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說 > 《將軍媚》在線閱讀 > 第1——10章

第1——10章

    第一章錦綃羅帳

    我是被透骨的絲線涼意凍醒的。

    一睜眼,就看見了縷空雕花的木櫃的櫃角,側頭望去,遠處滴珠珠簾下端有一個傾倒的薄胎薄瓷的酒樽,珠簾隨風而動,滴珠掃在酒樽之上,輕脆作響。

    珠簾下望過去,錦被一角垂了下來,與黃楊木地板相接,

    順手摸了摸,觸手冰涼,才發現,原來自己睡在地板上。

    又朝身上望過去,鬆了一口氣:晚宴之時身上穿著的紅綃羅裙完好無損。

    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我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酒能驅寒,先撈瓶酒飲飲。

    爬了起來,我便想走過去拿起那樽酒。

    才掀珠簾,卻被滿屋的柔靡嚇了一跳。

    同一張床上,並排躺著的三人,林美人和孫美人一左一右地擁著寧王睡著了,靠床邊的,是林美人,她臉上尤帶了春xiao之後的紅潤,一條潔白如玉的胳膊壓在繡有九華葡萄的錦被之上,而頭卻枕在寧王的臂上,而另一邊,則是容顏秀美的孫美人,滿頭的黑髮散在寧王小麥色裸露的胸膛之上,往上望去,我瞧見了寧王如石雕般深隧的臉龐,輕皺的眉頭,微閉眼眸上投下來的濃濃眼影,忙轉過眼去,倏地腦裡邊回想起昨晚他們三人的顛倒荒唐,我臉皮算厚的,也不由發燒。

    如此一來,五官倏地靈敏了起來,鼻子便聞到了滿屋的酒香,卻是千金難求的琥珀玉的香味。

    想要仔細想想,卻發現自己腦裡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為何躺在地板上,但昨晚他們三人的旖ni景象卻如此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中。

    來府之前,我便知道寧王荒唐,卻沒曾想他會荒唐成如此情狀,昨晚的他,哪裡像一個百戰沙場的大將軍,只不過一位沉迷女色之中的紈絝子弟罷了。

    我暗暗擔憂,我是不是選錯了?

    先還是撈了酒瓶喝兩口再說。

    看著遠處傾倒的酒瓶,想想裡面應該還剩了幾滴,便惦了腳尖走過去,聽得一聲脆響,卻發現原來自己踢到了倒在地上的酒杯,腦內的記憶彷彿被這一聲脆響打開,我倏地想起昨晚,寧王微燻著雙目,將整瓶的酒灌入我的喉中,胸肺之間還殘留著烈酒入喉的辛辣昏玄,可所有的記憶,此時便剎然而止。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敲了敲頭,別的沒想起,小七兒的話倒想了起來……

    他告訴過我,你的頭部受了重擊,略一受創,便會發生短暫失憶,但你這個人是個牛筋脾氣,固執難搞,連記憶都是,常人那失去的記憶失了便失了,你卻不同,隔不了多久,那失憶的部分便會重閃了回來,又擔憂道:你去青樓,如略不小心,撞了一下頭,卻忘了自己去幹什麼的,也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被人拉入了錦繡羅帳,重要的是,以你心理,必對自己的異性魅力有多大很好奇,想趁機試試,如惹得身邊人渾身是火之機,剛要入巷之時,忽然間記憶瞬間又全回來了……他很憂鬱地道:我很怕你因這樣被人撓死。

    我將茶蓋在茶杯邊緣磕了磕,斯斯文文地回道:“在你眼裡,我竟蠢得如此驚天地,泣鬼神?”

    他道:“這可難說,你忘了人家堵在門口罵你薄情負義的事了?”

    我無語。

    他的擔憂不大多見,我很感動。

    小七兒是我的鄰居,是悶葫蘆,那是對別人,對我,經常滔滔不絕,語出驚言。

    還未等我憶起,錦緞暗移,羅綺暗香,三人相繼起身,帶來滿屋的香味與依噥。

    我不敢抬頭,略垂了頭在床邊候著,看著那酒瓶被三人的腳掃來掃去,終被林美人輕鬆地拾起,擱在了妝臺之上,看到她的手勢,那酒瓶顯是空了。

    衣衫與裸露的皮膚互相磨擦的聲音很暖昧,林美人與孫美人聲音的嬌聲很糯軟:“王爺,可要先飲杯茶?”“王爺,妾給您拿條毛巾……”

    她們的聲音與平日裡的輕脆不同,讓人一聽,便想起昨夜屋子裡那春意無限,便覺滿目的亂花狂絮……

    晨早的陽光透過窗欞照了進來,把窗前插著的一束木槿花照得煌煌而光,我知道無論我記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總之不是好事,便垂頭悄悄地避到一邊,想趁他們不注意,默無聲息地避去門去。

    可門只有一道,除非我隱身,才有可能在三人的眼皮下溜走。

    為免觸犯眾怒,引起寧王怒上加怒,我只有儘量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以求讓他們視而不見。

    直至此時,侍候的侍女這才在門外敲門,輕聲唱諾:“王爺,奴婢們進來侍候您梳洗。”

    寧王低低沉沉的聲音終響起:“不用了,有兩位愛妾侍候,足夠了。”

    他完全沒有提到我,彷彿已然忘卻,昨晚他指定陪宿的,是他三位愛妾,我知道,昨晚肯定有什麼事發生了,觸怒了他,可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一段空白的記憶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暗暗後悔,既下定了捨棄一切的決心,怎地還會拖沓個不休,這可不是我的性格!

    既記不起來了,我便不想去想它,先回想眼前,我的衣裝整齊,看來,寧王對一個昏過去的人興趣不大,倒省了小七給我備下的藥丸了。

    在來的時候,小七備給了我一些稀奇古怪有特殊用途的藥丸,其中一味,便是能讓人產生旖ni幻覺的,記得他解釋這藥丸的用途之時,臉色平靜,目光卻有些不敢望我,以我和他相處的經驗,這小子害羞了,但以他跟我相處的經驗,既便他害羞了,也不敢表現出害羞的模樣,因為,我喜歡用各種手段讓他惱羞成怒,所以,我有時懷疑,他的棺材臉是不是我鍛煉出來的?扯多了,回到原題,這味藥,專門針對欲行好事的男女的,如果讓男人吃了,便會讓那男人產生已將女人辦了的假象,對身體無害,身負任何武功都無法抵擋,可幻境終是幻境,對同一個人只能使用三次,第四次身體就有了抵抗能力,對此,我很憂鬱,對小七道:“那第四次還不是一樣要……”

    小七淡淡地望了我一眼:“如若到需要使用第四次的地步,那你也不必去了。”

    他對我的能力很有信心,我甚感激,後一想,也有可能他對我的女性魅力有些懷疑,人家來了三次,便厭了,第四次便不來了。

    失去的記憶還沒有閃回來,又想,小七考慮到了很多種情況,卻沒有考慮到這一種,寧王天賦異稟,一下子想要辦倒三個,那藥丸效力雖大,也不可能讓男人產生如此幻境,再說了,如產生了這樣的幻境,有其餘兩個美人在,恐也會穿幫?所以,我才一著急就嚇得昏倒了?想想不可能,以我斷了一條腿,被群狼包圍,聞到狼嘴裡的腥味兒了,還能想著它們先吃我胳膊呢還是我的手的粗大神經,‘嚇昏倒’這事兒基本不可能存在,那只有可能撞昏了?

    如此一想,腦袋開始隱隱而痛。

    他們三人在一旁喁喁細語,夾雜著柔軟的衣料在皮膚上滑過的聲音,如春鶯呢喃,聲音沾滯,帶起濃濃春意,沒有人記起我還站在床邊,就彷彿屋子裡沒了我這個人,這讓我反倒鬆了一口氣,正好背後是雕花木床的圍欄,腳有些站得痠軟了,便倚在上面靠了靠。

    想一想自己昨天到底做了什麼,讓寧王氣得當我透明?惹得此府之中能掌握生死大權的人生氣,可不是我的初衷。

    房門終吱呀一聲打開了,陽光瀉進了屋內,也照在我的腳邊,冥思苦想之間,我聽到寧王出門的聲音,和著輕鎧薄甲的侍衛們劍佩相擊的聲音漸行漸遠,我鬆了一口氣,不管我怎麼觸怒了他,他終沒有降罪下來,與以前許多的姬妾相比,我總算逃過了一劫。

    而且衣裝整齊地逃過一劫。

    林美人和孫美人各得了寧王不少賞賜,我自是沒有的,兩人不理我,我只有臉無表情地跟隨在兩人身後,向所住的小院走了過去,終行至無人之處,孫美人才停下了腳步,轉頭對我,冷冷地道:“花凝昔,你可別連罪了我們。”

    我愕然抬頭,望著她如嬌花一般的臉:“我做了什麼事會連罪你們?”

    林美人道:“你裝模作樣的本領倒真是高人一籌!”

    “哼,在寧王身邊侍候的每一個人都想獲寧王的青睞,手段自是層出不窮,但我們告訴你,你獨個兒對著王爺的時候,隨便你怎麼折騰都成,可別拉我們下水……”

    孫美人一頓快言快語,把我說得逾加糊塗,但我實在不知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由道:“昨晚,我醉得糊塗了……並非……”

    林美人淡淡地道:“不管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總之,以後你別牽連我們。”

    我張口結舌,宿醉後的頭便隱隱作痛,我唯道:“兩位姐姐,我實不是有意的。”

    孫美人嘲諷地望了我一眼:“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就這麼大膽了,如果有意,那還得了,豈不是拿了酒瓶子當頭向王爺頭上砸了下去?”

    她的話,如五雷轟頂,讓我的腦如電光閃過,閃回來的失去記憶倏地全擠入腦中:醉酣之中的寧王臉上帶了淺笑,左手攬住我的肩膀,右手卻將酒灌入我的喉中,酒液滑入脖子的感覺仿如冰蛇入頸,捏在我肩上的手仿若鐵鉗,他醉眼之中卻滿是靡靡迷亂。

    卻不知怎麼地,我卻一把奪過了酒瓶,自己喝了入嘴,電光閃石之間,卻把剩下的琥珀玉,全潑在了他的臉上,身上。

    我竦然地望見:他愕然而震怒的臉放大進我的眼簾,澄黃的酒滴懸掛在他的眉間,眼睫,他的手不自主的扶在空空如也的腰間,平日裡,那裡掛著的是名劍龍淵,那柄劍,曾毫不猶豫地斬下入侵異族的頭顱,使白骨紛如血,使異族之人一聽夏候商之名便聞風喪膽。

    他是本朝的戰神,龍淵劍上早浸滿了鮮血,如今雖緩袍輕綬,但是,既使飲得醉了,偶爾也會醉眼如刀,讓人望而生畏。

    若是有劍,我想,無論面前是誰,他確是要拔劍而斬的,人生無常,總有幸運的時候,我慶幸地想,幸好,那種特殊的時候,是個男人身上都不會帶劍。

    離開了他的戰場,他有多少天沒有帶劍了?

    他握劍的手是否還穩定如昔?

    卻聽孫美人冷冷地道:“只可憐了你身邊的人。”

    紛擾雜亂的情景全擠入了我的腦中,他一把推dao了我,我的頭磕在冰冷的紅木矮塌之上。

    那一瞬間,我全忘了裝扮的矜持與文靜,再加上被酒意一衝,就冷冷地抬頭望他。

    心中怎會有一絲害怕?

    他的手本指住了我,嘴裡喚著:“來人,將這個……”可話未出口,他望了一眼我,眼眸升起濃霧,神情也恍忽起來,趕來的下人站在門邊,本準備動手了,卻得不到下一步的指示,惶然失措左右觀望。

    那個時候,被滿屋的酒氣薰染,我竟然還用手指沾了一點腮邊的酒液,放在嘴裡淺淺品嚐,就像多年前鮮血披面,手染血跡之時。

    那時情景瀝瀝在目,讓我後悔未及,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小七兒不是告訴過我,既使失憶,我也慣會順應時勢嗎?

    我只記得他的神情更加恍惚,一擺手道:“退下吧。”

    下人們怔了半天,這才悄無聲息地退了。

    他腳步有些踉蹌,又望了我一眼,也不知怎地,眼裡露出惱恨之色,一揮袖,便推dao了門邊的衣架,架上掛著的錦綃綾羅輕然落地。

    再後來,便是他攬了兩名美人上塌,我聽得清楚,衣帛碎裂的聲音如長空箭鳴,噥喃軟語,銷魂呻吟,起起伏伏,沒有人理我,也沒有叫我起身。

    這情景雖然香豔誘人,可看不見,光聽得清,就失了少許香豔的味道,再加上,他們時間持續太長,再香豔的聲音,我也有些厭煩了,所以,我就靠著床榻睡著了。

    睡得正香,肩上一痛,被人踢了一腳,一睜開眼,我還看清了腳底千層鞋底的木槿花紋,踢我的腳縮了回去,是寧王的。

    他臉上還是冷冷的,見了我,道:“你怎的還在這裡?”

    我心想我不在這裡能去哪裡?

    忙趴在地上請罪,微抬起頭,剛想說話,卻見他身穿金翠錦羅,半敞著前胸,那暗金之色襯著健壯的麥色肌膚,一片胸膛之上隱有胭脂紅印,祼露的肌膚下血管起伏,春意剎時滿園。

    其實我也見過男子身體的,可這半裸未裸的望在眼裡實在最是致命,更何況上面還有胭脂紅印……我也會聯想的……

    我心一跳,忙伏低了頭,不敢再望,嘴裡喃喃兩句,卻不知說了什麼。

    繡有華章的明黃薄底軟靴忽在我面前停住了,眼角掃過之處,我看見金翠錦羅衣襬悄然接地,他蹲在了我的面前,帶有脂粉香味的手指捏著我的下巴讓我抬起頭來,他打量我良久,才鬆開了捏住我下巴的手指,那一瞬間,有些迷惑,有些恍惚,可眼神忽然間卻清明瞭,喃喃道:“本王怎會弄錯?”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感覺他喜怒無常,情緒變幻莫測,加之瞭解他以前的行事手段,更感覺站在我身前的身影,高大得如泰山壓頂,我才感覺害怕起來。

    不為別的,只因為,我不能出師未傑。

    “王爺,賤妾知錯了,求王爺饒了賤妾這次……”

    我放軟了身子,伏在地上,聲音顫顫,卻聽見他似吁了一口氣,聲音意興闌珊起來:“過來,侍候本王。”

    我陡地一驚,心想還是來了嗎?

    前邊都兩位了,還沒把他精力耗完?

    卻忙從地上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沒有酒意撐著,只覺站在他的身邊,都仿有無形壓力,和體形高大的他相比,我不過到他胸前而已,才走至他的身前,便被他一把拉了入懷,鼻染撞上了他如絨布包裹的堅硬前胸,微微有些痛,我沒有掙扎,小七兒說過,知道你最美的時候是什麼姿態嗎?半仰頭的時候,此時,臉上皮膚繃得緊緊的,眼眸被光一照,帶了幾分盈盈水意,如臉上帶笑,便尤有幾分討好,讓人見了想喂點兒食給你。記得當時我反駁道:什麼討好?不是我見猶憐嗎?他呲了一聲,沒理我。

    所以,我便半仰頭低喚了一聲:“王爺……”

    他的手放上了我的腰間,卻良久沒有動作,我聞得他的鼻息之聲在頭頂清清淺淺,聽到他胸膛如鼓般的穩定跳動,嗅到他身上沾染的冷蝶凝香胭脂的味道,我忍了心中的不適,只依偎著他,等待他進一步的動作。

    開始煩惱,這藥丸扔還是不扔進他的嘴裡,怎麼扔進他嘴裡?

    綾綃帳被風吹起,浮雕螭龍的架子床上,兩位美人慵懶而臥,可瞧見白臂襯在錦被之上,仿如象牙雕就。

    他的臉緩緩靠近我,卻是一頓,眼眸之中如有煙聚雲繞,道:“什麼味道?”

    我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心想自己來之前,和兩位美人一樣已然沐浴過了,用花瓣泡澡都泡了半晌,一樣的胭脂水粉,哪有什麼味道?

    既使有味,也被小七兒每天準備的湯藥去得乾乾淨淨。

    他卻已然鬆開了我,後退幾步,仿若我身上有隱然之味,讓他極為厭惡,我一驚,抬起頭來望著他,他卻再不望我,揮手道:“來人,領了花美人去。”

    早有貼身侍女香蕊從屏風外轉了進來,扶住了我。

    撞上木塌的頭隱隱作痛,我感覺頭一陣昏眩,卻不知哪裡得罪了他,朝他愕然而望,他卻步向架子床,早有林美人孫美人勉強起身,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依靠在他的身上,呢喃軟語:“王爺……”

    他哈哈一笑,便左手一位,右手一個,攬住了,淺笑的嘴唇便湊上了其中一人的脖頸。

    香蕊暗暗握了我的手,見我手指冰冷,便半蹲了下地,想從跌在地上的衣服之中拿了一件來,披在我的身上,香蕊本有自己的心思,今日陪我出來,穿了一件粉紅裹胸的長裙,微一彎腰,便見胸前春guang乍洩,蹲下之時,身軀纖柔婉轉,粉色裙襬悄然接地,竟有莫名美態,果吸引了寧王的目光。

    我心想,如果她能成功,或能減少寧王怒氣,便也由得她了。

    果然,她的纖指剛貼近了衣裳,便聽寧王道:“你留下吧。”

    香蕊緩緩站起身來,將上衣披在我的身上,向我彎腰拂了拂,眼中得意之色一閃而過,向寧王走了過去。

    我便躬身垂頭向門外走去。

    卻聽身後一聲嬌笑,悄悄回頭,便見寧王順手拿了枕邊一縷紫色錦羅長紗,內力到處,順手一捲,長紗飄舞,便把香蕊轉了入懷。

    他淺淺而笑,眼波仿如黑色曜石,發出淡淡柔光,秀眉入鬢,嘴角微揚,深情款款,襯著半裸的胸膛,既便是我,只那一瞥,心也不由一跳……妖孽啊,禍水啊。

    而香蕊,則眼波如春水般流轉,淺笑著被他擁了入懷。

    我只覺滿眼金翠暗綠,一派柔媚靡華。

    我忙轉了頭,向屏風處轉了過去,合什慶幸,香蕊能彌補了我的過錯。

    卻哪知道,才不過行了兩步,卻聽身後嬌笑變成了慘叫:“王爺,為什麼?”

    我猛地回頭,卻見剛才還柔媚萬端的香蕊被他推了落地,渾身癱軟如綿,身上尤卷著淺紅柔紗,臉孔卻是冰冷蒼白,全身仿無一絲力氣。

    剛剛還淺淺笑著的寧王一瞬間卻目光如利,冷冷地望著地上癱軟的香蕊。

    我一驚,忙跪下了,不愧為寧王,他發現了?

    她的媚術,對他竟不起絲毫作用?為免寧王起疑,香蕊所學為塞外不知名小國失傳多年技藝,料想天國無人認識,可沒曾想,寧王卻還是知道,他所學的武技,果然博雜。

    既便調查得清楚細緻,他依然有我不知道的,別人於我,彷彿一面鏡子,既照得見人影了,便可知其深淺,可他,卻如一彎深潭,雖看得清裡面的倒影,卻是深不見底,總讓人摸不清,猜不透。

    但我知道,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會受女色所惑,女子,只不過是他遮擋面目的工具而已……

    我心中不由升起淡淡憂鬱,小七兒說過,你喜走獨木橋,特別是懸於高空,危險萬狀那一種。我尤記得他一邊收拾桌上的刀剪,用乾淨的紗布逐一擦拭得雪亮,一邊臉上表情漠然地道:既然你喜走,途中無伴,未免孤寂,那我便陪你。

    自己所走的這一步,看來兇險無比,不過尚好,我的準備到底充分,絕不會落入香蕊的境地。

    因為,我不識武技。

    第二章美人之命

    我太陽穴的筋突突地跳著,剛剛撞到的後腦更是隱隱作痛,香蕊是我房裡的侍婢,可不知他會不會利用如此良機?

    “花美人,你身邊的人,倒真是出奇制勝,尤勝於你。”他隨手拿起床邊花茶,飲了一口。

    我忙伏了在地:“王爺,她不過一時糊塗,被王爺風采所惑,便生了別樣心思。”

    我絕口不提香蕊識得媚術之時,只道她不顧寧王心思,湊了上前,我臉上全是惶急恐慌,只盼能躲過他的怒火,林美人和花美人顯不知情,但我們幾個皆是太子府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們見如此,也唯有跪下求情。

    他冷冷一笑,拍了拍手,便有內侍進門,將香蕊提了出去,她並不掙扎,臉上現了絕望之色,我一見,更是心驚,她的手足,像是俱被用綿勁折斷,我便知道,香蕊恐是活不成了。

    來送來寧王府的前一天,太子召集了我們,我尚記得他神情倦怠地倚在榻上,手持一個酒杯,懶懶地飲了一口,才道:“本王這名皇弟,本王也摸不清他的喜好,你們入府,自當小心謹慎,入得府門,便是他的人了,自當竭力侍候,不求無功,但求無過……”

    那時,我們便早已知道,太子殿下前前後後送了十來位美人給他,但留在府中的,不過兩位,其餘的,有的輾轉被送給他人,有的死得合情合理,讓太子興師問罪都找不到藉口。

    這些話,是太子當著我們三人的面說的,私底下,他卻再召見了我一次,這一次,他沒有飲酒,負手而站,神色冷俊:“你是小築裡成績最好的,別的,我就不多說了,以你的聰明,當可完成任務,這是治你寒症的藥物,一個月叫媚蕊來取一次,她是我最好的殺手,自會竭力幫你。”

    我垂首跪下:“喏。”

    暗沉繡金的身影在暗室之中被燈火一映,隱隱散發暗光,戴著騰龍玉扳指的手伸到我的面前,將我扶了起身。

    他輕嘆一聲:“本王這皇弟,不比他人,心思縝密,這麼多年了,連本王都摸不清他的底細,你當好自為之。”

    我聲音之中略帶了顫意:“如不是太子譴醫搭救,妾身身處偏遠西疆,無藥無醫,早就已是一名死人,妾身自當竭盡全力。”

    他這才回頭望我,眼裡露出不捨:“凝昔,我記得你在雪中獨自而行的樣子,那樣的單薄,飄飄如風中落雪,那時,我看清了你的眼神,知道你定會助本王一臂之力,我知你有些怨我,可本王生於皇室,你不明白生於皇室的危險,本王先得保全了自己,才能保全得你,你放心,事成之後,我定會接你回來的,你定是本王的愛妃。”

    那是小七設計的,特地找了一件白衣,讓我穿上,在太子出行的路上,嫋嫋而行,開始設計成在夜裡,我堅決反對,理由是嚇不著太子,反倒把自己嚇死了:一條雪白的大路,上飄一位身著白衣的女鬼……

    後改成了白天,總算正常了一點,可見小七有時候做事也恁不靠譜。當日,我略有些感冒,走一走,咳兩聲,從背影上看,確有幾分弱不禁風的病美人姿態,但我知道,他之所以下了馬車,卻是因為我跟路人講話之時,滿口的西疆土語。

    我知他對每一位派出去的細作都會說這樣的話,既想得到她們的忠誠,又想得到她們的感情,可我的眼淚還是緩緩地聚滿了眼框,任它滑落潔白的面頰:“太子殿下,妾身不求名份,妾身只願留在太子殿下跟前,妾身實不願意離開太子殿下。”

    他拿出潔白的錦岶,為我拭去眼淚:“本王也不捨得你……”

    ……

    所以,我早就明白,我們這些美人,稍有不慎,就會在太子和寧王的爭鬥中被攪成淄粉,我們既去了,又會有無數的美人代替。

    可依舊有無數的美人為他們虛幻的承諾,前面無盡的富貴前程,前仆後繼。

    就如香蕊。

    我像林孫兩位美人一樣,皆跪在地上簌簌發抖。

    耳邊尤傳來香蕊的哀哀慘叫,卻聽寧王笑道:“今天月色甚好,院子月光如銀,聽聞孫美人擅舞,不如踏月一舞?”

    孫美人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諾。”

    林美人趁勢也起了身,我從眼角望了過去,卻見她兩腿微顫,幾不能成行。

    聽得他道:“還不起身?”

    我這才站了起來,暗暗慶幸,因我們三人剛從太子府過來,為了太子的面子,他不便立即動手,但也從香蕊開刀,侍寢第一天,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

    前一秒還千種溫柔,羅衣暗引,後一刻卻淚透冰綃,他的喜怒無常讓滿眼的錦繡綾羅都滲了冷冷的顏色。

    我已知他從西疆回建都之後,晚晚笙歌,夜夜歡語,仿向所有人表示,他只願做一名太平王爺。

    但我不信,能指揮千軍萬馬的手,當真指頭便只染了胭脂紅色?

    絲竹聲起,院子燈火通明,孫美人穿了舞衣,和聲而舞,雖勉力保持聲音圓潤,可在尾聲之時,卻低聲似嗚,足見她心底的驚慌惶恐。

    我看清了他的嘴角上揚,臉上又恢復成那樣的溫柔淺淺,親手將玉杯送至林美人的嘴邊,又附在她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終換得她驚惶消散,低頭含羞而笑。

    今日我觸怒了他,自然不敢上前自討無趣,只一個人在席角坐了,將青梅放入嘴裡,讓那酸澀的味道直滲到舌尖,讓我的頭腦勉力保持清醒,以抵撞在了床角的頭隱隱作痛,身上更是寒意森森。

    聽得絲竹之聲漸歇,我偶一抬頭,卻瞧見月已偏西,天快亮了嗎?

    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迷糊之中我聽得有人在喚:花妹妹,你怎麼啦?

    記憶基本閃了回來,細節清晰地映在了我的腦海,我甚至清楚地記得香蕊身形款款彎腰下蹲之時身上的碧玲瓏垂穗而下,可還有一點我卻一點都不記得了,我怎麼就睡在地板上呢?

    略一想,我便又頭痛欲裂。

    我抬頭望著孫林兩位美人。

    林美人折了園邊一枝青葉放在鼻端,輕聲地道:“王爺到底還是顧念我們的身份,對你我特別不同。”

    我終憶起,林美人和孫美人扶住了我,讓我不至於跌了落地,有僕婦過來,欲接過了我,寧王卻淡淡地道:別理她!

    於是,我便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可見他的厭惡之深。可為什麼?

    我記得首次對著妝鏡之時,小七兒從村頭的豆腐婆那裡買來了一塊剛出爐的豆腐,晚飯想做餐紅燒豆腐,見我對鏡攬妝,看了看豆腐又看了看我:“滑如凝脂,妝面如花。”很少聽他贊人,我回頭問了他一個很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和四大美人比怎樣?”

    他把豆腐用竹蘿盛了:“如去村頭賣豆腐,與阿婆相比,生意會好很多,人皆會稱呼一聲豆腐西施。”

    我甚美,卻又對著鏡攬妝半天:“皎皎如天邊明月,灼灼然一片芳華。”

    半晌沒聽見回應,回頭一望,廚房冒了炊煙,小七兒去煮紅燒豆腐了。

    所以,對自己的美貌,我還是有三分自信的,可寧王為何臉上現出如此厭惡之色?

    孫美人冷笑道:“還好我們姐妹求情,寧王才沒有降罪於你,你既知道,我們同是太子府來的,就當同愾連枝,可姐姐們卻再也經不起你的驚嚇了。”

    林美人和孫美人說完,便不再理我,一擺廣袖,相攜而去,

    我如恍惚地回到住處,媚蕊早迎了上來,見我氣色不好,便問道:“主子,怎麼啦?”

    她沒有問起香蕊,想是早知道香蕊處於什麼境地。

    她恐也略知道了我的情形,所求的,只是細節而已,倒不如自己告訴了她,便細細地將前晚發生的事講給她聽,她愕然道:“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她自是想我一來便討好了寧王,入了他的眼,日子便好過了。

    我苦笑:“還好,寧王姬妾眾多,這段日子,只要儘管不出現在他面前,讓他漸漸淡忘了這件事,再做打算。”

    我抬頭笑望她:“太子那邊,就只能麻煩你多做解釋。”

    媚蕊面露不善之色,卻也無可奈何,剛想點頭答應,卻含笑向我道:“主子,您若心裡有什麼想法,來府之時,就要向太子說個明白,可別連累我們這些手下才好。”

    我笑了:“你放心,太子既選了我,自有他的計較,再說了,你放心,既便百般不願意,為著我的家人,我也會把事做好。”我淡淡地望了她,“你不也是如此?”

    我們和太子之間,並無忠與不忠之分,他用來控制系拌於我們的,不過是捏在他手中的籌碼而已。

    媚蕊微微彎腰行禮,笑道:“這樣就好,是奴婢太過小人之心了。”

    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我這才如打了敗仗一般在椅子上癱軟下來,暗暗告訴自己,既已下定了決心,就絕不能再像昨晚一樣。

    可為什麼,當我見到他醉眼迷離的雙眼,荒唐之極的行為之時,還是忍不住?難道我便不能忘卻在茫茫草原之上,他騎在名喚追風的駿馬之上,手持長劍,手指千軍俊臉如漠的模樣?

    那一瞬間,便會如此的痛心,才會借了酒意放膽犯上?

    感覺到手指甲嵌入了手心,生生地作痛,我暗吸一口氣,提醒自己:花凝昔,他已然變了,而你,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你當切記這一切。

    陷入京城這個旋渦,他所求的,不過是那極頂的權力而已,而你,卻不正是要利用這一點嗎?

    難道想他還如多年前一樣,是那個頗得人心的少年將領,既能和將士們開田懇種,又能和他們並肩殺敵?京城的繁華富貴,以及那極頂權力的誘惑,已然將他浸染得面目全非。

    經過那一晚,我倒真的寒病入體,再加上舊患作遂,寒咳又起,苦不堪言,有好幾次,我把小七兒備給我的藥拿了出來,聞了聞那藥香,又緩緩地把盒子合上。

    “此藥,只在萬不得已之時才用,所謂萬不得已,既你快入土了,半條腿入了棺材了……如若不如此,我們所有一切設定皆會打亂,太子並非庸才,如若知道控制你的手段不成為手段了,你我都知道,會發生什麼。”

    所以,我用的,只是太子殿下花千金備給我的治療寒症的藥物,為讓府內人知我生病,媚蕊好不容易請得了府內的御醫,塞了些銀子,雖未疹治,也為我開了幾副藥來,我便名正言順的稱病不出,如此過了好幾日,倒也沒有人來打擾於我,我的住處,卻是寧王府偏居的一處院落,清靜典雅,卻也隱隱透出富貴之氣,院內有一株生長得極好的榕樹,我與林美人孫美人住在同一個院子裡,她們便是左右院落,她們那邊每天熱鬧非凡,每隔兩三日,便有寧王的賞賜宣下。

    看來,寧王對他哥哥賞賜的人到底不同。

    也許就因為如此,我才躲過了一劫吧?

    媚蕊卻暗暗著急,幾次三番地旁敲側擊,要我採取主動,我只詐做不知。

    這一天,林美人和孫美人又被邀請參加舞宴,出忽意料的,我也得到了邀請,但我卻以病體不適,婉言相拒了,自是又惹得媚蕊好一頓埋怨。

    勸我:“主子,都過了好幾日了,想來寧王殿下已漸漸淡忘了上次的事,如你還不採取主動,只怕當時,他當真將你全忘了。”

    我笑道:“怕只怕,他尚還記得,那琥珀潑臉之滋味。”

    媚蕊聞言便不再出聲,只嘟囔著出去給我端了碗清粥進來。

    與其它兩位美人相比,我不受寵的消息想來早傳遍了寧王府,送往我這裡的飲食雖然他們不敢太過苛扣,但卻談不上什麼精心炮製了,只是稍能入口而已,媚蕊有些抱歉,道:“主子,要不要我暗自教訓他們一下?”

    我搖了搖頭,將碗裡的粥全喝了,才道:“我們當儘量不引人注目才好……這比我以前吃過的,好太多了。”

    媚蕊沒有出聲,我叫她拿了藥過來服下,才感覺手腳稍微熱了一點。

    “你家主子那邊可有什麼消息?”我拿起臺上眉筆,欲給眉尖染上黛色,媚蕊見了,伸手道:“奴婢來吧。”

    我一向不擅長這個,雖則惡補了幾個月,到底不如她畫得好,便將眉筆遞給了她,她細心地在我的眉尾加了顏色,這才道:“殿下說了,一切均已安排好。”

    我點頭道:“那就好。”

    媚蕊給我描好了眉,命了臺上的銀鏡給我:“主子看看,怎麼樣?”

    鏡子裡的臉潔白如雪,光滑潤澤,配上如柳娥眉,連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心動,我只微嘆一聲,讚道:“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裝扮過後,幾疑不是真人。”

    媚蕊一怔,笑道:“主子說話了,不是主子長得美,任憑奴婢怎麼畫,卻也畫不出來的。”

    每一次照鏡,我幾乎都要一陣恍惚,認了良久,才確定鏡中之人是自己,初初揭了臉上藥物的那幾天,我很不習慣,每天攬鏡自照,小七兒拿了撣子來掃塵,見了,便道:“從來沒見自己這麼美過吧?”

    小七那時說話粗魯,偶爾用了一個文謅謅的‘美’字,到讓我怔了半天……原來他在讚我?

    屋頂被他一掃,有些塵土使跌在了我的鼻端,我將它拭了,感嘆:“就怕對著鏡子,尚以為是另外一個人。”

    他便嘆了一口氣,很憂鬱:“你可千萬別看中了你自己。”

    年少之時,我意態疏狂,目下無塵,認定凡別人可以做的,我皆能做得,草原上有依慕達大會:草原男兒進行賽馬,摔交,騎射大賽,每當此時,也是草原上青年男女互相曖mei的時候,這個時候,小七兒是最受歡迎的,俊俏的外表,健美的身材,一手絕高的騎射技藝,每一年都惹得無數少女偷偷地把精美的腰帶放在他的賬蓬外,他從不圍在腰上,卻老拿了來給我,眉毛一挑,語氣極輕淡:喏,拿去玩兒吧。

    我很不服氣,因父親不讓我參加大會,便自己偷溜了去參加,果象小七兒一樣,得來了無數的精美腰帶,可也帶來無數麻煩:草石部落的公主把我追得象一隻狗,一連好多天堵在我的屋外,痛斥我負義薄情,老父氣得拿了老大的棒槌差點將我的腿敲斷,從此以後,忠誠高義的某某生了個負義薄情兒子的人倫慘事便傳遍了整個邊疆,惹得一些老人見了我爹,眼內總有同情之色,所以,有時候家裡來了客人之後,便是我捱打之際。最後,我也不敢問,這事兒到底是怎麼解決的,成了我生命中許多的謎團之一。

    可我現在每一次攬妝照鏡,卻只是反覆提醒自己:花凝昔,你不是別人,僅是花凝昔而已。

    花凝昔是一個纖纖弱女。

    花凝昔,要仰人鼻息,懂得以色侍人,懂得夾縫中求得生存……

    第三章寵姬

    早餐過後,我喜歡去花園走動一下,消一下積食,可這院子實在沒什麼好走的,不過圍著院中那棵大樹轉了幾個圈兒,我回了屋,尚未進門,剛轉過屏風,卻見青玉質的圓桌之前,坐著的,卻正是一身鈿暈羅衫的孫美人和兩名隨身侍女,她臉似芙蓉,帶著淡淡的紅潤,眼神卻略有些冷,見我們進門,道:“妹妹好自在,這就回來了?”

    我見她神色不善,便笑道:“姐姐怎麼有空來我這裡,寧王不是設宴……”

    她便一拂袖站了起來,朝我們冷笑:“多得妹妹做的好事,寧王對我們不理不踩,宴會未完便打發我們回來了,顯見對幾日前妹妹的威風還記得清楚!”

    我心中一跳,知道她是來找麻煩的,見媚蕊左手輕揚,想要出手暗自教訓,便忙暗暗擺手止住了她,對她道:“姐姐不必著急,王爺新鮮過後,自然會憶起姐姐的好的。”

    她冷哼:“我著什麼急,我到底受過寵受過封,哪比得上你?”

    我神色黯然:“王爺對姐姐,自是好的。”

    她這才臉色稍霽,淺淺一笑,“哦,對了,我前段日子煩悶,王爺便譴人送了只西域的波斯貓給我賞玩,可最近我忙得不得了,老被王爺傳喚,妹妹也沒什麼事,聽聞妹妹出身獵戶之家,對侍弄這些動物想是熟悉的,不若請妹妹給我照顧一下?”

    一名侍女從她身後轉了出來,我這才看清她手上抱了一隻顏色如雪的波斯貓,我眼神一凝,便看清那貓嘴略有血跡,抬眼向廊間掛著的雀籠望去,便見原本翠羽玉啄的一雙金絲雀,便只剩下一隻悽惶啾啾。

    她見我目光轉向廊下,便淺淺地笑道:“妹妹,姐姐一個看不住,便讓這貓兒吃了妹妹一隻雀兒,哎,這金絲雀,也是妹妹初進府時,妹妹容顏讓王爺驚為天人,便賞下的,我們姐妹三人,除了你,別人可都沒有呢,這可怎麼好呢?”

    那波斯貓便伸出舌來舔了舔嘴,意猶未盡。

    我示意媚蕊接過那波斯貓:“孫姐姐請放心,妹妹一定會好好照顧它,自是不會再叫它吃了另外一隻的,說起這貓,在我們三人之間,姐姐可是獨佔獒頭了,妹妹此雙雀兒算得了什麼?”

    孫美人這才眉間有了得色:“你既知道,便好了。”

    我見廊外有紫衣人影閃過,暗自好笑,便嘆道:“王爺賞了我一雙雀兒,賞了姐姐一隻波斯貓,只可惜林姐姐,卻是什麼都沒有。”

    孫美人和林美人素得寧王喜愛,兩人同時獲賞,可這波斯貓卻只有一隻,被孫美人搶先領了過來,林美人雖故做大方,領了另外的賞賜,可人心最是難測,哪能不有心結?

    孫美人一聲輕笑:“林姐姐大方,自是知道王爺到底是疼愛我多一些……對了,我這貓兒脾性甚野,又素喜活肉,妹妹可得小心看顧了。”

    她語氣之中的得意盡顯,我點頭諾諾地應了,輕嘆道:“我們姐妹三人一同侍奉王爺,理應不分彼此,這貓兒原本是王爺送給兩位姐姐的,如若林姐姐前來賞玩……”

    孫美人便道:“哼,王爺不是賞了其它的東西給她嗎?”

    “孫妹妹這便錯了……”玲瓏玉質屏風外有人影浮動,林美人從屏風處轉了進來,帶來一陣似蘭似麝的香風,她香鬟半垂,一頭如墨染的秀髮襯著其嬌弱如雪的容顏,更添了幾分嬌怯,她邊走邊笑,“妹妹未免太霸道了一些,這貓兒,可是王爺賞給我們兩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便從媚蕊手裡抱過波斯貓,一隻手愛撫著那貓雪白的皮毛,那貓可能聞了林美人身上的香味,頗不適宜,幾次三番想掙脫她的掌握,往孫美人那邊掙扎,孫美人看來是真心喜歡這貓的,心急道:“姐姐喜歡,妹妹自是不攔著,可總得有個過程吧,波斯貓素不喜香,您又不是不知?”

    林美人冷冷地道:“一隻獸而已,養久了,便喜歡了,只孫妹妹把它當寶。”

    那貓掙扎得更為厲害,聲音竟有點兒悽歷了,屋子裡燈光暗暗,我偶一望,竟看出了它眼眸似鬼,幽幽暗暗,帶出無盡的怨意。

    林美人出力地按了它,讓它動彈不得,我見不妙,忙道:“林姐姐,貓兒嬌弱,恐經不起……”

    林美人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更是大力地叉了它如雪的皮毛,緊緊地摟著,原是素手無暇,可被那如雪絨毛一襯,卻帶出了幾分淒冷。

    正在此時,媚蕊端了茶果擺在茶几上,見狀小心插言道:“幾位主子,這貓兒,恐有些不對。”

    林美人左手輕撫那貓兒毛皮,道:“有什麼不妥?”

    孫美人一望之下,卻早叫了起來:“林姐姐,你快鬆鬆手,這貓兒……”

    抬眼望過去,卻見剛剛還活潑之極的貓兒,不知道何時已搭下了腦袋,手腳也停止了掙扎,癱伏在了林美人的懷裡,仿如那被折四肢的香蕊。

    林美人終也感覺到了不對,一鬆手,那貓兒便跌了落地,卻不是象平日裡彈了起身地站著,仿若一個失重的布袋般沉沉地摔了落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孫美人早走了上前,彎腰查看,一看之下,才失聲驚呼:“林姐姐,你既不服氣,找我便是,何必朝一隻貓兒下手?這可是王爺的賞賜!”

    林美人花容失色,素白如玉的手臂終有些顫抖,她大聲道:“不,不是我,我僅僅是抱著它而已……”

    孫美人顧不上其它,喃喃地道:“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王爺若查問下來……”

    “要本王查問什麼?”那低低沉沉的聲音從屏風後轉了進屋,隨之而來的,便是寧王特有的穩健的腳步聲,只有從他的腳步聲中,我才略能感覺到他尚是原來的那位少年將軍。

    孫美人早抽泣著迎了上去:“王爺,都是妾身不好,既知道林姐姐喜歡這隻貓兒,就不該獨霸著的,卻讓姐姐心生了怨恨,把氣發在這隻貓身上。”

    寧王伸出左手攬了她的腰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雙目在屋內打了一個轉,我便感覺他目光凜凜,把頭微垂了下來,心中微嘆,原本應對著遮日旌旗,萬千將士的凜凜目光,如今卻只留戀在婦人之間,處理爭風吃醋之事,對我來說,這是幸還是不幸?

    他冷冷地望了林美人一眼,又用手拍了拍孫美人的肩膀,道:“不過一隻貓兒而已,你既喜歡,本王再送你一隻?”

    林美人早嚇得跪倒在地,眼中有淚,盈盈欲滴:“王爺,妾身真的沒有。”

    孫美人倚在寧王身側,彷彿菟絲繞樹,輕聲道:“王爺既不怪林姐姐了,林姐姐也不必自責,我雖寵愛於它,可它終不過是一個獸類而已,又怎麼能和姐姐相比?”她輕聲長嘆,轉頭向寧王,款款深情“只可惜,因是王爺的賞賜,妾身是真的喜愛它的。”

    寧王拍了拍她的面頰,笑道:“不用傷心,本王想賞你的,還多得很呢。”

    孫美人便嬌嬌地倚了上去,換來寧王一聲曖mei低笑,我看見跪在地上的林美人手指壓在地板,指關節已然發白。

    寧王擁著孫美人走出了屋子,兩人淺笑盈盈,自是看都沒看這滿屋的人一眼,我扶起林美人,道:“林姐姐,不若我送你回屋。”

    她奇異地望了我一眼,一言未發,一揮衣袖,便獨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媚蕊將死了的波斯貓叫人處理了,又叫人抹乾淨了屋內的檯凳,剩了我們兩人在屋裡,這才道:“主子先前既不叫我動手了,後為何又要我動手?”

    我端起面前的清茶,道:“那波斯貓,依你來看,是否活潑無比?”

    媚蕊點了點頭,似恍然醒悟:“主子,你是說,這貓兒,早讓人動了手腳?”

    我點了點頭:“原本,我是不想要它一條性命的,可是,它剩下的,不過是幾日命而已,如若今天不趁此機會,那麼,最後讓它死於非命的那個人,便會是我了,而且,它的貓爪雖剪過了,可貓爪上的暗金之色卻依舊能要了人的性命。”

    “好個一箭雙鵰之計,孫美人她也敢?”媚蕊眼有疑惑之色,可能想問為何我能看出其中貓爪染毒,可沉吟半晌,她卻只道,“主子果沒選錯人。”

    我笑了笑:“你家主子派出來的人,個個都有一身技藝,她有何不敢的?如若不是我見機得快,幾天之後,恐怕我們就會出師未傑了。”

    小七兒送行的時候,有微風拂落了頭頂樹葉,落在了我的頭頂,他伸兩根手指將樹時夾了,又憂鬱了:“平日你運籌謀略,長計遠慮,策算無遺,但到底身邊有人,應對的,也是如你我一般的人,可你一入王府,便是獨身一人,面對的,卻是一幫嫣然嬌花,紅顏脂粉,只怕會違你本性,讓人看出破綻……”

    記得那時我一笑答道:“既無退路,便只有向前,她們也不過人而已。”

    無論男女,一團和氣底下的算計何嘗不是一樣?

    他知道我話裡的意思,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等我。”

    我尚記得他兩根手指夾了那片黃葉,臉上一片鬱郁,身著藍色長衫,把平日裡爽朗明快的少年便襯出幾分酸腐,被淺風一拂,我便摸了摸手臂上悄然而起的雞皮,應道:“一定。”

    我不知道在王府還要經歷多少危機,但我知道,我終不會是一人,他終會來到我的身邊。

    最起碼,我算準了第一步,寧王會對自己身邊略有武技之人防範甚嚴,果然。

    一個香蕊,讓他略有疑惑,便下了狠手,我不相信,他會看不出那貓兒暗藏的古怪。

    他已然不是原來的寧王,以前,他尚懷一絲仁慈,殺戳決斷,總要有據可查,可如今看來,他卻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看來世事難料,能改變一切,讓他改變。

    但何嘗不讓我也改變?

    “幾日前我的失策,已讓寧王內心有了疑惑,如若再出此事,他定會趁機要了我的性命,我與林美人不同,他對她,總是寬容一些的。”

    我早已明白,在這深深庭院之中,雖只是一隻貓兒,也會要了人的性命,我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媚蕊拿著茶盤的手便停了一停,良久才道:“主子怎麼會……”

    我苦笑:“我素不能喝酒,雖只小口入嘴,也會失了方寸。”

    我知道她對前幾日的事尚有疑惑,想來她也向她的主人彙報了此事,我自不能告訴她真相,只能小心地敷衍,像媚蕊這樣的人,我知道得很清楚,父親告訴過我,有些人,便如野獸,在沒有找到能訓服她的皮鞭和鐵籠之前,只能供而敬之。

    就像小七兒,一開始的時候,對著我,不也恨入骨髓,讓我那些天連睡覺都手持一把利刃,生怕半夜裡起身,便看見他蹲在我的床頭,眼冒綠光,呲牙而噬。

    “如此一來,主子,您在此間的處境便更為危險了,可怎麼辦才好?”

    我笑道:“殿下不光派了我一人入府吧?”

    媚蕊手一頓,停了擺放茶杯的手:“可那只是煙霧而已。”

    我沒有戳穿她,所謂的煙霧,不過相互的而已,我未完成任務,若死於非命,我便成了它人的煙霧,我既完成任務,那麼因我而死的人,便成了我的煙霧,想來孫美人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我道:“既是煙霧,就要讓她發揮應有的作用,出了這事件,以寧王心細如髮的性格,想是要查探一番的,這便要看,他對孫美人會寵愛成怎樣了。”我停了停道,“又或是,他會用怎樣的手段來處置她了,說到底,我們三人可都是太子殿下送與他的,如若處理不好……”我笑望於她,“你放心,你的透骨針細如毛髮,從腦中打入,他自不會查出。”

    媚蕊這才鬆了一口氣。

    對各府送給他的美人,他自不會明目張膽的動手的,但莫名死在他手下的,卻不知凡幾,自入府來,我早已明白,原本那本對普通獵戶都不願枉殺的將軍,已經消失不見,在他的心底,我們這些美人,賤過草芥。小七兒說過,只有接近了那些人,才能接近真相。

    但真能如此嗎?

    “你是說,他會對孫美人下手?”媚蕊吃驚地道,“可他那樣的寵她。”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她怎能明白,他是王候,可以像貓狗一樣寵愛著他的女人,但若女人生出了利爪,他豈能容忍?

    “不錯,孫美人,自也有她的出處,只可惜,她打錯了算盤,看錯了人……其實,只要人不惹我,我自不會犯人的。”我端起花茶飲了一口,才道,“也幸好有了你,要不然,要找一個能用繡花針打入貓兒頭骨的人倒還真不容易。”

    媚蕊張了張嘴,似有很多疑問,卻終沒有問下去,我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她都會彙報給她真正的主子,可我知道,無論是她,還是她背後的那位主子,對我的疑問,從來都沒有減少過,既如此,多添一件又何防?

    再過了幾日,正值中秋節,今年寒意來得早,雖與冬日相隔甚遠,可夜半之時,我卻往往會被透骨的寒意驚醒,直感覺那種冰涼徹骨從背脊直向全身漫延,對這種寒冷,我自是習以為常的,只不過自己拿了床頭的藥和著唾液咽入腹中,媚蕊有幾次被我驚醒,見我把藥當糖來吃,便勸我:“主子,這藥吃多了不好,不若我給你推宮過血?”

    我搖手阻止了:“不用,推宮過血的效果遠不及吃藥,再說,耗損了你的功力,你平日裡便不太方便了。”

    媚蕊武功雖高,但要謹慎小心地扮成不會武的人卻要耗更多的心力,她是我的助手,我絕不能讓她把功力花在無謂的事情之上。

    媚蕊便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把每顆藥丸的份量減少了,我知道她的用心,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她是怕我如若有事,便會拉她下水。

    從多年之前,我便知道,世間每一種好,都有其目地,仿若買賣物品,給了錢,才會有物。

    唯一特別的,卻是小七兒,卻只因為他品性近於獸類,甚死腦筋,與人類不同。

    對我來說,有的時候,獸卻勝人。

    讓我奇怪的是,孫美人倒沒出什麼岔子,近幾日卻是頗受寵,一連幾日都見對面屋子裡有侍人催傳,又賞賜無數珍寶,讓孫美人臉色更喜,容顏更嬌,襯以林美人和我兩人,便有些落落寡歡了。

    自上次事件之後,雖無寧王責怪,但林美人卻也避在屋內不出,甚至都不常來我屋裡走動了,有時待孫美人被寧王傳召之後,她才略在院子裡露面,不過在榕樹下走動一番,復又走了回屋,彷彿一個蒼白的剪影,媚蕊見了,便問我:“主子,你說,林美人對寧王是不是真的動心了呢?”

    我微微一笑,反問於她:“你說呢?”

    “要說寧王,倒真是本朝最具盛名的男子,如若不動心,倒是假的。”

    知她在查探於我,也不多說,只道:“既便動心,又能如何,他出有無數的姬妾,以後,也會有無數的姬妾……”

    媚蕊見我面色不善,訕訕地道:“主子,我去幫你拿藥。”

    這我倒說的是真的,我之於他,不過他眾多姬妾中的一名,轉瞬既忘,他之於我,也不過達到目地的一條通道而已。

    出忽意料的,隔了幾日,王府便又有宴客之席,這一次,讓我頗有些意外,卻是我們三人同時受到了邀請,寧王更是譴人送來了華服貴飾,務求我們三人個個盡心打扮,送給孫美人的東西自與我和林美人的不同,貴重了許多,單是那一對花鈿,具聞就是西域酷熱之地所產火玉製成,雖薄如蟬翼,寒冬之際,貼在額頭,卻能讓人感覺到微微的暖意,進而面頰生潤,此等傳聞,自是不可信的,但足見他對孫美人的用心。

    華窗之外,冰蛸影下,我瞧見孫美人貼了那對花鈿,盡心打扮了,站在榕樹底下讓林美人品賞,林美人雖臉有苦意,卻也含笑稱羨,她們的對話隱隱地傳了進來:“姐姐,你的妝容雖美,可也得有物來襯才行……”

    “那及得了孫妹妹,我等不過為孫妹妹陪襯而已……”林美人用手指撫了撫孫美人眉心的花鈿,讚道,“妹妹貼上這花鈿,閤府之人,無人能及得上。”

    孫美人這才道:“姐姐誇獎了。”

    我笑了笑,轉過了頭,吩咐媚蕊:“不用特意裝扮,今日的主角,不會是我了。”

    媚蕊如以往一般欲言又止,卻終沒說什麼,自去準備。

    寧王府極大,後院到外院相隔千米,我們乘坐小轎才免了那腿腳幸勞之苦,沿途更是經過一個極大的池塘,而寧王的宴席便設在這池塘邊緣,遠遠地,我便聽見了絲竹之聲,只見遠處假山林立之中,人影彰彰,有香鬢纖影在山木掩映之中來回穿梭,襯著湖邊瀲豔,滿園皆春。

    走到近處,見假山林木之中的空處,望見上首坐著的那位身著淡黃錦袍的男子,瞧清楚他身上肩挑日月,揹負星辰的華章,我才知道,寧王為何叫了我們前來,原來,當朝太子來了。

    媚蕊扶了我的手肘,抓得略緊了一些,我知道她的,這便是她的正主兒了,也便是我的正主兒了,和我相比,他多年的積威,總讓她有些害怕的。

    太子夏候淵有一雙無論何時都含笑的眼,略有些瘦弱纖細的身形,初初一望,卻如修如青竹,暖暖如玉,處於人群之中,灼灼如炎。

    我雖未望他,但卻感覺他的目光和煦如春晚之風,讓人一見而頓生暖意,只聽他在臺上道:“怎麼樣,寧弟,我送給你的這幾位美人不錯吧?”

    寧王坐在他的下首,含笑捧杯做答:“多謝皇兄,皇兄送給臣弟的,自是不錯。”

    昌王夏候玄便道:“皇兄,你就是對二哥偏心,什麼時候也送我幾個美人瞧瞧?”

    夏候淵便笑道:“你想要美人,還用得著我送嗎?”

    夏候玄未及兩位兄長年長,嗓門之中尚帶著稚音,聞言便笑道:“皇兄,是不是因為我年紀小,你便有些瞧不起人?

    見禮過後,我們便由侍人領著,在未席坐了,我和林美人垂首不語,只甘當了那陪坐的角色,孫美人尚未落席,便由侍人領了到寧王身邊坐著,自是惹得太子和昌王一頓嘲笑,昌王更是告誡寧王,女人是不能專寵的,要不然,她們會爬上了自己頭頂的。

    孫美人更是嬌聲作嗔,依坐在寧王身邊,幾乎將她整個身子貼了上去,寧王卻無絲毫不耐煩之色,左手攬了她,將一顆葡萄喂入她的嘴裡,惹得她臉現春意,眉眼含嬌。

    今日果然是沒我們什麼事的,我垂首拿杯飲了一小口酒,見林美人有些鬱鬱寡歡,頗是寂寞,便向她示意舉杯,她這才勉強作笑,遙遙舉杯將手邊之酒送了入嘴。

    無舞不成宴,喝得半酣之時,太子便提議,要寧王譴人跳舞,自又贏得了昌王的隨聲附和,這領舞之人,自沒有我們的份,由孫美人充當。

    我們三人之中,原本是林美人舞跳得最好的,如今瞧見孫美人被寧王指名領舞,她臉上顏色更淡,只悶頭將蜜酒一杯一杯地倒入嘴裡,默不做聲。

    孫美人和剛才的裝扮又不相同,穿了一件由上而下漸次潤染的粉色長裙,頭上釵環皆除,髮鬢之間只插一朵極大的牡丹,手裡更是捧了一朵連枝牡丹,由十二人環繞著,從假山之處飄了出來,和著柔媚的樂音,團團而舞,而場中央,早備了一個呈盛開模樣的牡丹花模,她繞花模而舞,其它眾歌女則繞她而舞,只見朵朵牡丹或開或合,進退有致,聚攏之時又是一個極大的牡丹,燦爛壓目。

    太子看得興趣大增,讚不絕口,笑對寧王道:“皇弟,這個美人送了給你,我可是虧了。”

    寧王則哈哈一笑,笑容飛揚明澈,道:“這世上哪有後悔藥的?”

    太子聞言,則同笑,又叫孫美人前來領賞,孫美人手持那枝絲毫未損的連枝牡丹,走了上前,欲將那連枝牡丹送給太子,太子聞言,從坐位上站了起來,邊笑邊道:“皇弟,你這美人倒有幾分意味……”

    正在這時,突變忽起,那連枝牡丹掩映之下,孫美人忽地從袖中拔出一擾利刃,倏忽之間,只見刀光閃閃,便向太子飛身而去,太子粹不及防,周圍之人慌成一團,侍衛更是相隔甚遠,眼看那尖刀便把刺進胸口,只見寧王手持酒杯一揮手,那酒杯便斜斜地飛出,正中孫美人的手腕,尖刀叮地一下跌了落地。

    太子這時才反映過來,大聲道:“拿刺客。”

    周圍侍衛這才醒轉,向這邊奔跑過來,寧王早飛奔了上前,倏地撿起地上遺落的那把利刃,護在太子身前,冷冷地望著停在場中,手撫斷腕的孫美人:“敢傷太子,本王豈能容你?”

    我只瞧見他手中的利刃一旋轉,一揮手,孫美人便迎刃而倒,頸中飛濺的鮮血將原本粉色的衣裳染成了紅色,宛若秋日落花般倒了落在地,她只來得及哀哀而呼:“王爺……您……為什麼……?”

    眼前忽地染了一片血紅,卻原來是孫美人身上飛濺的血花穿過相隔的宴席,有幾滴染在了我的眼瞼,讓我感覺那一瞬間自己彷彿回到竹林小屋,坐在了那一攤血泊之中。

    小七兒不比世上一般庸醫,勇於試探,精於創新,初初之時,我失血過多,他便無師自通,找了無數的相似的紅色的代替品以竹管相接,灌入我的體內,有雞血藤的汁,熬好的紅糖,豬血,人血,等等,我沒被他折騰死,算得上世上一大奇蹟了,有一日看他寫的醫療心得,將種種治我之方法詳述,十分竦然,便在飯桌上質問於他,他淡淡然地望了天窗半晌,歉然:“我找過剛死的人練手,你放心。”

    胡思亂想之中,我抹去了眼皮上的鮮血,才看清寧王遙遙站立的身影,眼內情意毫無,表情如冰般冷峻,接過侍女戰戰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手上的鮮血。

    我雖知道,他的心原本就狠,但也想不到,他會採用如此的手段,親手將孫美人當庭撲殺,我原本就做了準備,這場宴席本就是鴻門宴,可還是想不到,他無所忌憚到如此程度。

    我們在他的眼裡,當真只是螻蟻而已。

    滿場的血腥味兒,又讓我想起那難熬的歲月,不為別的,每一次吃飯都要血腥味兒之中囫圇而吞,我好了之後,幾乎不能再聞這種味道,一聞便會作嘔,可今天我原沒吃什麼東西,嘔了幾下,便嘔不出什麼,只是我隔壁的林美人,卻伏在桌上,把剛剛飲下的美酒全都吐了出來。

    我聽清了寧王切切地對太子道:“皇兄,對不住,讓您敗興了。”

    而太子,則一臉的和悅霽光化為了惱怒,強提了心神安慰寧王:“二弟,都是為兄不好,沒有調查清楚,送了這麼個美人給你,多虧二弟當及立斷。“

    “臣弟沒什麼,只要皇兄沒事就好。”

    我忽地明白,無論我們是不是太子的人,他依舊有辦法要了我們的性命,只要找尋一個合適的理由,讓太子無法言說便成,他親手合情合理的將孫美人在太子面前處死,讓太子有苦說不出,不知從何時開始,孫美人便已然落入了寧王的斬殺名單,只是,我不太明白,她怎麼會倒戈相向?

    將她原來的恩主列入刺殺對象?

    寧王,原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我瞧得清楚太子的神態,便確定自己猜得不錯,這孫美人是不是像媚蕊所說,也是煙霧之一?

    寧王不動生色地告訴我們,也告訴太子,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把我們玩於股掌之上,也向太子表明,無論他派多少人入府,到頭來,她們都會倒戈相向,而這一點,也會讓太子對我們這些人起了疑心,到最終卻會草木皆兵。

    我擦乾淨臉上的汙穢,不經意之間,瞧見原本太子如澄水般明淨的含笑雙眼已變成冰霜之色,心中一驚,便是暗暗著急,如果太子此時採取行動的話,不是正和了寧王的意,我忽地明白,這一招打草驚蛇,才是寧王最後的目地所在。

    如花一般凋謝的孫美人已經被抬了下去,太子和昌王自是再沒有心思繼續下去了,無論寧王怎樣的挽留,兩人便匆匆告辭離去了。

    回到院子,我的心還在撲撲地跳著,想起前幾天孫美人尚對寧王我既悅君姿,君亦悅我顏,而今,卻被寧王親手處死,在那一瞬間,她心中的不甘,又能向何人述說?

    媚蕊從外面進來,告訴我:“主子,你猜得不錯,外面傳來的消息,孫美人已有好幾天沒有傳遞消息出去了,看來早已被寧王控制,只等今日一擊。”

    我點了點頭,不期然地,眼前現出寧王手持短刃,漠然狠絕的臉,寒意從心底升起,顯然,他把*當成了戰場,我們這些女子,便是他手裡的利器,

    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倒了熱茶入嘴,渾不覺那茶滾燙難以入口,這才感覺周身暖了一點,我吩咐道:“近幾日,你千萬別再和外面聯繫。”

    媚蕊臉色有些遲疑,但還是點頭應是。

    三人住的院子,只剩下了兩人,雖我們是太子府上來的,但此事之後,看在王府下人們眼裡,我們便是一文不值了,說不定還給他們惹上麻煩,因而我們這院子倒是清靜了很多,再沒有人巴結了上來,連院子裡的落葉,到了鋪上厚厚一層的時候,才會有人進來打掃,自然,自那以後,寧王便再沒有踏入這院子一步。

    林美人顯見受了驚嚇,一連幾日呆在院子裡,我只見她傍晚時分出來在榕樹底下坐上一會,復又回去了屋子。

    過了幾日,媚蕊告訴我,太子從府外傳來消息,要我們一定要傳了消息出去,我遲疑了半晌,知道此人原本疑心就重,如果不讓媚蕊出去彙報一次,說不定他會採取什麼樣的手段對付我們,想想這幾日,府內沒什麼動靜,我便同意了媚蕊的請求,準她出府一會。

    侍媚蕊踉蹌著衝進來的時候,我正倚在睡榻之上翻看一本古玄關書,見她花容慘白,不由站起身來,扶住了她:“他在府周布了人?”

    媚蕊點了點頭:“主子,你猜得沒錯,原以為過了這許多日子了,王府的警戒便會鬆了一點,卻沒想到,四周圍依舊有暗樁,奴婢一出去,就被發現了,更是被高手擊中胸部……”

    第四章豔色

    她雖一身黑衣打扮,但聽她如此一說,不由皺眉:“如此說來,他們發現你是女人?”

    媚蕊臉上略有些羞赧,垂頭道:“主子,是我壞了事,我自會想辦法解決,決不會連累你的,來這裡,也不過通知主子一聲,主子……以後,您一定要小心行事。”

    說完,她便想推了門出去,她很明白自己的位置,知道任務如果失敗,面臨的將是什麼,還可能牽連家人,但是,我怎麼能不救她?

    我攔住她欲出的身形,想了一想道:“你趕快換了平日的衣服,我們再想辦法。”

    媚蕊苦笑:“沒有辦法的,主子,如今奴婢唯一的出路,便是殺出府去,只有這樣,才不會連累主子,過不了多久,他們便開始了全府的檢查了,主子放心,奴婢早把一切蹤跡抹得乾乾淨淨了。”她停了停道,“望主子向太子說明真相,讓他善待我的家人。”

    她咳喘了幾聲,忽地用手捂住了嘴,我遞了一方手帕給她,卻見手帕之中夾雜血絲,便知她傷得不輕,如果當真如她所說的話,便只有死路一條。

    我皺眉道:“你如相信我,便換上平日的衣服,我自有辦法……”

    媚蕊還想再說,我早從外間拿了衣服過來,急急催促她換上,她略一遲疑,我便道:“如若太子再派人過來,我倒不知道用不用得如你般順手了,再說了,以寧王心細如髮的脾性,如我屋子裡忽然間少了一個人,你以為他不會察覺其中的蹊巧?”

    她眼中雖有疑惑之色,但到底聽了我的話,快速地換上了衣服。我又幫她整了整妝容,插上平日裡常戴的釵環,這才道:“你還撐得住嗎?我們去拜訪一個人……”

    “還撐得住……主子,這個時候,誰會幫我們?”

    我抬頭仰望窗欞之外的天空明月,淡淡地道:“這王府之中,沒有人會幫我們,但是,我們卻可以讓她不得不幫。”

    一輪華月遠遠地掛在暗色的天空,榕樹底下有紡織娘的鳴叫,我們越過院子,來到林美人所住的房前,我輕輕地敲了敲林美人的窗子,道:“林姐姐,睡了嗎?”

    良久,屋內的燈才亮了,林美人在屋內道:“妹妹,有何事?明日再說吧……”

    見她不肯開門見人,我便笑道:“妹妹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姐姐,不知道姐姐能不能替我解惑?”

    林美人便道:“妹妹,我近日實在是感了風寒,渾身痠軟,不如明日……”

    我淡淡地道:“其實也沒其它的事,只不過,前幾日我偶在榕樹底下經過,便有一些白毫從上飄落,跌在我的髮鬢……”

    話音未落,房門便打開了,容顏憔悴蒼白,但在月光照射之下,依舊楚楚動人的林美人站在了房門口。

    她道:“妹妹請屋裡坐,我竟不知道,妹妹有夜遊的習慣……”

    她只著單衣,隨便在外披了一件繡錦袍子,一頭秀髮從肩頭披落,有如墨染,單從背後望去,卻是怯怯然如嬌花盛開,我們跟著她進了屋,侍候她的人,早被她打發在隔壁間了,她欲親手為我倒茶,我阻止了,笑道:“原不想就這麼打擾姐姐的,可我這人如果心裡有事,便睡不著覺了,更何況今日夜黑風高,竹枝搖窗,我竟睡不著覺,偶一睜眼,總是見到孫姐姐站在我的面前。”

    林美人勉強笑道:“我們姐妹三人雖是同從太子府出來的,但她既已這樣,妹妹也不必擾心,她是一個沒福氣的,我們自不是……”

    我微微一笑:“這可很難說,姐姐應該知道,寧王在邊境號令千軍,如臂使指吧?他一向以治軍嚴厲聞名天下,聽聞當年,他以弱冠之年便執掌三軍,連殺十餘位有異心的將領才將人心歸攏於他,孫美人的下場,你我皆親眼可見……”

    林美人手一抖,披著的絲質披風就差點滑下肩頭了我走上前去,幫她將領前絲帶繫上,輕聲問道:“如果他知道,孫美人早在身亡之前,身上便讓人動了手腳,你說說,他會怎麼對付這動手腳之人呢?”

    “妹妹當真會異想天開,孫妹妹是被王爺當庭處死,屍首恐也早已丟入亂葬崗內,你叫王爺如何查知孫妹妹確是身上被人動了手腳才死的?”林美人手指纏繞著領前絲帶,任光滑的絲帶沿手指垂下,淺淺而笑。

    我在茶几之前坐下,暗自打量了媚蕊一眼,見她雖施了胭脂,臉頰邊緣卻現出不正常的蒼白,心中暗暗著急,卻笑道:“林姐姐想是知道我是出身何處的吧?我原本是獵戶的女兒,雖從未參與打獵,卻對獵殺野獸之事略知一二,我的家鄉,天寒地凍,有著漫長的冬季,茂密的叢林,卻也生長出一種身形極為高大的灰熊,此等灰熊,力大無窮,需得幾十人合力捕殺,有時候甚至死傷不少人命,才得一頭半頭,但此灰熊的熊膽與別的不同,極具藥效,賣到西域,有時手指甲大的一塊,便可換得千金,如此暴利之事,怎不換得獵人們前赴後繼?但死傷人太多,便有那擅藥之人想出其它辦法,以求既不損傷熊膽,又能拿了它的性命,但無論人與獸,百絡皆通,又怎麼能讓它因毒而亡,熊膽之中卻不含毒性呢?”

    林美人抓住了披風的邊緣,手指發白,強笑道:“我既不是獵戶,又怎麼能知?”

    我一笑,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紙包,小心地打開了,裡面,卻正是我從榕樹樹枝間收集的白毫,她見了,卻不動聲色,笑道:“這是什麼,姐姐我竟不認識了。”

    我笑道:“姐姐不必擔心,這樣東西,自然是不會要了人的性命的,不過是極寒之地寒草上長出的花而已,只不過,配以西域產的性質極熱的火玉,一寒一熱之下,才會使其經絡相突衝擊,讓人身上奇癢,狀似中毒……對了,剛剛說到獵熊了,我尚未說完吧?那些想謀取暴利的獵人,想了千萬種方法,終於讓他們想到此種方法,以西域火玉打入灰熊的體內,只針尖大小一塊便成,接著,便用這寒地之花遍佈草地樹木之間,讓灰熊呼吸之間吸入這白毫,如此一來,灰熊生上經絡便受極寒極熱兩種力量相突,狂性大發,或以身撞樹,或持石撞腦,直至身亡,而且,這兩種物品原無毒性,自是也傷不到熊膽了。”

    林美人淺淺而笑,擊掌道:“想不到妹妹也有講故事的天分,這個故事,當真講得好。”

    我道:“孫美人在跳舞之時,我便感覺她神態有些不同,細微之處的舞步,竟然走錯了好幾步,雖無人看得出,自是瞞不過姐姐的,難怪姐姐要緊張得不停地飲酒了,想是姐姐見王爺送孫美人火玉,恰巧知道這方法,便趁勢而為吧?姐姐,是第一次殺人吧?想不到,卻讓寧王佔了先機,免了讓血跡汙了姐姐一雙玉手……”

    我淡淡地想,火玉品性極熱,與多樣物品相沖相剋,以寧王的博學,何嘗不知?只怕是他故意為之,故讓孫美人露了破綻,以便讓人趁隙而為吧?他好黃雀在後吧?

    “只可惜,任憑你怎麼述說,這府內卻是人人皆知孫美人死於王爺之手。”林美人微笑道。

    我嘆道:“姐姐太不瞭解寧王了,凡是有一絲線索的,他便會查個水落石出,要不然,這府內怎麼會來來去去如此多美人?大半消失無影?如若有人將這兩樣東西的做用透露給他知道,又不經意地告訴府內之人,說姐姐在孫美人死前的幾晚,晚晚在榕樹下漫步,間或而舞,宛若仙人,手指之間更有白色銀芒飄閃,你說,王爺會不會譴人查個清楚?”

    林美人臉色煞白,眼中卻露利色,淡淡一笑:“還好,這院子裡,只住了我們姐妹三人,如今,更是少了一人,正如你所說,王府之內來來去去這麼多美人,少了一個兩個,想來又有人送了新的補上,王爺也不會介意。”

    她一邊說話,一邊便宛若驚鴻地掠了上來,手指曲起,向我的喉間鎖去,從她以舞技豔驚四座之時開始,我便查覺她身負武技,一進屋子,便早有準備,與她相隔一個桌子站著,見她身形一動,便把手裡的紙包丟向她的胸前,紙包本不受力,我卻在內包了一個薄胎瓷瓶,那一下子,便直中她的胸口,紙包內的薄胎瓷瓶應手而碎,瓷瓶之中的液體染溼了她胸前的衣襟,這一下,讓她措手不及,行動便緩了下來,我見她臉色突變,手撫胸口,便笑了:“林姐姐放心,此藥,只讓姐姐受幾日苦而已,幾日過後,便會無事了。”

    想來她胸前傳來的火辣辣感覺,讓她痛得幾乎彎了腰下去,她臉上有汗珠滾落,向我道:“你將什麼撒在我的身上?”

    我笑道:“也沒什麼,既知道了姐姐的秘密,便忍不住想讓姐姐幫我一個小忙了,姐姐放心,這東西不會要你了你的性命的。”

    寂靜的暗夜之中,隱隱從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更有鳴金之聲夾雜其中,我知道,該來的,總歸會來了。

    走出林美人的房子,媚蕊臉色逾白,來到庭院當中,腳步更是不穩,我扶了她,道:“不若你也吃一顆我平日裡的藥吧,總得把這一段撐了下去才是。”

    她點了點頭,我伸手入懷,拿出那瓷瓶,倒出一顆豔紅如相思豆的藥丸,交了給她,她和著唾液吞下了,喘息幾口,這才道:“主子,何必跟她那麼多廢話,我雖受了重傷,但她身手並不高,把那藥瓶正中她的胸前還是行的。”

    我淡淡地笑了:“如此一來,只能讓她身上有疑似的傷痕,又怎麼能讓她惶惶不知所措,不敢多言,為我們換得時間?”又道,“你的傷,配這個藥,三兩日會好吧?”

    她點了點頭,我嘆道:“如非情非得已,我也不會讓你也吃上這藥的。”

    她笑道:“奴婢本就賤命一條,如能渡過此番大難,這條命便是撿回來的了。”

    未過多時,院子外便傳來了兵甲相擊之聲,手持兵刃的將士將這院子的各處院門守住,不讓任何人進出,我的房間和林美人的房間皆被人嚴加看管,當我從桌子旁惶惶坐起,便看見綬帶輕裘的寧王臉上帶了冷冷的神情步入我的房間。

    那是蒼然如暮的肅殺之色。

    我忙跪下行禮,臉上有惶急:“王爺,出了什麼事?要派人將妾身看管起來?”

    他淡淡地道:“府內出了刺客,有人見到往你們這邊來了,本王便來查探一下。”

    果然,出了如此事,他怎會不親力親為?

    我垂首道:“王爺冤枉,妾身一整晚都在房內,並未看到有什麼刺客入內。”

    耳內傳來隔壁房內僕婦雜役驚恐的撕叫,夾雜著衣服撕裂之聲,有僕婦從隔壁房子裡跑了出來,上身的衣物已被撕破,以手捂在胸前,臉上露了絕望之色,我見了,驚道:“王爺,她們雖為僕婦,但終是人命,你讓手下如此做,叫她們以後如何做人?”

    他神情冷漠:“若本王不如此,只怕那刺客早已走得不見人影。”

    我不自主地撫在胸前襟口,臉現慌色,讓他臉色更沉,淡然道:“愛妾是自己動手,還是讓他們代勞?”

    我一驚,看了看周圍,門前有兩位侍衛守著,手撫劍鞘,目不斜視,表情冰冷,而屋內,更是多了兩名面目陌生的健婦。

    我萬想不到,我也會面臨如此境地。

    記得某一日,酷夏難熬,小七躲在後山浪裡白條,我無意中撞見了,想和他開個玩笑,收走他所有的衣物,他腰間圍了兩片荷葉同我過招,搶回自己的衣物以後,恨恨地道:你以後也會被人看的!

    那個時候,我有絕技防身,既便在睡夢之中,也能聽到十米之內的人聲,基本無人能近得我身,不是看小七急得惱羞成怒了,想著他生起氣幾日都來不會煮飯,也不會把衣服還了給他,哪會想到如今這任人魚肉的情景?

    我在心中苦笑,就像以前,我萬想不到我會以女色侍人一樣。

    我輕聲道:“王爺,您既要檢查妾身,可否摒退左右?”

    他冷冷輕笑:“你放心,你的身子,如沒有我的命令,無人膽敢偷看。”

    我忽地明白,他想趁此機會折辱於我們,孫美人的死,只不過一個開端而已,如因此逼死幾位美人,他更是求之不得。

    原來,那個愛名如子的將軍,到底只是我多年前的一個夢而已。

    記得那時,軍中尚有營妓,多年陋習未解,不知多少罪犯官眷女奴受盡侮辱死在了邊營,自他統率邊疆將士之後,便廢除此等陋習,一改邊疆風貌,而今,在自己的內府,他卻對人這樣的踐踏。

    我站起身來,輕解腰間結帶,笑道:“王爺的命令,妾身不敢不聽,只是,王爺,這樣,你就滿意了嗎?妾身雖出身貧寒,不過一位身不由已的弱女子,輾轉由你手送往他手,以色侍人,查顏觀色,求的,不過是活命而已,我知王爺因我們從太子府上而來,無論我們怎樣,王爺都不會相信我們,但王爺應知道,我們也不過塘面浮萍而已……”

    我的手指已經拉開了絲帶所打之結,聲音雖慎定如常,卻不能阻止手指的顫抖,這才知道,其實我和其它女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也會害怕。

    也會羞憤。

    可我沒有辦法拒絕他的要求,因為,他是我的夫。

    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打開另一個結,我道:“妾身出身獵戶,來自苦寒之地,也曾聽聞過王爺在邊境之時愛民如子的傳聞,那時候的王爺,甚至頒下‘君為輕,民為重’的政令,那個時候……”我哽咽幾不能出聲,“我記得當年,鄉里百姓,甚至我的父親輾轉聽聞王爺的頒下的政令,竟一連喝了好幾碗酒,拉了我的手,女兒,我們這些人終有了盼頭了,可能王爺不覺什麼,那些政令也不過為唬弄我們而已,但可笑的是,我們卻把它當成天府福音般……”

    感覺身上衣帶終經不起我的拉扯,緩緩而開,我甚至感覺冷風從中灌進了前胸,我苦笑地道:“我們這些人,原本就沒什麼希望的,原本在王爺的眼內,便是一文不值……”

    淚眼朦朧之中,我瞧見他渾身略有些僵硬,面色卻更冷,眼神之中卻又現出恍惚之色,讓我感覺,他並不是為我的言語所動,反而彷彿憶起了什麼人?

    他忽道:“本王做事,哪容得你多嘴多言……”他轉過身去,卻吩咐道,“遣婦人為她們檢查。”

    我鬆了一口氣,雙手合住衣襟,卻聽他道:“你們先退下……”轉過身來對我道,“你既不願意他們來檢查了,讓本王親自動手,你可願意?”

    紅漆房門被悄然合上了,房內的人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我見媚蕊也跟在她們身後,心中不由暗暗著急,知道我現在雖然吸引了寧王大部分的注意力,但對門那裡,卻為何還沒有任何消息?

    我自是知道怎麼樣的姿態,才會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不經意之間,他已逼近了我,身上氣息傳入我的鼻內,讓我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更是感覺到他高大身軀的壓逼之力從頭頂直傳了下來,我勉強道:“王爺,妾身自己脫了,讓您看便是。”

    他輕聲笑了,聲音如受蠱惑:“這怎麼能行呢?本王從不知道,本王的美人之中,尚有一位如此能言善辯的。”

    我退無可退,腰間已抵住了臺桌,見他面寵漸漸湊近我的,便不由自主地將腰身後仰,手掌撐住了冷硬的紅木桌子,如此一來,胸前的衣襟便敞開了,他眼睛向下掃過,瞳孔一縮,便笑道:“倒真是一幅香豔誘人的景象,本王怎的從來沒有發現呢?”

    不知道為何,我總感覺他雖錦衣華服,卻尤帶著邊疆之地凜烈的氣息,那種氣息,是如此的熟悉,讓我略減了心中的不適,抬起眼眸直視著他:“王爺,妾身幾次三番冒犯王爺……”

    他輕輕一笑,一手攬過我的腰,讓我貼近他的身軀:“你自是有把握,本王不會怪罪於你,是嗎?”

    我心中一驚,更感覺他堅硬的大腿緊貼了自己的,慌亂了,知道他心底疑意未解,垂首道:“王爺當不記得妾身了吧?說得也是,王爺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無數,又怎麼記得妾身呢?王爺在邊境之時,救人無數……”

    寧王臉上終露出沉思之色,眼內蠱惑之色略減,放開了我:“你是說,我救過你?”

    我手掩衣襟,緩緩跪在他腳下:“王爺在邊疆之時,射殺過無數的灰狼,可還曾記得那混身披滿白毛的狼王?那狼王當時口銜一位幼女,王爺當年那一箭,射殺的是一頭白狼,救的,卻是一名幼女的性命。”

    他良久沒有出聲,我悄悄地抬起了頭,斜斜地望了上去,他沒有望我,卻是望著窗欞之外那一輪皎潔明月,臉上竟帶了些悲意?

    門外更鼓敲響,終讓他從回憶裡醒來,垂頭問我:“你就是那名幼女?”

    我知道自己已成功在他心底留下痕跡,當年他躍馬一箭,本無救人心思,卻湊巧落箭救人,他自不會記得那一臉驚慌的幼女滿含了傾慕的目光,一直地朝他望著,當他真如天人一般。

    原以為他便會就此罷手,誰曾想他又逼了上來,將我從地上扯起,攬著我笑道:“這不更好,本王對你,終會憐惜一些的。”

    心底的恐慌終連綿不絕地升起,我原就知道不會輕易說動於他,至少也可打消他羞辱於我的心思,但未曾想,我把託辭說盡,也只換得他一方笑談。

    我強忍了不讓自己掙扎,垂眼睫遮了眼底的恐慌,卻不由想起那時,小七好不容易搶回了衣服,卻冷不留神被我暗下黑手扯下了前面掩擋的那片荷葉,滿臉的驚慌羞惱,臉紅得如他燒菜的鍋,我才明白,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以前的行為,真是作孽啊,作孽!

    他的手指終扯開了我的抹胸,讓那一片潔白曾現於他的眼底,身上尚感覺他手底的溫熱,我卻終忍不住憋了兩滴淚出來,他笑道:“果不是你?”

    他的手卻未停下,在我耳邊輕笑:“說起來,你倒是我府內唯一未被本王寵幸過的呢。”

    我心中一慌,腳便支撐不了身軀,幾乎軟倒,卻被他穩穩地扶住了,我觸怒了他的尊嚴,他怎麼會輕易放過?

    悄悄地伸手入袖袋,捏了那顆藥出來。

    他見我滿臉的驚慌,身軀顫抖,沒有進一步下去,鬆開了我,有些意興瀾柵地道:“如此美人,可沒什麼意趣。”

    我忙將身上衣衫拉好,抖著手繫好腰帶,卻聽門外傳來稟報的聲音:“王爺,查出來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欲走出門去,回過頭望了我一眼,忽地轉身向我走來,薄底雲靴在木質地板上敲出嚯嚯的聲音,嚇得我往後退了好幾步,終不敢再退,眼見他寬大的手掌伸了上前,溫熱的手指掃過我脖間裸露的肌膚,卻是把我的衣領往內拉了一拉,並將衣帶扣絆繫緊了,估計一寸肌膚都看不到了,這才轉過身,大步向門前走去,拉開了門,道:“是誰?”

    從他身軀遮擋之處往外望,卻見林美人衣衫凌亂,被兩個健婦押著,抖索身子站在夜風之中。

    那侍衛道:“稟王爺,是林美人,她會武技,胸前更是有一大塊紅印。”

    林美人在兩名健婦手裡掙扎,大聲道:“王爺,冤枉啊,不是我……”

    我見她望向我,眼波顫顫之中,張口欲說,我便緩緩地站起身來,向她淺淺一笑,拿過桌上一方雪白的錦帕,手指撫過那錦帕的雲博繡紋,那針尖纖細之處,狀似寒地之花的白毫。

    林美人聲音反覆,終不敢說什麼,只反覆地道:“王爺,冤枉,妾身冤枉……”

    寧王冷冷地道:“冤不冤枉,總得本王查個明白再說。”

    他或許能恢復以前的寧王幾分?或許不再草殲人命,或許真會查個明白,可等他察清楚林美人身上並非拳傷之際,恐已過了好幾日,那麼,在藥物的幫助之下,媚蕊身上的傷或已經好了?

    林美人終被兩名健婦拖了帶走,整個院內,便只剩我房裡的兩名侍女並媚蕊未被察探,當他們走後,媚蕊出來,只道:“主子,奴婢定不負你!”

    我只淡淡地道:“不必如此,我們不過各為其命而已。”

    談什麼負與不負?多年的相睦與共的夥伴尚會背叛,何況萍水相逢的兩人,多年之前,我便瞧得清楚,看得明白,人世間的道義,在某些人的眼裡,不過用來裝潢的飾品而已。

    第五章牽寵

    兩三日之後,林美人果然毫髮未傷地被放了回來,具聞因查清林美人胸前並非拳傷,寧王更是賞了不少裙釵衣物以作安慰,林美人因禍得福,於孫美人之後,便成為寧王榻上召得最勤之人,讓我略有些奇怪的是,以往美人侍寢,自是由府內的侍人抬了,送往寧王的寢室,可林美人受寵卻是不同,每每都是寧王親身駕臨,鬧得動靜極大,他若來了,我們這些住在同一院子裡的,自然得前去拜見,我便有些煩不勝煩,加上臨近秋未,冬日將至,體內的寒症更是發作得厲害,每一次拜見,都要多吃藥丸以抵擋寒症,才能捱了下去,不讓寧王瞧出不妥。

    所幸的是,每次拜見的時日並不長,拜見之後,我自返回自己的房間,對面屋子裡或傳來絲竹舞樂之聲,或隱隱夾了幾聲媚笑,聽得侍女們臉紅心跳,春心朦動,有些便特特地打扮齊整了,趁我不注意,在寧王必經的長廊侍候,只盼寧王能多望她們一眼,對此事,我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媚蕊傷好之後,見我依舊這樣,便勸道:“主子,上面催得急,你可不能再錯過時機了。”

    我心想,太子性情急躁,難成大器,我果然看的沒錯,卻只笑道:“你相信我,這些獲寧王青睞的美人,一甘被舍,便如昨日黃花……寧王,並非一個急色之人。”

    因上次救了她,和前些日子相比,媚蕊對我順服了很多,勸了之後,也不多勸,只道:“那我想辦法砌詞向上報告。”

    我微點了點頭,不去理她。

    與孫美人不同,林美人雖受寵,卻毫無囂張之氣,舉止行為更和善親切,引得王府上下之人一至稱讚,更引得寧王對她大加讚賞,來這院子,便更勤了,更譴工匠將這院子修葺一新,在各房各屋增添了不少擺設,既是全院修葺,自是一間屋子都不能漏,我這屋子倒沾了她的光,也被重鋪了壁畫,增添了擺設,和前相比,更為富麗堂皇,因沾了林美人的光,府內管家基本上是有求必應的,只不過我素無多少要求,倒讓他一番巴結之心落在了空處。

    寧王未立王妃,府內姬妾眾多,卻並沒有立一個掌家之人,因而府內管家是跟了他多年的一位老人,名叫杜龍的,是一個頗識趣之人,慣會看人臉色。

    就如現在,屋內已然修葺好了,他便恭手站在房門之外,見我站在洗臉架前,他便反覆詢問:“洗臉架的款可和您的意,如若不和,我便叫人換了。”

    我道:“不必了,還好。”

    又走到壁畫前,此壁畫恐是用絲線織就,精美無比,講述的卻是《九色鹿》了,這是一個世人忘恩負義的故事,我自是耳孺目熟的,見此壁畫,不由又讓我想起以往,一時間有些怔怔的,全忘了管家還在門外候著。

    他見我站在壁畫前不動,便道:“這幅畫可是經數十位工匠連日趕製出來的,可合您的意?”

    我被他打擾,煩不勝煩,便道:“這屋子裡一切皆好,我都滿意,不如你去林美人那裡看看,問她有何需求?”

    他這才訕訕地退了。

    牆壁上的九色鹿有一雙溫順的眼睛,帶著對世人的悲憫,它救了落水之人,此人感恩之餘,便問九色鹿,它想求什麼,他全會報答,只它只求此人不向外間提起自己的存在,只可惜,在最後,在利益的驅駛誘惑之下,這人還是將自己的救命恩人出賣。

    我站在壁畫前微微冷笑,世人本就如此,救命之恩,算得了什麼,在傾天富貴面前,第一個被拋諸腦後的,便是它了。

    當我得知那個消息的時候,小七見到了我滿臉的憤怒猙獰,卻只淡淡地道:“吃飯吧,如沒有其它人了,有小七陪著。”

    那個時候,日常陪在我身邊的七人,走的走,離的離,獨留小七一人而已,那些日子,我對小七溫柔了很多,全不像以前,可那一日,我卻將那飯桌全都掀了,以之推人,只感覺他的眼底,藏著的,也全是虛假。

    他默不做聲地拿來掃把,掃清了地面,又重做了飯菜給我,默不做聲地擺在桌上,最後,他給我講了七色鹿的故事,不過結局不同,他道:“七色鹿既救了人,便應負責到底,不能讓那人在人世間沉淪,如若這樣,為何要救。”

    那個時候,我滿腦全是怨恨惱怒,冷冷地問他:“你的意思,還不如不救?”

    他嘆了一口氣,把飯遞到我的手裡:“菜有苦澀酸甜,何況人呢?”未了一笑,指了指自己,“幸好我尚能入得了口。”

    滿腔的憤怒便被他這一笑笑得煙消雲散,簡陋的屋子瞬間華貴亮麗,我原本要感動一番的,卻只朝他上下一打量,特意望了望桌下,神往,由衷:“身材很好。”

    他則瞬間面紅過耳,把頭埋進了飯碗裡猛扒,為報復我贊他的那一句,他每天把自己裹得像一個粽子,後山小溪裡浪裡白條的樂趣,自是再也沒有過了。

    有了他的陪伴,那些日子,時光便快過白駒過隙。

    讓人感覺,原來,人世間,尚有些微美好。

    我手指撫過精美的圖案,上面的九色鹿正義憤填膺斥責那忘恩負義之人,溫順的眼眸變得凌利如刀,這便是九色鹿的復仇了,畫中的角色,惡人都會受到懲罰,好人終得好報,最後都會大團圓結局,可人世間,卻哪有這麼多的大團圓?

    大團圓,是小七眼裡的圓滿結局,卻不是我的。

    “看來你挺喜歡這幅畫的。”

    聽到身後傳來寧王特有低沉的聲音,我不由嚇了一跳,他怎會來我這屋子,他在我身後站了多久了?

    我忙轉身下跪:“妾身不知王爺到訪……”

    寧王擺一擺手,叫我起身,走到壁畫之前,端詳了壁畫上的內容,這才道:“原是九色鹿的故事,你喜歡?”

    我心中一跳,心想,他又在旁敲側擊?便笑道:“王爺,您瞧,這壁畫顏色大膽,線條均稱,而且採用凹凸織法,那九色鹿仿若想從壁中破出,妾身出身貧寒,以前從未見過此等精美的圖案,未免有些小家子氣了……”

    寧王笑道:“本王雖從小生於富貴,卻從未研究這個,你喜歡便好。”

    我一怔,心想他便這樣輕輕放過,卻不敢抬頭望他,轉過臉去,卻瞧見屋內的鏡子正映出我們倆的身影,他垂了頭,望著我的頭頂,款款含笑,臉上鋼硬的線條變得柔和,竟讓我有片刻失神,當年,他一箭射殺惡狼的時候,臉上也有這般的笑意,雖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救的小女孩,可那笑容,卻能把太陽熔化。

    “王爺,您在妹妹的房間啊,讓我一頓好找……”林美人宛若弱柳扶風地走了進來,向寧王行禮,又不落痕跡地依偎在他的身邊,將我和他隔開,“您叫妾身準備的幾樣小菜,妾身已然準備好了……”

    又向我道:“妹妹,不如你也來吧,多一個人吃,也熱鬧一點。”

    我見寧王沉默不語,忙道:“妾身已吃過了,有姐姐陪著寧王,便已足夠了。”

    林美人含笑望了我一眼,纖手拉了寧王的衣袖:“王爺,你剛進府,想必餓了吧?不如……”

    “你也來吧……”又吩咐林美人,“叫廚房準備一些綠豆糕,腐竹糖水……”向我笑道,“既吃了飯了,便吃一點飯後小點,想來沒什麼大礙吧?”

    我一驚,他怎麼會知道我喜歡這兩樣東西?看來,我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開始讓人調查我了,我得小心行事才行。

    聽寧王如此說,林美人便行至我的面前,笑道:“你瞧,妹妹,王爺對你可真用心,我只略一提,他便記住妹妹喜歡什麼了。”

    我朝她一笑,道:“多謝姐姐有心。”

    林美人這才鬆了一口氣,重依偎在寧王的身邊,招呼著,向她的房間走去。

    經過重新修葺,她的房間自是更見奢華,又盛過我那裡許多,廳內的食桌之上,早擺滿了菜餚,

    林美人陪著寧王在主位坐著,兩人喁喁而談,或低聲輕笑,或嬌嗔打趣,林美人不斷地夾了寧王喜歡的菜餚送入他的嘴裡,一派旖ni親熱,渾忘了還有我在場。

    我反倒感覺自在,陪在未座,有寧王吩咐,腐竹糖水和綠豆糕便很快地送了上來,我一向喜甜,便舀了一羹入嘴,便覺絲絲甜意從舌尖直透了進去,讓我不由自主地眯了眼睛,不知不覺間,便將那糖水喝完了。

    “怎麼,你不喜歡那綠豆糕?”

    聲音忽然間在我頭頂炸開,讓我嚇了一跳,手裡的湯匙便跌了入碗,抬頭看去,剛剛還喁喁細語的兩人,便已分開了,寧王站在我的身邊,皺眉望著我,我忙站起身來,回道:“不是,妾身一向喜甜,感覺這綠豆糕不如糖水甜,吃起來彷彿沖淡了嘴裡的滋味,所以……”

    “你喜歡甜得膩人的東西?”他喃喃地道。

    我應了一聲,卻沒有聽見他的問話,略抬起頭,卻瞧見陽光從窗欞之中射了進來,映在他半垂的臉頰之上,讓他的臉仿如鍍上了一層薄金,連陰鬱的眼眸都彷彿流光溢彩,可他的周身卻瞬間散發出無法言說的悲意,讓整個人彷彿陽光之中暗暗而行的剪影。

    他又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了,他在想什麼?

    我心中惴惴,反覆思索自己可露出什麼來?寧王心細如髮,往往在一些細節之中發現蛛絲螞跡,分清敵我,我是知道的,可我吃的用的,卻已是儘量小心了,全不帶往日習慣,從這些細節,是絕對不會曝露出什麼來的。

    說起此等甜食,以前我可沒有幾次機會嘗過,應該不會讓他瞧出什麼來的。

    如此一想,我便略有些安定,但在他目光注視之下,卻是不自在的,於是便道:“妾身就不打擾王爺休息了……”

    林美人便笑道:“妹妹近日有幾聲咳,一向休息得早……王爺,不若飯後,妾身再為你跳一支舞?”

    寧王卻依舊目光炯炯地望了我:“是嗎?怎麼沒聽你提起?”

    我怔了半晌,才明白他問的,是林美人提起的幾聲咳的事,便道:“王爺,妾身吃了藥,沒什麼大礙了。”

    寧王皺眉道:“小病也恐變成大病,我譴御醫來給你瞧瞧吧。”

    我心內一驚,自己的身體,我自是知道的,全靠太子贈與的藥物維持,如果真讓府內的御醫看了,恐怕會讓他得知我的身體外表光滑無損,實則是摧枯拉朽,這可就得不償失了。

    不行,未達到目地之前,我絕不能讓他知道,我實已是一個無用之人。

    寧王心細如髮的脾性果未改,一下子便抓住了我的痛處,我暗暗咬牙,卻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向寧王道:“王爺,妾身真的無事,近幾日都沒有再咳過了。”

    他卻不聽,反向我望了一眼,似笑非笑:“愛妾彷彿很怕見御醫?”

    我聽了,心撲撲亂跳,只得道:“妾身只不過不想麻煩王爺。”

    “那就好……”又吩咐周圍候著的人,“叫馮御醫前來,為花美人治病。”

    林美人久未出聲,此時才道:“王爺,既然如此,不如叫妹妹去自己屋裡等候吧?”

    我感激地望了林美人一眼,她卻躲避著我的目光,便道:“妾身這就過去?”

    寧王卻站起身來道:“本王陪你一起過去……”又回首對林美人道,“今日已經夜了,你便早些安歇了吧。”

    林美人有些怔怔的,跟著站起身來,叫了一聲“王爺……”。

    寧王卻大步向院子裡走了過去,我只有垂頭跟著,走過榕樹之時,枝上飄落幾片落葉,飄落衣襟,偶一回頭,卻見林美人扶著門窗,呆呆地朝我們兩人而望。

    走進廳堂,寧王才回頭向我笑道:“你這裡佈置得不錯,清雅簡樸,本王喜歡。”

    我的心被既將到來的危機塞滿,哪有心思跟他討論廳堂的佈置,唯笑道:“都是府內工匠的功勞,妾身沒做什麼。”

    他在主座上坐了,周圍打量了一番,侍女們早捧上了茶點,我唯默默坐在下首,思考怎樣才能避過這一劫,卻聽他道:“你這裡和以前大不相同,是吧?”

    他的話實在有些莫名其妙,我便不假思索地道:“王爺仿是從沒來過妾身這裡吧?又何來與以前不同之說?”

    他便笑吟吟地望向我:“那本王以後常來?”

    “啊?”我愕然抬起頭,卻見他盈盈笑臉映入我的眼瞼,更讓我感覺他的笑容之中更是別有用心,只怕他早已查覺了什麼,故意試探。

    我唯道:“王爺能常來,自是最好不過了,不過妾身卻是沒什麼意趣的,又不若林姐姐擅舞,只怕會掃了王爺的興。”

    我自認為應答還算得體,哪知他的臉色便沉了下來,拿起桌上的茶一下子全倒了入嘴,又‘啪’地一聲將茶杯放下,杯蓋彈跳著和杯子相擊,在寂靜的廳堂內聲音尤其的大,嚇得我幾乎從座位上彈起,以為他又發王爺威風了,向他望過去,卻見他眼神有些失神飄忽,嘴裡喃喃:“你和他倒有些象。”

    我手撫胸,想要拍了拍,知這個姿勢不雅,便將手放下了,心中更是憂懼,如若御醫真的前來,我該如何應對?

    見媚蕊不在廳堂,我略鬆了一口氣,也許,她會有辦法拖住御醫的行程?

    他不再問東問西,我也不便自討沒趣,更兼擔心著御醫的事,堂內便一下子沉靜下來,可沒曾想,他又開始問了:“你真來自北疆?這裡還適應吧?”

    我唯道:“還好。”

    “北疆寒凍,照理說你應試耐得寒冷的,怎的這麼怕冷?”

    我小心應對:“恐是乍來到溫暖的地方,夜裡比北疆暖得多,便踢了被子……”

    他不斷地問下去,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時而精神恍惚,仿憶起以前,時而臉露溫柔之色,仿是看到北疆茫茫雪地,如是旁人,我便認為此人是沒話找話,無聊透頂了,可是,他是寧王,以心思縝密著稱的寧王,兼之他對北疆極熟,一件極細微之處,若引起他的懷疑,便會棋差一著,滿盤皆輸,他問的,雖是極易回答的小事,卻也讓我膽顫心驚,恐露出什麼讓他抓住了把柄,一頓問話下來,便汗溼了背脊。

    他卻興致勃勃,談興大增,搞得我苦不堪言,反覆思索回答可有出處,可經得起查證,可有破綻?這個時候,我倒有些盼望去喚御醫的人早些回報了。

    時間緩緩而過,那前去傳喚的婢女終急急忙忙地跑了回來,進屋稟告:“王爺,江妃娘娘胸悶之症又發作了,府內御醫都趕了過去,恐不能給花美人看病了。”

    他一下子站了起身,道:“什麼,孃親又病發了?”

    我鬆了一口氣,見媚蕊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門外,便向她略點了點頭。

    卻聽寧王道:“既如此,本王得趕緊過去。”

    見他回道望我,便道:“妾身沒事的,王爺快點兒去吧,別讓江妃娘娘等得急了。”

    他便思索了一下,道:“你既沒什麼大礙,不如和本王一起前去探望,空閒之餘,順便讓御醫給你看看?”

    我的言語之中到底出了什麼破綻,讓他緊逼不放?非要今日拆穿了我不可?我知道,如果我再加推脫,更可能引起他心中的懷疑,唯見機行事了,見媚蕊又在了門廊之外候著,我便道:“王爺,既如此,可容妾身整整妝容,加件衣服?要不,王爺您先過去?”

    他帶了一些心焦,卻終道:“不礙事,母后的病由來日久,本王遲去一會半會兒不礙事。”

    我更加肯定,他連一點空隙時間都不留給我,想是發現了什麼破綻,可我卻實不知出了什麼漏子,不由心急如熾,第一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唯叫媚蕊來到了內室,我問媚蕊:“江妃娘娘當真病發了?”

    她點了點頭:“閤府的御醫全趕去了那裡,因而,奴婢以為王爺顧不了您這裡了,才回來的……”

    “想是被他發現了什麼,所以……”我不由自主地出聲,“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從未拜見過江妃娘娘,如今之際,也只有棋行險著。”

    得皇上恩准,江妃娘娘出宮探子,來寧王府已住了好幾天了,因我們只是低等妃嬪,且人數眾多,自是沒得恩准前去拜見,聽聞她身體一向不好,經常胸悶鬱結,因而宮裡醫術極高的御醫馮國棟也隨她入府,隨行照看,看得出,當今皇上對這位他曾經榮寵之極的妃子還是懷著幾分舊情的,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帶走了江妃如花的容顏,而宮內美人如百花盛開,她才日漸聖衰。

    第六章醫者

    第六章醫者

    “只可惜,我們來的時日尚短,要不然,從御醫那裡入手,也不會處於如此境地了。”媚蕊為我重插了一枚細*的玉爵,又細細地為我描了眉尾,輕聲道。

    “馮國棟那裡哪能做得了手腳,現在就看,這御醫有多想治好江妃娘娘病症了。”

    我坐在桌前,拿出素絹,先用小楷細細地寫上兩行小字,再在其上寫上無數藥材之名,媚蕊見了,吃驚地望了我,卻終沒再說什麼。

    披上紫貂內襯的長披,媚蕊再給我係上圍脖,我們這才走出了內室,寧王想是早等得不耐煩了,在外間來回踱步,見我們出來,上下打量我一番,道:“你倒真是頗為怕寒。”

    我心內一跳,更是感覺他句句皆有所指,詞詞別有用心,唯笑道:“妾身已經習慣如此穿著了,一時半會兒,倒是改不過來。”

    寧王便大踏步向門外走去,我們自在其身後跟著,來到門外,從長廊外邊吹來一陣冷風,讓我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衣領,想不到這小小的動作,便讓寧王察覺了,他回過頭來,眉頭微微皺起,幾步跨到我的身邊,彼時,我的手尚放在衣領絲帶之處,卻被他一把握住……

    我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往回縮,卻被他握得緊緊的,只聽他道:“你的手,當真冰涼如玉。”

    我一向體寒,就算到了焱焱夏日,手也是冷的,自然比不了以前了,只感覺他的手如一方火爐般將我的手包住,暖意從手心直傳入心底,可心中便暗警,寧王能文識武,可別讓他從自己的內息之中察探出什麼來,轉頭一想,小七說過,我的內息舉止皆為常人,如果不是有人以特殊手法探察,當是不能探出什麼來的,便略略地放下心來,任他握著,道:“江妃娘娘恐是等急了,不如我們趕快去吧?”

    他終鬆開了我的手,卻叫人取來狐皮籠袖,讓我將雙手藏於其中,這才道:“走吧。”

    此一番作為,更讓我摸不著頭腦了,據我此些日子的觀察,寧王從不做無謂之事,便想,恐也是他調查試探的一種手段吧?是不是到底讓他查覺了我身體的不妥?

    坐上步鑾,我們終來到了榮華宛,和我所住之處相比,這裡更是不同,佈置得清靜優雅,樹林錯落有致,當眼之處,更是有幾株古老的藤蘿,盤曲嶙峋,更添幾分幽靜,侍女們無聲無息地行走在花木之間,更是不聞一點喧吵,行至江妃娘娘寢室外間,早有人通報了內室,寧王進入,本不用通傳的,可因有了我,他便在外等候了一會兒,這才有人報:“宣寧王殿下和花美人晉見。”

    走入內室,見禮之後,我便發現馮國棟正小心地在室內侍候了,而斜躺在睡榻之上的,雙目微閉的,便是江妃娘娘了,只是略一瞥,我便瞧清了江妃娘娘的容色,她本是四十來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只二十出頭而已,容顏依舊若凝脂,潔白纖長的手搭在身側,宛如柔荑,只是這一瞥,卻讓我發現她氣靡不振,眼框之下有暗影,想是思慮過多吧?

    可宮裡之人,有誰不會思慮過多呢?

    馮國棟是一位面略有須的中年人,躬身上前稟報:“王爺,臣幫娘娘疹治過了,重開了藥方,只要照此藥方服下,當沒有什麼大礙的。”

    江妃娘娘斜倚在榻上笑道:“王兒,別擔心,母妃這是舊患了,來來去去不知看了多少回了,也就這樣了吧。”

    寧王接過馮國棟遞來的藥方,略看了一下,道:“又是那幾樣藥而已,都吃了不少了,怎麼能治好娘娘的病?”

    見寧王發怒,馮國棟當既跪下,連連道:“王爺,娘娘的病當得長期調理才行,並非一朝一昔之事……”

    寧王把那藥方一下子丟在了桌上,冷笑:“每一次來,總聽你這樣辯解,恐是怕本王責怪下來吧?”

    馮國棟連連磕頭不止,就算他是在宮中服務多年的老人,額角也冒出汗來,我暗笑,想來,他也聽說了寧王不少‘殺戳決斷’事蹟吧?

    我略往桌上一看,便看清了那張紙上寫的藥方,不由微微搖頭,那曾想,這動作正好被寧王見到了,他便回頭問道:“你為何搖頭?”

    我忙跪下,道:“王爺,妾身的爺爺原本也是鄉間大夫,因而妾身知道不少藥理知識,剛剛妾身不小心看清了馮御醫所寫藥方,有些不敢認同,所以才……”

    馮國棟臉上帶了鄙夷之色:“一名鄉間大夫,又懂得多少病症?”

    寧王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他這才將頭垂下,寧王轉頭向我,虛扶了我起身:“那你倒說說,他開的藥方,有何不妥。”

    我拿著桌上藥方:“馮御醫所開之藥,全是固本培元的,其中有人參,桂枝,靈仙,首烏等貴重藥物,對普通人來說,這確是一個極好的藥方,但馮御醫尚是忘了,娘娘金枝玉葉,平日裡滋補飲食,無不包含了人參,首烏等貴重藥物,娘娘雖長處於富貴之中,可這人的身體嘛,總和常人差不了多少的,太補則過,身體也產生了抗藥性,仿若杯滿則溢,馮御醫再這麼補下去,難怪娘娘不見起色了,依妾身看來,不若將這人參,首烏換成普通的夜交藤與熟地試試,恐怕效果還好一些。”

    一番話下來,我見馮國棟雖臉有不平之色,卻也無話可說,寧王見此,便問他:“是嗎?”

    我猜得不錯,馮國棟雖在宮內多年,早被名利薰染,但當底保留了一份醫者之心,終答道:“臣慚愧,連這一點都想不出,美人說得極是。”

    江妃聽了也道:“就按她說的開兩幅藥試試,說不定能見起色呢,吃了這麼些日子的人參,吃得我一聞那味道就想嘔了。”

    寧王便笑盈盈地望向我:“你還會些什麼?”

    他親切的笑臉,卻又讓我心中一驚,便知道要給他一個合適的理由,不讓他起疑才行,便道:“妾身倒只會些草藥而已,讓王爺見笑了。”

    他倒不再問,只道:“哦,本王倒忘了,你身子骨近段時間也不好,雖說你自己會用藥,但可曾聽過醫者不能自醫,不如叫馮御醫給你看看?”

    我終知跑不過這關的,無論我怎麼做,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既使是一個小小的目標,既定了下來,便不會忘,便笑道:“妾身自己也開了一個藥方,不若先叫馮御醫看看,看藥方之中恐有何不妥?”

    寧王點了點頭,馮御醫便走上前來接過我從袖中拿出的那張紙,略看一下,便面帶吃驚之色望了我,復又垂了頭,仔細地打量那張藥方了,我瞧見他不動聲色地把那二指寬的素絹藏入了袖中,才略鬆了一口氣。

    看完藥方,他便給我號脈,沉吟半晌才道:“王爺,花美人的病,沒什麼大礙,不過偶感了風寒而已,她自己開的藥方,也是極合適的,看來經過調理,她已無事了。”

    寧王鬆了一口氣,望向我:“本王這下放心了。”

    他如漆染一般的眼眸望向我,臉上帶著淺笑,仿若有春風化雨,我唯垂頭道:“多謝王爺關心。”

    江妃在一旁笑道:“王兒,很少見你帶美人過來,這一位,便是聽你提起過的花美人了?當真是多才多藝。”

    她知道我?寧王在她面前提起過?看來,他對我的疑心可不是一般的大,竟要向他的母后請教了?經過馮國棟的作證,不知能去他幾分疑心?

    寧王走上前去,為江妃遞過茶几上放著的甜粥,笑道:“因此兒臣才帶了她來,想來母妃會喜歡的。”

    江妃抿嘴一笑:“你什麼時候在意母妃的喜好了?”

    聽他們一問一答,我緊張地思索著,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從外面上看,江妃雖臉帶微笑,但眉間總有愁意,看來她這病,恐是從心而起,是否寧王便求有人讓她開懷?

    果聽寧王道:“母妃,您壽誕之日便將到了,兒臣給您準備了好些樂子,以博母妃一笑,到時候,您一定會樂而開懷的。”

    江妃便笑了:“王兒,有你在母妃身邊,母妃自是高興。”

    她雖臉上帶笑,可不知為什麼,我卻總感覺到她的笑容之中有一縷殘燈曉霜般的悽哀,看來,既便是寧王在她身邊,也不能讓她真正開懷。

    告別江妃娘娘之後,我便回到了住處,林美人便又來串門打探,見我回來甚早,便勸道:“妹妹,好不容易和王爺親近了,便要把握機會才行,王爺姬妾如此之多,以後我們姐妹可得相互關造才是。”

    我笑道:“那自然是,妹妹沒有姐姐舞姿容顏出色,每次和王爺相處,內心總是惴惴,怎比得了姐姐?”

    她便嘆道:“但姐姐又哪及得妹妹智謀百出呢?上一次,想是妹妹屋裡有人出事了吧?”

    我知道自上次事後,雖抓住了她的把柄,讓她不敢胡亂攀咬,可同時,我便也將自己的把柄留在了她的手裡,我便笑吟吟地道:“姐姐既明白了,我們更要同愾連枝才行,這府裡頭,多一個同盟,總是好過多一個敵人,是嗎?”

    她聽了,便淺淺地笑了。

    她走後,媚蕊便問我:“主子,當真放著她不理?”

    我笑道:“先不要管她,此女心計出眾,我們當用得著。”

    凡心計出眾者,顧慮便多,沒有計算清楚之前,想來她也不敢輕舉妄動。

    媚蕊還待再說,我笑道:“等一下,恐有客人要來,你去備些茶水。”

    媚蕊莫名道:“我們在這府內恐沒什麼熟人吧?”

    我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臺桌,笑道:“怎會沒有,等一下你便知道了。”

    夜色漸暗,樹影婆娑,院子裡那棵極大的榕樹仿若一頭巨獸守護著這院子,聽得更鼓敲了兩聲,便有侍女來報:“美人,馮御醫求見。”

    我一笑起身,對媚蕊道:“你睢,他不是來了嗎?”

    我擺手叫侍女請他進來,剛自坐定,便聽見馮國棟在屏風外邊道拱手行禮:“老臣奉王爺之命前來為美人症病。”

    我叫媚蕊打發侍女們避開,這才道:“有勞馮御醫了,有請。”

    馮國棟從屏風外轉了進來,行了大禮,左右望了望,見室內剩下媚蕊,有些遲疑,我便道:“不防事的,馮御醫,她自小跟著我,什麼都知道的。”

    他便望定了我:“你當真是花老的孫女?”

    我微微一笑:“青翠滿寒山,藤蘿覆冬沼,馮先生可還記得滿翠谷那一谷的綠意?”

    馮國棟神色便激動了起來:“不錯,你就是那個讓花老讚不絕口的孫女,五歲便能背誦整本的醫經,七歲便能指出藥方的錯漏之處,老夫被你將了這一軍,當是值得,值得……”

    我略有些慚愧:“馮先生,小女不知天高地厚,孟浪了,竟然在國手面前班門弄斧。”

    馮國棟嘆道:“如若花老進京,我等怎當得了國手,只可惜,花老寄情于山水,不屑與我等為伍。”

    我便道:“今兒多虧了先生。”

    他又道:“可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道:“自爺爺去世之後,家門日衰,小女輾轉流落,不得已來到這裡。”

    他嘆道:“只是候門深似海,以後苦了你了,不過,你既是故人之女,無論怎樣,我都會幫你的。”

    我知馮國棟並非看重與爺爺以前的情意,不過在這宮室崔嵬之處,多一個同路人總好一些,我需要的,不過如此而已。

    我道:“小女會記得先生的。”

    馮國棟皺眉道:“可老夫左思右想,還是想替你再看看,你的身體奇怪之極……”

    我擺手道:“不必了,馮先生,其實,小女知道先生會來的,因而早準備好了,想送一份大禮給先生,以報先生代以隱瞞病情之情。”

    “可是,你的身體實是……”馮國棟

    “有爺爺開的藥,我的身體無礙的,有勞馮先生掛心了……”我讓媚蕊端了茶放在他的面前,“馮先生為江妃娘娘治病,想來已有一段時日了吧?是否未見什麼起色?”

    到底是自己的前途緊要,馮國棟聽了,便不再糾纏於我身上的病,點頭道:“不錯,不知道為什麼,老夫開的藥方自是經過仔細思量的,可總不能切中病因,讓她的病總是反反覆覆,不能好得徹底,長此下來,更是虛寒入體,王爺從謨北之地叫人捕來幾頭馴鹿,以新鮮鹿茸製成鹿茸精,為娘娘補身,倒是略好了一點……”

    我道:“聽聞那幾頭馴鹿可是死得只剩四頭了?”

    馮國棟搖頭道:“馴鹿本來生長於極寒之地,來了這裡,又怎麼會適應?”

    我笑道:“既有馴鹿,我便給你出一個辦法,你將此計獻給寧王,如若能治好江妃娘娘的病,自然是大功一件,如若不然,我想也能駁她一笑……”

    馮國棟懷疑地望了我,我便娓娓道來,自是惹得他拈鬚含笑連連點頭不已。

    終了,他才道:“此計甚好,可你為何不自己告訴寧王,,反而託於老夫?”

    我道:“先生是知道的,寧王多疑,小女來自太子府,是太子輾轉送入寧王府的,如若由我開口,無論我怎麼做,他便會諸多懷疑,事倍功半,由先生開口則不同,我自配合先生,只求能獲江妃娘娘青睞,逃出這是非之圈而已。”

    馮國棟勸道:“寧王算得上本朝的少年英雄,姑娘託身於他,當稱得上良禽擇木而棲,你既是他的人了,如此避開他,合適嗎?”

    我道:“府內發生的種種事情,先生不是不知道,他這棵良木,如今有許多人來爭……寧王,並非是離得越近越好的。”

    馮國棟聞言,沉默良久,才道:“也好,總得保了性命,才能……”

    我點了點頭。

    馮國棟走後,我拿起他遺落在桌上那二指寬的素絹,在燈芯之上點燃,燃起的火苗照亮了那上面寫的兩行字:馮長卿,可還記得關寒露濃之時,那一紙相托之情?

    馮國棟原只是一名普通的行腳郎中,早年偶遇花爺爺,相談之下,深為花爺爺的醫理折服,便拜在花爺爺之下從醫,算得上亦師亦友,只不過,與花爺爺的淡薄名利不同,學成之後,他便來京城,以醫技驚人,終得以入宮,成為國手。

    幸好,他尚記得往日的承諾。

    小七的看症,說起來是從醫治小動物開始的,他不擅與人交往,卻對小動物極善,初時,他住在我隔壁,我從不讓他把動物帶進我的屋子,但路路皆通,何況獸路?自他入住之後,某一日,就有一幾條蛇婉沿著從房梁爬入了我的房間,再過幾日,又有一隻小黑熊半夜裡跑來敲門,又過幾日,一隻紅屁股的小猴子捧了我的杯子坐在我的凳子上飲茶,如果是一隻半隻的,忍忍就過去了,可動物們都有家有室,有的還家庭成員頗多,小七的不問自取,終引來了惡果,某一日,他抱了只尾巴受傷的猩猩給它包裹,結果引得那個晚上整條村被猩猩們佔領,待猩猩們退走之後,村民們發現村子裡的食物被洗劫一空,這才同仇敵愾,終將小七趕出了村子,讓他獨住在半山腰上,我想,就是那個時候,他才與花爺爺成為莫逆之交的,不過一年半載,他便成了花爺爺的得意門生,花爺爺拈了長鬚逢人就誇,他對治病天分極高,對草藥更是無師自通,有很多草藥,連花爺爺都搞不清楚習性,他卻信手拈來,操作自如。

    只可惜,他怎麼精通醫術,卻也治不好我身上的病痛,我看清了他眼裡的陰鬱,卻不知怎麼安慰他,見他忽然間由一個自由散慢的大好青年,變成一個身穿長袍,手捧書本的酸腐書生,有的時候,我真感覺我在作孽啊作孽。

    第七章公鹿

    過了幾日,就有消息流傳,寧王殿下為江妃娘娘準備壽宴,為勃江妃一笑,讓馴獸宛的人訓練駕鹿,馴鹿宛便一連責罰了好幾名馴獸師,聽聞那馴鹿不聽使喚,別說駕車了,平日裡連飲食都少了。

    這個小消息卻並未困擾到寧王,寧王府又開了舞宴,自是又請我和林美人同去,我便稱病不出,既有馮御醫打掩護,這病便名正言順了,寧王來看了我一次,見我病得面容憔悴,便叮囑媚蕊等好生照看,便不再來,聽聞府內又有新的美人送來,又得了一具古鳳首箜篌,想來那新鮮潤澤的美人,如仙樂一般的樂器,便又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今日陽光甚好,我便叫媚蕊為我梳妝打扮,臉上用細細的水色胭脂潤了,便一掃以往的病態,媚蕊見我興致頗高,便問:“主子要去哪裡,可要奴婢準備準備?”

    我道:“獸宛。”

    媚蕊有些吃驚,萬想不到我會想著去那裡,見她沉默不語地給我拿來飾品,我倒有些奇怪了,問她:“太子那裡,可有問起什麼來?”

    她轉頭道:“不必擔心,主子。”

    見她如此說了,我便不再問,只道:“換一雙輕便的薄底靴吧,前去獸宛的路,可不好走。”

    她點頭應了,又拿來紫金鳳釵想給我插上,我擺了擺手,道:“不必了,前去獸宛,戴多了反而累贅。”

    換上窄袖束腰的胡服,額上戴了雙鳳璞頭,媚蕊有些發怔,道:“主子,您這個樣子彷彿換了另一個人。”

    牆角的大銅鏡裡望過去,對面的大銅鏡以博雲花草為飾,配以紫檀龍鳳雕架,富麗堂皇,而鏡中的人,卻是小腰微骨,朱衣皓齒,與這銅鏡相得益璋,我道:“有何不妥?”

    媚蕊遲疑半晌,終道:“主子,奴婢看有些眼花了。”

    我回頭望了她一眼,笑道:“我們走吧。”

    寧王喜歡飼養各種珍奇動物,因而獸宛修得極大,從外表看來,斗拱交錯,黃瓦蓋頂,更盛我們的住處,初初看來,絕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所飼養獸類的所在,在我看來,他的飼養的寵物只怕比送他的美人更稱他的心。

    穿過紅木雕就的長廊,從月洞門望過去,那樓臺水榭之處,便是鹿宛了,因怕這些善跑的鹿走失了,寧王特特叫人在水榭旁挖了溝渠,引來河水,只留一條小小的木橋通往外邊,既給馴鹿留了充足的活動空間,又讓它們不得走失,既保持了它們的新鮮活力,又讓它們能為之所用。

    所講求的,不過是一個馴字罷了。

    我們步上小橋,因馮國棟事先打了招呼,早有負責馴鹿的王公公迎了上來,笑道:“美人來了?”

    媚蕊早取了一錠銀子塞入他的手心,他便含笑收了,道:“美人前來,是否想取新鮮的鹿茸?”

    府內姬妾為博寧王歡心,手段倍出,想來他早已見慣,並不多話,只按常理推斷,我笑道:“聽聞江妃娘娘壽宴將至,公公為在壽宴之上博個頭彩,譴人以鹿駕車,以換江妃娘娘一笑,不知是否?”

    王公公笑道:“美人好靈通的耳目,這都知道,只可惜,這馴鹿在謨河之時,在雪地上拉車,日行百里,不在話下,可到了這裡,卻變得神情委靡,老奴想盡了辦法,也不能讓它們套上籠頭,走動半步。”

    我笑道:“不如讓我看看,說起來,它們來自我的家鄉呢……”

    王公公喜道:“美人也來自北疆?”

    我含笑點頭,跟著他往前走,便見到了鹿宛之中的幾隻馴鹿,它們蜷縮在昏暗的鹿宛一角,全沒了那在雪地飛揚跳躍的神采,我惋惜地道:“如此的鹿,還似鹿嗎?”

    王公公輕嘆不語,眉間也露了焦灼之色,終道:“美人有什麼辦法?”

    我回道望他,問道:“如你相信我,不如讓我駕車試試?”

    王公公一愕,道:“這怎麼行?美人身嬌肉貴,況且這些馴鹿並未被馴服,如出了什麼事,老奴怎麼擔當得起?”

    我笑道:“公公,初時王爺讓人從北疆運了馴鹿回來,也不過為了博江妃娘娘一笑,如今十幾只馴鹿,不過剩下四隻而已,公公如果再不想辦法,恐怕王爺會怪罪下來……”我停了停道,“更何況,象我等身份的美人,王府之中不知有多少,如真出了什麼事,想來王爺不過一笑了之……”

    我既來了這裡,他知道我自是帶了目地而來,和他不謀而和,都想在江妃娘娘的壽宴之上獲個頭彩,他思量了半晌,終道:“那美人小心一點。”

    他終點頭同意,將四頭馴鹿套了駕繯出來,只見那駕繯鑲了翠玉薄金,被陽光一照,點點翠金直映入我的眼簾,富貴絕倫,寧王對獸,果真比對人好得太多。

    只是這四頭僅剩的馴鹿卻是精神委靡,慢吞吞地,行走了許久,才走到我的面前。

    我從媚蕊手裡拿過鹽巴,伸出手去餵它們,它們這才略有了一些精神,伸了舌頭出來舔食,看得王公公驚歎不止,連聲道:“怎麼回事,我們也用鹽來餵它們,可平日裡卻是愛理不理的。”

    我含笑不語,自上了鹿車,揚動皮鞭,在空中甩了個鞭花,一開始,馴鹿一動不動,卻支起了耳朵,側耳而聽,仿若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我再打了一個呼哨,它們便慢吞吞地邁開了腳步,而後,越來越快,竟沿著鹿宛小跑起來,看得王公公開顏而笑。

    凝冰結重碉,積雪被長巒,曾幾何時,我也曾在那樣的景色之中揚了皮鞭駕鹿呼嘯而過,只不過,如今,我卻再也回不到從前,但我卻知道,這世間,原本就是寒意如冬的,那被人眷養的溫暖,終只不過一場夢而已。

    正在這時,那鹿卻忽地驚慌了起來,腳步零亂,不再往前,反而直往後縮,我忙接籠頭,欲將它們控制住,它們卻驚慌之極,發出呦呦的叫聲,不進反退。

    我使出了全身力氣拉了駕鹿的籠頭,感覺韁繩嵌進了手心,生疼生疼,忽然之間,鹿們卻安靜了下來,不再掙扎,我鬆了一口氣,剛要抬起頭來,卻聽見一聲巨吼,目光到處,兩隻猛虎一左一右立在鹿車及我的兩旁,目光炯炯,鮮紅的舌頭有口水滴了下來。

    我這才發現,鹿們不是不想跑,而是兩腿在打架。

    我仔細看了看這兩頭虎,體形均勻優美,黃黑牙間的毛髮油光光亮,棕黃色的眼睛流露出見到獵物的興奮,喉嚨裡低低的吼聲代表蓄勢待發,顯見野性未除,平日以活物喂之。

    “主子……”聽得媚蕊驚慌失措的喊聲,我才驚醒,老虎雖雄壯威武,但到底是老虎,我對這兩隻老虎欣賞得也恁久了一些,不應該是一個纖質弱女應有的行為,忙腳一軟,癱在了鹿車之上。

    抬起頭來,才看見白玉石的看臺旁邊,翩翩地站了一抹淡紫色的身影,袞衣金冠,身長玉立,面如刀削,卻正是寧王,他眼眸如冰,身邊尤有兩隻白額老虎,他伸了一隻手在其中一隻虎頭上輕輕地摸著,那隻虎便眯著眼享受,可眼神還時不時地打量著我的肥瘦。

    另兩隻鹿車旁的,則興致勃勃地望了可憐的鹿們。

    只等主人一聲令下,它們便會擇而食之。

    好不容易扶著鹿車護欄站了起身,在老虎目光的逼視之下,抖索著兩條腿下了鹿車,跪在黃沙鋪就的鹿場之上,向寧王行禮。

    “聽太醫說你病體未愈,因而今兒宴席也任由得你臥床休息,未曾想你卻有精神來此玩耍?”

    見他的手慣性地手扶腰間,那裡自是掛劍的地方,我又不由一驚,不知為何,想起他庭前擊斃孫美人的情景,再加上有幾對虎眼望著,心便開始撲撲直跳起來,沒有武功的身體和身負武技的身體果然大不相同,知道了自己沒了武技,也知道害怕了。

    喃喃道:“妾身實是風寒未逾,怕將病氣過給旁人,這才……”

    他一聲冷笑:“那你就不怕把病氣過給本王的鹿了?”

    我垂頭道:“妾身孟浪了,只因這鹿來自妾身的家鄉,妾身一時心癢,便來試試。”

    我的話,想是讓他憶起當年躍馬北疆的軍旅生活,良久沒聽到他出聲,更見他將手從腰間拿下,心底鬆了一口氣,這才聽他道:“本王倒忘了,你是從北疆來的,看來,我那皇兄,倒花了不少心思。”

    我聽清了他語氣之中的諷刺,垂頭道:“妾身知道……”

    沾了鹿印的下襬向我這邊接近幾步,只聽他道:“你知道什麼?你既知道了,那麼,接下來,你當知道本王要做什麼了?”

    他語氣之中略帶一些不耐煩,兼之本一句話的事兒被他一繞,我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心想這寧王是怎麼啦,因是從軍旅中來,他說話一向是簡單快捷的,更兼他的話一向說一不二,怎麼今天倒多話了起來?

    我思索著答道:“王爺,妾身知道娘娘的壽宴將近,聽聞無人駕得鹿車,不若王爺給妾身一個機會,讓妾身一顯身手?”

    我來此的目地,便也是此,心想他既見了我的技藝,便理應答應了下來,他事母至孝,我如此做,不正是解決了他心中難題?

    哪知他的語氣未見絲毫好轉,依舊寒意如刀:“不過駕鹿而已,竟要本王的姬妾親自上場?”

    我怎麼忘了,我屬於比較貴重的物品,可不能和粗手粗腳的下人相提並論,我如此做,卻對寧王魅力的一種挑戰,試想想,寧王的姬妾寧願和鹿為武,也不願侍候他,叫他情何以堪?

    我忙低聲道:“妾身只想為王爺分憂,知道王爺正為娘娘壽宴之事煩惱,普通駕鹿,想來娘娘見得多了,但妾身能以樂聲相和,讓馴鹿踏樂而舞,想來可以駁得娘娘一笑。”

    他果然興趣大增,臉上怒意稍減,很可能想通了,我來來去去也不過為了曲線爭寵,以引起他的注意,並未對他輕視忽悠,加上他是孝子,我此舉可謂正中下懷,他的臉雖還冷著,卻道:“好,就讓本王看看,你的技藝如何。”

    一擺手,那四隻虎意猶未盡,無可奈何的被人牽了出去。

    這項技藝,自又是小七弄出來的,上次說到了從屋樑上爬到我房裡的蛇,半夜來敲門的黑熊,坐在凳子上捧著我的茶杯飲茶的猴子,在我順手拿根鞭子,心想不管什麼,落入我手,也要把其捲了,製成五香蛇羹,紅燒熊掌,油淋猴腦,隔壁忽地傳來幾聲柔和如晚風吹拂的哨聲,那蛇,黑熊,猴子倏忽而來,又以飛快的速度倏忽而去,一眨眼的功夫,便全都消逝得無影無蹤,我這才明白,這些獸類來我的屋子裡,並非偶然,而離開我的屋子,也非偶然。

    我想盡了辦法讓小七教我這項技藝,以方便以後打獵,想著有了這項技藝,打獵就不用跑得一身臭汗了,站在那裡,哨音一吹,把樹林裡的獸類全招齊了,今晚上想吃什麼,就直接敲昏了下鍋,澆上點兒辣椒紅油,就可以吃了,豈不方便?可小七與我相處良久,與獸類相處更久,相比之下,他和獸們的交情好過了和我的,知道了我的念頭,死活不肯。直至這一次,知道我平日裡的破壞力基本沒了,加上我為駁他信任,居然有時也摸摸小狗的頭,喂喂小雞,眼裡少了幾分一見獸類便如見肉類的綠光,嘴裡也不再巴嗒了,溫柔婉轉很多,所以,他才不得已教了。

    其實,小七錯了,我還是原來的我,看了鹿,直接看到了剝了皮,烤得香味十足的鹿肉,看到它帶給我的利益,我永遠也不會成為小七,將每一個生命看成上天的賜與,不忍傷害,我只是平常人而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負我,我必討了回來。

    可我會裝扮,按照眾人所期望的樣子裝扮,對不喜歡的人裝扮,對恨之入骨的人裝扮,能討得所有人的歡喜。只因為,從一出生起,我便在裝扮,有的時候,裝扮的人久了,自己便也以為是那個人了。

    以前如此,現在不過換了另一種身份,對我來說,又有何難?

    王公公解了鹿繩,又讓人拉起了唯一通往外面的架橋,戰戰驚驚,猶猶豫豫地朝我望了好幾眼,生怕我一個不留神,不但沒有完成寧王交待下來的任務,還把馴鹿教壞了,使它們嚮往外面的自由空間,畢竟剛剛被四頭虎嚇著了,一有機會,不跑才怪呢。

    我隨手扯了溪邊幾根柳葉,捲成哨子,放在唇邊,才試了試聲,那鹿們就停止了吃草,睜了一雙溫順的眼朝我望著,它們的眼可真漂亮,如澄玉一般。

    不知放入鍋裡炒炒,會變成什麼顏色?

    我定了定神,想起小七說過的,樂為心聲,你的想法會通過樂曲傳遞到每個生命的心底,如果我再心底陰暗下去,只怕樂聲一起,這些鹿們便會不顧一切,既使投河自殺也會嚮往自由了。

    微閉了眼,想象著它們最喜歡的環境,白雪皚皚,青山披慕,空氣中流動著如玉般冰涼,它們在林中歡快地奔跑,抖落身上的雪花。

    樂聲從我的唇內傳出,嘆息如飛花悄落,歡快如珠玉落盤,不用睜開眼,我便知道那鹿兒圍著我的裙裾踏樂而舞,嘴裡發出歡快的鳴叫,隨著樂音,我邊吹邊飛快將身子飛快地盤旋,裙裾上繡的白色細花便風中零亂,如西疆飄雪。

    我讓鹿們沉浸在虛幻的快樂之中,讓它們以為回到了故鄉,周圍依舊是皚皚白雪,蒼綠青山,而不是在這個溫熱的盛都。

    樂聲一停,我的心雖已煉似生鐵,卻也不敢望它們茫然四顧失望的眼,只向寧王彎腰行禮:“王爺,這便是妾身能讓鹿兒踏樂而舞的技藝了。”

    他似是在怔神,隔了半會兒才道:“甚好,自今日起,你便搬來鹿宛吧。”

    我垂頭應是,等寧王一群人走後,才抬起了頭。

    王公公喜滋滋地走了上來,向我行禮道:“美人,一應所需,儘管告訴老奴。”

    這個燙手山芋好不容易有人接了,還接得如此皆大歡喜,自讓他滿意非常。

    自此,我便每日在鹿宛侍鹿,這對我倒是不難,在家的時候,我便作慣了此等事物,只是每日深夜便要發作一次的咳喘之症讓我苦不堪言,用藥更是增加了不少,媚蕊從太子那裡取藥回來,擔憂地道:“這一次藥量被扣了不少,如我們還沒有建樹,只怕……”

    我從她手裡接過茶杯,將藥放入嘴裡吞下,笑道:“太子賞罰分明,過了江妃壽宴,一切將會好轉的。”

    鹿宛比不得我原來住的院子,因尊的是獸,人住的地方自是隻講求簡單幹淨,屋子裡,也沒了那面極高的銅鏡,平日裡,我只能讓媚蕊給我梳頭挽發,只求簡單清爽,方便行動而已。

    對一個經常想著流油烤鹿的人,鹿們怎會聽我的使喚?獸類對善惡比人更敏感,所以,平日裡,它們自有王公公照料,只不過,樂聲一起,它們便如中蠱毒,身不由已,圍著我歡快而舞,雖說樂聲停止的時候,它們茫然四顧的眼神著實讓人心酸,可瞧著瞧著,我便也習慣了。

    就彷彿第一次殺人,會噩夢連連好幾天,可殺著殺著,便感覺其實殺人和切黃瓜差不了多少,只不過分切得趁不趁手之別而已。

    江妃的壽宴原本是要在宮中舉行的,可寧王奏請了皇上,得皇上恩准,得以在寧王府舉辦,這既顯出了江妃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也顯出皇帝對寧王這個兒子的重視。

    他的重視,就換來了太子不停地往寧王這裡塞美人,寧王則要想方設法地把多餘的美人處理了,有時候我想,他們兩兄弟的作法,其實和民間過年過節的時候親戚們之間送糕點差不多,一盒糕點,如果是貴重的而不好吃的,就想方設法地搭配了其它的糕點當成禮物送出去。如果是未開封就黴亂了的,就只有丟往垃圾堆裡了,而貴重又好吃的,便要想一想了,是送出去呢?還是留來自用?

    我暫時還屬於貴重而好吃的吧?

    第八章宴無好宴,錦瑟無端

    轉眼之間,就到了江妃壽宴之日,一大早,我便起身著裝,為讓江妃眼前一亮,王爺特地請宮裡頭的司制房為我製作了駕鹿的窄錦袍,頭飾是染為五彩之色的翠羽,緊身窄袖雲雁細錦的錦衣,腰身系以紅色汁巾,下身卻是一件從前開叉的八撒間色裙,既方便行動,青松的顏色更從腰間漸次而染,上面繡有無數銀白雪花,像極了青松掛滿雪花。

    前面的宴席已經展開,可聽見外間傳來隱隱的絲竹之聲,前面烹龍炮鳳,羅幃香風,鶯聲燕語不絕於耳,我卻只能與天生喜歡寒冷的馴鹿呆在一處,任冷風從窗風吹了進來,直透骨髓,我從袖袋內拿出藥丸,就著唾液吞入腹中,這才感覺周身的寒意略有些減輕,千萬別在緊要的關頭出了事,我暗暗想。

    媚蕊走進來,見我把藥瓶收入懷內,道:“主子,這藥可不能多吃,早上,您不是剛吃過嗎?”

    我笑道:“不怕,偶爾多吃一些,沒事的……”

    媚蕊擔憂地望了我,欲言又止,我便道:“放心,我不會壞了事的。”

    媚蕊微嘆了一口氣,轉頭走了出去:“主子,你以為我……我去準備駕籠。”

    為了今天的壽宴,寧王不但請人給我做了新衫,而且,叫人重鑄了駕籠,上駕籠上面不但鑲嵌了點點金翠,更以五彩絲漆層層漆於表面,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透出隱隱光華,鹿車更是讓工匠雕以博雲花草之紋,鑲嵌金漆金玄,低調而隱見奢華,正和了江妃的口味。

    因馴鹿耐寒不耐熱,我這屋子特地放了冰塊,又以積雪放入槽中任其舔食,我身上雖披了柔軟內襯貂皮的長披,卻依舊感覺寒冷,不由自主的,我又想拿出那藥瓶,可想了一想,還是放下了,媚蕊說得不錯,此藥能醫病,也能拿人性命。

    又過了良久,才聽見王公公來傳:“美人,可以進去了。”

    我跺了跺微凍的手腳,站起身來,一聲呼哨,四匹馴鹿便整齊劃一的站起身來,戴了金玉鑲嵌的獸籠,靜等我上了鹿車,我拿出懷裡柳葉製成的鳴哨,站在車駕之上,吹響樂音,馴鹿無鞭自走。

    前廳的門大開,隔得老遠,我便看見廳內笙歌華筵,絲樂滿園,而坐在主席之上的,便是寧王和江妃了,而寧王的姬妾,便坐在下首兩排,其它的,便是寧王在朝中交好的官員了。為了讓鹿車能在廳內自由行駛,此次宴席,特地選了寬闊的朱雀堂,廊柱之上更裝飾了松枝雪棉,以造成雪壓青松的寒地之景,我駕了馴鹿進去之時,滿堂的喧譁之聲便漸漸止歇了,只聽見悠揚的笛聲在廳內迴響,一道道或羨或不以為然的目光皆聚在我的身上,我看見寧王在江妃的耳邊微語了幾句,江妃便抬起頭來望著我,她原本鬱郁的臉上便帶了絲微笑,伸手撫了撫寧王的鬢角。

    江妃雖已年過四旬,可卻依舊光彩照人,不見絲毫老態,聽聞當年,她以纖纖楚腰而獨寵於後宮長達十多年,今天雖已勢微,可依舊憑藉兒子的功勳在皇帝的心中佔居了一席之地。

    只可惜,歲月的流失,容顏的衰老卻是不爭事實,她終也走出了皇帝的視線,現在唯一憑藉的,便是她這個兒子。

    我在鹿車之上做了幾個簡單的動作,便贏得了滿黨之彩,我知道,這個喝彩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江妃臉上的微笑,她既笑了,堂下之人何不趁此湊個興兒?

    鹿車停了下來,駛到廳中停下,我下了車,跪拜行禮,江妃笑道:“王兒,難得你有心,把寒北之地的鹿都帶了過來,這個馴鹿師也不錯,駕得好……”

    寧王便笑了:“孃親,孩兒這裡還移栽了不少白樺樹,以此建了一座園子,房子都是漠河那邊的木楞子房,母妃如若喜歡,等下壽宴過了,孩兒帶您去看看?”

    江妃一笑:“你這孩子,難道你這麼用心……”她微嘆了一口氣,“只是,漠河那邊的東西,到了這裡,又怎麼能活得長久,就象這馴鹿……”

    寧王目光掃了下來,淡淡地道:“母妃,孩兒讓它們活下去,它們怎敢不活?”

    江妃笑了,為他理了理襟前:“你這孩子,就是太過自信。”

    見寧王和江妃高興,其它的姬妾便也上前湊趣兒,一時間堂上暗香陣陣,你來我往,更有姬妾趁此機會擠在寧王的面前,嬌聲請飲,歡樂無限。

    過了好一會兒,寧王才笑對江妃道:“母妃,這才開始,後面還有更精彩的呢。”

    江妃娘娘原以為這便完結了,聞得此言被提起了興趣,道:“還不叫她快快使來?”

    這次的樂音與上次沒什麼不同,可因為我身上穿的衣服更為華麗,廊柱之上更是青松纏繞,樂聲起的時候,馴鹿的神色更見興奮,更加上身上所配珠玉金籠,耀眼生花,贏得滿堂喝彩。

    當然,眾人皆不會瞧見,樂聲一停,馴鹿們從幻鏡中驚醒,眼內出現的卻是類似於絕望的神色,所以說,不管是人還是獸,被騙得多了,精神也會崩潰的,更何況它們剛在千里冰封的故鄉歡快奔馳,一眨眼,回到現實,面前卻是這位想著烤其鹿肉的女子?如果是小七,想來不會有這種情況的,皆因他待它們真心,讓它們將受騙當成了遊戲,甘之如飴,我沒有小七柔軟純潔的心,所以,他們對我,既畏且恨。

    可當時,我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滿堂喝彩之後,聽得江妃道:“王兒,此馴鹿師不錯,可得好好賞賜了。”

    寧王笑道:“您不說,我倒忘了……”

    說完,漫不經心地叫人拿了百兩黃金給我,我自是垂首稱謝。

    正待退了下去,卻聽江妃道:“好久沒見過這些馴鹿了,在極北之地,要它們駕車,自是和它們的脾性的,可到了這裡,脾性也未改了,且還能被馴得能踏歌而舞,倒真是奇了,想當年,你父皇也遙遙地從極北之地讓人送來鹿來,可隔了一到一個月,這些鹿便死的死,病的病,我倒要看看,這些個鹿是不是從那來的……“

    寧王笑道:“孃親,你竟然不信你的兒子?”

    一邊笑著,一邊便攙了她的下堂,江妃興致大好,興致勃勃地來到鹿車之前,繞著它們打量了一番,笑道:“不錯,的確是從我們那兒來的。”

    她眼中露出緬懷之色,左手也摸上了其中之一的鹿頭,正在這時,絕望的馴鹿那裡還安於其分,掙繩索就往前衝,我見不妙,急急地趕了過去,想拉住它的籠頭,卻未曾想到,它直直地向江妃衝了過去,嚇得江妃花容失色,恰好寧王正在跟前,舉掌欲擊,卻未曾想,那頭鹿未近她身,便轟然而倒了,我抬眼一瞧,看清媚蕊站在一眾奴婢旁邊,左手不動生色地收了回去,便知道又是她幫了我。

    緊接著,其它三頭鹿也焦躁不安起來,欲掙脫繩索,我顧不得其它,連揮長鞭,才讓它們稍微安靜。

    不等寧王吩咐,我連同鹿車早叫人看管了起來,只等寧王令下,我命喪當場。

    寧王扶了驚魂未定的江妃坐回座位,又叫人拿了定神湯過來,安撫江妃半晌,這才回頭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臉上帶了慌色,緊張地思索,要怎麼樣才度過今天這一關,伏首而道:“都是奴婢的錯,近幾日,這馴鹿便有些焦躁不安,奴婢卻未發覺。”

    寧王冷道:“既是早幾日就發現其焦躁不安,為何沒聽你上報?”

    他眼光如刀,望向我的時候,我瞧清了他眼內濃重的殺意,此時的我,對他而言,已無用處,雖則江妃在場,他不便血染壽堂,但我知道,壽宴結束之時,便是我命喪之機。

    我伏首磕地,驚慌失措:“王爺,也許,奴婢能找出它出現此狀況的原因。”

    寧王嘴角微扯,冷笑:“那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何話可說?”

    我緩緩而行,來到鹿車之旁,那頭鹿依舊伏地昏迷不醒,我仔細觀看,更用手撫mo其項背,此時,堂上皆靜悄悄的,一點兒人聲都不見,我仔細觀看之後,緩緩地行至堂前,垂頭而立,冷汗從額角之上冒出,被風一吹,更是貼在鬢角,冰凍刺骨。

    我的沉默不語,更是換得寧王一聲冷笑:“來人,把這賤婢先押了下去,等壽宴過後再行處置。”

    我抬起頭來,心念急轉,忽地想起了本朝一個晦測莫深的醜聞,便衝口而出:“王爺,奴婢知道是什麼原因,奴婢……奴婢……近幾日打掃鹿廊,見馴鹿與往日相比,尤是焦躁不安,根據……根據……奴婢往日經驗,這頭鹿,這頭鹿小腹拱起……只怕是,只怕是懷孕了?”

    一聽此言,堂上眾人皆將目光轉向馴鹿,江妃臉上也淡了些驚慌,更添了些好奇,轉向馴鹿伏地的地方,寧王更是怒不可抑:“你說什麼?這頭鹿懷孕了?你沒看清楚它們頭上有角,皆是公鹿?”

    我更是驚慌,伏地不起,道:“是啊,王爺,既是公鹿,怎會懷孕呢?”

    堂上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一時間靜得幾乎聽不見人音。

    沒曾想,江妃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剛開始還是輕聲低笑,後笑聲越來越大,幾不可抑,邊笑邊道:“你這奴婢,你這奴婢……當真有趣,的確……既是公鹿,又怎會懷孕,又怎會有天倫之樂,所擁有的,只不過是主人短暫的寵愛罷了……”

    我伏地不起,低聲道:“就是啊,當真是奴婢搞錯了?”

    鬆了一口氣,心知那樁讓人三監其口的皇宮醜聞看來是真的了。

    與我驚慌的臉色相比,其它姬妾臉上容色便大不相同,一時間個個歡笑聲起,更有那忍不住的,看了看堂下的馴鹿,再望了望我,邊揉了肚子邊笑。

    好不容易收了笑聲,江妃道:“皇兒,你的安排,我很高興,這個笑話兒,的確說得好,你們倆配合得也好,差點連母妃都給騙過了,這個奴婢,你可要好好打賞。”

    此時,我臉上已恢復了常色,靜靜地跪在堂下,我瞧見寧王眼內沒有了殺機,目光變得卻有些複雜,他望了我一眼,回頭道:“孃親,能引孃親一笑,是兒子的莫大榮幸,兒子自當好好安置了她。”

    這件眾人不敢言說的醜聞是這樣的:當今皇上前半生寵愛女子,更將江妃拱若珍寶,可臨到老了,卻不知為何,卻寵幸起一位名叫墨子寒的男子來,與他形影不離,視後宮女人如無物,不顧朝堂議論紛紛,賜其高官厚爵,更是命人在後宮獨僻一室,任其自由出入,其恩寵待遇,有時盡勝過了他的三名皇子,當然更勝他的妃嬪。

    其它的朝代寵幸一名男子或沒有什麼,但本朝尊孔敬賢,講究禮法,更注重人倫理常,皇帝以一國之尊,開了如此先例,自是要上下封口的,所以,那名男子,雖受盡榮寵,但對外卻只宣稱其才華橫溢,頗得皇帝賞識,是為寵臣。

    所以,雖是掩耳盜鈴之舉,但自是無人敢膽揭開了來說。

    我此番隱喻,以玩笑為名,自是正好撓在了江妃的癢處。

    第九章琉璃金盞,明心意

    (各位,順手推薦,收藏……)

    媚蕊見此舉引得滿堂笑聲,一邊幫我換下衣物,一邊道:“主子,看來這一次,獲得江妃青睞,我們的日子會好過一點了。”

    我點了點頭,就聽有侍女來傳喚:“江妃娘娘有請花美人。”

    我跟著侍女,沿著長廊向前,軟底薄靴敲在硬木地板之上,足音傳出才遠,前面引路的侍女是個活潑愛說的,邊走邊道:“娘娘可有些日子沒笑過了呢,想不到卻被美人逗笑了,竟笑得咳出一口淤血來,請馮御醫看過了,說娘娘的病大好了呢。”又回首向我道,“看來,這一次,美人可立了大功了,若以後高就了,可否讓奴婢沾沾光?”

    我含笑答應了,又問了她的名字,原來,她是江妃娘娘身邊的柳影。

    兩下說笑著,不知不覺便來到了江妃娘娘住處,和前一樣,她斜斜地歪在塌上,神色和前面卻不相同,見了我,臉上依舊帶了一些笑意,道:“你這個小女子,倒有些膽識。”

    我跪下道:“能博娘娘一笑,是妾身莫大的榮幸。”

    她站起身來,下了睡塌,走到我的身前,我聽到她紗裙綢布之間輕輕磨擦的聲音,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暗香,美人依然如玉,只可惜帝王心意已改。

    “聽王兒說,你也是從北疆來的?”

    “是的,王爺還救過妾身的命呢。”

    她聲音之中夾雜了些許緬懷:“是嗎?當年的那些日子,王兒恐是過得最開心的了。”

    我自不敢隨便插言,只能沉默無語,隔了良久,才聽她叫人備了椅子讓我坐下,又賞賜了不少金銀首飾給我,恐瞧出我臉上沒什麼喜色,便笑道:“你是王兒的人,其它的賞賜,自然是由王兒做主的。”

    我忙道:“妾身並非這個意思,只是,妾身出身卑微,萬不敢奢望王爺的寵愛,只求能在王府生存下去而已,不知娘娘可否願意,讓妾身留在您的身邊……?”

    江妃娘娘愕然道:“你陪著我這個老太婆,有什麼好處?”又抬頭往門廳之處望了望,笑道:“這樣吧,寧王來了,聽聽他怎麼說?”

    我回頭一望,卻見寧王臉無表情,揭了珠簾走了過來,向江妃娘娘行禮之後,才道:“你是我的女人,哪由得你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面向江妃娘娘之時,他的臉上這才有了笑意:“母妃,聽御醫說,經此壽宴,您的病可大好了?”

    江妃娘娘笑道:“你這位美人可是居功至偉,可別委屈了人家。”

    他轉頭向我一望,臉色便又變得淡淡的了,道:“那是自然。”

    我心想,想不到一向以百戰沙場而聞名的寧王,倒有其它一項本事,那便是變臉變得尤其的快。

    見江妃娘娘臉有疲色,寧王便道:“母妃,您也累了,不如先休息吧,明日兒臣再來請安?”

    江妃娘娘點頭應了,寧王又細心地叫侍女們將娘娘每晚必飲的奶羹端了過來,用銀勺嚐了嚐味道,這才遞給江妃飲了,叫侍女們扶了她進內室休息。

    轉眼之間,這屋內便只剩下我們兩人,想來這一次,我或多或少有一點功勞,他不會找喳兒,便略定了定神,準備接受他的賞賜,無非是些金銀珠寶而已。

    那知等了半天,只聽得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默不做聲,過了良久,才問道:“對你們來說,是男是女,真那麼重要麼?”

    我怔了良久,初時不明白什麼意思,想了半天,還是沒弄明白他問這話什麼意思,便抬頭問道:“王爺,您……說什麼是男是女?”

    他沒有回答,我抬頭望去,只見他站在窗前,面頰如削,俊顏修眉,臉上卻有鬱色,望著隔窗那一輪明月,神態悵惘,在我看來,他恐是靈魂出鞘了,想著快快領了賞好回去歇著,經過一番折騰,自己又該吃藥了,可沒有閒心陪他傷春悲秋,便提醒道:“王爺,夜已深了。”

    他這才恍然驚悟,將頭抵在紅木漆窗之上,半垂了眼瞼,嘆道:“又過了一年了。”

    我心想,他到底富貴出身,雖說在邊疆多年,可重回富貴之鄉,便染了不少那些貴族子弟的毛病,對著個月亮都能感嘆半天,把想要領賞的人倒遺忘一邊不理了。

    我小心地道:“王爺,您還不歇著?”

    他這才望了我,淡淡地道:“你便重回依蘭宛吧。”說完,身形一轉,便向門外走出,一轉眼,我只看見他衣衫的一角擦過門廊而逝。

    對於賞賜,我原也沒什麼奢望的,但他卻連提都沒提,卻讓我略有些不滿,心想寧王素以賞罰分明聞名,這可是怎麼啦?

    我還立功了呢!

    依蘭宛庭中的那棵榕樹,依舊枝葉茂盛,在暗暗的夜色之下,宛若巨獸,我和媚蕊走進了院子,卻發現自己那屋裡的燈亮著,推門進去,林美人從桌前站起,向我巧笑嫣然:“妹妹終究回來了,讓我好等。”

    她雙目含笑,朝我上下打量,又望向媚蕊手上所拿,笑道:“看來妹妹此番立下大功,得了不少賞賜。”

    我道:“不過是些首飾而已,姐姐如若喜歡,儘管挑一些去。”

    我示意媚蕊打開首飾盒,將賞賜攤開在桌上,她便走了過去,用手拿起一枚金釵,瞧了瞧,便又放下了,回首道:“我還以為妹妹此番會飛上枝頭呢,卻想不到只不過得了些尋常物件兒。”

    她帶來的兩名侍女,卻走到了門前,將門口守住了,而另兩名侍女,則朝媚蕊望著,面露警色,我暗自一驚,她想要幹什麼?

    我笑道:“哪比得了姐姐,獲王爺另眼相看。”

    她一笑,便端坐於桌前,道:“你知道便好,既知道了,那麼,我們就來算算舊帳。”

    那兩名侍女倏地向媚蕊逼近,我暗以眼色示意,媚蕊知機,沒有反抗,讓她們輕而易舉地拿住了。

    我道:“你敢!“

    林美人笑道:“你以為,憑今日壽宴之事,你便可以一朝得懲?卻未曾想,王爺並未加封賞,看來,你始終都不明白為了什麼了。”

    我冷冷地道:“既便如此,你也不能將我們怎樣!”

    林美人道:“你我同屬王爺的女人,我自然不能將你怎樣,可是她們,卻肩負捉拿刺客之命,自然能將那刺客捉拿。”

    第十章無端災禍

    我暗叫不好,上次以林美人作引,引開寧王注意,早就知道自己的把柄便捏在了她的手裡,想來她暗中細察,早就暗中注意上了媚蕊,終讓她找出媚蕊的破綻,更認定媚蕊便是那日之人,令我想不通的是,她怎麼敢在這種時候動手,膽敢如此明目張膽?

    我剛立下功勞,獲得江妃喜愛,就憑江妃的面子,寧王對我當有一些憐意的。

    我暗暗著急,不知她會採用怎樣的手段對付媚蕊,便道:“你憑什麼認定,媚蕊便是那刺客?”

    她一笑:“妹妹,你可別怪姐姐,姐姐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我雖沒有證據,但身上外表傷痕雖然痊癒,但經絡之傷,卻沒有人能逃得過馮御醫的眼,不如,我們就一起去到王爺那裡,由王爺判斷?”

    說完,她款款在榻前坐下,伸手接過身旁邊侍女遞過的清茶,淺抿一口,意態安然。

    我略略放下心來,看來她還不敢胡作非為,可我望她的神情,卻暗暗擔憂,她有備而來,必定有所憑仗,可她憑什麼認定寧王一定會信她呢?任她任意妄為呢?

    不期然地,我想起剛剛領賞之時寧王的臉色,暗自一驚,這才憶起,他轉瞬間的情緒,是不耐而厭煩的,我有好幾次都看見過他這樣的臉色,如果說先前那幾次,尚可究其原因,可這一次,對一個剛剛才趁他心逗了娘娘歡顏的有功之人,他卻是如此臉色?

    我做的一切,又是哪裡將他得罪了?

    不容我分說,另有一名侍女上前,扶了我的胳膊,便向門口走去,林美人則搖曳生姿地跟在我們身後。

    走沒了多遠,便來到了瓊書閣,看來寧王今日沒有宿在任何一位美人之處,反而獨自宿在書房了,尚未近房門,我便聞到了琥珀酒特有的濃香,從門隙之間傳了出來,早有人上前通傳,說是刺客抓到了。

    過了良久,書房的門才打開了,林美人頭一個走了進去,躬身道:“王爺,妾身早就說過,妾身一定會助王爺拿住刺客的。”

    那兩名侍女則推了媚蕊進入,而我的左臂,則讓另一名侍女緊緊地握著,唯有跟了進去。

    一進門,那股酒香味則更濃,寧王一手拿了酒杯,案臺之上擺放著的,則是那青花瓷的酒樽,他隨手將琥珀液體倒入杯中,一飲而下,漫不經心地望了我們一眼,道:“是嗎?”

    還好,他沒有喝醉,眼神依舊銳利,可他望著我們之時,眼神之中的厭惡之色卻更為明顯了,恐是因為喝了酒,便一點也不加掩蓋。

    我暗自著急,心裡便明白了,林美人一定知道原因,所以她才借了這個機會,趁寧王厭心起的時候,想辦法除掉我們,可我實在不知,為什麼,他突然之間會對我如此厭惡?

    林美人笑道:“王爺交待妾身做的事,妾身怎敢不盡力而為,妾身原就疑惑,為什麼上次刺客事件,妾身會被牽扯其中,又適逢妹妹前來拜訪之後,妾身身上便無緣故的出現紅斑,直至今日,妾身見了妹妹身邊這位侍女不動生色地在馴鹿身上做手腳,這才明白,原來,妹妹身邊倒有一位高人。”

    被寧王醉眼一掃,仿如寒風冷刀,我便不由自主的腿一軟,便跪下了,連聲道:“王爺,請您明查,確不關媚蕊之事。”

    他卻仿若沒聽見般,纖長的手指撫上青花酒樽,又倒了那琥珀色的液體入杯,一飲而下,才道:“原來,那鹿,是你做了手腳?”

    我想,這個,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別人瞧不見媚蕊動手腳,射死那發狂的鹿,難道你也不知?

    難道你竟要籍此來治我的罪?

    這杯酒入肚,他眼中的厭惡便愈深,讓我更為驚心,他的言行已無對錯之分,只關乎喜好,更關乎可不可以趁勢把多餘的美人處理了。

    更何況,他不用親自動手,又有了對太子解釋的理由:您送給臣弟的美人內訌了。

    林美人有意利用,會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我暗暗思索應該怎麼辦,卻聽他道:“既如此,她們便交給你處置,務必問出真相來……”又指著四位侍女,“你們,協助林美人吧。”

    我看清了林美人臉上的得色,更兼一絲兇狠,便知道她恨我極深,如王爺的厭惡之色一般,已不加掩飾。

    “那麼,妾身便不打擾王爺了,等處理完這件事,妾身便幫王爺燉一碗醒酒湯來……”

    她的柔聲軟語,卻只換得寧王冷冷一聲:“下去吧!”

    我看清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尷尬,轉頭向我之時,卻又是滿臉得意,她一揮手,那四名侍女便押著我們往偏殿走去,我萬想不到,今日我們會從雲端轉瞬跌落地底,可到底為了什麼?

    押著媚蕊的兩名侍女顯是武技極高,手法極熟,按壓在她的穴道之上,讓她動彈不得,而押著我的這名侍女,卻也是有些手段的,我只覺她不動生色地扭著我的手腕,讓我的手腕痛徹心肺。

    我被人用絲帶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之上。而媚蕊,卻被其中一名侍女在膝彎一踢,便跪下了。

    她一擺手,叫侍女們都退下了,將媚蕊也帶了出去,媚蕊顯是被人用手法禁制,動彈不得,是半拖著拉出去的。

    我心裡有些緊張,屋子裡只剩了我們倆人,很明顯,她想動私刑。

    林美人拿了杯盞,慢條思理地喝著,我聞到那茶杯之中散發出來的暗暗幽香,便知她飲的,就是君山銀針了,便笑道:“林姐姐還是喜歡這種茶?”

    她一笑,道:“這茶在茶葉之中也算得上極品了,可比它好的,卻也有,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不喜歡,就喜歡它,旁人略略評論一聲,說它味道太淡,我便不喜歡,連帶這個評論它不好的人,也怪上了,你說奇不奇怪?”

    她臉上含笑,款款道來,讓我一驚,她說的是自己,還是寧王?難道我便是因什麼事觸動了寧王哪根神經,便讓他對自己生了厭?

    林美人見我的神色,便笑道:“看來,你已經明白了?”

    我搖了搖頭:“姐姐,我實在不明白……”

    林美人便不再說下去,拿起茶杯,忽地將一杯茶水迎頭潑在我的臉上,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痛,她拿著空茶杯走近了我,輕聲道:“妹妹,你相不相信,就算今日我在這屋子裡讓你莫名身亡了,寧王也不會責怪我一聲。”

    我抬起頭,向她笑道:“那是自然,你就不會害怕有人將你的手段傳入寧王耳內了。”

    她笑道:“有時候我真是很佩服妹妹,無論什麼時候,你都能談笑自如,你說的,是孫美人那件事吧?你說說,王爺還記不記得她呢?”

    我嘆道:“你我何嘗不是一樣?”

    她臉上的悵惘一閃而過,看清她的神色,我終明白,林美人恐是對寧王動了真心,她處心積慮地對付我,怕不止是為了我上次借她過橋之事,而她莫名對付孫美人,恐也因如此。

    有的時候,感情,便是最大的利器,可讓人發揮無盡的潛力。

    寧王把將這一點利用得很好。

    不,不光是寧王,他們兄弟倆皆能善加利用。

    我的話,顯見觸動了她的傷處,望了我,冷冷地道:“雖是過眼雲煙,總比你好。”

    我輕聲道:“又好得到哪裡?”

    本以為她會勃然大怒,可聽了我的話,她臉上卻露出淡淡的茫然,就彷彿某些人奮鬥了一輩子,忽然間找不到奮鬥目標了的那種茫然,竟順著我的話,喃喃地道:“你說得對,又好得到哪裡?他終是改不了的。”
此页面为TW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HK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