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後,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誰也沒再提及那天的事,無論是分別還是重逢都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糾在我心中的結,愈理愈亂,而鬱結於心的結果就是把自己給弄病了。病來的突然,病勢又很猛烈,一連幾日我都只能臥在床上養病。
閒來無事之時,我才定下心翻閱了瀟湘送我的小冊子,對我那些天突如其來的腹痛有了大致的瞭解,看著看著,臉上起了薄薄的臊熱,書中不僅詳細解釋了懵懂少女成熟的標誌,更隱隱提到了男女之事。
我羞的雙手嚴嚴實實的捂住了臉,心裡暗暗的怪罪瀟湘怎麼可以拿這樣的書給我看,想歸想,眼角還是忍不住的朝書上瞥去。
翻到最後幾頁,書中的內容再一次吸引住我,是一些奇難雜症的治療心得及對於劇性毒藥的施救藥方,所用藥材和方法千奇百怪,有以毒攻毒法,有出奇制勝法……更有以命續命法。
我興趣陡增,雖然自己對於學習任何一樣東西都無長性,可這本奇書我卻從頭至尾的通讀了一遍,讀完後仍是意猶未盡,邊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邊將其中較為簡單和常用的藥材記在了腦子裡,隨後找了塊絲帕,小心翼翼的包好,藏在了枕頭底下。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果不其然,我的這場病足足拖了一個多月,待我再次站在窗前感受融融暖意的盎然景色時,已是芳菲正濃,蓮葉滿湖。初夏匆匆來臨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心中陰霾的情緒卻怎麼也揮散不去,窗外池塘中水面菱角荷花相映成趣,我萎靡不振的趴在窗臺上,落寞而孤寂。我在家中養病,整整一個月都沒有人來探視過我。
以往即便人沒有出現,也會有書信帶到的紀昀,竟也是久未露面。我不禁有些懷念起他那些直舒胸臆的文章,幽默風趣的打油詩,令人拍案叫絕的對子,當然還有別出心裁的藏頭詩。
我長長的嘆了口氣,眠月樓一行,讓我連他這個朋友也失去了嗎?我和傅恆的事,他是親眼所見,所以他不顧自己孱弱的身體選擇了避開。我的目光落在了桌面那疊厚厚的詩稿上,隨手拈起一張,默唸幾遍,心頭那份惆悵卻愈發的強烈。
床頭整整齊齊的排放著洗滌乾淨的衣裳,手指輕輕按了上去,空氣中似乎還留有火場中餘留下的刺鼻菸味。自那日回來後,我不敢讓爹知道我驚心動魄的經歷,更是不敢讓他看到我沾滿血跡的衣物,唯有被嚇的面無人色的聽蓮,一邊憂心的數落我,一邊又擔驚受怕的在半夜三更拿著我的衣服到河邊漂洗。
“小姐,老爺找你呢,”門簾一動,聽蓮站到我身旁,我稍斂心神,收回萬千思緒,眼波流轉,低聲回應。
我跟在聽蓮身後出了屋子,日頭正中,大病初癒的我沒走幾步就氣喘吁吁,額頭冒出密密汗珠,手臂擦傷處也覺得微微發癢。觸到傷口,我猛地站直了身體,不對,紀昀這麼多天都沒有消息,會不會是因為傷勢還未痊癒,或者根本是傷重不治?“不,不會的,”可怕的念頭跳了出來,我一下子慌了手腳。
“小姐,你怎麼了?”聽蓮停住腳步,輕輕扯著我的衣袖。我推開了她,徑直往門外走去,聽蓮在我身後喚道:“小姐,你上哪去?老爺還在偏廳等你呢。”
我沒有回頭,邊走邊說道:“你同老爺說,我去去就回。”
我沒有猶豫的直奔生雲精舍,那是紀昀平日讀書的地方,除了這裡,我也沒別處可尋。生雲精舍,我以前也曾去過,遍尋之後,並未見紀昀蹤跡,逢人打聽,也是無人知曉他的下落,這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來的時候還是滿懷希望,如今算是失望而歸,走出生雲精舍的一剎那,我彷彿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背脊處,每次回頭望去,卻又是撲了個空。
我聳聳肩,朝左拐上一條小路,這條路,很熟悉,就是在這兒,紀昀被一紅毛羅剎人當街攔下,要求他對上一副難度極大的對聯,我臉上不自覺的浮上笑意,不管是什麼難題,他總能從容應對。
“這人真是神了,厚厚的一大本帳冊他竟能一字不漏的背了下來,難怪同仁堂的掌櫃也說他是文曲星下凡呢。”有人同我擦肩而過,在我耳邊留下了這樣一句話,我微微一怔,過目不忘的本領可不是人人都行,我倒是恰好認識一個。不會這麼巧吧?
“哎,我想打聽個事,”我迅速轉身去找剛才說話的那人,可轉眼間已不見蹤影。“走這麼快,”我嘟囔著,抬頭見“同仁堂”三個金燦燦的大字高高掛起,嘴角微扯,得來全不費功夫。
藥鋪內只有兩名夥計正埋頭抄寫著什麼,我走上前去詢問道:“兩位小哥,我想問個事兒。”
其中一人頭都不抬,另一人看起來年輕點也較為和善些,他擱下筆,客氣的問道:“姑娘,你的方子呢?”
“我不是來抓藥的,”聽到這話,小夥計臉色稍變,我忙接著說道:“我方才聽路人說有個人能把賬本從頭至尾的背下來是嗎?”
“哦,你說的是紀公子啊,”我喜笑顏開,果然是他,“這是前幾天的事了,”說到此事夥計來了興趣,他侃侃而談道:“前些日子,具體哪一天我不記得了,紀公子來我們這抓藥,有一味藥我們這沒有,需要去別處調來。鋪子里人手不夠,我忙著招呼其他人,二牛就自告奮勇的跑去兩條街外的藥鋪調劑。”他指了指身旁那人,“我們掌櫃見實在忙不過來,也親自在店堂坐鎮。紀公子等了許久二牛還沒回來,就拿起一本帳冊隨手翻看。後來二牛取了藥回來,紀公子也拿了藥準備離開,誰知一位客人推門進來的時候正好颳起一陣大風,將帳冊吹到了炭盆裡,當場就被燒的一點兒不剩。”夥計湊近我悄聲說道:“我們掌櫃的當時那張臉啊,簡直比死人還難看,這裡面記的可是一年的總帳目。”
“後來呢?”我明知道發生了什麼,仍是忍不住問道。
“紀公子二話沒說,拿起筆來,刷刷的將一本帳冊裡這許多帳目一字不差的寫了下來。”夥計豎起了大拇指,“掌櫃的就差沒當場跪下磕頭了。”
紀昀記憶力驚人這點不假,可是從夥計的嘴裡說出來,未免過於神乎其神,我但笑不語,臉上的笑容在漸漸放大。
“姑娘,你還別不信,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一直都沒開口的二牛抬頭插嘴道,“那天的事好多人都可以作證。”
我抿嘴笑道:“我相信,兩位能告訴我這位紀公子現在何處嗎?”
他倆相互對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後,二牛道:“我們並不知曉。”我失望地“哦”了一聲,心像是被拴了塊石頭似的直沉下去。二牛瞅我一眼,又繼續道,“興許我們掌櫃的知道,姑娘若是有心就在這等會兒吧。”
我點點頭,復又搖頭,紀昀根本沒有離開京城,他只是不願見我,我又何必再苦苦相逼,自尋煩惱。思及此,我一聲嘆息,只要我能確定他現在安然無恙,我此行的目的也已達到。
“姑娘你要是有急事,也可以留個口信下來,我們見到紀公子自會轉告。”兩名夥計熱心地給我出主意,我微笑地輕聲回絕。
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同仁堂藥鋪,晌午的太陽依然高照,心微微涼。我和傅恆糾纏不清,聰明如紀昀自是避之唯恐不及,沒有誰會甘願付出而不求回報的。
想到一個月前我們還曾同生共死,而今見與不見似乎並無多大分別,我亦苦笑。
踏上歸途,我像丟了魂似的到處遊蕩,自己也不知該往哪條路上走,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那險些讓我葬身與此的罪惡之地——眠月樓。
原本我不想同這裡再有任何的瓜葛,繞道過去便是,可在經過的時候,覺得好像不太對勁,這裡和往常有些不同,可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來。我在門外轉悠了幾圈,翻然醒悟,我上兩次來的時候,眠月樓白天人來人往,客源不斷,夜間更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可現在,門可羅雀,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就踏了進去,門口無人迎接更無人阻攔,我憑著當時的記憶,直接摸上了二樓。瓔玥姑娘的香閨仍是和上次來的時候那樣乾淨整潔,可已人去樓空。我注意到,屋中的擺設都沒有變化,那道惹眼的屏風也還在原來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懸掛在牆上的那些行書現在被其他的字畫所代替。當然,秘道的機關也還是隱藏在內。
“姑娘你找誰?你是怎麼進來的?”有人在我身後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去,是一個苗條嬌小的小姑娘,年齡看上去比我尚小上一兩歲,已打扮得千嬌百媚,稚氣未脫的臉上有著同年齡不一樣的老成。
“請問瓔玥姑娘在嗎?”我小聲問道,生怕驚嚇住她,儘管她的扮相比我更為成熟。
“玥姑娘離開眠月樓多日了,聽說是個有錢的公子爺為她贖了身,現在她可不用再過整天賣笑的日子了。”小姑娘的語氣頗多羨慕又是頗多感慨。
難怪眠月樓會蕭條至此,那老鴇算是走錯了一步棋,她定沒有料到區區一個瓔玥姑娘給她現在的生意帶來這麼大的影響,要是早知今日,怕是再多的贖金她也不會換了。
“蝶兒,你和誰說話呢?”心念轉動間,老鴇出現在我面前:“怎麼又是你?”她皺眉道。
我無心理會她,顯然她也不願答理我,轉而對那被喚做蝶兒的小姑娘輕言軟語道:“蝶兒,媽媽和你說的事兒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媽媽這次東山再起可全靠你了。只要你答應了下來,這往後吃香的喝辣的你也不用再做伺候人的活了。”
我啞然,再也聽不下去,逃也似的跑下樓去。她早有打算,放走瓔玥她並不擔心,還有她悉心教誨的蝶兒姑娘會再次成為她的搖錢樹,這人心,太複雜也太可怕。
衝出眠月樓的時候由於速度太快,直直地撞在一個人的身上,手臂立刻被人牢牢抓住,扳到身後,再也動彈不得。
“四爺,是個姑娘。”
“放了她吧,她也不是故意的。”
乍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手上恢復了自由,我慢慢抬頭,對視的三個人都愣住了。
“皇……四爺,是雅兒姑娘。”說話的是桂圓,真沒料到他看起來文弱的樣子,還有副好身手,他剛才要是再用點力,我的手臂非被折斷不可。
“雅兒,你怎麼會從裡面出來?”皇兄的口氣煞是嚴厲,板著臉問道。
“皇兄,我……”我支吾了半天,仍是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個姑娘家從風月場所中跑了出來,任誰都難以解釋清楚,更何況這還是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看來我不能再把你留在宮外,你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皇兄明顯是壓制著怒氣,可再不容我置辯。
“我只是好奇,所以,所以……”我還沒說完,皇兄就氣得怒火中燒:“胡鬧,簡直是胡鬧,這是你一個姑娘家該去的地方嗎?”
“你不也出現在這裡,”我嘟囔道,“誰知道你是來這做什麼的。”
“你……”
“雅兒姑娘……”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疾言厲色,另一個是焦急緊張。
我偷瞧他一眼,暗自後悔,就衝我這句話,掉一百個腦袋也不稀奇,更何況這個兄長還是真心為我好。我嚥了口唾沫,乖乖地閉上嘴。
一段長久的沉寂,在這種情形下,我還是什麼都不說的好,我默然不語地站著一動不動。他不開口,我也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繼續沉默下去。
“四爺,您看是不是找個地方再慢慢和雅兒姑娘說,她畢竟年紀尚小。”此時我無比地感謝桂公公,皇兄默不作聲的時候遠比說話時更有氣勢,他帶給我的那種令人窒息的壓抑讓我透不過氣來。
“你這就帶她去圓明園,送到皇太后那裡,由她老人家親自管教。”皇兄命令桂圓即刻起程,我慌忙說道:“不行,我出來的時候我爹並不知道,我要是不回去,他會擔心的。”
“我自會派人知會他,哼,順便還要問他個教女無方之罪。”皇兄平日對我甚是寬容,這次可能真是觸怒到他了。
桂圓瞅瞅我,不敢再勸。我憋著口氣,也不願再哀求。
正在這時,噔噔的腳步聲把我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傅恆從不遠處加快了步子走來,開口便是:“臣傅恆……”
“不必多禮,你怎麼跑來了?”皇兄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又不經意地掃了我一眼。
我兩頰緋紅,我曾經對皇兄坦誠過心事,也明確告訴過他非傅恆不嫁。如今他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總是有些不自在。
“啟稟皇上,皇后娘娘腹痛難忍,穩婆早守在一邊,可娘娘口口聲聲喊著皇上的名諱,所以……”皇兄打斷道:“馬上回去。”
我默然,結髮妻子臨產在即,可皇兄卻還流連於煙花柳巷之地,這真是讓人難以接受。世上男子莫非皆是如此無情嗎?我暗地裡瞪了他一眼,又幽幽地看向傅恆。誰料他那雙漆黑深邃的眸子,也定定地望著我,其中包含著眾多複雜的情緒:憂愁,憐惜,痛苦,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