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莫府小姐
朝陽初升,金色的陽光中一座宏偉的城市從茫茫雪原上神話般出現,青黑色的高大城牆威嚴屹立,高達數十丈的城門樓宛若巨人。歇山式門樓屋頂上的九脊像九條黑龍,於金色的陽光中咆哮飛翔。龍首魚尾的鴟吻威猛神俊,怒目圓瞪,傲然藐視著從城門樓下經過的芸芸眾生。
自看到望京城的剎那起,花不棄掀開轎簾的手就忘了放下。她張大了嘴仰著腦袋,城門樓帶著巨大的壓力將她踩在了腳底。
馬車從寬敞得能容得八車並行的城門洞中駛進,讓她產生了一種被巨鯨猛獸吞進腹中的恐慌與渺小的存在感。
這裡,將是她的未來、她的舞臺嗎?
駛過城門洞,眼前景緻霍然一變。寬大的街道兩旁密密的屋舍一眼望不到盡頭,染上金色陽光的黑瓦像魚鱗般閃亮。穿梭往來的紅男綠女摩肩接踵,聲音似開閘的洪水奔流。耳朵裡有層薄膜被捅破了,做買賣的吆喝聲,討價還價的打趣聲,熟人相遇的談笑聲,早起扯開了雜耍場子的鑼鼓聲、掌聲,真真切切地衝進了她的耳中。
“賣花哎!新鮮的花哎!梅花、水仙、月季、山茶、瑞香花哎”清脆的聲音瞬間吸引了花不棄的注意。
路邊一對姐弟挎著花籃眼巴巴地看著才從城門駛進來的華麗馬車。姐弟倆七八歲年紀,穿著家織棉布的棉襖,梳著羊角辮,臉凍得通紅。
“停車!”
花不棄與莫若菲同時喊道。
姐弟倆眼中露出喜悅,提著花籃奔了過來。
莫若菲看了一眼花不棄道:“不棄喜歡什麼花?”
花不棄的心咚咚地跳著,聽到莫若菲同時喊停車的時候,她就懊惱得要死。好在她要變臉易如反掌,她不好意思地笑道:“自從住進了凌波閣,公子給我選的衣裙多是白色與綠色,倒喜歡上了水仙。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才發芽的水仙,想自己種著玩。”
莫若菲微笑道:“想起你母親了是嗎?”
想你個頭!花不棄腹中暗罵,應景似的低下頭不吭聲了。
“莫公子,今日想要什麼花?”姐姐努力地將手中花籃舉高了,想讓莫若菲看得清楚一點兒。
莫若菲柔聲說道:“有水仙的球莖嗎?”
姐姐沮喪地低下了頭。她與弟弟賣的是鮮花,並沒有花種。弟弟渴盼地望著莫若菲脆生生地說:“公子明日還來的話,我們才有。”
花不棄趕緊說道:“沒關係,鮮花也好。”她掏出莫若菲送給她的荷包,拿了枚金瓜子放到弟弟的手中。
姐姐看了看手中的花籃,急了,“小姐,你有銅板嗎?要不,請等一等,我去店鋪裡換了錢找補給你。”
“不用啦,就當我賞給你們了。”花不棄有些艱難地說出這個賞字。這是她頭一回賞給人錢。
莫若菲摸了摸弟弟的頭,笑道:“還不謝過我妹妹。”
姐弟倆歡呼一聲,把兩籃子花放在馬車上,齊聲道:“多謝莫小姐。”
“我姓花。”花不棄說完,也不看姐弟倆的神情,放下了轎簾。
莫若菲倚靠在繡枕上呵呵笑道:“別怕我生氣。哪怕是當了我莫府的小姐,我也沒這膽子叫你改姓莫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不想忘記九叔的養育之恩。”花不棄解釋道。她從籃子裡拿出一枝水仙嗅了嗅,裝作好奇地問道,“看他倆的神情,公子經常買花?府中園子裡難不成還少了鮮花?”
莫若菲笑道:“每次買光他們的花,他們都笑得很燦爛。我喜歡看他們這樣笑。”
水仙柔嫩的白色花瓣輕觸著鼻尖,像是誰在用手輕撫著她的心,讓她憑空泛起一股溫柔。也許,在山哥心中,對她還是憐惜的。花不棄笑著道:“大哥,我當了莫府小姐每個月會有多少銀子?我是說,如果我再遇到他們,我是不是也有錢買下他們的花?”
“財迷!”莫若菲失笑地暗罵。他促狹地問道:“你想一個月有多少銀子零花?”
花不棄正了顏色,清了清嗓子說道:“王爺不方便帶我回王府,於是給我安排了莫府小姐的身份。公子想討好王爺,也認同了這個身份。不棄在藥靈莊當丫頭的時候,一個月有三十個銅板的工錢。當了小姐,還是天下第一錢莊的小姐,月錢應該翻多少倍呢?”
“你這個丫頭!總算恢復本性了。本公子還當你被藥靈莊的三從四德教傻了。呵呵,一個月三十兩銀子如何?”莫若菲成功地看到花不棄雙眼變得氙燈一般明亮,舉著那枝水仙花咧著嘴傻笑。他看了花不棄良久,突然發現自己的嘴也沒有閉上,他和花不棄笑得一樣開心。他心頭一動,伸手握住了花不棄的手,認真地說道:“也許,我想認你當妹妹並不僅僅是因為七王爺的緣故。不棄,有你這樣的妹妹,我也很高興。”
莫若菲那張臉散發著無窮的魅力,美得令人窒息。花不棄看著這張臉,幾乎找不到半點兒與山哥相似的地方。她嘿嘿笑了笑,不露痕跡地抽回手,低下頭專心地從籃子裡抽出各種鮮花把玩。背對著莫若菲,她的笑容漸漸收斂,化為頰邊若隱若現的苦澀。
如果她不知道他是山哥,她的心還會如初見他時被他的美貌勾引得怦怦亂跳,還會盼望著他能收了她做丫頭,從此看到他完美無瑕的臉就流口水嗎?
能忘記前世,從頭再來嗎?她想的,但是她做不到。看到莫若菲,她總會想起自己兩世的無依無靠。
花香瀰漫,馬車裡漸漸充斥了馥郁醉人的味道。
莫若菲微笑地望著花不棄,心情如今晨的朝陽般鋪滿了淡淡的溫柔。花不棄貪玩地扎著花束,盤算著自己的未來。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住了。
莫若菲扶花不棄下了馬車,她抬頭一看,只見府門中開,自朱漆大門往外,二級臺階之上,垂手肅立著兩排前來迎接的婢女、小廝。
府門正中高懸一黑色匾額,大書莫府二字。大門之後立著面雪白的石照壁,光潔如月華,擋住了花不棄的視線。
莫若菲對肅立的管家莫伯說道:“她就是我新認的妹子。不棄,莫伯是府中管家,以後有什麼事,知會他一聲即可。”
莫伯看到花不棄眼裡飛快地閃過一縷驚詫之色,頭微垂下,恭敬地說道:“見過小姐。少爺,夫人已在中堂等候。”
莫若菲握住花不棄的手往裡走,微笑道:“別怕,我母親是很慈愛的人。她喜歡唸經誦佛,一定會喜歡你的。”
花不棄嗯了一聲,很乖地跟著他進了府。
繞過照影壁是座寬敞的庭院,青磚鋪地,雪被掃得乾乾淨淨。簷下臺階上擺著數盆山茶,自深綠的葉間吐芳,白色如玉,粉紅嬌俏,大紅鮮豔,紫紅華麗,過於寬敞素潔的庭院頓時有了喜慶之意。
花不棄抬頭看了看,屋頂遍鋪青色琉璃瓦,正脊中心位置豎著只寶瓶。瓶身晶瑩,不知是何物所造。陽光正正地透過寶瓶,她面前的莫府中堂恍若神殿般大放光芒。不用細究,她也知道這些瓦不是普通的窯燒製出來的。
中堂大廳內站滿了人,卻連衣料摩擦之聲也不聞。正中左側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年近四十的夫人,手中拿一串菩提佛珠,穿著紫紅色繡十字花紋罩衣,在腦後梳了個簡單的平髻,用一根白玉騷頭綰住。簡單的裝扮中透出華貴的氣度。
她靜靜地看著花不棄,嘴角漸漸揚起了笑容,道:“這孩子真像她母親,水仙般的可人!”
花不棄眨了眨眼轉過頭問莫若菲:“大哥,這真是你的孃親?不是你的長姊?”
莫若菲失笑地敲了敲她的頭道:“還不去拜見乾孃!”
莫夫人聽到花不棄的話笑得越發高興,在花不棄拜倒的同時起身拉起了她,左右看了看道:“成了莫府的小姐,可不能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小四,把東西拿來。”
她身後的侍女小四捧過一隻楠木妝匣送到花不棄面前。莫夫人笑道:“乾孃給你的見面禮,瞧瞧可還喜歡?”
花不棄打開匣子一看,裡面是一對通透明豔的翡翠玉鐲。她驚呼一聲訥訥道:“多謝乾孃,這鐲子真漂亮,很貴吧?我不敢戴,怕摔碎了!”
莫若菲與莫夫人對視一眼笑了,莫夫人沉聲對四周的婢女、小廝說道:“從此不棄便是府中的小姐,都睜眼看清楚了,若誰敢對她不敬,家法處置!”
四周齊聲響起見過二小姐的聲音。環顧四周,沒有一人敢抬頭正視她。藥靈莊是花不棄見過的最大的人家,如今看到莫府的聲勢,她感慨終於明白了什麼才是世家大族。
“莫伯,你安排二小姐去歇著。憶山,你來內堂,娘還有話與你說。”莫夫人輕輕拍了拍花不棄的手,輕嘆道,“你有你娘一樣美麗的眼睛,安心在莫府住著吧。”
莫夫人吩咐完扶著小四的手緩緩離開。
莫若菲低聲對花不棄說:“別擔心,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有什麼事告訴莫伯一聲。”
莫若菲急走幾步扶住莫夫人的手,母子倆低聲說著話,莫若菲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這溫馨的母子圖讓花不棄心裡一酸。她原諒了莫若菲,他用她當討好王爺的籌碼也很無奈吧?這一世,他有了愛他的母親,有了一大家子親族,肩負著莫府的前程。想到莫若菲隨口吟的詩,花不棄心酸地想,他必定讀了很多書。他和她一樣,都想在全新的環境中重新活一回。只不過,自己不如他命好。
“二小姐,這邊請!”莫伯恭敬地喚回了花不棄的思緒。
花不棄默默地跟著莫伯轉過迴廊又走進一座庭院。迴廊百折幽深,重重院落像九連環一般繁複。走過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她突然想起侯門深似海這句話來,心裡漸漸有了懼意,不知道自己還能否走出這座大得迷宮似的府邸。
經過花園之後,又進了座小巧的庭院。莫伯告訴她,這座凌波館就是她的住處了。
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廂房。院子中間是座小花園,中間有處淺淺的水塘,遍種水仙。引水入院處斜斜長著一株蒼勁的老梅。梅花開了滿樹,飄過陣陣幽香。屋後長著數棵高大的松樹。
莫伯說道:“二小姐喜歡水仙,少爺吩咐下來,新栽種的。”
從進城到莫府一個時辰之內新種的?有錢真好!
院子裡站著四名婢女,小的十五六歲,最年長的二十來歲。她們穿著式樣一致但顏色不同的窄袖小襖,繫著長裙,打扮頗為精幹。莫伯說:“年紀小的是秀春、棠秋和忍冬。年長的是劉家的,你叫她靈姑便可。她是家生奴婢,丈夫是馬房的劉生。靈姑會指導小姐一切禮儀。”
四名婢女聞聲上前見了禮。
靈姑熟絡地扶過花不棄,笑道:“莫伯放心,奴婢定會好生侍候二小姐的。”
晚間,莫若菲過來陪花不棄吃飯,告訴她每日清晨需向莫夫人請安,午飯與晚飯都不必相陪。
花不棄心想,當小姐也是份工作,每天早晨都要上班打考勤。不過,別的時間聽莫若菲的意思是能夠自由安排,花不棄便大著膽子說想逛逛望京城。
莫若菲離開望京有些時日,待處理的事務多,明顯陪不了花不棄。看到她雀躍懇切的神情,莫若菲不忍拒絕,便道:“過些日子吧,等你熟悉了莫府再帶你四處遊玩。”
進莫府的第一個夜晚,花不棄躺在陌生的床上睜著眼睛出神。她失眠了。
木床三面圍合,上面的雕花精緻繁複,層出不窮。亂花漸欲迷人眼,她數了會兒就陷入花海之中,找不到開始的地方,也數不到盡頭。就像短短一月中她經歷的一切,繁華無數卻像鏡花水月夢一場。
她好像真的可以憑著莫府小姐的身份,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心日子了,又好像陷入了迷宮中,看不清前路。枕邊放著裝陶缽的錦盒,打開錦盒,手指輕撫著陶缽粗糙的外壁,花不棄的眼裡透出深思。
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要面對的問題也很多。她的人生需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照莫若菲的說法,七王爺心裡認了她,讓她成為莫府小姐,將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讓她終身有托。但是她願意嗎?願意這一生就這樣照別人的安排過?花不棄輕輕地搖了搖頭,既重生一回,她總想著有些事情還是能自己做主的好。
她穿上衣裳,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外間睡著守夜的忍冬,花不棄悄悄地開門出去,沒有驚動她。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照得水池泛起銀光。花不棄走到老梅旁回頭看了看,老梅正巧倚著塊假山石,擋住了屋裡人的視線。她蹲下輕撫著假山石旁水仙白色的花瓣。這一世住在凌波閣裡的母親像凌波仙子般讓七王爺淪陷,可是她的命也像水仙,在顧影自憐中憂病離世。花不棄恍惚想起與花九生活的那些年,不禁長嘆。
“是興奮還是在擔憂?”聲音輕飄飄地在耳邊響起。她真的是在做夢嗎?
花不棄喃喃回答道:“我就成小姐了?”
那個聲音淡淡地問道:“你是在疑惑為什麼沒有成郡主嗎?”
不是在做夢!花不棄愣住,看到水中現出一個身影。她驀然抬頭,老梅上屈腿坐著一個黑衣人,披著件黑色的斗篷,黑巾覆面,露出雙噙著譏諷與冷意的眼眸。
她指著他,剛要張嘴,卻見他用手指在空中虛畫幾筆勾勒出蓮瓣形狀,輕聲道:“莫要吵醒了屋裡的人。”
花不棄興奮地點點頭。
蓮衣客似笑了笑說道:“閉眼。”
她依言閉眼,一陣寒風拂過,身體已飛了起來。花不棄哪肯真的聽話閉眼,她睜開條眼縫好奇地偷看。
蓮衣客攬著她的腰,足尖輕點,直奔凌波館屋後的松林而去。他的臉藏在黑巾中,只露出英挺的眉毛與一雙警惕的眼睛。
花不棄是多麼好奇黑巾之下他的模樣。她悄悄地伸手想扯下他的面巾,誰知身體驀然橫斜,被他夾腰提了起來,蓮衣客腳步未停,輕笑道:“狡猾的丫頭。看了我的臉,我就不來找你了。”
花不棄沮喪地放棄了打算,猜測著他的年紀。蓮衣客的聲音像風,隔著這麼近的距離也像是一股風颳過,飄飄忽忽聽不真切。他的胳膊很有力,夾著她像夾本書似的輕鬆。聽他的語氣,他應該很年輕。他為何說他認識她的母親呢?
思索間,蓮衣客已停了下來。他在松林中找了棵高大的枝杈放她坐好,離了她三尺,靠在了樹幹上。樹很高,花不棄害怕地抱緊了身邊的樹枝。松林間積著的雪簌簌落下,有一團落進她的脖子,涼得她打了個寒戰。
“很好,還能忍著沒有叫出聲來。”轉瞬間,蓮衣客已靠近了她,解下斗篷圍在了她身上。他的輕功很好,半點兒雪也沒有抖落。
他為她系披風帶子時,花不棄好奇地看著他的手。莫若菲的手瑩白如玉,一看就知道是養尊處優的少爺。蓮衣客的尾指和山哥的習慣相同,蓄有長長的指甲,戴著翡翠戒指,有分妖嬈的美;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乾淨,指甲末端呈半月形的粉白色,看上去很舒服。花不棄緊盯著他的手,牢牢地記住了這雙手。
蓮衣客輕躍而回,與花不棄隔了兩尺的距離坐著。他抬頭望向遠方,月華灑落,他露在外面的眉眼靜謐如夜。
花不棄小聲地問他:“你帶我來這裡是為了可以好好說話嗎?”
他想對她說什麼呢?從樹縫之間隱約能看到凌波館,還能看到莫府重重的院落與屋簷。花不棄往後看,在淡淡的月光與白雪的映照下,身後的樹木藏在陰影之中。“你坐在我對面是想看到我身後的樹林有沒有異樣,對嗎?”
蓮衣客轉過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花不棄的敏銳讓他有些吃驚。他突然想起她被關在柴房時顯露出的機敏,看來她從來都不笨。他靜靜地說道:“我只是在想,你不進王府我看不到好戲,是不是該現在殺了你。”
花不棄毫無懼意,笑著說:“剛才在院子裡你就能殺了我,何必等到現在?”
蓮衣客看了她良久,身體懶散地靠著樹幹。他從懷裡摸出一壺酒,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道:“你一直都這麼樂觀?如果被賣到青樓或是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而不是被家大業大的莫府認作義女呢?”
被賣到青樓?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和賣給山區的傻子比,哪個更慘?花不棄沉默了會兒說:“被客人玩弄死,被糟老頭子作踐死。大不了一死罷了,都是一世的命。”
花不棄全身罩在黑色的披風裡,臉有一半露在光影中,另一半藏於陰暗中。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雪花飄進了蓮衣客的心裡,只一點沁涼卻讓他難受不已。他緩緩說道:“沒有進王府做高高在上的郡主,你失望嗎?對你父王失望嗎?”
花不棄脫口而出道:“不!”
“為什麼?莫夫人的義女、莫公子的義妹難道比得上堂堂正正的郡主?在莫府是寄人籬下,回王府是自己的家。娶妻取門楣,莫府再有錢,也是商賈之流。”
花不棄笑了笑道:“在莫府也許能平安一世,回王府沒準哪天就被整得丟了性命。不棄自小被乞丐養活,當丫頭長大,能有今日莫府小姐的境遇,不敢太過貪心。王爺的女兒也好,莫府認的小姐也罷,活著最好。”
“七王爺的骨血,為什麼不能去貪心想要多一點兒?”
花不棄話鋒一轉道:“你為何這麼關心我?你是我母親的什麼人?你說過你認識她,她是什麼樣的女人?”
她不想回答蓮衣客,蓮衣客也不願回答她。他指著前方說道:“真美!”
花不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空澄淨,不見半絲雲彩,一輪圓月浮在空中,明亮如鏡。不遠處綴著顆閃亮的星星。樹影、房舍如畫。
蓮衣客仰望皓月,輕聲問道:“你是極聰明的女孩子。你這一生也許就像這樣的月色,會安寧和美地過下去。你很開心是嗎?不用去討飯,不用當丫頭看人眼色,不用擔心將來嫁個不好的男子。”
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幸福嗎,吃好喝好嫁個好男人?花不棄微笑著想,不,她重活一世,並不想這樣過下去。
她斂了笑容發出幽幽的嘆氣聲,“這麼美的景,可惜你說過幾回了,你想殺我。沒準哪天你就下手了,還提什麼安寧和美地過一生。多活一日是一日,能開心一日算一日吧。”
花不棄弄不清蓮衣客的來意,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她的經歷讓她從來不敢去輕易相信別人,再和諧的時刻,她也保持著內心的警惕。她不想隨隨便便就死掉。
蓮衣客轉過頭,看到了她明亮的雙眼裡的擔心與不安。想起柴房之中她逗弄劍聲,他忍不住笑了,“殺你對我有什麼好處?你若是江湖中的大魔頭,我還有除暴安良的俠義心腸。可你僅是一個十三歲的棄兒,殺一個可憐之人我不屑為之。”
是啊,她是連對方想殺都不屑的人。他不屑殺她本是件高興的事,但這種不屑深深刺痛了她。花不棄驕傲地說道:“我不可憐!我不當莫府小姐也同樣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為我想當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討好七王爺,七王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並沒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們當的小姐,每個月是拿了三十兩銀子酬勞的!如果莫公子不需要我了,七王爺也不需要了,我隨時能不當這個小姐!你既然改了主意不殺我了,而且又不肯告訴我來看我的原因,也不肯告訴我母親的消息,那我想我和你也沒有再見的必要了。大俠,咱們各走各的路吧!能送我下樹嗎?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她倔犟地看著他,眼神在陰影中像狼一樣倨傲。蓮衣客失神地笑了,“真是頭小狼崽兒。沒想到你母親那麼柔美的女子能生下你這樣的女兒。”
他說完起身躍起,攬過花不棄的腰輕飄飄地下了樹,順著原路將她送回了院子。
花不棄解下披風遞給他,微笑道:“作為對雞腿的謝禮:這披風裡子若是白色,更能隱藏痕跡。”
蓮衣客忍俊不禁,接過披風抖散開。花不棄吃驚地看到他從頭到腳已裹在一片純白色中。她的臉漸漸漲得通紅,尷尬得無地自容。
“作為對你的建議的謝禮:莫府不見得比王府平安,小心為上。”蓮衣客輕笑著離開,像雪花瞬間落在雪原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花不棄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出了神,眼裡湧出渴望來。她若是有這麼好的武功多好,那樣的話,她就能像雪隨意地飛出府去,能讓自己不受人控制擺佈。
夜深寒重,她不知在院子裡站了多久,直到聽到雞鳴聲才發現自己手足都凍僵了。花不棄撫上脖子,摸索著銅錢上蓮花的刻痕輕聲說:“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是誰。”
這樣的夜裡,莫府無法睡眠的人不止花不棄一個。
內院深處的小佛堂裡紅燭輕搖,紅燭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
年近四旬,莫夫人的肌膚依然白皙柔嫩,寬袍下的身子沒有半點兒發福的跡象。但是她自己知道,自己眼睛裡透出的神色再不單純天真。
“出賣女人年齡的不是肌膚,不是身段,是眼睛!”莫夫人說到眼睛二字時,牙咬得緊了,竟像是從牙縫中擠磨出來的。
一旁垂手而立的莫伯眼中泛起心疼與憐意。他輕聲說:“夫人並不老,容貌猶似十年前。”
莫夫人閉眼長嘆,“英叔,憶山十八歲了,兒大一天母老一日。我怎麼可能還是你心中一直不老的雲家大小姐呢?”
莫伯恭敬地回道:“在老奴心中,夫人永遠是飛雲堡最可愛最美的小姐。”
供桌之上玉雕的觀音寶蓮端莊,十年如一日噙著淺笑望著她,似在對她說,紅顏不過是皮相而已。她怔怔地撫摸著自己的臉,看了看身上褐色的寬袍,譏諷地說道:“我已經穿不得鵝黃粉紅的衣裙,我已經梳不得流雲長髻。我還會是那個在春日披著薄薄春衫躲在草原上嚼花朵的可愛小姐嗎?不,我不美了。我只是個吃齋唸佛的老太婆而已!”
莫夫人走近了供桌,緩緩點燃線香敬在香爐中。青煙嫋嫋,佛堂內安靜無聲。莫夫人突然大叫一聲,揚手將供桌上的香爐供品掃落,轉過身,已淚流滿面。
“為什麼她要進我莫府?為什麼她還要成為我的義女?!英叔,我心裡好恨!”
手裡的菩提佛珠被長年撫摸,顆顆泛出光來。莫夫人將那些圓潤的珠子在掌心捏緊了,硬硬地抵在掌心,像鞋子裡落進了小石頭,每走一步都難受得要命。她真恨不得有金剛指力,能把它們捏成齏粉才叫痛快。佛珠與塗著紅紅蔻丹的指甲較著勁,菩提佛珠突然斷裂,渾圓的褐色木珠彈落在光滑如鏡的青石磚上,震動著她的心。
莫伯嘆了口氣,俯身拾起一顆菩提珠放在她手心,慢慢地合攏。他輕聲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憶山俊美能幹,孝心可嘉,能享兒孫福的終是夫人!”
“活著的是我又如何?!”莫夫人尖叫著後退了兩步,軟軟地靠著供桌,淚如泉湧,“讓我怎麼受得了她?她的眼睛與那賤人一模一樣!我是飛雲堡最美的小姐,我生的兒子自小就是神童。這些都抵不過她勾去百行魂魄的眼睛!我那時才知道,連憶山的名字都是因為那個賤人而取!哈,他居然還說憶山漂亮得如若三月芳菲,所以取名若菲。”
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如此刻骨銘心,讓她一想起胸口就痛楚得連呼吸都難受。她看不夠兒子漂亮如仙童的臉,笑說天下女子也美不過他。可是,那一天莫若菲卻說,紅樹莊裡有位他絕對比不過的漂亮女子。
她來自塞外,婚後喜歡紅樹莊秋染黃櫨的大氣之美。薛菲逃婚來了望京,紅樹莊就砍了黃櫨遍種百花,只為博薛菲回眸一笑。
莫夫人偷偷跑去紅樹莊。薛菲坐在一樹櫻花下看書,粉紅的花瓣如雨飄落,輕薄的蔥綠衫子像霧一般籠罩著那個水蔥般的柔美女子。薛菲拈起書頁上的花瓣纖指輕彈,抬頭間,雙眸像閃爍著金色陽光的湖水,想讓人溺斃在其中。
莫夫人痴痴地看著薛菲,不經意又看到了自己的夫君莫百行。他怔立地站在迴廊下,英俊的臉上漾著微微的淺笑。莫百行站了多久,她便在遠處看了他多久。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入神,叫她五臟六腑都燒起一團火來,內心枯黑一片。
嫉妒若狂,心傷欲死,都不及莫百行跪地求她的那一刻。他,堂堂莫府家主,掌控天下錢莊的主人,竟輕而易舉地跪在她面前!
那年江南富商決意取代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掀起擠兌風潮,他不遠千里來到邊塞求飛雲堡相助。
他沒有向氣勢逼人的北方霸主軟過膝蓋,長身玉立站在龍虎廳中侃侃而談。雲老夫人定下了這門親。飛雲堡自有規矩,是他飛馬奪紅,擊退了求親的人。是他親口向父親承諾,一生一世對她好,絕不娶妾。他這才贏得了她的心,讓她以為嫁給他不僅僅是飛雲堡與望京莫府聯姻,讓她把千里之外的望京城莫府當成了能得到終身幸福的家。
一切都在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結束了。
她以為通風報信讓那賤人離了望京嫁了人便能斬斷他的綺念。可莫百行竟然告訴她,他只後悔求了她。從此他再也沒有踏進她的房門半步!她讓莫伯暗中遣人滅了薛菲全家,她要薛菲嚐嚐什麼叫錐心後悔之痛。
很好,薛菲嫁人後不過一年便死了。她對莫百行百般溫柔,千般體貼,她甚至忍耐他畫下薛菲的小像日夜瞧著。
可是他呢?他相思成疾不肯服藥,連活的心思都沒有了,生生丟下了她和十歲的憶山!他在棺木中都只想帶走那幅小像。
莫夫人喃喃道:“英叔,他心裡從來都只有那個賤人!他走得瀟灑,走得高興,卻不曾想過留下我寡婦少兒被莫氏族人慾奪家財苦苦相逼。若不是憶山爭氣,若不是飛雲堡派人相助,我還能盼到得享兒孫之福?英叔,你叫我看開,叫我放下,可我現在每天都要看到這個小賤人的眼睛,你叫我如何看開,如何放下?!”
紅燭應聲爆出一朵燈花,心裡的七絃琴扯斷了弦,只能彈出悲傷憤怒與心酸。莫夫人淚痕未乾,眼神漸漸凌厲起來。她果斷地從抽屜裡拿出一瓶藥來放在莫伯面前。
“老奴都明白的。”莫伯嘆了口氣道。
他看到花不棄時就知道,莫府平靜了十三年後,風波又起。那孩子長得並不美,相貌還沒有遺傳到薛菲三分,但眼睛卻像了個十足。
“大堂之上夫人連半分端倪都不露,如今為何不想顧全大局要了她的命呢?少爺帶她回府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留著她,七王爺從此也忌憚莫府三分。夫人應該明白箇中緣由。這也是我勸你的原因。”
佛堂內炭火燒得紅旺。莫夫人輕聲笑了起來,寒意森森,“莫府勢必要向七王爺有個交代,我當然不會讓七王爺遷怒莫府。這藥不會讓她立即死。我已恨了十來年,當然等得起三五年。四年後,她嫁出去便與我莫府無關,我要她像她那勾引有婦之夫的母親一樣,嫁人後死得悄無聲息。”
莫伯接過藥瓶長嘆道:“難為夫人了,要顧全大局,勢必如此。需要讓少爺知曉嗎?”
“不必了。憶山在天門關會不顧性命去救她,就說明憶山下不了狠心。雖說花不棄是討好七王爺的棋子,但憶山還年輕,保不準會心軟。我也不想讓他壞了事。這丫頭身世可憐,只怪她長了一雙那樣的眼睛。”十三年後,莫夫人再下狠心,心神俱疲。她軟軟地跪倒在蓮臺觀音面前,閉上了雙目。
莫伯輕手躡腳地退出,關好了佛堂的門。
明月東移,雪地寂靜。四更天了,偌大的莫府漸漸有了早起的人聲。十三年前薛家滿門死於大火,那個場景他至今不忘。他是老了嗎,竟再無從前的狠辣心性,竟然對一個小丫頭起了絲惻隱。
寒風掠過,莫伯打了個寒戰,手握緊了藥瓶。斬草不除根,難道讓花不棄知曉秘密,藉助七王爺毀了莫家?他深吸口氣,放好藥瓶,負著雙手從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