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著昏暗的燭光,我們磕磕碰碰的邁向了黑暗的始點。腳下的路並不好走,幾乎是勉勉強強的移動著步子,才跨下一步,原本門戶大開的秘道大門就像被人推動似的轟然關上。
眼前一黑,紀昀手上的燭臺猛烈的晃了幾下,又星星點點的復燃。他伸手在牆上摸索著,良久終於放棄。
他很自然的牽起我的手,笑道:“這下,你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了。”
朦朧的燭光下,他談笑自若,穩如泰山,我放心的將手交到他手中,“你會保護我的。”
一級級的臺階很高,每下一步,紀昀總是細心的轉身將燭光映照在我的腳下,看我安全著地才又重新起步。
不知從哪裡飄來了一陣暖暖的醉人的微風,帶著點茉莉的清香,本就微弱的燭光再經不起折騰,又倔犟的支撐了幾下後緩緩熄滅。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我有些難以適應,微微閉眼,手上卻把紀昀抓的更緊。
耳邊似乎傳來若有若無的呼吸聲,漸遠漸近,在我試圖要抓住它的時候,又消失殆盡。我感到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手心發冷,腳底打顫。
“雅兒,你怕嗎?”紀昀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恐懼,抬手把我擁進懷裡,“別怕,有我在。”
稍稍安下心,我顫聲道:“紀大哥,方才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響?”
感覺他的身體一震,猶豫片刻方道:“沒有,別瞎想。”
沒有了燭光指明道路,前方路途更為坎坷,紀昀扔掉了已形同擺設的燭臺,輕拍我的後背,“我們已沒有退路,即便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了。”
“嗯,”我應承道,那溫厚的掌心帶給我一絲暖意,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情愫,是什麼,自己也弄不明白。
攜手重新上路,紀昀仍是走在前面,他不時的回頭看我是否跟上,黑暗中他精亮的眸子如夜空中最閃亮的那顆星星,一直指引著我向前。
摸黑行進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隱約顯現亮光,我面露喜色,“紀大哥,前面好像有燭火。”
“別大意,先看看情形再說。”紀昀果然心細如髮,如果是我獨自一人,興許早就興奮的衝上去了。
又歪歪斜斜的往前邁進幾步,燈光已近在咫尺,暈黃光圈下,落寞的坐著一個人,“如風哥哥,可找到你了。”紀昀還來不及阻止我,下一刻我已經狂奔到如風身邊,“如風哥哥,你去了哪裡?我和爹爹找你多時了。還有,官兵為何要抓你?”
如風的面部沒有任何的表情,忽然朝我涼颼颼的冷笑,我倒抽一口冷氣,往後退了一大步,“你不是如風。”可是我現在醒悟過來,顯然已晚,對方一把將我拽了過去,扯住我的頭髮,尖利的匕首頂住了我的腰際。
我疼的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死死咬住了嘴唇。對方在眼角輕輕撕扯,“唰”的一聲,一張完整的人皮到了他手中,面具下的那張臉,一下子老了二十多歲,赫然是被我們一路跟蹤過來的中年男子。
“你別動,”中年男子是衝著紀昀說的,抵在我腰際的匕首又深了幾分,“再動我就先殺了她。”
紀昀的手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把匕首,想來他也是早有準備,只是沒料到會因我的衝動而導致先機盡失,我悔的直想咬斷牙根。
“看你挺在乎她的,也不想她為你送死吧,”中年人陰惻惻的笑道:“把匕首扔在地上,我就饒她不死。”
“你放開她,要殺要剮,你衝著我來,別難為一名弱女子,”紀昀臉上是行若無事,滿不在乎的神情,可是我分明看到他握著匕首的手在微微抖動。我知道他並不是害怕,而是憂心我的安危。
中年人冷哼一聲,手一動,我感覺腰側一陣鑽心的疼痛,一時沒忍住吃痛的叫出了聲。
紀昀立時慌了手腳,匕首“咣噹”應聲落地,中年人猙獰的笑道:“早扔了匕首不就什麼事兒都沒了,非要多吃苦頭。他拖著我到他剛才坐過的地方,也沒看見他在哪裡按動了機關,一聲巨響,紀昀身後的牆壁從中間往兩邊分離,從中走出了一名女子,正是眠月樓的當家花旦瓔玥姑娘。
“玥兒,把他給我綁起來,”中年人朝牆角努了努嘴,瓔玥會意的從牆角拾起一捆繩索,麻利的在紀昀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紀昀本可以掙扎,可因為顧忌到我,只能任由瓔玥將他連著椅子捆的嚴嚴實實。
“爹,你不要傷害他們,”瓔玥回過頭向中年人求情,他一邊將手無寸鐵的我背對紀昀照樣捆綁住,一邊對瓔玥說:“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吧。”他對著我的時候是兇狠的強盜相,面對瓔玥的時候卻柔聲細語,生怕驚嚇到她。
瓔玥並沒有依言離開,她仍舊堅持:“爹,我看這兩位公子並不像壞人。”她的青蔥玉指指向了我,紅著臉道:“這位公子雖舉止輕浮,不過也沒有輕薄到女兒,爹,你就放了他們吧。”
中年人的嘴角和眉梢挑起一絲淡淡的不易覺察的輕蔑訕笑,伸手扯下了我的帽子,“玥兒,你看,她是個姑娘家,卻假扮男子,分明是不懷好意。”
瓔玥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仔細看了看我,又瞧了眼紀昀,銀牙緊咬,不再為我們說好話。
中年人走到我和紀昀中間,我忍著腰上陣陣的刺痛,問道:“如風呢?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
“爹,他們是來找如風哥的。”瓔玥站到中年人身側,訝異的抬頭望著他。
紀昀同我靠背而坐,我看不到他此時的神色,不過我能揣測的到他定然是雙眼微合,彈指間心中已有計量。
中年人制止了瓔玥繼續往下說,輕輕揮動衣袖,鼻尖鑽進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味,一陣頭暈目眩後意識開始渙散,再無法集中心神,很快我就墮入無邊的黑暗。
將醒未醒之際,彷彿殘夢依舊,我聽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聲聲低呼我的名字,只茫茫然地回應,臉頰被捏得有些生痛,有些不情願地強迫自己睜開了雙眼。
“雅兒,你可總算是醒了。”我的面頰上猶帶著紀昀掌心的餘溫,他的焦慮完全寫在了臉上。
我惘然:“紀大哥,我們現在在哪裡?”四處打量,這是一間極為簡陋和狹小的屋子,除了身下的床鋪再放不下其他的擺設。
“我也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就在這裡了。”紀昀試著活動了下四肢,我也揉了揉痠痛的脖子,才抬手就發現不管怎麼用力都顯得力不從心,手和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驚慌失措,險些大叫起來。
“可能是被下了藥。”紀昀的情況也沒比我好多少,他努力試了幾次始終都站不起身。我憶起之前的事,失去意識前那一抹清香還殘存於我的記憶中,難怪手上已無束縛,他們這是有恃無恐呢。
“別擔心,只是暫時喪失行動能力,等藥性過了就會恢復的。”紀昀的臉幾乎是貼著我的,熾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和脖子上,我一陣臉紅心跳,想往後退去偏偏又動彈不得。
落日的餘暉映射著紀昀刀刻般的深刻稜角,柔和而恬靜,濃眉下的一對流光溢彩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彩,一張俊臉竟比我還紅上三分。
我的髮絲飄散在他的鼻尖,伸手去撩開,卻被他緊緊地握在手中:“雅兒,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放開你。”
“紀大哥,我們不說這個好嗎?”現今如風下落不明,在這節骨眼上,我實在是不想把心思放在感情上面。
“雅兒,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不會勉強你接受我,也不要你痛苦地抉擇,因為我知道,這對你都是殘忍的。我不要你有任何的心理負擔,只想你過得快活。”我一直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是從來都不知道他是這般的為我著想。簡簡單單幾句話,勾出了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傷。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甘願為了你的幸福而放棄一切,要說不感動定是假的。只是我和紀昀之間,始終缺少了些什麼。我們沒有經歷過從生到死,再重獲新生的生死與共,也沒有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我們有的僅僅是比朋友更多一些的關心,更多一分的欣賞。僅此而已。
“紀大哥……”我話才出口,就被紀昀打斷:“噓,有人來了,我們裝著未醒的樣子看看他們耍什麼花招。”
剛合上眼,門就被輕輕推開,腳步聲緩慢地走到床跟前,感覺有人伸手過來,我儘量保持著均勻的呼吸,不讓他們瞧出絲毫的破綻。
“陳叔,他們怎麼還沒醒?你是不是藥下重了?”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大,破鑼似的嗓子就在我耳邊叫喚,聒噪得差點擊穿我的耳膜。
“小許子,你該相信我出手的輕重,我看他們也快醒了。”答話的陳叔就是被我們跟蹤的中年人,也是瓔玥姑娘的父親。他又粗又沙的嗓音我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陳叔,我聽玥兒說他們是如風的親人,是不是真的?”聲音似乎遠了一點,想必是小許子纏上了陳叔追問實情。
“真假虛實,等他們醒來一問便知。”陳叔老奸巨猾,在自己人面前還是做到滴水不漏。
“這兩人手無縛雞之力,一派無用的書生樣,能成什麼大事?陳叔,你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小許子不以為然,陳叔冷哼:“你看仔細了,這可是個姑娘家。小許子,你同玥兒一樣容易被人騙,讓我怎麼放心把大事交予你去做。”
小許子不服:“姑娘家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陳叔輕嘆:“你知道如風攤上了這檔子事是為了誰?我告訴你,就是為了她。”
話題忽然扯到我身上,我不覺心頭一震,呼吸不免急促起來,連忙按捺住不安的情緒,試圖慢慢地平復。
陳叔的話顯然挑起了小許子的興趣,他一個勁地催促陳叔繼續往下說,陳叔思量許久,娓娓道:“我打聽過了,這丫頭就是如風義父的親生女兒,同如風青梅竹馬一塊長大,感情很不錯。如風那小子你也清楚他的脾氣,重情又重義,對這姑娘更是全心傾慕。孰料,他對姑娘情深一片,人家未必領這個情。”陳叔長嘆一聲,繼續說道,“他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姑娘已有心上人,就巴巴地跑去找人打架。那可是戶部侍郎傅恆的府宅,怎能讓他來去自如。這不,不但洩露了行蹤,還險些破壞了我們苦心經營了多年的計劃。”陳叔恨恨道,“你說,我看到這姑娘又怎會不惱怒。”
“原來如此。”小許子低低應道。
我眼皮直跳,睫毛顫動得厲害,曾經想過無數個理由,可我實在是沒料到如風去傅府竟然全是因為我。如今他被官府通緝,我是間接的促成者,大半的責任都在我身上。
身旁的紀昀顯然也同我一般的震驚,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粗重的呼吸和劇烈起伏的心跳。
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震撼,也無法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裝睡下去,我深吸了一口氣,緩慢睜眼悠悠醒轉。
睜眼便見到一張奇醜無比的臉,長滿了疙瘩,凹凸如桂皮,看起來更像是疤痕,他面色鐵青,毫無血色,臉色如清冷的月光一樣,使人備感涼意。
我控制不住地大聲尖叫,我不是沒見過長得醜的,也知道不可以以貌取人,可是眼前這人的相貌太過於恐怖,沒有任何心裡防備的我,幾乎就被嚇破膽。
他朝我笑了笑,臉上的疤痕更為猙獰,要不是藥性未過,我不能動彈半分,早就落荒而逃。
“陳叔,他們醒了,你來問話。”他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了他便是小許子。
陳叔高視闊步地走來,粗粗地掃了我一眼。面無表情,目空一切。
見陳叔不發一言,小許子欺身上來:“你是如風的妹妹?”
“我是,我要見如風。”穩定情緒後,我已沒那麼害怕,可是話出口嗓音仍是微弱發顫。
“不成,”陳叔一口回絕,“我不會讓如風知道你在這裡。”
“你們在做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弄明白,可是,如風是我的哥哥,你們沒有資格阻攔我們見面。”我一時氣急,顧不上斟酌用詞,狠話脫口而出。
“你這丫頭還真有趣,都自身難保了還這麼兇悍。”小許子笑得眉眼合在了一起,我忽然覺得他可比陳叔好說話多了。
我放柔了聲音:“朝廷滿京城地追查如風的下落,我們既然能找到,官府早晚也會尋到眠月樓去。那裡人來人往,實在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我還要你這個小丫頭來教我怎麼做嗎?放心,在你們來之前,我就讓人通知如風轉移了。”說完陳叔才意識到無意間洩露了秘密,遂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她是如風的妹妹,我是他的好兄弟,我們都不會害他。只想和他商量一個萬全之策來應對眼下的劫難,既然抱著同一個目的,為何不能化敵為友?”紀昀沉著地說道。
小許子將陳叔拉到了一邊:“他們說得也有些道理,不如……”後面的話他顯然是壓低了聲音,我屏息靜聽,仍沒辦法聽到隻言片字。單憑猜測,可能是認同了紀昀的話。
“胡鬧!”陳叔忽抬高了聲音,小許子立刻噤聲,灰溜溜地低下頭。
陳叔朝我們這裡瞧上幾眼,又拖著小許子臉紅脖子粗地叮囑著什麼。
我心中暗道:如風不知什麼時候和他們這些亡命之徒扯上了關係,我最擔心的就是他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加入了所謂反清復明的組織,受人蠱惑,被人利用。滿人進關數十年,經歷四代君王,根基已深厚,豈是區區幾人就能動搖的。再者,怎麼說當今皇上也是我的親兄長,我絕對不希望兩個對我同等重要的至親站上互為敵對的立場。
“要怎麼做,陳叔你作決定吧,我不插手就是。”小許子或許是惱了,又或許是被陳叔說服,總之他兩手揹負身後,閒閒地不再過問我們的事。
“殺了他們。”短短幾個字從陳叔的牙齒縫裡蹦了出來,暗淡的月光映在他灰暗的臉上,看起來陰森恐怖。他的話讓我渾身打了個寒戰,冷汗在我的脊樑骨上流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迅速蔓延到全身。
小許子伸手攔住已眼露兇光的陳叔:“既然要殺了他們何必費這麼大周章從眠月樓把他們帶來這裡?”
“要不是怕如風將來怨恨我,我早殺了這丫頭。”陳叔一把推開他,從黑色的皂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惡狠狠地向我逼近。
小許子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他擋在我和陳叔中間:“那你現在就不怕如風怪你了?”
“在這裡動手神不知鬼不覺,小許子,我這也是為了如風好。有她在,如風遲早還會惹出事端。還有,我們在宮中的探子曾見過這丫頭出入皇宮,雖不知所謂何事,但我們更要加倍小心,因此這丫頭留不得。”陳叔加重了口氣。
“那少年……”小許子還待說什麼,陳叔斷然道:“也不能留。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小許子你記住,大丈夫做事當斷則斷,切忌優柔寡斷。”他將手中的匕首遞了過去,“這丫頭交給你了,速速了斷。”
陳叔和小許子分頭行事,他把我的生死交到小許子手中後,抄起另一把匕首拱肩縮背地走向紀昀。
“姑娘對不住了。”小許子猶猶豫豫地將匕首架在我的心口上。
“不要傷害她!”紀昀的聲音儘管竭力保持著鎮靜,可還是能聽出細微的顫音。
他的悶哼和我的尖叫幾乎同時響起,刺目的紅色液體順著他的手掌手臂直淌下來,不多時就染紅了他的月白色長袍。
“求求你們放過他!”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了小許子,轉身緊緊抱住了紀昀,淚流滿面。如果不是因為我急著找如風,紀昀就不會陪我夜闖眠月樓,要不是因為我的衝動和無知,他也不會深陷險境。我萬分自責,如果他因此而出了事,我還有何面目苟活於世。
“紀大哥你醒醒,”我輕拍紀昀的臉頰,“你不要嚇我。”我雙手掩面,嚶嚶地啜泣起來。陳叔舉著帶血的匕首再一次捅了過來,這次他的目標不是紀昀而是我,我閉上眼睛,不去抵擋亦不再反抗,若是紀昀因我而喪命,我自當隨他而去。
“不要!”紀昀微弱但清晰的聲音又帶給了我希望,睜眼看去,他的手竟死死地抓住了匕首,那抹妖異的大紅色在他掌心開出了絢麗的花朵。
我頓時臉色變得蒼白,拼命想把嗚咽聲壓下去,可是眼淚還是如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
就在這時,虛掩的房門“砰”的一下被踢開,闖進來一個驚慌失措的年輕男子,他推了推有些失神的小許子和陳叔,低聲道:“有大批的官兵往這裡來了,我們要馬上撤離。”
“那他們怎麼辦?”陳叔咬咬牙,從小許子手上搶過匕首。
“他流了那麼多血,肯定活不了,那姑娘你也放任她自生自滅吧。”小許子將陳叔往門外拽去,“我們快走,不要管他們了。”
陳叔猶豫片刻,還是聽從了小許子的話。他們匆匆出門後,我聽到“咔嚓”一聲,房門被牢牢地鎖上了。
緊接著,平地躥起了衝宵的火焰,從門外一直燒了進來,跳動的火舌飛舞,呼呼蔓延,火勢漸猛,茫茫夜色中,濃煙滾滾,烈火熊熊。
“雅兒,你沒事吧,”一隻冰涼的手掌貼上我的面頰,蒼白的皮膚在暗紅色血液的映襯下,更為觸目驚心。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抓著紀昀的手急迫的問道:“紀大哥你傷在哪裡?快讓我看看。”
“僅是胳膊上受了點輕傷,不礙事,”他輕描淡寫的說道,眉頭卻皺在一起,嘴角微微扯動,顯然是在強力剋制著巨大的痛楚。
鮮血幾乎浸溼了他的整條臂膀,我捧著他的手臂,眼中頓時湧起**辣的淚水,晶瑩而沉重的淚珠一顆顆的滴落。“別哭,”他掙扎著起身,飛快的抹去我猶掛在臉上的淚珠,用盡全力把我往外推去,“雅兒,你快走,不要管我。”
此時,濃煙漸漸瀰漫開來,空氣中飄浮著某種刺鼻的焦炭味,他被濃煙嗆的不停的咳嗽,嘴裡仍是催促著我快些離開。
我根本不理睬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絲帕,捂住他的傷口,可沒過多久,雪白的帕子也被整塊的染紅。我從沒應付這類事的經驗,現在紀昀身受重傷,我不能再自亂陣腳,我告誡自己要冷靜,稍作沉吟,從衣角撕下布條,在紀昀的手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疼嗎?”我不敢用力,可如果不裹結實又止不住血。
紀昀跺了下腳,“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你給我閉嘴,”我沉下臉來厲聲道,我本就不是貪生怕死只顧自己逃命的那種人,更何況他還是為我才受的傷。
紀昀張了幾次嘴才平平道來:“雅兒,陪著我一起死值得嗎?”
“門被封死了,你要我往哪裡去?”我朝他吼道,淚水不爭氣的又掉了下來,我氣的不是別的,是到這個時候他心中考慮的還是我的生死。我放柔聲音,“你受了傷,現在一切都要聽我的。”
“你會後悔的,傻姑娘,”紀昀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摟住了我,我稍稍掙扎,不小心碰到他的傷口,他痛的齜牙咧嘴,我立時安靜下來。
不敢輕易觸碰的記憶中曾有個人斬釘截鐵的告訴我,要和我一起老去,共看細水長流,要與我生死相隨,不離不棄,只是現在陪著我共赴黃泉路的卻是身邊的紀昀。
“紀大哥,都是我害了你,”此情此景下,我的愧疚更深。
他緩慢但堅定的搖了搖頭,黝黑眼眸如一汪清泉深不見底,明亮如斯,又溫暖如斯。
煙霧中時不時的冒出一條條火舌,空氣越發的混濁,我只覺得身上越來越重,嗆人的濃煙挾著一陣陣的熱浪撲面而來,燻的人根本無法睜開眼來,整間屋子就快被烈火吞噬。
我苦笑道:“看來我們是等不到救兵了。”
隱約聽到馬蹄聲和呵斥聲,似遠非遠,似近非近,轉念間,已燒紅的大門被一腳踹開,下一刻,我就被拉入了一具懷抱中。
四目相接,我茫然還在夢中,他眼帶血絲,臉色煞白,容顏憔悴,顯得慌亂不安。他用力的抱住我,像是要把我整個揉進他自個的身體中,直到我輕聲喚道:“六哥哥,”他才長吁一口氣,露出了笑容。
他忽的又推開了我,剛才還是晴空一樣的臉,忽然陰雲密佈,笑容頓消。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衣冠不整,頭髮散亂,衣襟上還缺了一塊,便是我現在的寫照。傅恆的臉上一會兒陰一會兒陽,令人捉摸不定。
我們就這樣僵持在那裡,我方才還沉浸在重逢和重獲新生的雙重喜悅中,這會兒,心又沉到了谷底。
門窗劇烈的晃動,火焰燃燒發出了噼裡啪啦的巨響,頂上的橫樑承受不住大火的猛烈攻勢,在接連不斷的木屑飄飛中,終於整個的砸了下來。
“雅兒小心,”一聲大喝,精神恍惚的我被推到了角落裡,手腳在劇烈的碰撞中被擦傷,我搖晃著沉重的腦袋,恢復了神智。
幾乎是撲了過去,紀昀坐在地上,那根肇事的橫樑躺在離他僅有一隻手掌的距離處,“紀大哥,你怎麼樣?”我面色大變,他又一次救了我,還是在自己身負重傷的情形下。
我關懷備至的半跪在紀昀身邊問東問西,傅恆的臉色更為難看,他扯起我的胳膊,“雅兒,這屋子快塌了,先出去再說。”
“不,你先救他,”我搖頭拒絕,指著還趴在地上的紀昀,堅持道。
傅恆看了看我,又低頭瞧瞧他,雖不願意,還是伸出手去拉他。
紀昀支撐著站了起來,將傅恆的手擋了回去,虛弱的說道:“我自己能走,你照顧好雅兒。”
傅恆鼻頭髮出一聲輕哼,他不再看紀昀,回手攙扶住我,“我們走吧。”
我回頭看了眼紀昀,他稍稍點頭,一瘸一拐的跟在我們身後。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主動挽住了紀昀的胳膊,“我們一起走。”
傅恆率先走了出去,一對人馬恭敬的守在快要坍塌的破屋周圍,為首的上前稟告道:“啟稟傅大人,此地已全部搜索遍,尚未搜查到劫匪的蹤跡。”
“再去找,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傅恆的目光銳利如錐,隱隱透著我從未見過的殺氣。
“是,是,”手下恭敬的退下,指揮著人手開始了新一輪的搜捕行動。
我扶著紀昀走到離破屋約一丈遠處,剛站定,火借風勢向房屋撲去,破屋在火海中轟轟倒塌。濃煙蔽天,火星直升到空中。親眼看到這一幕,我暗叫好險,心有餘悸,久久不能平復。
傅恆的視線停留在我緊握的紀昀手上,我忙不迭的鬆開手,臉上滾燙一片。他不顧眾人的目光,執起我的手,拉著我走到樹蔭下,繃著臉問道:“雅兒,你同他是怎麼回事?”
我輕咬嘴唇,不要說我和紀昀並沒有什麼,即便真是情愫暗生,他也沒有權利來質問我。
我低頭不答,傅恆伸手過來扼住我的下巴,強行對上我的眼睛,我倔犟的偏過頭,這時我發現原本紀昀站立的地方現在已是空空如也。
我驚愕喚道:“紀昀,”在這荒郊野外,他身上多處受傷,又能跑哪裡去?難道是陳叔他們並未走遠,而是趁著我們疏於防備之時,再次將他擄走。紀昀要是再度落入他們手中,可就凶多吉少了,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拔腿就走,剛跨出一步,手臂就被牢牢扯住,“雅兒,你去哪裡?”口氣甚是不悅,傅恆的眼中甚至燃燒著怒火。
“我要去找紀昀,”我昂起頭如實說道。
“若是他被賊人抓走,憑你一個之力怎麼救他?”傅恆僅用一手就把我拽回到他身邊,儘量放柔了聲音和我說話。
“救不了我就陪他一起死,”話未經斟酌就脫口而出,我驚訝於自己激烈的反應,眼瞼低垂下來。
“雅兒你……”傅恆眼中盡顯凌厲,握著我的手也不覺加重了力道,我吃痛呼叫,他忙鬆開手,我的胳膊上已有了一道清晰的淤痕。
“雅兒,我不是故意的,”他把我拖進懷裡,輕輕的撫摸著我的頭髮,“我只是……只是……”這句話在他嘴裡翻騰了幾遍,仍是沒有說完整。
我把頭深深的埋入他的臂彎下,雙手回抱住他,那份令人心跳的熟悉感又回到了我們中間。即便他不說下去,我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發生了那麼多事,短短一天的時間,我們卻好像經歷了一輩子那麼久。
“六哥哥,”我撫上他的臉,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摟的我更緊,喃喃道:“雅兒,我的雅兒。”
他急切的尋找我的唇,我慌亂的閃躲,他眼神迅速黯淡下來,那些發生在我們身上甜美的,心酸的,痛苦的,惆悵的回憶毫無徵兆的浮上心頭,那些我曾經發誓要徹底遺忘的片斷仍是我難以磨滅的記憶。
我不再掙扎,慢慢閉上雙眼,當他溫熱的唇壓在我唇上的剎那,我的整顆心都揪了起來,苦澀和幸福糾結在一起,眼淚緩緩滑落。
感覺他的手指在我臉上婆娑,我睜眼,撞入他憂鬱迷離的明眸,心頓時像被刀剜過似的疼痛。
“別哭,”他從懷中掏出帕子為我拭淚,“我不該輕薄於你,我,沒有這個資格。”
我接過帕子默默的抹眼淚,抬眼間呆立當場,這,還是當初的那塊帕子,白底蘭花,邊角上繡著我的名字。我哽咽道:“六哥哥,你……還放在身上。”
“是,”他啞啞道:“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彷彿有一隻利爪在我心上搗著,撓著,很快就支離破碎了。
我哭倒在他懷裡,心中是陣陣的鈍痛,良久,我淚眼朦朧的抬頭,他朝我輕輕搖頭,眼裡滿是傷痛。
我抬手擦淚,衣袖上的斑斑血跡讓我突然醒悟到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我驀然推開了傅恆,轉身就走。
“雅兒,你還是要去尋他?”這次他沒有再拉住我,而是跟在我身後輕聲的問道。
“是的,紀昀是為救我才受的傷,說什麼我都不會丟下他一人。”我斬釘截鐵的回答,無半分遲疑。
“他是自己離開的,”傅恆幽幽的嘆了口氣,“不必擔心。”
“你親眼看到他離去?”我啞了半日才平平問道。
“不錯。”
我氣的七竅生煙,幾乎失去理智,我怒道:“你既然看見他離開,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他傷的有多重?他一個人怎麼回去?”我再也不看他,發足狂奔。
“雅兒,你聽我說,”傅恆牽馬急急的趕了上來,試圖抓住我,我捂住耳朵,跑的更快,“我不聽。”我只想找到紀昀,我搖儘快確認他沒事我才可以安心。
“雅兒,”慌亂中,他抱住了我,“我送你回去,這裡太危險了。”
我恨恨的搖頭,他既然知道此地不安全,又怎能讓紀昀一人離開。“我不要你送,”我甩開他伸過來的手。
他不管不顧的抱我上馬,將我固定到他胸前,下巴抵在我的髮間,輕拉韁繩。我掙扎了幾下掙脫不了,也只能由得他了。
“雅兒,抓你的人是怎生模樣?你們又是怎麼被擒的?”沉默半晌後,傅恆突然問道。
我剛想將事實全盤托出,轉念一想,又把已到嘴邊的話都嚥了回去。如風為了我夜闖傅府,他和六哥哥已是誓同水火,妙應寺也好,眠月樓也好,不管我洩漏了哪個對如風而言俱是滅頂之災。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穆如風對不對?”傅恆冰冷的言語打斷了我的沉思,“不是,”我下意識的回道:“不是他,如風哥哥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自始自終,如風都沒有出面,更何況我根本不相信與我情同兄妹的如風會殘忍到要殺害我和紀昀。
“雅兒,告訴我他在哪裡。”傅恆僵硬的態度讓我難以適從,這已經是今天他第二次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
我緊咬下唇,忽哀求道:“六哥哥,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他嘆氣,手指在我腦門上停留稍許,方道:“雅兒,你是要我放過他是嗎?”
我點點頭,滿懷希望的看著他。只要六哥哥能夠應允,往後如風就不必東躲西藏了。
可惜我的想法還是天真了點,他竟一口回絕道:“其他事都可以,唯獨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麼?如風哥哥是一時衝動才會闖入傅府和你動手,你也僅是傷到皮肉,為什麼就不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呢?”我不解,只覺得他在這件事上面未免過於心胸狹窄。
“事實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你知不知道穆如風的罪行並不是傷了我這樣簡單,他還……”傅恆加重了語氣,可是他看了看我,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以後你自會明白。”
我疑惑的回頭看向他,他捏住我的手,把我的掌心貼在他臉上,再度擁我入懷,耳語道:“雅兒,你要相信我。”他緊了緊握著我的手,又道:“答應我,穆如風的事,你別再管了。”
在我心中,他一直都是最重要的人,忍痛離開他,我就像大海中遠航的孤帆,迷失方向找不到終點,只能隨風漂流。如風與我亦兄亦友,多年親情自難割捨,無論傷了誰都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痛。
我沒有辦法回答他,更沒有辦法做出保證,只能埋首在他胸前,傾聽彼此陌生又熟悉的心跳聲,好希望這條路能一直走下去,永遠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