回去吧!”
“小印,你是不是……聽到說——冬晨要結婚了?”
“嗯。是……真的嗎?”
“應該不會有假。我媽媽還特地從香港打過電話來,說是收到了他們的喜帖,而且,我媽媽還高興地說要來參加呢。”
“這樣不是挺好嗎?冬晨和薇薇姐又可以在一起了。”
說著,小印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她轉過身去,不想讓呂辛看到她哭泣的模樣。
“小印,求求你不要哭了好嗎?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我都會陪在你身邊。你愛冬晨的心,我已知道了。說心裡話,我很妒忌。但是,在你面前,我妒忌得越深越會早早地失去你。我不想這樣。無論用怎樣的方式,只要能換得我在你身邊的存在,我都願意。小印,求求你,讓我陪在你的身邊好嗎?我只有這一點點的要求,如果你厭煩我了,我隨時可以離開。請你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好嗎?”
呂辛看著小印悲傷的背影,心疼地擁住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他想,他的肩就是一幅世界地圖,無論她靠在哪裡,都是靠在他的版圖之中。
還沒有過一星期,鍾小印就被Bewiek酒店除名了。理由很簡單,鍾小印在Massiness信息公司做數據庫管理員的事被酒店查實,這個職位不允許在外面同崗同工兼做,酒店員工守則中有明文規定,一經查實即被除名。
麥樂樂奸奸地笑著,她看著鍾小印收拾東西的時候簡直比飛身成仙還要高興。
她有理由高興,尤其是在奸計得逞之後。雖然酒店沒有說明是誰舉報的信息,但是,鍾小印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這肯定是麥樂樂的傑作。全酒店的員工只有她接過Massiness公司打過來的電話,無意中被她知道再被她舉報是很正常的。何況,那天她剛巧有個機會目睹她的狼狽和受傷。
說起那件事,太富有戲劇性了。
那天,藍冬晨撥通她的對講機,告訴她晚上要來找她談談。藍冬晨的力量太強大了,像塊磁石一樣吸引著她,一旦留個空閒給他和她兩個人,事情的發展又會再起波瀾。她前思後想想出了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
晚上,她將呂辛約到酒店的小會議室。那也是藍冬晨和她越好的地方。她估算著藍冬晨快要來的時候,並著肩和呂辛坐在一起。他們背對著門口,像一對肆無忌憚的戀人,有說有笑暖語綿綿。
她這樣做本想是讓藍冬晨看到,可是,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藍冬晨和麥樂樂檢查完工作,他們前後腳地路過會議室。無意中,麥樂樂先從鍾小印預留的門縫中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她怒火中燒,將門猛地踢開。在踢開的門後,藍冬晨也停住了腳步。
“鍾小印,你也太不要臉了!我和呂辛都有過肌膚之親了,我是他的人了,你怎麼還纏住他不放?莫不是你與他也有了那種關係?”
“什……麼?呂辛和你……”
鍾小印站了起來,她的嘴張得大大的,被這突如其來的信息驚呆了。
“當然了!呂辛,你敢對鍾小印否認你家床單上的血跡一事嗎?”
“別聽她胡說!”呂辛一把摟過鍾小印,他氣憤地看著麥樂樂,大叫著:“樂樂,你怎麼可以拿自己的清白開玩笑?”
“少來了呂辛!你總和鍾小印在一起,是不是你和她也怎麼樣怎麼樣了?所以,她才老纏著你?”
“是!我就是和他像你說的怎麼樣怎麼樣了。我們早就怎麼樣怎麼樣了!我就是願意和他在一起,你能拿我怎麼樣?”
鍾小印氣憤地說。她實在看不過麥樂樂這種咄咄逼人的陣勢。她打定主意要殺殺麥樂樂的威風。
門後閃出站了片刻的藍冬晨。想讓他看到的他全看到了,不想讓他看到的他也看到了。他的臉鐵青,像是刷了一層厚厚的灰色油漆,灰得直髮光。
“鍾小印,這是真的嗎?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
鍾小印直楞楞地看著藍冬晨,她沒有想到,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她本來不就是要的這效果嗎?為什麼還不狠狠地點一點頭呢?她在心裡咒罵著自己,同時,閉上眼睛狠狠地將頭點了下去。
當她再睜開眼的時候,藍冬晨已然沒了蹤影。
“小印,你怎麼可以亂講呢?”
麥樂樂插嘴。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什麼可亂講的?”
“你——”
呂辛憤怒地舉起手,他的手停在空中,始終都沒有落下來。
半晌,他開口了。
“樂樂,我們從很早就相識了,很早我就知道你喜歡我。但是,我的心裡已經有了小印,不管小印是否接受我,我都無法再分出一部分心給你。請你原諒。關於床單上血跡的事,我問過管家王叔了,他說是我蹦極回來吐的血。我不想拆穿你,為的是想在腦海中保留一份對你的美好的記憶,可是,你偏偏不讓我這樣做。你看看你現在做的事,不僅僅搭進了自己的名譽,連小印的名譽也搭進去了。是的,我是很想讓藍冬晨放棄小印,但是,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分手理由。如果以小印的清白名譽換取她和藍冬晨的分手,那我寧願選擇讓他們兩個在一起。你走吧樂樂,你已經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當時的哀愁她已經記不得了,但是,麥樂樂仇恨的眼光卻使她一經記起就不寒而慄。
現在好了,她就要離開酒店了。離開給過她歡樂給過她悲傷的第一個工作崗位了。在人生之中,繼續攀登的路還有很多很多,她輕輕一笑,達觀一些吧,這該不會是她的終點站。
9月19號,在鍾小印被開除的第10天,藍冬晨30歲的生日來到了。
30歲,對於一個男人來說舉足輕重,而立之年,有很多思想很大事業需要理順定位。
藍冬晨30歲的生日Party是藍母安排的,活動地點就設在酒店裡。被邀請的有所有當晚不在崗的員工,金薇薇、呂辛等人也在被邀請之列。
現場的氣氛是熱烈的,載歌載舞,杯觴交錯。
可是,藍冬晨的心像是走了800裡的山路,一陣陣地疲中泛痛。看著員工們笑顏相盈,他聯想到了河邊的縴夫。縴夫為遠行者效勞,卻不承想自己才是最需要幫助的遠行者。
看來,媽媽用來要挾他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有信仰的人是沒有虛度一生的人。他從小的信仰就是要做一個能為社會做貢獻的人。媽媽小時教育他一個道理,“縱有良田千頃,日食不過三千;縱有廣廈萬間,夜寐不過八尺”。有錢是一件好事,不僅自己可以過上好日子,還可以幫助別人。像酒店的員工們,如果真的失去了這份工作,勢必要去找尋別的工作,這無形中會與其他有工作的人進行飯碗的競爭,威脅到其他有工作之人的現有生活秩序,直截了當地給社會增加負擔。如果酒店不倒閉還繼續發展,也許可以向更多的人提供工作機會。
但是,一想到但是,他的心就隱隱做痛。到現在他還是搞不明白,為什麼媽媽會那麼強烈地反對他和小印。即使是在他已定下了婚期將要舉行婚禮的此時,媽媽還是不能給他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
耳邊喧囂著員工們的嬉笑,藍冬晨拿了一杯冰咖啡走向了靠窗的角落。還是在不久前,也是生日聚會,生日的主角是快樂的她,在北海,在那條船上,還有,他抱著她溫熱的嬌軀,奔跑在青石板上……一幅幅一幕幕地在他的眼前上映,連貫成一幅優美的畫卷,一一勾動著他神往的回憶。他的眼睛漸漸潮溼起來,不知不覺,隨著每一幅畫面的轉換,那潮溼的東西再也封存不住,像鑽石一樣滴了下來。
有人說,男人的眼淚像鑽石,既珍貴又美麗。可是,藍冬晨卻覺得那是一種感召,從心底湧出的一種自然的召喚,在召喚著那不可求得的情愫。
淚光中,藍冬晨感覺到了鍾小印的氣息,是那麼的親切,那麼的熟悉,意念中好像竟能一伸出雙手就可以將之緊緊地擁入懷中。
“小印——”
藍冬晨猛地迴轉過身來,眼光中的景象除了員工還是員工。
剛才,呂辛又來向他解釋。其實,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小印和呂辛不可能有什麼的。那天,他震怒的只是小印的態度,她那麼地決絕,為了和他分手竟能想出安排呂辛和她在一起的場面,在麥樂樂指責她的時候,她竟能賭氣拿自己的清白當武器和擋箭牌,較量他的堅持和尊嚴。她怎麼敢這樣?她怎麼能狠下心這樣?
而且,還有一件事令他非常氣憤。他實在搞不懂,小印為什麼要瞞著他到呂辛家的公司上班?如果她缺錢的話可以對他說,如果她不想接受他的幫助,那麼為什麼她要接受呂辛的幫助?退一萬步說,如果她非要到那裡上班也沒什麼不可以,但是,她為什麼要瞞著他?難道,她對他還存有戒心嗎?
現在倒好,下面報上材料要求開除鍾小印,按照酒店的規定,他是不好做什麼阻攔的,況且,他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照顧她,他不願意落下一個管理層不講原則的名聲。
想到這裡,藍冬晨惱然地坐在了一張沙發上。他在心裡譴責她的同時,更多的是在譴責自己。她一定是故意的,他想。她之所以會這樣還不是由他而起。那天,他媽媽走後,他們兩個獨自在客廳的時候,她已經跟他講得很清楚,她說她不願意看到藍冬晨為了她和他媽媽決裂,更不願意看到他因此失去酒店。正如他媽媽說的那樣,酒店的員工一天也不願離開他,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酒店員工的精神領袖。他不管理酒店可以,但是,若他離開酒店,全體員工的心就會沒著沒落。為什麼,個人的需求總和別人的需求想抵制,滿足了別人的需求就一定要捨棄自己的需求?世間的事難道都是相互矛盾的嗎?為了一個信仰真的要拋棄自我嗎?有時,看似簡簡單單的事,能做到可不簡單。媽媽是瞭解他的。她有預謀地從美國回來時,早已想好能阻擾自己的辦法,作為母親的她,在抓住兒子弱點這一問題上,她無疑是成功的。供抉擇的天平上擺放的砝碼是那樣的不對等,任何忠於事業的男人想來都不肯大聲地說出一個女人可以和幾千人幾萬人分量相等。
鍾小印確實來了。她是來給藍冬晨送手機的。早就想好要用這個月兼職的獎金買一個手機送給藍冬晨的,她不想因為她和藍冬晨的分手而完不成心願。從小長到大,她還沒有送過禮物給男孩子,要送禮物給藍冬晨的心事在她腦海中放置了很久,她無法控制她不去完成它。
領到獎金的那一天,她和酷兒跑到原先看過的那家店,選了一個早就看好的很精緻的手機,貼上了一個吉祥物,每天睹物思人,百感交集。
在藍冬晨開Party的廳外,她已經徘徊了好久。隔著並不密封的玻璃,她找尋了半天也沒找到藍冬晨的身影。
就在她想離去的時候,小紅從廳裡出來了。鍾小印將小紅拽到一邊,將小禮盒交到她手裡,拜託小紅在Party結束的時候將禮盒轉交給藍冬晨。
就在她向小紅千叮嚀萬囑咐的時候,她的眼角忽然瞟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呂辛。她一直躲著他,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鍾小印急匆匆地轉身跑了。
對於她的身影呂辛不可能看不到。他一時之間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幾天沒見到鍾小印了,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呂辛攔住了向廳裡走的小紅,向小紅核實剛才的人影是不是鍾小印。當她看到她臉上為難的神色時,他肯定了他的判斷。
呂辛連招呼也顧不上和藍冬晨打,一路狂奔地追了出去。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在這樣的日子,他不能讓鍾小印一個人滿街流浪。
有時,事情巧到了極處。
就在鍾小印離開酒店、呂辛追了出去以後,酷兒的電話追到了小康那裡。平時,藍冬晨沒有手機,要找他須先打到小康那裡。酷兒問小康有沒有看到小印,小康說沒有。酷兒說怎麼可能,小印從家出來時是說給藍冬晨送手機去的。小康說真的沒有看見,也沒見藍冬晨收到鍾小印的手機。把酷兒焦急地快哭出聲來了。酷兒沒容得小康再向她提出詢問,腦海中過了一遍聯絡本,就又撥通了呂辛的電話。
就在呂辛剛剛追上鍾小印的那一剎那,呂辛的電話響了。
酷兒說要找小印,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呂辛立即意識到了可能發生的事情,他攥著電話足足攥了有半分鐘的光景,不知如何處理將要發生的事情。
“什麼事啊,是酷兒嗎?她是不是要我回家吃飯,告訴她我馬上會回去的。”
呂辛保持著攥著電話的姿勢,直到鍾小印終於看出了不對勁。無可奈何地,呂辛將電話轉給了她。
該面對的事情怎麼都要面對的。但願上天能將他的憐愛多一點給她,讓她不要有太多悲傷太多痛苦。
和呂辛料想到的沒有出入。電話剛聽到一半,鍾小印就蹲下了身子,她瘦弱的身軀在黑夜中慄慄顫抖,像風中的薩克斯一樣給大地渲染了一份悲重的淒涼。
巨痛總是趁著夜色悄然降臨。親人的離去也總是伴隨著哀樂重重地撞擊心脈。
只猶豫了一分鐘,呂辛就抱起了泣不成聲的小印,將她裝進車裡,開了車子消失在去往療養院的塵土飛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