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新封,按尚宮局的慣例,依制送了華服珠釵過來。我略一掃,便知道尚宮局做了手腳。衣服上的繡工沒有問題,但衣服的質地卻是普通的分平紋棉料,與新封妃嬪按例要穿的葛絲差了很多。珠釵雖是光華奪目的雙飛燕,可我看得出,原本全金的質地卻被她們偷換成了鎦金。看來,尚宮局的尚宮已然換上了我最不想的那個人。
她會把她以前在我手底下所受的全都討回來。
當著那兩個送衣服珠釵的尚宮局宮女的面,我一把將那兩樣東西掃在了地上,冷冷地告訴她們:“我雖然不是尚宮了,卻成了你們的主子,剋扣東西扣到了我的頭上!把東西拿回去……”
這兩名宮女神色畏縮地望著我。她們原本是尚宮局底下打雜的丫環,腦海裡還殘留著我原來在尚宮局的威風,慌得直跪了下去,囁囁道:“娘娘,奴婢們只是送物件兒的,裡面的東西怎麼樣,奴婢實在不知!”
我冷冷地道:“我雖不在尚宮位,別以為我就沒有辦法將這弄虛作假的人處置了!”
那兩名宮女拾起地上的雙燕釵以及長衫,急慌慌地退下了。
我拿起手邊的茶杯,卻發現茶冷水涼,素潔忙道:“娘娘,我給您加點熱水?”
我點了點頭,卻聽見一聲冷笑,卻見素環倚在窗邊,沒往我這邊望。
素環參加過尚宮局宮女的甄選,由我親自主持,卻因為沒有所長而被淘汰了下來,據說做了好幾年的粗活兒才被指派給妃嬪們。
皇上連侍候我的人都挑選得極好。
素潔端了熱水,幫我添上,剛飲了幾口,就聽外面有人聲,“寧選侍示下,尚宮大人親自給寧選侍送常服來了。”
我慢慢地啜飲了一口,端坐在繡凳上不動,道:“素環,叫尚宮大人進來吧!”
素環淡淡地望了我一眼。我自顧著飲茶。她終不敢明目張膽地反我,忙去傳了話。院內腳步雜亂的聲音傳了進來,木製的門哐一下子被人猛地推開,孔文珍身著金章紫綬的大掖衣,梳大手髻,加以金線繞就的花鈿,不多不少頭上有三支花釵,正是尚宮大人正式的穿著。孔文珍已不是身為尚宮局普通宮女時卑怯懦弱的樣子,居高臨下地冷冷望著我。
我一笑,放下手裡茶杯,道:“孔尚宮,您來了……”
孔文珍原來掌管著司膳房,在爭奪尚宮這個位置的時候,她是我最強勁的對手。可在關鍵的時候,她卻被人查出私運宮中物品出宮販賣,讓人捉了個現行,由司膳一職直接貶為宮女。她一直以我為敵,自然認為是我做了手腳。不錯,的確如此,但又如何?
“娘娘,今兒個您的常服珠釵,可有絲毫不對的地方?可是尚宮局未按制給您置辦?要您山長水遠地叫奴婢前來?”孔文珍眼神之中含著蔑視,望著我。
我微微一笑,從榻上站了起來,揮手叫素環素潔退下,這才望著孔文珍道:“還沒來得及恭祝文珍妹妹登上高位呢。”
孔文珍道:“不是娘娘讓了這個位出來,我又怎麼能坐了上去。說起來,幸得娘娘被皇上封為主子,才讓奴婢有了這個機會。看來娘娘在這蘭若軒不錯,以後若得皇上青睞,必會步步高昇,可比我這個尚宮之位好太多了。”
她的語氣之中自然沒有一絲半毫的恭賀祝喜。我早就知道,她得到了回去宮女的稟告,自然會存不住氣跑過來炫耀。
我要的,就是她的存不住氣。
室內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新穿了紫皮履,想來不甚合腳,孔文珍自拉了張凳子坐下了。
我一笑,故意忽略她的怠慢,道:“孔尚宮新任尚宮一職,想必千頭萬緒,忙得不得了,還讓您跑了這一趟過來,當真對不住。”
宮裡女人就算是侍候人的,都自詡高貴,即便是恨得咬牙切齒,當面見了,也會一團和氣,孔文珍自是其中的典範。
她道:“這是自然,誰叫奴婢向來笨拙,不比得娘娘長袖善舞,一下子就受寵於新帝。”
她語氣之中的諷刺之意我如何聽不出來,卻只是輕輕地笑道:“孔尚宮想不想知道,當年我是怎麼掌管尚宮局的呢?”
孔文珍驚疑不定地望著我,“娘娘做得,我如何做不得?”
我慢慢地飲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尚宮之位雖不像受寵妃嬪那樣風光無限,卻是宮女們趨之若鶩的,孔尚宮知道為什麼嗎?那是因為,在這個位置上,即便是貴若皇上寵妃,為保長久受寵,也得有求於你。可這個位子卻不是那麼容易坐的。”
我慢慢地道:“孔尚宮不明白本妃以前為尚宮之時,為什麼會讓原本和我平起平坐,甚至於資歷年長過我、手藝精湛過我的人全都俯首帖耳吧?”
我把杯茶放下,慢慢地走近孔文珍,俯了腰,輕聲附在她耳邊道:“只因為,她們都有一兩樣不願意告訴旁人的把柄被我捏在了手中,就如孔尚宮的身世一樣。”
我直起腰離開她的身邊,滿意地看到她的臉變得煞白,額頭冒出冷汗。我坐回榻上,重端起那杯茶,道:“我這屋裡風涼水冷,茶水端了上來,想不到一會兒工夫便涼了。”
孔尚宮忙站起身來,從旁邊暖爐上提了熱水,給我衝下。
我一笑道:“由孔尚宮的手泡出來的茶,果然不同凡響。”
她放下暖爐,垂首而立。我未發聲,她再也不敢坐下。
尚宮局代代相傳,新尚宮從老尚宮手裡接下整個尚宮局,得到老尚宮的認可,便會從她手裡拿到一本冊子。這本冊子也是代代相傳的,除了工品技藝、前任尚宮的管治心得,還有的,便是一些秘密。新任尚宮雖然由皇上任命,可尚宮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尚宮一職一定要得到老尚宮的認同。孔文珍卻是不知道這些的。她沒有得到我的認同,所以,她只能受制於我。
我滿意地望了望她如喪考妣的面容,道:“尚宮的位置,想要坐得安穩,可不太容易。不知道你坐得安穩否?”我慢慢地飲了一口茶。
她撲通一聲跪下,“娘娘,奴婢該死,油蒙了心,才會如此。奴婢馬上換了新的常服珠釵過來。”
“不必了,你這麼做,反惹得人懷疑,以為我這個退了位的尚宮,還掌控著尚宮局呢。”
她抬起眼,眼中有淚,盈盈欲滴,眼內有哀懇之色。我嘆了一口氣,“怎麼當初花了那麼高的價錢讓你入宮,就沒被老皇帝看上一眼呢?”
我雖然因父親獲罪而連坐,可到底曾是官宦人家出身,才能入宮為婢。而她,卻是有人用了銀錢從煙花之地買了回來,為的只是讓她媚上惑主。只不過她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而與她一同買回來的那幾位,有獲得了機會的,卻因事敗,悄無聲息地被人處置了。她是唯一的落網之魚。
聽了這話,她渾身發抖,如風中落葉,喃喃答道:“奴婢一向安守本分!”
我聽了,只微微一笑,道:“我喜歡你安守本分。”
孔文珍踩著夜裡青草上新凝的薄露出了蘭若軒,素潔走了過來,“娘娘,要不要為您準備湯浴?”
原本等著看好戲的素環,見新任尚宮大人無聲無息地回了尚宮局,倒有些老實,默等著我的命令。
我意興闌珊,“今兒個也累了,隨便洗把臉就睡了吧。你們兩個也不用隨身侍奉了。”
蘭若軒久未讓人打理,草叢內蚊蚋滋生,整晚的蟲鳴讓我夜不能寐,只靜躺著,聽著蟲鳴一聲接一聲地傳了過來。
窗子裡吹進來的風涼颼颼的,青花帳簾揭開一隻角,那冷風就從帳角鑽了進來,直吹在我的臉上,讓我更感涼意。
我雖被封為選侍,卻知道皇帝永遠都不會召見我。從十幾歲開始,我就在為尚宮之位而努力,直至達到了那個高度,卻不小心一手毀了它。既成了皇帝的女人,我一生再無可能重獲這個位子。一想至此,我便覺心灰意冷。難道說,我盡力避免的,終還是會落在我的頭上?
我的一生,就在蘭若軒度過?
風吹起窗欞咔咔直響。宮內的窗子都用冰綃紗封住,不比民間用紙,不透一絲風。這些窗子,用的還是今年我親自挑選的杭州冰綃,而如今,尚宮局的一切,離我那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