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為什麼我的面具卻每每被夏侯辰撕破?他知道我的每一個步驟,知道我心中所想所思,知道我內心最隱秘的想法。
難道正如寧惜文所說,他才是那個有心人?
只略想了一下,我便把這個念頭揮出了腦子。無數的經驗告訴我,不要對那人有一絲一毫的期盼。
可不知道為何,這個晚上,我卻始終不能入眠。望著窗外掛在長廊之上的氣死風燈漸漸被濃霧籠罩,光線漸漸模糊不清,窗欞漸漸染上了灰白,我腦中依然空白,怎麼也無法入睡。
天剛矇矇亮,我就起了身。站在桂花樹下左右思量,大腦卻如被堵塞,怎麼也想不出昨晚一切的真相到底為何。
梳洗過後,卻有皇后派了宮女前來相邀。我心裡明白,皇后想必已知道了昨晚的情形,叫我過去安慰呢,不,還不如說叫我過去同仇敵愾好一些。
師媛媛如此作為已不是一次。這一次是在蘭若軒,據聞連皇上在皇后那裡,她也敢半道攔截!
也難怪她敢如此,自有身孕之後,她便連升三級,已升至為四妃之一,貴為貴妃,母族親屬多有升遷,已成為繼上官家族、時家之後本朝新晉的世家。
我乘著宮轎來到昭純宮的時候,皇后正獨坐於*之中一株木芙蓉樹下。繡椅撐有紗帳,遮擋住被風吹下來的花粉與殘葉,有一兩朵木芙蓉從樹上飄落,滑落帳頂,跌在她的衣襟之上,她卻恍若不覺,看來今日她心思頗重。
多日的接觸,從皇后對皇上的言行舉止之中,我漸漸看出,皇后對夏侯辰還是有情的,所以這時她才會表現得如此蕭索。有時候我想,皇后之所以把我視為同盟,除了上次我立的功之外,很大的程度上是不是因為我不會受寵於夏侯辰?雖然她三番兩次地暗示夏侯辰多留宿於我那裡,只是,又有多少真心呢?如果夏侯辰當真鍾情於我,她還會不會這麼熱心?
瞧她平日裡與夏侯辰相談的模樣,眼角眉梢無一處不露出情意,雖僅在我面前,她才口稱“表哥”,可那一聲聲的呼喚,又蘊含了她多少的心思?
我今日只化了淡妝,粉底遮擋不住一日未宿的疲倦,衣著雖與平常沒有不同,可因氣色不好,整個人自己看了都覺憔悴。皇后聽了稟告,回過頭望見了我,自然也感覺到了。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那苦笑卻倏忽不見,只笑望著我,“今日皇上新送了些上貢的西域葡萄來,想起妹妹來宮中日久,從未嘗過,不如嚐個新鮮?”
我謙笑道:“皇上的賞賜,我哪裡敢當?”
她今日只著了簡單的裙裝,梳一個偏雲髻,只在髻前插了一枚款式大方的青玉蝴蝶,想來是方便在樹下倚躺,顯得整個人清麗無雙。皇后本就有一張端莊美麗的面容,雖然沒有師媛媛的豔麗非凡,卻也頗具大家之氣。就我看來,她的容貌,是最具皇后相的。
她甚至不用特意裝扮,便自然而然有一種大家貴氣。想及此,我又想起寧惜文說我仿若戲子,也許我怎麼演,怎麼扮,也扮不出皇后的大家氣度,所以,她那個位置,我連想都不敢想的。要有顯赫的家勢,家族中無數人的打點擁護,才可能當得上皇后,也才可能當得穩皇后。夏侯辰不會要一個不能給他助力的皇后的,而她卻剛好擁有這種助力。
如果我的父親尚未死,寧家尚存留在這個世上,也許我會有這麼一份妄想,只可惜,我現在連妄想都沒有。
西域紫色的葡萄裝在白玉的盤子裡,葡萄上尚留一層白霜,顯見是上貢之時用冰塊保鮮,行程千里,才送了上來。聽孔文珍說,這葡萄來到宮裡頭的,總共不過三十來斤,除卻皇后這裡,還給棲霞閣送去不少,說是師孃娘初孕,喜食酸味,所以才送多了給她。至於像我一樣的低等妃嬪,卻是連葡萄的面都沒見過。可見皇上對師媛媛隆寵之盛,只怕在他的心目之中她已和皇后平起平坐。
也難怪皇后吃了葡萄,臉上卻未露喜色。我明白她心中所想,卻不知她可以走到哪一步。在整個後宮的眼內,皇后是慈和而端莊的,自然是不會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今天她叫我過來,我倒是想知道,她到底仁慈到何種程度。
“妹妹,這葡萄稀罕,想來你那裡也不能吃到,等下回去的時候,我叫人送幾串過去給你。”
“皇后娘娘,臣妾吃慣了粗鄙東西,這東西既金貴,娘娘便留著吧,我在這兒嚐嚐就好。”
皇后手指上夾了一粒葡萄,那煙紫的顏色仿若她頭上戴著的玉石,把手指上也染上了一層煙紫。葡萄又倒映在她的瞳仁之中,仿若瞳仁變成了紫色,更添一份愁意。
她雖閉口不談師媛媛,但我知道,今天過來,她最想談的就是師媛媛,卻要我先開口。我在心裡冷笑,好個仁慈的皇后,連些微的不利證據,她都想避免!
我慢慢地把葡萄放入嘴裡,細細品嚐,甜酸的滋味直入腸胃。既要我做事,我便有一個底線,別讓我看起來是討著那事來做一般。皇后若有所求,就不能想著完全置身事外。這也是我保全自己的方法——我絕不想讓人當棄子一般地舍了。
她終無法,開口問道:“寧妹妹,昨晚上,皇上去了你那裡?”
我臉上現出黯然的神色,沉默不語地又吃了一粒葡萄,“只不過皇上後又走了。”
皇后惋惜地道:“寧妹妹,皇上好不容易去了你那裡,又被……”
我輕聲地道:“臣妾算不了什麼,只不過臣妾昨晚想引薦我那妹妹,眼見著皇上動心了,只可惜……”
皇后終忍不住,夾在指尖欲放入嘴的紫玉葡萄一下子被捏得粉碎,紫色的汁水沾染了整個手掌。我忙拿了案几上的布遞給她擦手。她感覺自己的失態,卻不再掩飾,只道:“妹妹,如今可怎麼好?”
我明白她的驚慌與失措。師家眼看要和時家平起平坐,師媛媛更將比她早一步生下皇子,如果生了男兒,立為太子的可能性很大,如此一來,她這個皇后在後宮之中便舉步維艱了。
可她若要我動手,我也絕不能把麻煩惹上自身,拉了她一同下水,才是保全自身的最好方法。
在後宮多年,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保全自己的方法,莫過於讓人不得不保全了你。
我輕聲一笑,接過她手上的布巾,重放在案几之上,“皇后娘娘想怎麼辦,臣妾自是想辦法讓皇后娘娘如願。臣妾什麼時候都記得皇后娘娘與臣妾是一桌吃飯的好姐妹。”
她略略放了一下心,握了我的手,“妹妹,如果這宮中沒有你,我這皇后不知能當得了幾天。”
我心中冷笑,就算你沒什麼本事,只要有你的家族做後臺,有他們在朝堂上撐起皇上的龍庭,夏侯辰就怎麼也不會撤了你這個皇后,除非有一天,時家當真被其他家族取代!
可種種跡象表明,這一日的到來,不是沒有可能!
看來在新帝政權漸漸穩固之後,夏侯辰與皇后的繾綣情深便漸漸地轉移到了師媛媛身上。皇帝似乎在培養一個足以與時家抗衡的師家,看來他從太后那裡得到了教訓,絕不肯讓外戚一家獨大!
而我卻只能從他們的矛盾夾縫之中尋求生路。師媛媛即便得勢,以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也不可能捨了皇后而去就她,所以,我只能依附皇后。
我笑意真摯地道:“皇后娘娘,臣妾受您恩惠頗多,又怎敢不竭力相助於您?”
這個時候,有宮人來報,“月容華娘娘求見。”
皇后原本親善的臉露出一絲厭惡,淡淡地道:“就說我歇下了,叫她不必請安。”
我心中一亮,止住了前去報信的宮人,道:“皇后娘娘,月容華雖如牆頭柳,但是,我們也不便把喜惡太露痕跡。”
她望了我一眼,雖有疑色,卻還是道:“叫月容華進來吧。”
月容華原本依附皇后,但見時深日久,於皇后處得不到什麼好處,又見師媛媛隆寵日深,便與師媛媛走得頗近,皇后早已不太愛見她。想想月容華也甚是可憐,早一段時間充為皇后的打手,卻沒有什麼建樹,皇后自有了我,不再把她放在眼裡,才使得她轉投了師媛媛,卻不知她今日來又有何事?
正說話間,月容華從殿門口緩緩而進。她身著一件繡有淺色丁香的長裙,頭上插有環花金鈿,耳中碧月明珠,容色雖及不上師媛媛,可一笑起來,面頰便現出兩個酒窩,顯得俏麗無比。據說她初進宮時,也受寵過幾次,到後來新人不斷入宮,夏侯辰目不暇接,自是慢慢將她給拋諸腦後,她那容華的妃位從此便再未晉過。
她的情形,其實與我何其相似。如果不是我見機得快,馬上攀上皇后這棵大樹,那我在宮中的日子便會如她一樣,整日惶然,不知去往何處。
月容華見我也在,微怔了一下,臉上一下子換上了親切的微笑。她走過來向皇后娘娘行了禮,又向我行了禮,這才笑道:“寧姐姐也在此處啊。臣妾的家鄉給臣妾帶了些土特產過來,臣妾便拿了一份給皇后。早知姐姐在此的話,臣妾就多帶一份了。”
她呈了東西上來,原來是南越產的一種猴頭菇。此菇長於深山老林,採摘不易,因而每年從南越運來不多,司膳房早沒有此種食物供應。此種美味在宮中倒的確不太多見。
我眼中露出豔羨之色,“月妹妹倒真是有心了,臣妾小時候也吃過這種美味,只不過自家敗之後便一直未得再嘗。”
月容華趕緊道:“寧姐姐既喜歡,那妹妹便再備一份過去?”
我忙多謝,“那有勞月妹妹了。”
皇后在一旁笑道:“敢情你今天過來,是專討東西來了?剛剛向我討了一個浙江上貢的松漆椅子,又向月容華討了猴頭菇,敢情如今你這麼窮?”
月容華聽了,便捂著嘴笑。我則略尷尬地道:“皇后娘娘,臣妾先前在尚宮局任低等奴婢的時候,常年操作,惹上了風溼的毛病,眼看冬日將近,膝蓋痛得不得了。聽聞您那椅子用上好紫檀所制,最奇的是腿部依靠之處從中掏空,內可放置炭火,坐了能緩解腿痛。皇后娘娘身嬌肉貴,自是沒這毛病的。臣妾怕皇后一失手,將這椅子賞了旁人,這才巴巴地趕了過來。”
月容華關心地道:“那寧姐姐可要小心了。風溼的毛病可大可小,既有皇后娘娘的賞賜,姐姐這個冬天可以舒服些了。”
我點了點頭,又向月容華道謝,“據聞猴頭菇吃了能使血液流暢,我早問司膳房要過這東西了,只可惜司膳房早已斷貨。今兒妹妹送了來,當真是雪中送炭。”
月容華聽了,笑意堆滿了臉,“姐姐命好,正趕上時候……”
閒聊了一會兒之後,月容華便起身告辭。
皇后等她走出去之後,解開包著猴頭菇的禮盒,叫人分了一半給我,我則當仁不讓地拿過謝了。
她有幾分憂慮地問我:“她們會進行下去嗎?”
我笑了笑道:“總有無數的機會讓她們自動入甕的,這一次不成,還有下一次。”
我沒說出口的是,在宮中,要一個未出世的胎兒的性命簡直是太容易了。宮中不比民間,器物繁多,見所未見的東西也多,沒有人知道這榮華錦繡的後面,隱藏的是什麼。
我在尚宮局多年,也不過初窺其貌而已,但這就已經足夠了。
又過了幾天,寒風陡至,蘭若軒雖燃了暖爐,但我睡在床上,膝蓋卻依舊感覺寒冷刺骨。可我向皇后討的紫檀躺椅卻依舊沒有送過來。素潔跑到司庫問了好幾次,那裡管事的人皆含糊其辭。月容華倒是真送來了猴頭菇,我叫素潔使司膳房的人煮了,味道鮮美無比。
再過一日,我忍無可忍,正想親自去一趟昭純宮,皇后卻使人送來了致歉的消息,說天氣漸冷,有身孕之人害怕天冷,皇上叫人討了那紫檀躺椅過去,賞賜給了師貴妃。素潔聽了這消息,憤憤不平地道:“這原本是我家娘娘先討得的,卻被她截了,天下間哪有這個道理。”
我唯有苦笑,叫素潔多加了幾個熱水袋敷在膝上,只道:“既是皇上開了金口,什麼人膽敢違抗?”
這一晚氣溫更是下降得厲害,雖多加了幾個熱水袋敷在膝上,我依舊痛得睡不安寢。原來我在尚宮局之時,整天忙碌,運動得多,天氣轉涼也未見這麼辛苦過,想是如今轎子坐多了,便添了這毛病。
那幾天我幾乎睡不能安寢,便使御醫過來,開了幾副中藥外敷,但這病是經年累月積下來的,一時半會兒哪能得好。
那幾副藥膏只不過略減疼痛而已。
好不容易這幾日冷空氣過去,天漸漸轉晴,又由御醫悉心調治,才略好了一點兒。
雖然我在蘭若軒被病痛折磨,可聽說棲霞殿卻是夜夜笙歌。天氣驟冷,師媛媛胎象不穩,夏侯辰便晚晚都留在棲霞殿。那紫檀躺椅也搬了過去。躺椅寬大,聽聞棲霞殿宮人偶爾傳來的消息,說皇上和貴妃娘娘有時同坐躺椅之上,觀看歌舞,其樂融融,滿屋都是春意。
我暗自吃驚。師媛媛當真寵冠後宮,從沒有哪一位妃嬪能像她那樣受到隆寵,就連以前皇后初入宮時,帝后相處也是相敬如賓的,最出格的,莫過於皇后稱夏侯辰一聲“表哥”。
過了幾日冷風蕭蕭、陰雨綿綿的日子,這日天氣轉晴,天邊太陽的光芒和煦而溫暖,我便叫人搬了張椅子,躺在桂花樹下沐浴著陽光。經過幾日的疼痛,我已心生疲憊,被暖融融的太陽照著,禁不住睡意濃濃襲來。正半夢半醒之間,卻聽素潔急慌慌地從院子外跑了進來,“娘娘,娘娘,發生大事了……”
我不耐煩地道:“什麼事值得這麼大呼小叫的?”
素潔忙向我行了一禮,才稟告道:“娘娘,棲霞殿出了大事了!師貴妃娘娘小產了!御醫們齊聚了那裡,奴婢請不來御醫……”
我倏地從椅上坐起,“你說什麼?師貴妃小產?怎麼可能?快擺駕,我們去棲霞閣看看……”
素潔忙道:“娘娘,貴妃娘娘小產原因尚未弄得清楚,此時最是要避嫌的時候,我們還是緩一些時候再去探望吧。”
我淡淡地道:“身正不怕影斜。再說了,宮內出了這樣的大事,皇后必在場的,我如果不去,倒顯得我情怯了。”
素潔偷偷掃了我一眼,見我主意已決,唯有上前準備鑾轎。
隔著老遠,我就瞧見皇帝的鑾轎停在那兒,皇后的與之並排,看來他們早就來了。棲霞殿名如其殿,傍晚之時,彩霞映襯著屋頂的碧瓦,美不勝收,可在我看來,今天那彩霞卻如染上了血色,淒涼驚怖。
當我的轎子來到之時,有幾名份位高的妃嬪都陸續到了,個個兒臉上帶了悲慼與慌意。皇上第一個子嗣就此夭折,原本她們是要表現得哀慼的。
可師媛媛寵幸如此之隆,不查個天翻地覆肯定過不了這關,這一通徹查下去,只怕宮內人人自危。
皇后早與皇上入了寢宮,只聽得寢宮之內傳來嚶嚶的哭泣之聲,間或夾雜著幾句淒涼的叫喚:“皇上,您一定要給臣妾做主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