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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3章 再起波瀾

    毓婉睜開眼時,窗外的光線灰濛濛亮,映透在多褶的枚紅色窗簾上,形成蔓延開的染色,這樣曖昧的顏色拂了她與身邊的人,朦朦朧朧的,終於讓這空蕩蕩的房間裡有了些新婚後的甜蜜氣息。

    她眼角有些溼意,抬手蹭了蹭,一滴晶瑩的淚停留在手背上,手一歪,淚水便滑了去,像晨露一樣容易消失。

    毓婉深深吸口氣坐起身來,身下的疼痛早已被心中的難過掩蓋,似乎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身邊的人也隨著她的動作驚醒,也一同坐起身,只是看著毓婉扳起的冰冷麵孔不知該說些什麼。

    毓婉披上睡衣,靜靜的下了床,揮臂將窗簾呼啦一下拉開,頭也不回低低對身後人說:“早些起來吧,一會兒還要去紗廠安撫王經理遺孀。”

    遠達紗廠出了這樣大的事,身為負責人的杜允唐和毓婉自然不能隨意推脫。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坐在梳妝檯前梳頭,一下,一下,神情有些怔怔,長長青絲垂在身後掩蓋了所有不甘和悲慟,她極快將長髮挽好,站起身時正撞在不知何時走到自己身後的杜允唐懷裡,他沉了臉看她:“你不想罵我?”

    他寧願毓婉能聲嘶力竭罵自己一次,甚至願意讓她不顧儀態的抽幾個耳光消氣,也好過從昨夜她如同被牽線的傀儡般毫無生氣的被動迎合,更好過此時她彷彿行屍走肉的失魂落魄的模樣。

    她越是不哭不鬧,心中越是恨到極致,他篤定。

    毓婉抬頭,眼底有些淒冷的笑意:“為什麼要罵你?你是我丈夫,一切都是應該的。”

    杜允唐緊緊抿著唇,目光皆是揮之不去的抑鬱:“如果我不是你的丈夫,你就不會這樣忍耐了吧?

    毓婉不言不語,任由他在一旁質疑,她冷靜閃過身,在更衣間換好黑色歐亙紗的旗袍,從妝奩裡選了一套珍珠的首飾戴好,黑色壓抑的衣裝配上素淡的裝扮,不施粉黛的臉頰雙眼有些微紅,此情此景此人去探望王經理遺孀再符合不過,但杜允唐就覺得毓婉身上有什麼地方讓他說不出的刺眼。

    與他同床共枕原來竟是這樣的讓她難以忍受,她的拼命壓抑在他看來簡直就是趕著去對與周霆琛感情逝去的弔唁。

    眼見毓婉準備下樓,杜允唐上前一步擒住她的手腕,有些急切:“我再說一次,你此生只能當我的妻。”

    毓婉回頭冷笑一聲,毫不留情的甩開杜允唐的手:“你最好不要再逼我。”她眼底隱約閃過從未有過的絕望冷意:“你放心,我不會玷汙杜家二少奶奶的頭銜,他日真有一朝我要與他人雙宿雙棲,也會先與你脫離關係!”

    杜允唐愣住,毓婉立即扭頭噔噔噔走下樓去。不知為何,這樣激憤的言語反激不起他一點怒氣,他只是本能跟下去,想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想做什麼,是不是會輕易離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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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瑞達帶領杜允唐和毓婉一同前往遠達紗廠,一行人先到工廠附近王經理的住宅探望弔唁。

    王家昨晚得到王經理遇難的消息已經哭做一團,杜家派去扶助的管家也早帶嚇人在半夜時分佈置好靈堂,又將王經理屍身盛斂上好棺槨,還尋了僧人道人來辦道場為其超度。

    杜瑞達等人進入靈堂,見香霧繚繞,銀器散彩,金鈴撞鳴,道語唱聲,髮鬢簪了白花的王老夫人及王經理遺孀站在靈位旁嗚嗚哭祭,膝前還有兩名披麻戴孝抱了母親腿懵懂不知世事的幼子。

    每每進入前來弔唁的賓客主持司儀便高喊:“主人答謝!”,唱聲完畢王老夫人在媳婦攙扶下悲慟欲絕強撐著身子施禮,杜瑞達從靈臺拿過祭酒,端端正正舉酒杯過額頭為對靈位把酒澆祭,隨手回身彎腰攙扶了老夫人:“老人家,節哀,不要多禮了。”

    王德隕父親就已在杜家做事多年,他本人又因為辦事靈通素來得到杜瑞達信賴,之所以派他到遠達紗廠做經理也是念他能多加照顧杜允唐和毓婉在生意場上的青澀,豈料最後會落得如此下場。

    那王老夫人與杜瑞達實屬舊日主僕,兩人不免話些互勉的安慰,一旁佇立的王德隕遺孀一雙赤紅雙目卻牢牢盯著毓婉不肯放,毓婉抬頭正迎上她怨懟的目光,心中微微一沉,當下上前施禮:“王太太,我……”

    “聽說我家先生是為了救二少奶奶才去的碼頭。”王太太如此質問逼得毓婉心裡突突直跳,當即冷靜解釋:“王經理是在處理稽稅事務時殉職碼頭的,我當時確實在場,他是為遠達紗廠才會深夜被滯留在稽稅司,遠達紗廠對他的殉職定做應有的補償,我們也會承擔起一切責任。”

    靈堂裡的王氏親屬皆盯視等待毓婉回答,陰森的目光侵透了她的脊背,即便毓婉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仍全身冰冷,微微發顫。

    “聽說是為了幫遠達紗廠逃稅……”這個完全沉浸在喪夫之痛的女人臉色蠟黃,髮間的白花顫巍巍的訴說她強忍著的悲慟,“他對你們這樣忠心耿耿,你們如何待他的?你們給錢又能如何,能換他一條命麼?”

    王老夫人聽見兒媳的話,立即出聲斥責:“我們跟隨杜家這麼多年了,杜家不曾薄待過咱們,你不該說這些!”

    杜瑞達聞言按住王老夫人的手,並沒說話,只是靜靜觀察毓婉如何處理。

    毓婉心中惻然,聲音更加抵押:“是,即便給再多的錢也無法換回王經理性命,我願代表遠達紗廠向您和老夫人致歉。”說罷向兩人深深鞠躬,王太太如同瘋魔般朝毓婉臉頰唾了唾沫,不住的冷笑:“連錢都解決不了的事,一句道歉就能解決了?拿錢壓人,你也不怕老天爺打雷劈了你!”

    毓婉並不反駁王太太的唾罵,王經理雖然擅自拉布匹去碼頭裝貨,但終究是憂慮近來紗廠停工無法維持週轉不得已而為之,在稽稅司外又是他拼命拉了自己一把才將她的性命救出,雖不是因此遇難,卻也難逃一定干係。

    再冷眼瞧那些如狼伺視的王家親屬,他們的眼睛始終盯著靈堂上幾人的一舉一動,大有若有干戈必將將事情鬧大的意思。王太太如此癲狂必是這些有心人在背後煽動的結果,一旦當場翻臉,杜家所作努力將會悉數作廢。

    杜允唐定定看毓婉彎下的腰,彷彿今天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她性格堅韌,堅持原則,有可以唾面不躲的沉穩,也有識得體大的眼光。他似乎開始重新審視枕邊的妻子,看來,她確實有不負父親欽點。

    王太太更是直接拉扯了毓婉的胳膊哭喊著:“你償命,我要你用你的命為德鄖償命!”一邊慘笑一邊大哭,高過毓婉許多的她用力撕扯了毓婉的身子,毓婉因整夜未眠身體已極其虛弱,被王太太拉扯的左右亂晃,險些踉蹌跌倒。

    杜允唐見狀猝然站在毓婉面前擋住聲嘶力竭的王太太,攔住她進一步的動作,怒吼一句:“夠了!”

    被驚嚇的王太太囁嚅了嘴巴,眼望著暴怒的杜允唐嘴巴開合幾次也不敢有膽當真與他作對,她被杜允唐緊緊攥住的手腕彷彿鋼鐵鍛造的鉗子捏住,稍一用力就會咔吧一下碎裂,由此可見,杜家二少奶奶並非真如那些人所言,不得杜家重視,甚至失寵杜二少爺。

    毓婉走過來,伸出手掰開杜允唐的手指,因動作急切晃得耳邊的珍珠耳環蕩得厲害,杜允唐不知她是何意,失神將手指放開,毓婉橫在他與王太太面前,將王太太攔在身後,嘴角浮起悽然微笑:“不夠,面對害死自己丈夫的仇人,無論妻子做什麼瘋狂的舉動都不夠。”

    杜允唐察覺她的冷漠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她對他的冷,只因昨晚他掠奪了她憧憬愛情的權利,他們現在甚至連合作夥伴都不再是了,她唇邊淒冷的笑容讓他全身如墜冰窖。

    毓婉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她回過身向王太太鞠躬,真誠道歉:“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眼淚一滴滴彷彿滴在杜允唐心頭,他的嘴角微微顫動,良久,終還是默默站在毓婉的身後扶住她的手臂,也一同低下了始終高昂的頭。他從小到大從未與人低過頭,寧可被父親用棍子打得三天起不來床的他面對母親的哭泣也不曾認錯過。

    只是這一次,他做了憑他自己一生都不能做的事。

    放聲嚎啕大哭的王太太被識眼力的親屬拖拉下去,杜允唐攙扶著毓婉始終默默佇立在靈堂前致歉鞠躬,站在靈堂內的杜瑞達目光落在小夫妻倆身上,嘴角第一次對兒子露出肯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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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達紗廠的事未能順杜家意思無聲解決,沈之沛聽聞遠達紗廠曾偷運貨品,下了命令,即便貨品已經被燒燬,稅還需全額繳納,憑杜瑞達和杜允唐輪番出面也不予通融,限令一個月之內必須繳納。

    五萬現金杜家還是拿得出的,只是眼下各個廠子皆因戰亂無法正常運作,倘若當真被抽調了這些資金,接下來的週轉就會越發艱難,杜允威和美齡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被迫被挪用了他們遠達洋行的活動資金,不敢當面發作,私下裡的言語越發難聽起來,還是杜淩氏拿了自己的一部分錢給毓婉做樣子,翠琳一房才停了言論。

    此刻,不單單是杜家,全國百姓也是深陷囹圄無法自拔。聽聞張作霖在東北宣佈滿**立,一些舊日的滿清貴族便典賣了資產千辛萬苦逃去那裡承蒙這個昔日被稱作鬍匪頭子的小矬子庇佑。而陳炯明叛變率領4000餘人圍攻總統府,孫中山總理被迫逃亡,北伐軍回師討伐陳炯明,政局不穩動盪,越發讓人寢食難安。

    也在此時,佟家先敗了。

    佟鴻仕籌集大筆資金託友人去法國做西藥生意,海防嚴控後那友人就如同海上的泡沫消失在碧水藍天的那頭。與佟家來往的親友原本就因眼紅佟家能夠藉由第一次進口西藥賺取大額利潤,只道是參與就有錢分,紛紛自願將錢財送與佟鴻仕借出,如今出了事,原先那些諂媚求合作的親友齊刷刷翻臉不認,追趕著佟家勒令將自己錢財歸還,否則就要告官。

    佟鴻仕本想辯解此事與自己無關,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此刻面對瘋狂的親友,縱然渾身長滿嘴也是百口莫辯。

    近四十萬被詐騙的資金,其中有毓婉的聘禮近十萬。因揹負鉅額負債佟家此刻已經聲名狼藉,凡與其有沾親帶故者皆唯恐被借錢,紛紛與佟家劃清界限,就在半年前,他們還因毓婉嫁與杜家的盛世趨行而來說什麼同宗同族同鄉之類的客套話,可見利字當頭,翻臉之快,勝過六月天小孩臉。

    毓婉坐在母親病床上看著父親給自己翻看借款目錄,一頁頁記錄的都是與佟家沾親帶故的好親戚好朋友的借款數額,從三千五千的大洋,到數萬的珠寶,都是一筆筆落在實處的龐大債務。

    那氏被丈夫擅自行動慪了火,一口氣憋在胸口病倒了,她這樣的剛強性子自然不堪忍受被人上門追債的羞辱,恨不能就此去了才算痛快。

    毓婉探手摸了母親的額頭不覺皺眉:“母親,吃點藥吧。”

    那氏閉合著雙眼倔強的搖頭,眼淚不住的順臉頰流淌。

    佟鴻仕寄予期望在毓婉身上,雖說現在杜家也是有些窘困,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終究是能妥過去的,他殷切的看著毓婉:“婉兒,你看,不如與你公公說一聲……”

    毓婉嘆口氣:“父親,你是知道的,杜家現在自身也難保。”

    佟鴻仕眼底閃過失望,整個人落魄的癱在丫鬟搬來的凳子上,拿起一旁的眼袋吧嗒吸了一口,心事太重被煙嗆住,劇烈咳嗽起來。他一邊撫胸口平息咳嗽,一邊掩蓋自己與女兒要錢救命的赧然,慚愧道:“我知道,我怎麼能不知道。你在杜家也為難,這些日子我也打聽著,那個杜允唐對你並不好,我與你母親聽在耳裡疼在心裡。”

    毓婉毫不猶豫打斷父親的話,“別說了,那些沒什麼。”

    看女兒神色就知素兮所言非假,佟鴻仕的呼吸有些沉重,將碧璽的菸袋嘴從嘴邊拿開:“不然就這樣,咱們將佟苑抵押給大華銀行,我估摸著還能拿出個二三十萬來,先還了債再說。”

    聽得要當佟苑,那氏眼角的淚流淌得更兇,整個人喘得厲害,毓婉一邊拍撫母親一邊煩躁的說:“父親別說這樣的話,佟苑抵押了,你們住哪裡去?更何況兵荒馬亂大家都在囤金,誰會接手一個空殼子?”

    佟鴻仕無奈抹了一把臉,兩個月不見分外蒼老的他眼窩深陷,整個人佝僂了身子看上去異常憔悴,他還在拼命的咳嗽著,結結巴巴說:“那,那我就將,佟苑,將佟苑送債主們就是。”

    毓婉站起身,為父親一下一下捶背,有撮斑白的頭髮隨著她的動作一翹一翹,在眼前直晃。她抿緊嘴,低聲說:“你先不要著急,總歸會有辦法的,離最後期限,還有一個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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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三十天,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戰局動盪,能靠得上貼得住的人皆捂緊口袋過日子,憑毓婉自己根本難以籌措資金,眼看著限期已到萬萬拖不過去了,只得硬著頭皮跟公公借款。

    毓婉遲疑的迎上剛剛從外歸來的杜瑞達,人還沒開口,容媽遠遠就在一旁笑著問:“太太一早就準備了晚飯,老爺是在花廳用,還是在廊子裡用?”

    杜瑞達疲憊的拖了身子向容媽媽揮揮手:“不用了,轉告太太,讓她們先用。”他抬起頭看見毓婉一怔,隨後嘆口氣:“你先跟我來一下。”

    兩人一前一後上樓進了書房,杜瑞達沉沉坐下靠在椅背上,疲憊的他閉合雙眼,拇指不住揉著額角:“聽說最近親家那邊有些吃緊?”

    毓婉被說中了心事,難堪的點點頭:“是,有些解不開的事總需得操心。”

    杜瑞達睜開眼,語重心長的說:“你是知道的,如今杜家也是自身難保,你先看看這個。”說罷,一疊報紙由桌上送過來,頭版頭條赫然寫了幾個大字,上海海員罷工,實業巨頭受損。他低頭拉開抽屜,從抽屜裡掏出煙來,點燃後並沒去吸,只是在煙霧裡露出擔憂的神色:“前有工人罷工,現有海運停航,看來咱們真是要關閉工廠才能撐過去這一關了。”

    “可是,父親,如果停業,怕是難以維持日常損耗。”毓婉並沒想過局勢會這樣愈演愈烈,她本以為沈之沛會出動軍隊鎮壓罷工,那些罷工的工人很快都會在各個公會領取一些薪資補償後恢復生產,可日子久了,她驚異的發現這些工人並不是為了一點薪水鬧事,似乎,他們有了其他的信仰,這種信仰能夠支撐他們不顧流血犧牲將罷工進行到底。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對了,你父親那裡需要多少錢?”杜瑞達說到這裡,不由抬起頭睜眼看了毓婉一下,毓婉思量許久才勉強開口,“至少三十萬。”

    杜瑞達望著窗外出了會兒神,手指上夾著的煙燃出了長長一截灰燼,炙熱的溫度險些燙到手指,他回過神,灰燼正跌在菸灰缸外,“有點力不從心阿。”杜瑞達極少抽菸,毓婉盯著那半截菸灰,心底陡然冰冷,她立刻低頭回答:“我知道,父親,所以我會回去去勸說父親將佟苑賣掉。”

    杜瑞達搖搖頭,重重嘆口氣:“倒也不至於賣掉佟苑,當真賣掉了,親家去哪裡住呢?”

    毓婉聽得杜瑞達的口風似有鬆動,心底又突生許多希望,她想多跟公公懇求些資助,偏臉上實在過意不去,只能勉強笑道:“也確實沒其他的辦法。

    杜瑞達站起身將報紙撿起在掌心拍了拍:“回去跟親家說,這個忙我一定會幫,只是需要再拖幾日,待這邊先平復了,才能騰挪些資金出來。“

    不管怎麼說,杜瑞達能許諾幫忙佟家已經感激不盡,雖說是兒女親家,但國難當頭,生計艱難,太多親友的翻臉無情使得毓婉連一丁點奢望也不敢有,她連忙點頭:“我會回去讓我父親再多等一段日子的。“

    杜瑞達唔了一聲,又坐回去,順手攤開報紙,那報紙另一版面則是杭州西湖剛剛召開了中國□第二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由國共兩黨“黨外聯合“方針向”黨內合作“方針轉變,他全身關注看了這則新聞,雙眉緊擰,從中隱隱約約地察覺一絲政局異動的前兆。

    毓婉見狀,悄悄的準備退出去,手拉了門轉身,沉吟的杜瑞達忽而抬頭,叮囑:“這件事不要與允唐和太太知道。”

    毓婉頓了頓,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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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杜家許諾幫助,佟鴻仕果然不再焦慮擔憂,將那些即將前來逼債的債主請來,說明有杜家擔保推遲幾日還錢,多數在上海灘做事業的人還要給杜家一些薄面,聽得這個許諾,又看見毓婉一身昂貴奢侈的衣飾心中也有了盤算,皆笑逐顏開的退了去,並不再提要還錢一事。

    緩和了燃眉之急,那氏的心病也好了許多,她拉著毓婉的手:“你總是不回來,我也不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父親待您如何?”毓婉說笑般去拉母親的手,發覺連日來生病的母親手腕枯槁,再不似當年在佟苑前粲然一笑的模樣,便將滿腔委屈嚥下去只是笑:“終究是要過日子的,他待我還不錯。”

    那氏長舒口氣:“那就好,我琢磨著,杜家肯借錢給我們週轉困境也能說明你在杜家過的還不錯,若非你能上下和睦,他們又怎麼會在這樣關鍵時刻救助我們,只是,這筆錢不知什麼時候能還上,就怕你父親,唉……給你打了臉。”

    毓婉聽母親如此說心裡也有些難過,但還是強顏歡笑:“即便還不了,我也會想其他辦法,總能找到出路的。”

    毓婉從佟家離開時,讓素兮留下照顧母親,素兮為人可靠又熟知那氏脾氣秉性,由她來照顧病弱的那氏最適合不過。另毓婉也有私心,素兮才是母親派在她身邊的耳目,時時刻刻與母親通報她在杜家生活如何,是否受到委屈,雖是那氏一片慈母心卻反因素兮帶回的消息而擔憂,毓婉將素兮留下,斷了母親的憂慮,從此以後她就是在杜家受到任何不公,也傳不到父母耳朵裡。

    無論如何,此刻病重的母親再經不起任何打擊了。

    杜允唐連月來難得都住在毓婉這兒,杜淩氏冷眼旁觀兩人關係似乎越來越融洽,心中自然高興,巴不得能借著毓婉將兒子拴在身邊。

    杜允威工廠停業後也回家常駐,與美齡進進出出的杜淩氏看著委實礙眼,又聽得老爺想將遠達紗廠也關閉了,當即狠下心喚了毓婉來佈置一番。

    毓婉總不甚理解杜淩氏對翠琳一房的戒備,因父母一生一對人,即便吵吵鬧鬧也不曾有過納妾那樣的陋習,更不曾領會過有旁生子女與自家子女分割財產的心痛,所以對翠琳一房總是寬容大度的。

    見毓婉總不能領會自己的意思,杜淩氏只恨恨道:“來日等我沒了,你們真受了他們的委屈就知道了。”

    說歸說,恨歸恨,杜淩氏也拿毓婉沒辦法,只得命令管家嚴把著家業賬本不能讓杜允威輕易拿去了。翠琳將大太太的所作所為看在眼中記在心裡,面上還常常是妥帖賠笑,卑微得幾乎丟失全部尊嚴。連毓婉對杜淩氏的行動看在眼裡,也不忍再為難這位姨太太,日子久了,間接的與大嫂美齡的關係也日漸親密起來。

    縱然眼下事情煩雜,可也不耽誤杜淩氏想摸幾把牌,一日與翠琳,毓婉,美齡正一同打牌,三圈過後,毓婉實在不會打牌,輸光了自己面前的一千塊錢,想去樓上取錢。美齡聽得她要去取錢連忙說:“我也正好要去取錢,今天大媽的手氣好的狠,怕是又看中哪家的鴿子蛋要我們幾個湊份子送呢。”

    杜淩氏與黎美齡的關係很微妙,美齡擅於討得杜淩氏歡心,杜淩氏表面上也比翠琳更疼美齡一些,可私底下的戒備兩人都有,總是做些面和心不合的事。

    杜淩氏點了美齡的腦門,眼底並無笑意的笑笑:“怎麼,就算你們家允威停了工廠回家來,難道就沒錢孝敬大媽了?平日裡你們也賺了不少了。”

    毓婉聽得這話,分明有諷刺大哥虧空廠子的含義,再瞥美齡,美齡滿不在乎的笑道:“是阿,賺了不少了,可不是賺來都給了大媽?”

    翠琳在一旁隨意摸牌,翻開一張,正是紅中:“那就對了,你們不孝敬大媽,還能孝敬誰去?”

    “孝敬,都孝敬,走,毓婉,咱們上樓拿錢孝敬去。”美齡說罷過來拉住毓婉的手,咦了一聲:“怎麼這麼冷,別是秋後著涼了。”聽到美齡的話,翠琳也抬起頭看了看毓婉:“最近二少奶奶的臉色是差了些,是不是身體有什麼不舒服?”

    毓婉扭頭含笑說:“也沒什麼,我自小體寒,過了秋天總是會手腳冰涼。沒什麼事。”

    翠琳回頭繼續摸牌,美齡也並不在意,倒是杜淩氏抿嘴笑笑:“我還以為咱們家添丁報喜了。”

    一句話,所有人都頓住動作,毓婉懷孕怕是大房的喜,二房的悲了。

    正趕上杜允唐走進來,見毓婉和美齡站在樓梯上母親正在摸牌,笑了問:“在說什麼,怎麼不打牌了?”

    毓婉當即扭過臉拉著美齡上樓,美齡見狀笑著打趣:“你們夫妻倆也怪,見面都不說話的。”

    允唐抬頭看了一眼毓婉的背影若有所思,杜淩氏咳嗽一聲:“先去瞧瞧你媳婦是不是生了病,小心有喜自己不清楚。”

    杜允唐聽得這消息也是吃驚,與杜淩氏和翠琳告辭後幾步走上樓,進入房間發現毓婉正低頭從錢袋子拿錢,他過去驚動了她,回身正對上探究的目光,毓婉低聲道:“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紗廠沒事做?”

    杜允唐連日來一直在忙紗廠的事,輾轉通過一些手段送出幾千碼的布將紗廠眼前的窘境緩和許多,因他行事果斷,杜家合作伙伴無不讚揚杜家後繼有人,杜瑞達也日漸重視這個桀驁不馴的兒子來,毓婉難得能落個清閒幾日。

    “上午結算了貨款,沒事做,我便先回來了。”杜允唐想了想:“這筆錢放你那兒,有事你先用。”

    毓婉沒想到杜允唐會說出這樣的話,臉色瞬時變幻:“給我錢做什麼?二房開支也沒少了我一份,何必巴巴給我這些錢?”杜瑞達曾經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說與杜允唐聽,她思想一下將錢退回去:“我不需要錢,一切都有家裡,你若是有了多餘的錢,給紗廠留些,其他的……送到蔡園去。”

    杜允唐聽說佟家窘境,又知毓婉這樣的性子必然不會向杜家開口借錢的,他收回貨款時第一時間就想著給毓婉讓她先解決了自家困難再說,可不識風情的毓婉又提到蔡園,他立刻陰了臉,掐住毓婉的下頜:“你這算欲迎還拒?”

    “聽得下人說,你這幾日沒去蔡園,那邊茶不思飯不想的也不好過,你若真心待她就不該冷落她。”毓婉艱難開口:“等過了這陣子,我跟父親去說,讓你把她納回來就是。”

    杜允唐冷笑一聲:“當真是個大度的世家風範,放心,我定不負你望,這錢,我留下納妾用。”

    說罷,負氣將錢揣在口袋裡,人轉身就走。毓婉重重嘆口氣,又拿了一千塊攥在掌心,心神不寧的推好抽屜回身,見窗簾未拉,她行走過去,午後的陽光斑斕刺目,昂頭的毓婉隱約覺得太陽穴怦怦跳了兩跳,抬手遮住眼睛,腳下失去重心,一下子整個人向後仰去。

    杜允唐本也是氣話,雖然走出房門可還是不放心回身,正巧看見毓婉險些跌倒,疾步走過去將她打橫抱起,“你怎麼了?”

    毓婉勉強睜開眼:“沒事,就是有點頭暈。”

    話未說完,人就昏迷了過去人事不知了,杜允唐見狀,煩躁的挑了眉毛,口氣不自覺軟了些:“你這女人,總是這樣讓人操不完的心。”

    ********************

    毓婉朦朦朧朧醒時,只有杜允唐坐在床邊目光復雜的看著她,眉頭擰成個川字,見她醒來忽而開口:“口渴麼?”

    毓婉搖搖頭:“不用了,你先走吧。”

    杜允唐有些不耐:“你能不能不睜開眼睛就讓我走?這也是我的家!”

    毓婉嗆了一下,點點頭:“那你休息,我出去。”說完話,披好外衣站起來,睡了大半日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無論怎麼用力,也支撐不起身子。

    杜允唐猛地拽住她的手臂,“行了,別鬧了,要當母親的人,怎麼還是這樣的倔脾氣?”

    毓婉的病,箇中透著離奇古怪。中醫來診治,問出月經已停,斷是喜脈,又是磕頭又是謝恩賞了紅包走掉了。西醫來診治,覺得並非懷孕,又是準備西藥,又是說讓多吃些東西,還說是精神過於緊張才會出現懷孕症狀。可杜家上上下下都願意相信是中醫大夫做出的診斷,是毓婉懷孕而不自知。

    毓婉聽得杜允唐的話,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響。像碼頭拉響的輪船汽笛,遽然一下子震得雙耳什麼都聽不見了。她勉強自己鎮定下來:“你說什麼?”

    他拉過她到自己身邊,硬邦邦的回答:“你懷孕了,以後你對周霆琛就死了心吧。”

    毓婉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整個人幾乎不能自已,她不能的搖頭:“不可能的,我們明明……”杜允唐雖然留下與她同房而睡,兩人卻冷冰冰的自睡自的,怎麼可能會懷孕?

    “明明什麼?總之就是懷孕了,你以後只許想著我是你丈夫。”杜允唐的命令讓毓婉全身冷到腳底,彷彿整個人失去了知覺,她狠狠的閉上眼睛。

    如果說,嫁給杜允唐是她痛苦的決定,那麼意外懷孕簡直能摧毀她所有殘留的夢想。毓婉的指甲摳在手腕上,用力摳下去,直到確定了疼痛才敢相信,一切確實已經發生,她再無法後悔。

    杜允唐見毓婉不肯接受自己懷孕的事實頓覺心煩意亂,抓了風衣走出房間,只留下毓婉一個人在床上抱緊雙腿發抖。不出一個小時,杜允唐又重新回來,他沉了臉端著容媽做好的藍莓藕羹走進來:“先吃些這個。”

    毓婉別開頭。她此刻沒有一丁點的胃口,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得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對,杜允唐無可奈何的端了碗,用調羹攪拌好藍莓醬,輕輕抿了一些送過去,在毓婉唇邊停了許久許久,她都不曾開口。

    杜允唐呼吸粗重,有些語氣加重:“你最好快點吃了。”調羹頂在毓婉嘴邊,毓婉還是不肯開口。他惱了,自己探過身子壓住她的臉,“再不吃,我就用嘴餵你!”

    覺得胸口發堵的毓婉,氣喘吁吁的看著霸道的杜允唐,直盯得他憤然放回調羹,才厭惡的扭開臉,一開口哇的一下吐出來。杜允唐跳起,看見滿身的汙穢氣得無語,外面等候的丫鬟聽到聲響,趕緊拿來東西幫二少爺擦拭。

    杜允唐還來不及發火,門外急衝衝跑上來容媽,進房看了一眼毓婉,收緊了步子,小聲趴在杜允唐耳邊說:“二少爺趕緊去看看,遠達紗廠著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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