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貨櫃屋的鐵門被一腳踢開。
利雅德東郊的午後,烈日仍然未斂去燒灼的溫度。光線由絕亮的戶外灑進微暗的室內,將門框間的男人映成完美的剪影。男人兩手扶-在腰際,兩隻腳分岔開,威風凜凜的架式宛若從天而降的飛將軍。
貨櫃屋內,寂靜無聲。男人靜靜等候眼睛適應室內的幽暗……
「連只鬼影子也沒有嘛!」麥達失望透頂。虧他PosE擺得這麼漂亮,美女居然不在,剛才豈不是白擺了?
「咩--」一隻急切的羊從他兩腿中間硬擠進來,稍微破壞他完美的入場式。
「喂喂喂,飛飛,你知不知道自己剛才差點頂傷麥氏未來十五代的根本?」麥達連忙護佐重要部位。
「讓開!」一隻強橫的手將他推往美麗的鐵板牆上黏住。
至此,麥達英勇挺拔的雄姿終於不保。
齊磊一眼就看盡了貨櫃屋的各個角落,沒人!青蘿一定被他們中途移送往別處了。
地板中央盤著幾條撕裂的膠帶,應該是匪徒用來捆縛她們的鐐銬。這是她們自己掙脫的?抑或匪徒為她們鬆解開,以便押往新的藏匿地點?
他仔細檢查膠帶破開的方式,不期然摸到幾許溼溼黏黏的觸感。血!
一股野蠻的情緒在體內翻湧。青蘿見血了!必定是那群動作粗魯的人渣,切斷膠帶的同時也割傷了她。
或者,他們根本就是蓄意讓她見血?她受到刑求了嗎?強烈的恐懼感揪緊他的胸口。
女人本來就耐不住刑痛,遑論青蘿那樣柔弱的體質。倘若這幫人當真對她用刑……她怎麼禁受得住?他用力閉了閉眼睛。
「把人帶進來!」任何加諸在青蘿身上的痛苦,他必定會以十倍的程度償報在他們身上!
站在門外的納亞向某個人揮揮手,隨即,一個五花大綁的嫌犯被拖進屋子裡,直接攢在冰冷的鐵質地板上。
犯人像蝦米般蜷曲成一團,殘破的衣物顯示他方才接受的審訊絕不「溫柔」;他的右眼腫得只剩下一條縫,淤青的左眼到了明天應該也會淪入與右眼相同的命運;腫脹的臉頰彷佛嘴裡含了半顆雞蛋,血絲汩汩從唇角邊流出來。
「你們……你們有種就一槍殺了我……平白折磨人算什麼英雄好漢!」俘虜從破裂的嘴唇之間費力的擠出場面話。
「殺你?我有一千種方式能讓-比死更痛苦。董小姐人在哪裡?」急怒攻心的他已經亂了分寸。
「我不知道……」俘虜的態度仍然很頑強。
如果換在平常時候,齊磊會佩服他的硬脾氣。可是現在,現在!青蘿不知受了多重的傷,承受多大的痛苦,他沒有心情去欣賞對方的優點。
齊磊忽然扯住俘虜的衣領,逼進他的面前一字一句的問:「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人在哪裡?」
俘虜的氣息開始不穩。「早上還在這裡,現在……我也不知道……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
「好,那我就殺了你!」他將俘虜的軀體撈起來,重重摔向牆壁。
轟!巨大的聲響震動了整間貨櫃屋,震得每個人耳朵裡嗡嗡作響。俘虜像破布一樣軟倒在地上,連哼都哼不出來。
「嘖嘖嘖!真高興除了我之外,還有人能被我老弟扁得這麼慘。」麥達倚靠在大門旁邊,咂咂舌頭講評。
齊磊跨向前再度將俘虜撈起來。「約翰生前最信任你,你身為他人口販賣組織的核心成員,假若連肉票被囚禁的地點都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俘虜緊閉著眼睛,似乎連撐開眼皮的動作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量。
「人……早上……還在這裡……」
這麼頑固?齊磊氣急攻心,在沒有救回青蘿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具有關鍵性的意義,他沒有時間耗在這個廢物身上。
「還不說?」他急怒到了極點,反而冷笑出來。「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的拳頭硬!」
威力十足的重拳搗向俘虜的小腹!他的嘴巴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一口濃濃的血從唇齒間噴吐出來。
「好!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麥達興高采烈的在旁邊拍手。
找死!齊磊倏然轉頭,必殺的眼光向他射過來。
「喂,你瞪我幹嘛?又不是我把美女弄丟的!」麥達連忙閃到門外,一副生怕他衝過來開扁的樣子。「你頂好把他現場打死,大夥兒正好收工回家,也不用救什麼人了。」
齊磊僵了一僵,抬高的拳頭凝在半空中。
「唉,關心則亂!不怪你,不怪你!」既然老弟僅存著些許理智,麥達大著膽子繼續將他的虎鬚。
「你……」齊磊忍不住想讓兄弟加入被痛扁的行列。
「噤聲!」納亞本來一直杵站在門口附近,忽然踏進貨櫃屋裡,擋在即將翻臉的兩兄弟之間。
「怎麼?有鬼?」被兄弟一瞪,麥達乖乖閉上嘴。
砰砰--細微而沉悶的敲擊聲從某個角落傳來。
這是什麼?齊磊閉上眼睛,專心捕捉聲音的來源處。
砰砰砰--敲撞的聲音雖然悶悶的,卻很明顯是來自貨櫃屋裡,而且,聽起來彷佛從地底下響敲上來。
他倏然睜開眼睛。「在地板下!」
從平地進入貨櫃屋必須蹬上兩級臺階,之間的高低落差足以在整片地板下構築一處窄閉的空間。
微弱的敲撞聲是從裡側的牆角邊響起。他再也沒有時間去注意軟癱在地上的俘虜,一個箭步衝到在後方,納亞和麥達跟著湧上來。
細細檢查之後,果然發現角落裡有一處長方形的密閉掀板,與四周圍的地板密合得絲絲入扣,若非掀板挖了兩個食指粗細的圓孔,乍看之下還真不容易發現。
這整片地板由實心實鐵打鑄成,僅憑兩根手指如何能掀得開來?
「找一根鐵鉤來。」他緊繃著臉色命令,其中一個手下立刻應聲出去。
阿拉保佑裡面的人是青蘿!然而午後的氣溫如此熾酷,倘若真是她被關在鐵板底下,現在只怕也折騰掉半條命了。
青蘿,是她在裡面嗎?她為什麼不再發出聲響?她……還活著吧?齊磊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不敢再放縱胡思亂想的心緒。
「叫他們動作快一點!再拖延下去人也不必救了!」他回頭大發雷霆。
納亞知道他心裡充塞的惶恐不安,無言的拍拍他的臂膀。
「找到工具了。」出去跑腿的人匆忙提著一根鐵鉤進來。
齊磊二話不說搶過來,用全身勁道把鐵板掀起來……
清新空氣立刻對流進窒悶的窖洞裡。
他火速丟下工具,伸手往地底下翻找。有人!
「咩!咩!」飛飛大聲叫。
齊磊小心翼翼的抱出軟綿綿的人體,將她平放在冰涼的鐵板地上。她的兩隻腳在足踝部分被人用布巾扎捆住,方才可能是利用膝蓋的力量踢敲鐵板地,以製造出求救的訊號。但窖洞裡的空氣太稀薄,那幾下踢打已經耗完她全身的能量。
「美女!」麥達也搶到兄弟的背後探頭探腦。
她的臉色蒼白得令人擔心,原本覆住俏顏的面紗現在纏縛在口唇上,制止她發出任何聲息。只要多往上綁一公分,她現在已經死於窒息。
他差一點點便失去她!或者,他已經失去她了?齊磊的手在發抖。
扇形的眼睫毛緊緊合掩著,在眼窩下方形成晦暗的陰影。他顫著手替她解開全身上下的綁縛,原本嬌紅色的櫻唇現在卻沒有任何血色。
她胸口隨著細弱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平緩得彷佛隨時會停止。
「青蘿……青蘿?」他輕輕拍拍她的臉頰,期待那雙耀眼燦爛的黑眼眸隨時會張開來,惡作劇的嚇他一跳。
「她有很嚴重的脫水和缺氧狀況。要不要喂她喝幾口水?」納亞解下腰間的水壺。
齊磊搖搖頭,先將她的頭頸固定好,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用力將空氣吹進她肺裡。
一次、兩次、三次……
「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讓眾人吐出悠在胸口的氣息。
青蘿悠悠眨開眼睫。
一張俊美絕倫的五官,是她睜眼之後第一張看見的臉孔,一如她所深信不移的。
齊磊。她安全了。
「嗨……」虛弱的笑容躍上她的肩角。
粗嘎沙啞的低嗓恍若發自陌生人口中,聽進他耳裡,卻像是宇宙間最優雅的天籟。
在他眼中,她從不曾像現在這麼美過。
強烈的釋然感幾乎讓他全身的骨骼崩垮下來。他近乎虔誠的,將她緊緊鎖在懷裡。
他差點失去她……只差一點點……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為任何事感到恐懼。然而,就在方才,或者該說,在她失去芳蹤的這幾個小時,他的世界損壞了,什麼都不剩,只留下深切入骨的恐懼……
原來,將一個人這麼深刻的放進心田裡,放置在體內的最深處,是會讓人感到害怕的。
這就是愛情嗎?
他不斷收攏臂彎,越收越緊,恨不得將她揉迴心裡那個最安全的角落,讓任何人都傷她不到、碰她不著。
「喂!你快悶死她了。」麥達趕快過來解救臉色漸漸在發青的肉票。
齊磊幾乎一拳將他打飛。好不容易才讓她又重新回到懷裡,誰敢來搶就是找死!
「老闆,我們先讓董小姐補充失去的水分要緊。」還是納亞比較聰明。
「啊,對!」齊磊忽然醒悟,急急忙忙接過他遞上來的水壺。
青蘿從他的肩膀上抬起螓首,用力呼吸了幾大口氣。可以呼吸的感覺真好!方才差點窒息在他的懷裡。
被他喂喝了幾口水後,喉嚨不再像黏滿了沙塵似的痛苦,精力也恢復了些許。
「我們……」她用力嚥了幾下,才勉強成功的發出聲音來。「我們得趕快過去救歐陽,她被那群壞人帶走了!」
開口第一句話就先關懷新朋友。
「-自己的小命都去掉半條,還有心思顧慮別人。」齊磊登時有點不是滋味。
「你不懂……歐陽真的有危險……」她艱困的解釋著,雙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襟。
「那些人原本是衝著我來的,然而原因和你我都無關,只和韓偉格有關係,結果歐陽的身分被發現……」
「停!」齊磊舉起一隻手阻止她。「-說得一點道理都沒有,他們為了韓偉格而俘虜-?-和韓偉格有什麼關聯?」
「就因為我和韓偉格一點關聯也沒有,所以我努力想說服他們,可是他們竟然堅持自己沒有抓錯人!你相信嗎?」虛弱的臉容上忍不住露出憤慨的神色。
「慢慢來,一句一句講清楚。」他輕柔的替她拂開披散在臉頰上的髮絲。「要不要再喝一口水?」
「不要了。」青蘿努力順過紛亂的氣息。「原來自從我踏進利雅德,約翰的舊部屬就盯上我了。可是我身旁一直有你或麥氏的人陪守,直到今天在營區落了單才讓他們有機可乘。」
「我就說嘛!美女被人劫持,你要負最大的責任。」麥達興高采烈的指責他。
「欠揍!」齊磊真的火了!這傢伙以為他不曉得嗎?若非他疏失得忘了派人隨侍在她身側,青蘿也不會被人中途架走。他已經夠擔心和自責了,誰要這隻惹人厭的蒼蠅又蹦出來提醒他?
納亞連忙擋在兄弟倆之間。
「別鬧!咱們先聽董小姐說完。」這對主子還真令人頭痛!
他又恨恨的瞪麥達一眼,才轉回青蘿臉上。「然後呢?」
「約翰的人說,韓偉格的手下佈雷德殺了他們的老大。約翰生前待他們不薄,雖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們也無意陪他同年同月同日死,然而為老大報仇是江湖上的道義,於是他們綁架了我來威脅佈雷德。」
「-和佈雷德又有什麼關係?」齊磊開始懷疑她是否被悶壞腦筋了。
「我也是這麼告訴那些人的。」青蘿吹開掉落在額頭上的劉海。「我說,『我壓根兒不認識什麼韓偉格,更不認識什麼佈雷德!如果你們搶先一步見到他,麻煩梢個訊兒給我,因為我也正想找他談一談,再見,後會有期。』但是他們不放我走啊!」
齊磊希望她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因為他們其餘的人完全聽不懂。青蘿和佈雷德?這個故事一點道理也沒有!
「後來呢?」
「後來他們仍然拒絕解釋綁架我的背後原因,就在這個時候……」她說累了,先喘口氣。
「『這個時候』怎樣?」七、八個人異口同聲提出問題。
青蘿啼笑皆非。怎麼她變成說書人來著?
「就在此時歐陽突然挺身而出,告訴他們,他們要抓的人應該是她。」說到這裡,她停下來,期待的等著大家追問原因。
沒有人問。
「所以他們直接把歐陽小姐帶走了?」齊磊約略聽出一點概念--雖然那幫人帶走青蘿的部分仍然很不合邏輯。
「你們不好奇歐陽為什麼會這麼說嗎?」反而是她忍不住叫起來。
「不好奇。」七、八個人又異口同聲回答,還以很整齊畫一的速度左右搖頭。
「我明白了。」齊磊彎身將她抱起來。徼天之幸她安然無恙,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回家吧!-已經受夠驚嚇了,需要好好休息幾天。」
「那歐陽怎麼辦?」她焦急的扯住他的衣袖,不讓他就這樣一走了之。「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韓偉格的妻子!那個只聞其名不見人、傳說中的妻子!」
她迎上每一雙包圍在她身旁的眼睛,期待他們隨時訝聲呼出來的表情。
她失望了。
「我們都知道。」麥達幾乎有點同情的看著她。
「什麼?」她簡直跌破眼鏡。「你們怎麼會知道?」
「我們中午在營區撞見韓偉格,後來兩方人馬還合力追查你們的下落。」納亞也加人解釋的行列。
「那……那歐陽……」她傻眼了。
「韓偉格已經追上去,那群人跑不掉的。」
「噢。」她點點頭。雖然歐陽也能獲救的消息讓她很高興,不過……情況實在有點爆冷門。「韓偉格的人往哪個方向追過去?」
齊磊回頭望向納亞。方才他全心全意貫注在她身上,沒有心思去注意韓偉格的行蹤。
「韓夫人被押往約翰位於城西的藏身處,方才我們共分兩路,韓偉格已經朝西方去了。」納亞回答主子的疑問。
「不對!歐陽不在那裡!」她連忙揪緊齊磊的手臂。「那些壞人要帶走歐陽的時候,其中一個人提到『城西的巢穴肯定第一個被搜尋到』,所以他們並沒有把歐陽送到那裡去!」
「那他們把人送到哪裡去?」
「我不曉得。他們壓低交談的音量,說話速度又快,我只隱隱約約聽見什麼『撒隆巴斯』的地方。」
「撒隆巴斯?」當場難倒一群人。
好吧!她知道自己的語文聽力很差,也知道臺灣著名的痠痛貼布絕不可能在阿拉伯販售,然而這已是她所能理解的極限了。
「撒隆巴斯……沙龍?巴斯……」麥達沉吟了一會兒。「帕勒斯的沙龍?有個叫帕勒斯的傢伙在沙漠邊緣經營一家沙龍,用來掩護利雅德的地下軍火買賣,順便抽取一點『場地清潔費』,約翰的人會不會躲在那裡?」
「我們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青蘿央求道。
「我們會過去看看,現在先派人送-回家。」他向納亞點了點頭示意。
「不要!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
這兩個人從頭吵到尾。
帕勒斯的沙龍位於城外四十公里遠的漠地邊陣,這一路上他們不斷的吵。從東城郊吵進城中心,再從城中心吵出西域郊,吵過整座利雅德城市,吵架主題只是「董青蘿應不應該先回麥氏宅邸休養」。
最後的結論:其中一車人先送飛飛回去,以免-流落街頭變成流浪羊,而青蘿則穩坐在後座八風吹不動。以一個意志力如此堅定的女人而言,她實在不像甫從囚窖裡脫困的小可憐。
由於後座那兩個人實在太吵了,納亞只好拚命踩油門,另外兩部同行的侍從車也拚命的追,儘量讓六十分鐘的車程在半個鐘頭內疾駛完成。
「自己都才從死神手中撿回一條命,還有餘裕管到旁人的閒事!難道韓偉格會蹩腳到連自己的老婆都救不回來?」齊磊繼續氣憤難平的嘮叨。「把面紗戴回去!這樣-頭露面的,好看嗎?」
「這可難說,你們男人一天到晚出狀況,誰曉得能不能信任你們的辦事能力。」青蘿也動了氣,用力將紗巾披纏回嬌顏上。
齊磊心火上衝。「也不想想方才是誰救-脫離苦海的。早知道-這麼不知感恩,當初就別教-出來!」
「你……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加起來也快六十歲了,吵起架來卻不比小孩子高明多少。納亞和麥達在前座死命的憋住笑聲,為了生命安全著想,還是安靜一點比較妥當。
青蘿重重哼了一聲,俏臉撇朝向窗外的風景。什麼早知就不救她出來,希罕嗎?心頭霎時淹過又澀又苦又酸的滋味。
她怎地不回嘴了?齊磊謹慎的窺探她一眼,卻只瞄到偏望向窗外的後腦勺。話題突兀的中止於此處,倒像是……倒像是他當真這麼想似的。
他總覺得應該說些什麼,終止後座間詭異沉默的氛圍,不過……說什麼好呢?今天下午天氣不錯?-這件衣服很好看?
該死的!他在心裡破口大罵。自從認識她之後,他的表現沒有一次正常過,現在竟然連話都不會說了。他該死的為何要如此在乎她的想法?不,是她該死的為何要讓他如此在乎她?
結論:一切都是她的錯!
他媽的!
「帕勒斯的沙龍到底還要駛多遠才會到?」飆向駕駛座的口氣超級火爆。
「已經到了。」納亞方向盤一轉駛離柏油路面,趨向一條從公路分岔出來的顛簸小道。
漠野一望無際,小道的頂端築立一棟阿拉伯風味的尖頂磚樓。
沙龍擇蓋在沙漠邊緣有個好處:四周地勢平坦,倘若進行黑市交易的任何一方懷有不軌的意圖,事前也沒有地方可以佈下埋伏。
也因為如此,他們不需要接近沙龍,就已看清楚目前僵凝的情勢。
韓偉格顯然並未上當的撲向西郊,直接殺來沙龍。超過十輛的黑頭車包圍了磚樓,每部車的防彈車門皆打開,後面站著四個持槍瞄準沙龍的安全人員。磚樓僅有兩層高,內裡不知藏著多少人,兩方人馬隔著十公尺的距離互相對峙。
而,敞開的店門口,歐陽擋站在正中央,一柄銳利的匕首抵住她頸際,持刀的人穩穩躲在她身後,正是約翰生前形影不離的左右手,同時也是挾脅她們的主謀--利德。
她和這傢伙在臺灣有過一面之緣,當初就是他綁架她來阿拉伯的。
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站在陣線的正中央,定定望著被挾持的人質與綁匪。青蘿猜測他應該就是韓偉格,從她的角度只看得見他的背影。韓偉格的左邊杵立一位體格魁梧的大漢,右邊則是一位相當瘦小的人,身高體型與她差不多,腦門上纏著男用防塵頭巾。
歐陽的嘴角強噙著一絲微笑,臉容已經褪成雪白色。
「歐陽!」青蘿開了車門就想衝出去。
「慢著!-留在車上。」齊磊及時拉住她。「不準和我爭論!」
嚴苛冷利的眼神制止了她一切反抗。
「讓我一起過去,我保證躲在你後面一句話都不吭。」青蘿柔聲央求他。
他頓了一頓,心不甘情不願的點點頭。
麥氏一行人的出現當然引起韓氏人馬的側目,韓偉格並沒有回頭,而是他身旁那個高頭大馬的漢子瞧清了他們的身分後,向其它人點點頭,默許他們加入這場對峙。
齊磊將部署人手的事交給納亞負責,領著她直接走向韓偉格身旁。
青蘿忽然注意到,方才在車上瞧見的那個瘦小男人不見了,韓偉格身旁只剩下那個寸步不離的大漢子。
她的眼神和另一端的歐陽對上,歐陽彎出更明顯的微笑,似乎很高興她脫困了。
老天保佑,這樣溫柔美善的女人,絕對不能讓她發生任何意外啊!青蘿暗暗祈禱。
「你當初派人殺了我老大的時候。就該預料到今天的責難。」利德發話了。他的手臂勒陷進歐陽的脖子裡,讓她吃力的仰高嬌首。「即使你是韓偉格又如何?今天你頂多殺得了我,但是你老婆也只能跟著我們一起陪葬。」
沙龍的門從裡側打開,利德的身影一閃,挾著歐陽消失進屋裡。砰的一聲,門又被摔上。
青蘿又氣又急。目前可以肯定一切皆是為了韓氏與約翰的私怨,她只是莫名其妙被扯入其中的局外人。不過,若非約翰的人馬一開始錯看並且跟蹤了她,害歐陽必須披露自己的身分來保護她,而今也不會淪陷在敵人手中。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因此她無法毫不心虛的置身事外。
「我真的不得不說,你幹嘛派人殺約翰?當初留他一命,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她指責的對象是韓偉格。
突兀的指控讓韓偉格不禁回頭望向她。他的眼眸冰冷而深不可測,沒有任何關懷與情緒。這就是歐陽口中「深愛她的好丈夫」嗎?在他的神情上,她看不出任何與愛有關的情感,她甚至不相信眼睛這麼冰冷的人擁有人類的情緒。
腦中倏忽浮現脫困之後第一眼見到的齊磊,那種無法掩飾的如釋重負,那種近乎恐懼的關憐,那種愛、怨、憤怒五味雜陳的情緒……這才是愛一個人必有的反應吧?
青蘿被他看得背脊涼涼的,不由自主的躲回齊磊身後。
「約翰是死於他和佈雷德的私怨,並非出於我的授意。」韓偉格停頓了很久,然後出乎眾人意外的回給她一個解釋。
齊磊回頭瞪她一眼。又說話不算話了!然而。迎上她毛毛的眼神,他心頭一軟,溫熱的大手又包住掌心發涼的小手。
「聽對方的口氣似乎有玉石俱焚的打算,再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他轉身向韓偉格低語。
人的緣分很奇怪,原本是千方百計要挖出對方根底的對頭,如今卻肩並肩站在一起禦敵,而原因只是--他們的女人彼此是朋友。
「男人控制世界,女人控制男人」--這句話還真該死的有幾分道理。齊磊苦笑。
「當年帕勒斯為了逃生保命,在沙龍底下挖了一條地道,出口通往公路另一側,我已經叫佈雷德潛進去查採情勢。」韓偉格低聲回道。
原來那個消失的小個子就是佈雷德。
青蘿的手掌心捏了一把汗。佈雷德就在眼前,或許她有機會和他談談?她一定要弄明白約翰帶進墳墓裡的秘密是什麼,她一定要弄明白他的販賣人口紀錄落入何人手中。
「韓先生?」
低細的輕喚突然從她的後方響起,青蘿嚇了一跳。回頭一望,迎進與她等高的黑眼裡。
佈雷德。他的五官全覆在頭巾之下,與她一樣只露出眼睛。然而那雙眼燦燦發亮,實在不像手段狠辣、殺人不眨眼的兇徒。他的聲嗓似乎經過變音,聽起來尖尖細細的,有點刺耳。
「裡面有多少人?」韓偉格的注意力立刻移轉回手下身上。
佈雷德多看了她一眼,才仰頭回答主子的問題。
「裡面只有七個人,不過滿屋子都是串聯起來的炸藥,定時引爆器握在利德手中,看來他真的想和夫人同歸於盡。」他頓了一頓。「信道的另一端出入口位於沙龍廚房,我試過從暗處瞄準他,然而他一直站在客廳牆角,並且拉夫人擋在身前,我找不到有利的攻擊點。」
韓偉格面無表情。
「納亞!」齊磊無暇細想,直接向手下招招手。「你先送青蘿回去。」
「我不要。」青蘿立刻拒絕。「歐陽為了保護我才暴露她的身分,現在她有危難,我絕對不會自個兒去躲起來。」
佈雷德和韓偉格不禁深深看她一眼。
「這種時候別和我爭論!」齊磊咬牙切齒的從嘴角迸出話來。
「就是『這種時候』我才更應該留下來。」她轉頭對佈雷德說。「我們可以試試看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再潛回地道里尋找合適的制壓點,外頭由我出面做心戰喊話;我試著說服他接受交換人質的提議,不管他最後是否接受,只要他離開藏身的牆角,你就有機會制伏他。」
「-……」
她立刻阻止齊磊的抗駁。「你們這幾個男人高頭大馬,若由你們出面他一定不肯上當,可是我的身材嬌小。威脅性也比較低,他較容易對我放下戒心。」
「-……」齊磊還有話要說。
「你過來!」青蘿索性拖著他的袍襟,牽到空曠的地方咬耳朵。
「-曉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利德絕對會兩者通吃,將-也一起綁進去!如果情勢陷入危急,韓偉格只想救回他老婆,根本不會在乎-的死活。」齊磊又氣又急,巴不得真個保險箱將她牢牢鎖起來,誰也不給碰。
「可是你在乎啊!」青蘿柔柔的說。
他微微一怔,然後,耳朵紅了。
「就因為我在乎,更不準-強出頭!」他老羞成怒的低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臉紅的樣子很可愛?」她輕柔的笑出來。「好了,別為我擔心。我答應你一定會非常小心謹慎,即使兩人一起落入利德手中,好歹也有個照應啊!你就放心讓我去吧!」
他的臉色陰晴不定,明知道勸不動她,可是……該死!救他怎麼放得下心!她才剛脫困,身體還很虛弱!她應付得來任何突發狀況嗎?
他忽然將嬌弱的身體樓進懷中,緊緊的,緊緊的,幾乎揉和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這可惡又勇敢的女人。竟然忍心不顧他的擔憂。但,這獨一無二的性格,不屈不撓的意志,正是他愛上她的原因。不是嗎?
天殺的他為何要愛上一個正義感如此強烈的女人?她若能懦弱一點,無能一點,那該有多好。但若真的如此,她就和芸芸凡女一樣,也無法引得他動情了。
「儘量將自己的安全放在首位,知道嗎?」他-啞的提醒。「為我!」
青蘿神情溫柔的點點頭。
兩人走回韓偉格身前,臉色陰沉難看的齊磊對他點點頭。韓偉格也回以一個頷首。
這份人情,記下了。
幾位負責傳達指令的手下圍過來,佈雷德迅速的指揮眾人。
「我需要十分鐘的時間潛回去就定位。這段期間-儘量干擾他的注意力,最好將他誘到門口。」他回頭對韓偉格說:「只要聽見裡頭傳來槍聲,大家立刻發動攻擊,衝進去救人。」
大家都點點頭,分頭行事。
青蘿鬆開齊磊的手,走出車線,兩手舉高佇立在空地的中心點。
「利德,我叫董青蘿,之前和韓夫人一起落入你的手中,你應該記得我。」她朗聲讓話音飛入沙龍里。
「站住!不準再走近一步。」狠絕的命令聲從內側射出來。
「我沒有攜帶武器,也不懂得如何用槍。」她朗聲說。「韓夫人的身體微恙,你何不和我們交換人質呢?你之前曾經為了我而來,雖然我並不明白原因為何,但只要擒住我對你有某種意義,那麼將人質換成我也沒有損失,不是嗎?」
四周陷入沉默,凝重的空氣幾乎令人停止呼吸。
時間一分鐘、兩分鐘的過去,冷汗從她額角一滴滴往下墜落。似乎直到永恆那樣久,裡側終於響起陰狠的響應。
「佈雷德呢?」
她心念電轉,忽然明白他並不知道佈雷德也在現場。
「他正在趕來的路上。」
利德立刻下第二道指令:「那-也一起進來!」
齊磊預想得沒錯,他確實想一箭雙。青蘿深呼吸了一下,回頭看向齊磊。
別為我擔心!她的眼神默默告訴他。現在佈雷德應該已接近制壓點了,她只要設法讓利德移動位置。
「你先放韓夫人出來。」
「-再不進來,我就射穿她的腦袋!」
「慢著!」青蘿退而求其次。「你起碼放她走到門口,讓我們看看她安然無恙,我才肯進去。」
又是一陣讓人心悸的沉默。沙龍門悠悠敞開,歐陽出現在眾人眼前,一隻臂膀依然扣住她的脖頸。她的臉色更蒼白委頓,身上卻沒有任何外傷。
「好!我進去了。」老天,保佑我安然度過這一劫。她短暫的合上眼睛默禱。
亭亭的纖影轉眼吞滅在沙龍的門裡。
真神,請讓她安然無恙。齊磊捏緊了適才納亞遞過來的手槍,默默祝禱。
沉默重新籠罩大地!沙龍內安靜無聲……
砰!砰!兩聲石破天驚的槍響震裂了蒼穹。
他和韓偉格各自舉起槍,在第一時間內冷酷的瞄殺左右兩扇窗戶內的槍手。
幾乎所有的槍聲都在同一時間響起,武器砰然大作的怒吼聲是世間唯一的語言。
齊磊鬆開汽車手煞車,讓它往前滑行,身體安全的隱藏在防彈車門後,接近沙龍。
韓偉格隱在車子的另外一側。
裡面的情況不知如何,那兩聲檜響自然是佈雷德迸放的訊號,但,中槍的人是誰?
青蘿正處於槍戰的正中心,很可能被彼我兩方的流彈波及,他不敢再想下去。
所有人馬攻進了沙龍。陰暗的室內讓他們的眼睛花了幾秒鐘適應,隨即肢體肉搏戰在各個角落展開。
敵方只有七個人,根本不是對手。他四處搜望,眼底只看得見角落裡的青蘿。她扶著韓夫人躲在一張翻倒的桌子後,而且很該死的擋在韓夫人前面。她就不會為自己的安危想想嗎?
利德的右半身佈滿鮮血,正和佈雷德纏鬥。他縱身欲加入戰局,另一條人影比他更快速!韓偉格突然制住利德的手臂,在他回頭愕然探望的時候,一柄匕首狠快熱辣的刺入他的心口。
韓偉格手腕翻轉,回手一抽,一股激烈的血流順勢噴灑出來。
利德甚至來不及哼出聲。
「惡……」青蘿閉上眼睛,不忍目睹這種慘烈的畫面。她當初選擇獸醫而非外科醫生顯然是正確的。
一隻大手突然把她從桌子後撈起來。「-有沒有受傷?」
「齊磊!我沒有……」她的話來不及說完,紅唇已經被灼烈的壓力緊緊堵上。
可憐的男人,她真的害他嚇死了……她好笑又輕憐的想,而後放縱自己投入他氣勢磅-的情感中。
除了零星的幾聲呻吟,沙龍內陷入死寂。
「歐陽!」她忽然想起來,連忙從他懷中回頭。
眼前所見的一幕是她熟悉的。韓偉格緊緊將委頓的妻子摟進懷裡,似乎想揉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同齊磊對待她的模樣。
他的臉孔深深埋進妻子的髮絲中,身體正在微微發抖。
顫抖。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敢將心頭積壓多時的擔憂表露出來。
歐陽是對的,她的丈夫深深眷愛著她。再強悍的男人也會在愛情跟前屈膝。
「-下次若是再敢不聽話,擅自離開……」韓偉格啞著聲音責罵妻子。
歐陽立刻密密封住丈夫的唇,以委屈的吻向他訴說自己的愧疚。
「韓先生,謙虛的我雖然不該浮誇自己的重要性,不過,您還真的少不了我。」即使經過變音,佈雷德的聲音聽起來仍然是笑吟吟的。
韓偉格投給佈雷德氣惱與好笑交織的眼神。順過呼吸後,扶著妻子站起來,向青蘿伸出修長的大手。
「謝謝-以自己的身體來擋護我的妻子。」他低沉的語調又回覆為冷靜。
「別客氣!」青蘿握住他巨大的手掌,第千百次重複:「歐陽是因為我才陷入危難,所以保護她周全是我應盡的責任……」
「當心!」屋角某個方位,麥達突然警告的大叫。
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
一道持著短刀的人影倏然從地上躍起,滿眼血紅的撲刺向她和齊磊。
齊磊無暇細想的將她壓在自己的身體下。他的體能禁得起一、兩刀的砍殺,她卻承受不住。
「不要!」青蘿尖叫,只能眼睜睜望著利刃朝他的背心刺下來。
打橫裡,另一抹纖巧的人影穿入行刺者的軌道上。
佈雷德!
行刺的餘孽手起刀落,劃開了佈雷德的頭巾!白光一閃,佈雷德的短刀也滑開行刺者的喉頭。
世界彷佛變成一出慢動作的電影。
鮮血從被割開的脖頸激噴出來,染溼了齊磊的背心!有人衝上前檢查他們是否受傷,有人不斷拍打她發怔的臉孔,有人頻頻詢問,有人在身前踱來踱去。
但,外界的忙亂在這一刻都失去意義,青蘿如同入了定似的,只能怔怔望著頭巾落地之後的佈雷德。
突然間,一切無解的問題都得到解答。
她終於明白約翰將她綁架來阿拉伯的原因了,也瞭解他的舊部屬為何想挾持她來脅迫佈雷德,為老大報仇。
約翰生前必然見過佈雷達的真面目,而這一趟臺灣之行讓他獲得一項意外的「收穫」。他將這個「收穫」與下屬分享,並且天真的以為可以拿這次帶回來的秘密武器--她,董青蘿--對抗佈雷德。
他所沒預料到的是,佈雷德非但沒有聽信他,還因此讓他送了命。
佈雷德。董青蘿。
約翰的秘密就是--他在臺灣找到佈雷德的同胞手足!
她與佈雷德--或稱呼為「杜青梅」--是攣生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