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棵樹,一片雲,一條大河
這個人的血一定是冷的。
這就是他十八歲以前五名教練對他的評語。
他只當這四人是教練,而不是師父。
教練是對方教,他練;有一天對方不教了或教不了了,他就可以不練或練他自己的了。就算是強仇大敵,只要能讓他學得著東西的人,他都當他們是教練。
師父則不然。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這個人的血一定是冷的是他那五個進他擊敗的教練對他的評語。
他的師父卻只有一個。
他師父並沒有對他作出評價。
師父一向很少去評估什麼人,可是,讓他得以既為捕快而又能同時當殺手的,完全是師父的力薦。
他甚至也不清楚師父的名號。
他只知道他複姓諸葛。
人人叫他做諸葛先生。
他是誰呢?
這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每次,他都好想去問他的師父。
不過他卻很清楚師父的脾性,到了適當的時機,師父自然會告訴他;要是還沒有到時候,那麼問了也是白問。
我是誰呢?
他也常常這樣問自己。
他只知道師父發現自己的時候,自己是在一處斷崖下的狼窟裡。
你那時候大概只有一歲大吧,在黑暗的洞裡望進去,眼睛是綠色的,我還以為是什麼野獸;師父跟他說:後來,我還發現你吮狼乳,才推斷你是因母狼哺養而活下來的。
後來那頭狼呢?
給獵人殺死了。我因生怕要你驟離狼群,會一時不適應,便多次到狼穴裡探你,著乳孃讓你哺食,讓你逐漸習慣下來。那頭狼初以為我們要加害你,拼命要攻擊我們,但我制伏了它,它看我們並無惡意,後來也對我們沒惡意了。諸葛先生說:如是者過了一年,有一次,它帶七隻小狼去覓食,剛好附近有一位將軍,要抓一些狼回去咬食給他關起來的叛徒,他的手下剛好遇上了這頭母狼,於是殺了小狼,把母狼抓回去了,只剩下了你,獨留在狼穴裡;這時我已別無他法,便擬把你收養。
可是,我卻記得,我好像一直都是在野外長大似的
你記得一點也不錯。諸葛道,後來,我發現你十分不適應人間的生活,越漸消瘦下去也許是天性如此吧,我便把你留在原野和森林裡,只派人常常來看顧你不過,你一到了野地林間,反而像一隻脫出樊籠的野獸,活潑快樂,欣喜無限。
(聽來我真像一頭獸多於像一個人了!)
(難怪大家都說我的血是冷的!)
(所以都叫我做冷血!)
冷血有五個教練。
這五個教練都是諸葛先生為他千挑萬選的。
這五人,要不是在武林中很有名,就是在朝廷中很有地位,或者是很有江湖經驗;要不然,他們是實戰的好手,或是武術理論的宗師。
要不是諸葛先生的金面,誰想拜這五人中任何一人為師,只怕比面聖還難。
第一位教練叫狠將陳金槍。
那時冷血才七歲半。
陳金槍十九歲。
但在陳金槍十六歲的時候,他已經擊敗青溪左手神槍石見,重創商河銀槍老侯爺及金槍小霸王,格殺翼城巨盜邪神槍王令行,連大眼神槍羅有意和雙槍過三關仇友三全都在比他們年輕至少二十歲的除金槍門下拜師。
陳金槍的先人曾受過諸葛先生的恩惠,陳金槍為了報恩,所以才答允諸葛先生所託,特別前來這荒野之地教冷血習武。
他身著華服,僕從如雲,珠光貴氣,傲慢自恃,教冷血這樣的毛頭野小子,對他而言,確有說不盡的委屈。
等他擺開陣仗,金刀大馬要冷血行拜師入門之禮的時候,冷血問他:
你是什麼門派的?
金槍門。
我不喜歡這名字。我不入門。
什麼?我是你師父,你竟敢
我不拜師。你至多隻配當我教練。
什麼?
要我拜師?可以,冷血冷冷地道:除非先打敗我。
什什麼!?
(不教訓教訓這小子我陳金槍還成什麼大器!?)
他要空手把這野小子好好揍一頓。
冷血卻抄了他的金槍就跑。
他的金槍甚重,但冷血抄著飛奔,左竄右衝的,竟不覺負累!陳金槍猛追冷血,冷血逃入密林,利用地形,一下子埋身在落葉堆裡,一下子又匿身在亂草叢中,陳金槍竟抓他不住。
陳金槍暴跳如雷,追了半天,滿頭大汗,衣衫盡溼,什麼威儀都丟到前生來世去了,一面窮追冷血,一面大呼:
死雜種,有本事還我槍來,跟我一拼!
冷血忽然自樹後轉身出來,神色冷然。
他把高過他兩倍的金槍扔給陳金槍。
來吧。
冷血神色堅決。
陳金槍問他:你的兵器呢?
冷血拔出一把劍。
竹劍。
這劍是他自己砍竹子削成的。
陳金槍把心一狠,怒笑道: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不殺這小子難平心頭之忿。)
陳金槍衝向前去,一槍搠出,忽然腳底一軟,已陷入泥濘之中。
他越想拔足出來,越在泥沼裡越陷越深,一下子已及胸際。
他高呼救命,忽然,咽喉給一物頂著。
竹劍。
冷血用金槍把陳金槍拖拔出來之後,陳金槍成了泥人。
想怕這是他生平至大的一次挫敗。
他正抹去臉上和身上的泥濘。臉上的泥團抹去之後,他的臉色並不比泥垢覆蓋時好上多少。
冷血也用小手替他颳去泥塊。
不是我要打你,冷血說,是你一副什麼都比別人強的樣子,也不問問別人是不是比你更強。
陳金槍自後拔出匕首,一手已箍住冷血,獰笑道:你想打垮我?小雜種,還差遠呢!
這時,其他的人都在樹林外面,陳金槍惡向膽邊生,一刀扎向冷血。
他的刀被打飛。
諸葛先生一腳把他踹翻。
難為你還是故人之子!諸葛先生憤然道:竟作這種下三濫的伎倆!
冷血倒是向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的陳金槍深深一揖,還拱手為禮。
陳金槍楞在那兒,不明所以。
諸葛先生捋髯問:為什麼?
冷血說:他教會了我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因為我打敗了他,他才能打勝我。
對。一個人只要還沒死,敗了一樣可以取勝;反過來說,得勝之際往往就是日後落敗的契機。諸葛先生微笑道,所以他還是教了你一招。
不過,他只配當我的教練,冷血仍拗執他說,不能當我師父。
諸葛先生頗感興趣地問:什麼人才配當你師父?
冷血用小小的手搔了半天小小的腦袋,然後,他指了一指上面,指了一指下面,又指了一指前面。
前面有樹林。
下面有地。
上面有天。
一棵樹,一片雲,一條大河,冷血說,還有你。 九、劍主浮沉
可是諸葛先生太忙了。
朝廷上的黨同伐異,新舊之爭,已讓他殫精竭智、疲於奔命。
他並不常來看冷血。
他卻為冷血請了另一個師父。
白首書生辜空帷。
辜空帷很有學問。
他教冷血識字、唸書。
冷血開始也學得很有心、很用心。
他天未亮就在田野間奔行,然後回去讀書。他一大清早就去追野兔,然後回到小木屋去唸書。他大正午去伐木渡河,然後在樹蔭下拿著一本書猛啃,他在入暮時分用過了飯,藉著星月的微芒看書。他在深夜蟲豸四響的天籟間,抱著一本書進入他不時打出一拳踢出一腳的夢鄉。
這樣唸書唸了四年多,辜空帷再叫冷血背誦讀過的書時,這少年就不怎麼聽話了:
我為什麼要背?
背才能熟。
熟有什麼用?
熟能生巧!
砍柴、燒飯的功夫才熟能生巧,讀書、練劍只要對基本上有認識,能夠活用和有所悟就是道理,死啃死背反而悟不出所以然來。
哎,你這樣說,真是羞煞聖賢!你自己懶,不肯好好花功夫在背書,就諸般藉口!
誰說我不會背?冷血立即把剛看過的整篇文章,一字不漏的全背誦出來:你看,背又有何難?能悟才難!
辜空帷張口結舌。
可是讀盡聖賢書,上不能替天行道,下不能主持正義,外不能除暴扶弱,裡不能自立自強,空念萬卷書,不過是書生萬聲嗟哦,又有何益?
辜空帷氣得幾乎沒把書砸在冷血臉上:你你這冥頑不靈的的傢伙!
這時,突然有人闖了進來。
一個山賊,扶持著一個在道上強擄過來的官家小姐,因避差役追蹤,逃匿到這兒來。
他衝進來的時候像一座會走動的大山。
他向辜空帷大喝一聲,晃晃鬼頭大刀,辜空帷早已嚇得七魂去了六魄,臭書主,你!去弄吃的來!小傢伙,快去生火!我他指著自己那像一團燒塌了的蠟燭的鼻子,老子先跟小姑娘樂一樂。
那女子早已衣不蔽體,給他嚇得只會飲泣,既不敢掙扎,也忘了掙扎。
辜空帷想要以夫子大道,來勸誡大盜,大盜一巴掌就把他刮飛八尺,把大刀在他面前地上一插,狠虎虎地說:
你再不燒點吃的來,老子餓了,先把你烤了再說!
冷血扒過去向辜空帷悄聲道:讀書?還是解決不了一切事的。
那大盜根本沒把這十一歲的小孩子看在眼裡,只咕嚕道:還嚼什麼舌根!老子餓死了!
當下飛起一腳,要把冷血踹倒。
冷血突然翻身滾地倏然抓住地上那把刀的刀柄,猛然用力把刀拔出,陡然驟然血光暴現!
那大盜的左腳便在倏然之間斷了。
冷血飛身把大盜蹴倒,雙手握刀,刀光指著大盜的咽喉,盯住大盜,眼也不眨,既不回首,也不轉身,只吩咐道:
辜夫子,你去橫櫃上第三架子那兒找金創藥和麻葛出來,替這人包紮傷口;小姑娘,你快穿好衣服,出去房子朝西就是豬欄那兒高呼救命,我聽到有官兵已搜到西面半里開外的地方。
次日,辜夫子也不幹了。
少年冷血的第三個教練是劍主浮沉賀靜波。
賀靜波是京師的劍法高手、劍術宗師。
他一生比劍四十七次,未嘗一敗。
敗在手上的卻無不是劍法名家、劍術高手,其中包括了號稱京師第一劍曾永遠和 獨尊劍王顧有我。
他教冷血品彈一把劍的優劣,教他如何練劍,教他如何破解對方的劍招。
他教了冷血十一套劍法、十四種劍招、讓冷血使過天下十八柄名劍。
只花了兩年時間。
不是教得快。
他自己不願教得那麼快。
教得愈快,自己所長越快變成對方所強,而自己所短的越易讓對方發現。
是冷血學得快。
太快了。
冷血對劍有天份連賀靜波也只能這樣承認。
他教的劍招,冷血一下子學會,學會了就沒什麼興趣再練?
他只好授予絕招。
所謂絕招,冷血也一陣子就摸清楚了竅門,於是絕招就不絕了。
沒有什麼所謂絕招,有次那小子居然還那麼說:能打敗對手的招式都是絕招。要擊敗人,就得要快、準、狠,只要能把握契機予以對方致命的一擊,就是絕招。對敵的時候,瞬息萬變,所以應變得當的招式就是絕招,要不是有什麼秘傳的絕招,只要練了它就可以無敵天下!
賀靜波受不了。
突然教訓起師父來了!
這野雜種!
你連好劍也沒一把,賀靜渡手上有一把名劍,叫做主。賀靜波得此劍二十年,不能用之,未明其利,一直到有一次,他幾為京師第一劍所敗,為曾永遠的強大劍勢壓得全無還手之力、甚至也沒招架之能、信心全失、沮頹萬分之際,此劍轉而御人、成了 主人,劍意大盛,結果輕易重創京師第一劍曾永遠,獲得勝利,還配論什麼劍!
冷血年少狂妄,賀靜波決意要挫挫這小孩子的銳氣。
冷血卻說:沒有好劍就不配論劍,那麼,豈不是劍用人,而不是人用劍?
這句話正好說中了賀靜波的弱點。
他氣得拔出他隨身十六把劍,要冷血選一把。
幹什麼?
我要教你:沒有好劍就沒有好劍手。劍手的劍主掌他的浮沉。
賀靜波拔出主。
他的神色變了:充滿了敬畏、恭謹、謙卑,那把劍卻發出了驚人的華彩。
確是好劍,冷血還是說,但我不喜歡喧賓奪主!
奪主?賀靜波怒笑,主還能奪你的命哪!他放下了劍鞘,準備放手一戰。
冷血一哂:試試看。
賀靜波叱道:拔你的劍。
冷血忽然抄起了門旁的掃帚。
什麼?賀靜波氣得像一頭栽進了糞坑裡:你用這個?
冷血雙手持著掃帚,肅然道:它就是我的劍。
找死!
賀靜波使出了從善神劍。
他的劍就像流水一樣。
他用劍就像一艘急流快舟,乘風破浪。
冷血的掃帚很快便削斷。
冷血隨手又抄起船槳。
賀靜波憤恨極了:他覺得把手上的寶劍削在這種爛木頭上是對劍的輕侮。
這種想法使他從善如流的劍法施展不開來。
久戰無功,賀靜波忽然轉使主流劍法,木槳又給削斷。
冷血忽然環臂一撼,拔下一條十三尺的橫樑,變作巨劍,攻向賀靜波。
每一次木頭與劍大力碰撞,賀靜波就心疼得發出咒罵。
他殺性已起,終於使出了仗以成名的浮沉十三劍。
他只使了五劍,冷血手上的木樑連斷五次,手上只剩下五寸不到的一截。
冷血悠然退出了屋外。
看你能逃到那裡!
劍光忽急追冷血,冷血到了屋外,忽然拔了一根尺三長的茅草,就以草使劍,攻向賀靜波的眼!
賀靜波的主劍可削鐵如泥,斷金切石,削在空中風中這一條柔弱無依的草,也一樣得心應手,但賀靜波的右眼皮也給茅草葉子劃了一道血痕。
冷血忽然又掠回了屋裡。
賀靜波急追而入。
冷血遽然返身出劍。
賀靜波最不怕的就是劍比劍。
因為誰也比不過主。
比較主,其他的劍都不過是僕。
他立即還了一劍。
這一劍,卻刺入冷血遞出的劍鞘裡。
冷血沉腕一扳,賀靜波劍便已脫手,冷血立即拔劍。
主劍在冷血手裡,劍華大盛,賀靜波一見是主,一時不知如何招架閃躲,劍便抵著他的咽喉,人和劍都頓時凝住了。
你是我的好教練,但不是師父。冷血摯誠他說,因為你教會我許多劍法和辨別許多好劍,然後又教會我一件事:所有有名的劍法到頭來都不如一套適合你自己的劍法,真正的劍手不是能使一把好劍或是名劍,而是能把天地萬物無一不可作劍。
謝了。最後,冷血仍恭敬地對他的手下敗將致謝。 十、刀仗起落
第四名教練,是位名刀法家。
求敗刀牛寄嬌。
我不喜歡刀,我要練劍。冷血還有著少年人的執拗,這時他十四歲了。你學的是刀法,跟我無關。
未知生,焉知死?你不學刀,如何練劍?牛寄嬌說,你錯了。
為什麼?
一張紙有空白,才有畫。詩多從非詩中尋得。一個得病的人才知道健康的可貴。陽是因為陰才顯露出特性。火要遇上水才成對比。牛寄嬌說,你要練好劍,就得學好刀。從劍知劍只是坐井觀天,真正的劍手,需從不是劍中悟劍之道。
冷血登時亮了眼,專注得象少聽一句都遺憾終生似的。
刀客的刀主掌了他一生命運的起伏;牛寄嬌說,當刀手使刀的時候,手足是刀的部屬,心神是刀的指揮,身體是刀的庶民,也就是說,全神貫注、四肢百體,盡在刀中。
這樣豈不也為刀所役嗎?冷血聽過另一位教練類似的說法。
當然不是。牛寄嬌說,我只主張人與刀合而為一。
此後,牛寄嬌便教冷血刀法理論。
開始的一段日子裡,冷血心悅誠服。
可是不久便發現牛寄嬌只講刀法論,從不使刀法。
他也沒見牛寄嬌使過刀。
他反而用使刀的手來畫畫。
他在畫布上畫刀。
刀是最難畫的,一如流水,但他畫來就象畫布上有一把真刀。
有時他也寫字。
他在宣紙上寫刀字。
刀字直落破紙飛去。
甚至他也刺繡。
他繡的仍是刀。
那就象活著的刀!
你不是要教我刀法嗎?有次吃飯的時候,冷血忍不住問。
我已經教了。
可是我從未見你握過刀。
刀法一定要握著刀才能教嗎?必須要有劍才能成為劍客嗎?你當年不是用木栓、船槳、茅草擊敗過賀靜波的主流之劍嗎?
可是
你仔細想想,其實我天天都在練刀。
冷血忽然明白了。
你在紙上談刀。
紙上的字,刀氣縱橫。
牛寄嬌微笑。
你在絹上練刀。
絹上繡刀,刀意綿密。
牛寄嬌捋髯。
你在布上出刀。
布上繪刀,刀就是道。
對了,刀不離道,道不離刀。牛寄嬌嘉許的說:真正的刀,頭頭是刀,頭頭是道。一個人能在某事能有所成,一定因在那事上竭盡所能,才能激發出古今未有之才能,曠絕天下的才華。難其如此,縱有才分,也必要比他人勤奮才能有大成。故要得道,取刀之道,必須得時時練刀,以致一舉手一投足,繪畫寫字繡花,無不是在練刀才行。
所以你在寫字時,無一字不與刀字交鋒。在繪畫時,高山流水人物,無不是與刀交手。在繡花時,花鳥蟲魚,無一不以刀之叛姿出現。所以天地蜉蝣,莫不是刀?
也莫不是道。牛寄嬌加了一句。唯其專情,才能得道。所以我是個從不動刀,只在畫布上畫刀的刀客。
冷血長吸一口氣,眼裡又綻出一種比求生更烈,比求死更濃的神色來。
我都明白了。
很好。
不過我還不服。
哦?
一切武道的道理,對真正的武術,都有助益;冷血說:可是正如世間,書上許多大道理未必可行一樣,刀道有成,不代表刀法有成。
所以我要試一試。
他一說完,立即出刀。
桌上的筷子就是他此際的刀!
筷尖停在牛寄嬌眉心上。
牛寄嬌也不知是沒有避,還是避不了。
好,你用的筷子,使的是刀意,用的是劍法,正見已完全悟了道。牛寄嬌神色很有點落莫,坦白說,我也是求道者結果為道所棄。這些年來,我終日埋首刀論,雖然有成,但卻完全忽略了實戰。所以,我的刀法只有虛殼,並不實在。今天,你卻為我印證了我的刀法理論。好!
我沒有資格當你師父。牛寄嬌舒了舒身子,開始收拾他來時挽過來的包袱,但我還是竭盡所能,把我懂的教給了你。
他頓了頓又說:你悟得好快!
冷血又恭恭敬敬的向他深深一揖:你雖然不是我的師父,但你教了我許多東西,足使我一生都受用不盡。
他虔誠地道:你是我的教練。
他的最後一位教練是殺手樓的劉扭扭。這人殺人的手法一向詭異,所練的武功也十分詭秘。
劉扭扭一見面,就跟十五歲的冷血說:你不服我,是不是?
冷血說:是。
這樣好了。我們來試一試,你殺我,我也殺你。要是你殺得了我,我當然不配當你的師父。要是我殺得了你,那你就當我一輩子徒弟,不管我願不願意把武功傳授予你,你都得盡一輩子弟子之責服侍我,直到我死為止。如何?
好!
冷血充滿鬥志的路上,看不出一點猶豫。
他答應得那麼爽快,連一向辦事直截了當的劉扭扭,也為之迷惘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沒有必勝的把握。
於是他們走到四里開外一個叫天地眼的地方。
這是一個只要是高手都看得出來:那是可以好好幹上一場的地方!
本來微雨。雨勢漸大。
那殺手站在那兒,看冷血的眼神就象是等待他快快交待遺言。
冷血站在那兒,卻似在看雨。
雨季橫掃天下,他冷眼看冷雨,連心都是冷的。
殺手劉扭扭拔劍。
劍離鞘,鞘是黑沉沉的,劍白得清亮。
劍光猝映冷血。
強光下,冷血的眼陡綻出兩點綠芒,一點也不受影響。
殺手微微一栗,問:你不是空手吧?
冷血靜了下來。
完全的靜了下來。
象一頭黑夜裡的伏獸。
殺手劉扭扭忽然有一種感覺:
如果他現在不馬上出手,恐怕就不再會有勇氣向這少年出手了。
他平生只殺過十六個人。但這十六個入之難殺,恐怕要比殺一千六百個人還甚。這些人全是巨寇大惡,官府朝廷,都不願再期望能活捉他們來受刑伏法,所以就交給他去提頭來見。這些人都是極難殺、極不易對付之人唯其難殺,他越是要殺;對方越強,鬥志越熾。
死中求活的活才是痛快,死裡求生的生才算過癮。沒料這次遇上一個野獸般的少年人,他竟有些心悸。
所以他立即出手。
真正的殺手和真正的高手都一樣,殺人的時候和出手的時候,越快解決越好。
他們身上的裝備,也越少越好足夠應付便好了。
劉扭扭一出手,就丟掉了劍不是劍鞘。
劍鞘才是他的劍!
這一劍直取冷血咽喉,如果是劍,絕對發不出那麼巨大的動力,以致劍鞘還遠離冷血的咽喉,可是已有一股力道,使冷血的喉核幾乎要激裂!
冷血就在這剎那間撿起殺手所扔的劍。
他以對方的劍來擋住對方的劍鞘。
殺手變招。
冷血反攻。
兩人交手三招。
忽然殺手一笑。
陰陰一笑。
冷血只覺手心一寒。
他低首一看,只見自己手中所握的劍,竟有一隻眼,向自己眨了一眨。
就在這瞬間,殺手已揮劍鞘,斜戮冷血左太陽穴。
突然之間,他也覺自己手心麻了一麻。
他心中一驚,連忙撤招一看,自己手心裡竟也有一隻眼!
這隻眼居然也對他眨了一眨!
他大吃何止一驚。
這剎那之間,他幾乎不敢相信這隻手是屬於他的!
就在這時,他又覺得腳底一寒。
一股寒氣似從足心透入,直攻他的五臟。
他俯首竟見地上有一隻眼!
怪叫聲中,劉扭扭急縱而起,人到半空,已然頓悟:
他剛才欲以轉嫁大法震攝對手心絃,以俾順利得手,但顯然對方意志力奇高、鬥志堅定,把他的轉嫁大法轉嫁了過來,所以他讓對方看見劍上有眼,但卻反而使自己乍見手心有眼、地上有眼!
小小年紀,定力與鬥志何等驚人!
不僅夠定夠膽、夠強夠悍,而且出手還夠快夠準夠狠。
因為劉扭扭人在半空,已感覺到劍風已指著他的右耳耳側。
待他再急落地面時,劍尖已抵著他的人中穴。
劉扭扭情急生智,一張口,用牙咬住了劍尖。
冷血一笑。
他神情一向冷峻,小小年紀,已難得一笑,可是這一笑,卻似雲開見月,這笑容彷彿把他整個臉容熔化了重新再塑。
他棄劍。
劉扭扭死裡逃生,驚魂未定,久久才敢松齒,任由長劍玎然落地。
你為什麼
你真的相信用牙齒就可以咬住一柄有力的利劍嗎?冷血低頭看他自己的手。他的手堅定、修長、有力,指節突露。用這種方式,的確需要勇氣,我佩服你。
坦白說,我也不相信能用牙齒咬得住劍,除非使劍的是廢人,我知道你只要一運勁就可以在我嘴裡刺出個血洞來,可是你沒有這樣做。他長嘆,諸葛先生也跟我說過,我未必是你之敵。我就是不信,嘿
我只是夠膽夠定,別的可沒贏你。冷血尊敬的說:你仍是我的教練,但我需要的是一個師父。
象你這種人,除了諸葛先生能教你之外,劉扭扭拾起地上的劍,還入鞘中,掉頭而去,還有誰能教你呢! 十一、折斷
諸葛先生終於來看他了。
就在他十六歲那年。
他的樣子好象打從一開始起就蒼老到了底,所以這十五年來他根本沒有再老。
他一見到冷血,就撫著長髯,負著雙手,眯著針眼,微笑說道:其實,你的武功已練得很不錯了。
冷血說:可是,我還沒有一個稱心滿意的師父。
世間最好的師父,莫過於自己;諸葛先生說:因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學什麼,怎麼去練。
但我沒有一種完全屬於白己的武功。
對。一個人一定要打好武功的基礎。各種武功,練得越多越好,懂得越難越好。不過,到頭來,要集中練一樣自己的武功。不管那是什麼武功,至少得有一樣是自己得心、應手,能承、能使,可創可悟的絕招。
我應該練什麼絕招?
那要你自己才能知道。
你能不能教我?冷血很誠懇的問。
看到這少年冷峻的臉,摯熱的眼神,老人笑了:你知道我為何這麼遲才來看你?
不知道。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親授你武藝的原因?
你不願收我這個頑劣的徒弟。
當然不是。
老人笑了。
因為我笨。
不能來是因為抽身不開。坦白說,我是當今天子太傅,因朝中朋黨之爭,得權多是佞臣庸材,內外勾結,表裡為奸,加上當今皇上好大喜功,濫額苛斂冗官無數,瞞上欺下,一味只知要官弄錢,忠臣盡遭罷黜,民不聊生,官遏民反,盜寇四起,內外交逼,我也四次受誣落職。不過,大勢所趨,民心所向,這數百年來的基業江山,元氣尚在,不是群小奸佞顛覆便可得逞的。朝廷對我數度起用,以扼制囂橫權吏,並練軍以抗外侮,以保皇城。我要保住的,不是庸懦君臣,不是近幸顯貴,而是那一點民族正義,那一點天道良知。所以每交章議劾,直諫申議,不許奸惡嬌橫、姿意妄為。所以,不能來看你。除你之外,我還收有三名徒弟,也沒時間常督促他們學藝。
冷血聽得似懂非懂,不過,這些事,他倒在史書裡一再談到。
既然這麼煩,你可以不管呀!
要是人人都不管,那麼,小人當道,壞人得勢,天下就再無正義可言了。
那你這麼不喜歡他們,為何不殺了他們?
如果不喜歡的人就殺,天下還有王法嗎?
可是他們對忠臣賢士,也一樣趕盡殺絕,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殺不是辦法。一言定天下法,天下遲早要大亂,一殺施後患,到頭來後患無窮。他們既要打擊好人,我就打擊壞人,來比一比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
如果你當權得勢,會不會也象他們一樣腐敗貪婪?
我得過勢,當過權,要不是要抑裁奸惡,我早已棄隱山林,什麼政事宦業,對我不過浮雲。如果他日我能盡除奸小,但也一般昏惡,那麼,到時候你務必要把我格殺剪除。諸葛先生微笑中目含厲色。
冷血爽快的道:好。
然後又問:既然你那麼忙,今天何故卻又來看我?
你自小在山林長大,悟性奇高,聰穎過人。他們都教不了你,我教教看。
冷血高興得幾乎沒跳起丈八高。
在江湖上,沒有幫不幫的事,只有強不強的人。誰都得學會遇挫不折,通悲不傷。只要夠魄力,夠膽識,夠運氣,絕對可以不必身不由己,而能不負初衷。在朝廷裡也一樣。既上了陣就得有身敗名裂的打算,萬一僥倖勝了,也只不過功成身退是好下場。諸葛先生的話清晰得象每一個字都鐫刻在冷血心頭上。
在這兒的規律是:你越強,別人便越不敢打擊你,你只要強到不怕人打擊,便是一個成功的人了。
然後諸葛先生問他:你特別想練什麼武功?
冷血說話神色完全不是他年紀所應有的凝重,彷彿這出口的字足以定奪他的一生似的:
劍。
諸葛先生看他,好象看進他的內裡去。
為什麼?
因為劍象我。
你的性子?
我覺得我象一頭追殺中的怒豹,不能退後,只能追擊。
好!諸葛先生落地擲金聲的說:就練劍。
諸葛先生給了他幾個名字:哥舒懶殘、大石公、清瘦上人,你要去找他們,告訴他們是我叫你來的,他們會教你一些生存下去的法子和人情世故的經驗,這些都是書本里學不到的;可是缺少了這些,要在世上活下去並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太難了。諸葛先生又說: 他們還會教你一些追蹤、偵查、辦案的程序和方法。
他還教了他一路劍法。
越路劍法。
越路劍法有八十二招。什麼是越路劍法?那就是,在你面前,已沒有路了,所以,要另外創出一條路來,如此,絕路也是活路。這就跟對敵的道理一樣。
你要對敵,因為敵人正擋在你前進的路上,或者,他令你沒有路了,你要繼續前行,得從他倒下的身軀上跨過去,所以稱作越路劍法。
我教你越路劍法,還有一把越道劍。我的門派有一個規矩,武功一旦授於門徒,便不許自己再用,而且,這種武功的功力也會很快的自行消失的。所以,我每教一位子弟,功力便消失一些;每教一種武功,便失去一種武功。我以前教了一個不寄名的弟子無鞘刀法,現在,我自己都忘了那是一套什麼樣的刀法了。
另外,我們自在門又有一古怪規矩,你入我門下,不必稱我為師,只要叫我做 世叔便可。你還有三位師兄,他們都是這樣叫我的。
六天內,冷血已完全掌握了諸葛先生所授越路劍法的口訣。
諸葛先生與冷血相處十天,很快便離開了。
京城正是風雲際會,也風雲色變,還有太多的事,需要諸葛先生回去折衷周旋,鬥爭牽制。冠蓋滿京華,就算看得開的人,未必就能放得開;就算放得開的人,也未必能看得開。到一切都已放開看開的時候,已是可憐白髮生,可嘆萬骨枯了!
半年後,諸葛先生再來看冷血。
越路劍法練得如何?
我沒練。
你的越道劍呢?
折斷了。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我的劍法,它不象我。所以,我就用你教我的劍法,另外創了一套劍法,把八十二招減少了幾乎一半,沒有名字,但那是我的劍法。另外,我怕我會象賀教練一樣,太過注重好劍,而練不成好劍法,所以我把劍折斷了,去創一種把不是好劍都能變成好劍的劍法。
你是說,你不練我教的劍法,而且還折斷了我贈予你的好劍?
是的。冷血在等待責罰。可是那把斷劍,我還保留著,它是你贈的,我捨不得丟棄。它給我許多啟悟。
諸葛先生大笑。
他以一種嘉許的眼神望向冷血:這就對了。你折斷了我的劍,創了另一種劍法,這才是真正的越路劍法、真正的越道之劍。沒有前人的路,或者,前人的路不適合走,就創出一條自己的路來。真正超越大道的劍法,一定是要自己創出來的。常理就是大道,天理就是人道,俠道就是劍道你果然不負我所望。
他一字一句的道:傷折斷得好!
不斷,就不會有續。諸葛先生的口氣,當他是一位朋友知交、一個親生骨肉:練成了武,你想幹什麼?
行俠。冷血回答甚為乾脆,仗義。
以你的個性,行俠和仗義只有兩種方式。諸葛先生說,一是跟我回京師,我會薦任你辦幾件大案子,一旦有功,便請奏天子,求賜徹封為神捕,然後你以捕快之職,除暴安良,執法行俠,助我打擊強權,以樹正義!你還沒去跟大石公、哥舒懶殘、清瘦上人學藝吧?
去了。而且還受益非淺。冷血答了又問:可是,當捕快有什麼好處?
諸葛先生道:如果是一個好的捕快,你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名義,去做鋤強抉弱、除暴安良的事。
冷血又問:假如是壞的捕快呢?
諸葛先生道:那麼就假公濟私、助紂為虐、魚肉百姓。
冷血想了想,又問:捕快憑什麼可以辨忠定奸,去惡衛道?
法。諸葛先生說:誰觸犯律法,誰就得伏法。
要是犯法的是高官大將呢?
天子犯法,與民同罪。
要是皇帝真的妄作妄為,武斷專橫,你還幫不幫他?護不護他?
問的好!諸葛先生長吸一口氣,銀髯無風自動,那種眼神,足可在黑夜裡發亮,晨曦中發光的。我在朝中任事,志不在功名,心不圖富貴,只為可盡一己之力,助天子以安天下。如果皇帝昏庸,倒行逆施,我就冒死勸諫。勸不聽,我就罷隱。若是皇帝誤國殃民如故,我就替天行道,就算天子,也一樣逆之棄之!說我叛逆,我就叛逆!說我造反,我就造反!無道無理,天子當屁!
他略為一頓,才接下去說:今天我願為當今天子盡效死力,是因國昌可期,只要皇上勵精圖強,立賢有方,國必富庶,民必富強,那我就萬死不悔了!我不是保皇罔民,也並非為升官發財。下民易危,上天難欺,我只求保境安民,整肅貪汙,掃蕩惡霸;不怕引人訾議,只求於心絕無愧辭。如果你跟著我,你也要這樣。要是有一天你也貪髒枉法,我也會拿下你;如果他日我也腐敗弄權,你也一樣可以把我繩之於法,如果法治不了我,你也可以把我一劍殺了。
不過,這是你和我的話,除我倆之外,你的三位師兄,也知道我的心意。諸葛先生慎重的說,這種話,不是知己者,還是不說為妙,免得先給人栽個大逆不道、謀叛圖反的罪名,那就大志未酬,反而連累了別人,此非成大事之人也!
冷血聽了這一番話,想了半天,銳:另外一個選擇呢?
你去當殺手吧,我不理你。諸葛先生說,但你別殺錯了好人,落在我手裡。
殺手?冷血瞪著清目,殺手又憑什麼殺人?
憑良知。諸葛先生說,為逞私利私慾而殺人,那是沒有良心的兇手。為民除害,為國除暴,這種殺手才有意義。不過,良知很容易混淆的,一旦判斷錯誤,錯殺了良善,傷害了好人,那就作孽了。
當捕快就不能殺人嗎?
如果到了萬不得已,對方不肯伏法,而他活著又會殘害更多的人時,也可以殺。有時,不殺對方就得為對方所殺,那也可以開開殺戒。
聽來,當殺手比當捕快更無禁意。
所以當殺手易,做捕快難。上要與狗官權貴周旋抗爭,下要跟惡霸強梁拼命搏戰,既要保護善良百姓,但也易會受人誤會輕侮,當捕快,其實不好當,也不易當得好。諸葛先生說,我也清楚,你心裡也明白,以你的個性,比較適合當殺手。
冷血卻興致勃勃的道:可是,我喜歡做難做的事。
諸葛先生說:依殺性太強。
不如,冷血異想天開的說,先讓我做殺手,把壞人殺過了癮,再回來當一個好捕快,好不?
諸葛先生笑了。
一種對自己的孩子,才會見到的笑意。
你的殺戮太重;諸葛先生負手沉吟踱步的時候,十分好看,可以想象他年輕時有多英朗瀟灑。他最好看的時候一定是他在尋思的時候,連冷血也是這樣想。不管你當殺手還是捕快,你還得先經過一些考驗,殺幾個該殺的敵人或者,是你死在他們手上。
一聽到敵人,冷血的眼睛更亮了。
象一對可以點燃得起來的太陽。
那當然不是我個人的敵人,而是公敵。諸葛先生眼裡似橫了兩支針,他們與天道為敵,故亦為天敵
他的語音沉重得象肩了座千斤閘:凡是天敵,都有非常本領,雖然十分該殺,但都極不易收拾
冷血馬上就說:讓我試試看! 十二、十一個暗示句子
你要對付張十一。
張十一極其可怕,而且官府已通輯了十一年,官方至少折損了三十八名一流的捕快,但仍逮不著張十一。
張十一第一個殺的是自己的父親,第一個奸辱的是自己的妹妹,第一件案子是火焚自己的園莊和鄉鎮,並洗劫一空。出道十六年來,張十一做案,無一不令人髮指。對付張十一,你要小心不過遇上這種人,小心也沒有用了。
不過你還是得要小心。
諸葛先生忍不住還是說了這麼一句。小心。
這就是冷血第一項任務。
抓張十一。
要是抓不到,那就殺了!
他找到了張十一,不費吹灰之力。
因為獵物本身,並沒有逃避。
張十一根本不怕。
他們巴不得有人來抓他們。
張十一原來不是一個人。
而是十一個人。
十一名高手。
張一、張二、張三、張四、張五、張六、張七、張八、張九、張十、張十一!
不錯,總共是十一個人!
他們拿的武器也各自不同:雁翅刀、跨虎藍、獨腳銅人、六點半棍、三叉戟、篙陽鐵劍、鐵板銅琶、絆仙索、日月雙鉤、大掃刀、九節鞭。
他們所練的武功門派也全然不同。
樣貌、個性、高矮也各不相同。
他們的武功,就象十一個難明的句子,充滿了暗示,可是隻要你看不懂,便無從招架。
他們看到冷血,驚訝如在自己的鞋子裡發現了一條魚。
你一個人?
哈哈哈諸葛老兒沒有人可指望了不成?竟派一個小孩子來!
喂,小雜種,你叫什麼名字?
冷血心裡也在埋怨一件事:
諸葛先生怎麼沒告訴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十一個人!
這是他正式對敵的第一仗!
豈知敵人不是一個,也不止是兩個,而是十一個!
第一次應敵,就要對付十一個敵人!
十一名如狼似虎的勁敵!
他心裡是這樣想,可是等到那些張十一對他說了那幾句沒把他放在眼裡的話之後,他完全不想其他的了。
他只想一件事:
如何一個對十一個!
那就是把十一個當成一個!
一個敵人是敵人,十一個敵人也是敵人,一個真正有本領的人,怕什麼敵人?敵人再多又怎麼樣?打一個也是打,殺十個也是殺,不打殺千人百人,又如何成就萬人莫敵之氣慨!
我姓冷。
所以冷血這樣說。
說完這三個字,他已象一頭被追殺中的狂馬,且不能退後,更要追擊。
他的衣襟立即染了血。
血,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劍,卻是他自己的:一把無名的、無鞘的、無情的劍。
劍是冷的。
人呢?
冷血迎著張十一衝過來殺氣最盛之處衝殺了過去。
他衝進去,就象把十一個看不明白的句子全部拆散,重新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排。
他的劍刺中了張八的咽喉。他的劍刺中張六的腰。他中了一刀。他返身刺倒了張三、又刺著了張十。他吃了一棍。他飛刺中張九,反手刺著背後的張二。他摔在地上。落地的同時,刺中張十一的下陰。翻身躍起之時,刺中張七的左目。在給獨腳銅人砸中背部的同一剎那間,他刺著了張四。然後在他吐血的同時,他刺中了張五的臉。
他徐徐起身。
他的對手只剩下了張一。
他刺倒了十人,只費了不到四次眨眼的功夫,人人都在血泊中,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血人。
玎琅一聲,張一的雁鋼刀落地。
他已嚇得失去了戰鬥能力。
冷血的第一次真正的對敵,就是一個對十一個。
他也全不客氣毫不猶豫的一個打勝了十一個。
七七頭要比張十一更可怕。
我不告訴你張十一有十一個人,那是因為你不可能每一次都有人告訴你敵人的虛實,而且,就算你知道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如果你要了解敵人的實力,就得下功夫自己去打聽,要不然,得要自行過濾。要是不清楚對方的底細,只有加強自己的實力了。
可是七七頭絕對有實力。張十一有十一個兄弟,加起來武功很高,分開來並不如何,一下子便給你衝進去殺過去打散了,逐個擊敗。七七頭則不然。他一個人,比張十一十一個人的武功合起來都高。我可以不告訴你張十一的武功來路,但卻不能不事先通知你;七七頭有七種不同的絕招,每種絕招又可以用七種不同的手法施用,一種比一種厲害,一樣比一樣難防。
迄今為止,七七頭姦殺了三十一名女子,未查出來的還不算在內。
你殺不了七七頭,便不要勉強。
末了一句,顯示出諸葛先生為冷血的安危而擔憂。
這是冷血的第二項任務。
也是他平生第二個要對付的大敵。
他很快就找到了七七頭,過程並不曲折。
那是因為他天生有野獸的本能和本領,能嗅出獵物在哪裡。
他在一棵長滿桃子的樹下找到了七七頭。
他沒想到七七頭居然是那樣的人!
小孩子的手,小孩子的腳,小孩子的身材,小孩子的語音,小孩子的臉,臉上卻盡是縱橫交錯如枯葉之莖的皺紋!
七七頭看見他,倒很好奇。
就是你,解決了張十一?
冷血點頭。
就是你,一個人打敗了張家十一人?
冷血靜靜的望著他,眼神里透露出下一個就是你的味道。
七七頭重新端詳他。
從頭、臉,看到了他腰畔無鞘的劍。
然後他嘖嘖有聲的道:可惜你的劍太差!
冷血道:劍無好壞,能殺得了人就是好劍。
七七頭揚起了一片只長了一半的眉毛:哦?那你有什麼絕招?
冷血道:沒有。能打敗敵人的就是絕招。
你沒有,七七頭笑時展出了一口黑牙,我可有。
然後他看上面。
上面有天,可是望不見。
因為桃樹茂密,滿樹桃子,怕有千數之多,七七頭問:你可知道樹上有幾顆桃子?
冷血搖頭。
一千五百六十一顆。七七頭又咧出了黑牙,你可知道真正成熟的桃子有幾顆?
冷血望著他。
從七七頭談桃子的話題開始,他仍然只看人,不看桃子。
一顆。七七頭很滿意的說,只有一顆。
然後他說:一顆就夠了。我只要吃已熟了的這一顆桃,其餘的都不關我事。
於是他走過去,用他短小笨拙的雙手,環著樹幹抱了一抱。
樹不動。
葉不搖。
滿樹桃子也沒掉。
嗖的一聲,只落下一顆熟桃子,就落在七七頭懷裡。
他笑了。
笑得象個孩子。
一個滿臉皺紋的孩子。
然後他津津有味的吃起桃子來,每吃一口,就發出清脆的卜地一聲。
冷血注意到有兩個異象:
一,桃樹(結著千數個桃子)一下子象給抽乾了水分似的,完全枯癟下去。
二,七七頭每吃一口,身體就似長了一塊肉,那塊新長的肉,充滿了勁和力,他臉上的皺紋也正在迅速消褪中。
七七頭吃完了桃子,拍了拍手,挺滿意似的道:你也聽說了吧?我有七種絕技,但我也需要元氣,每吃一樣東西,就可以使一樣絕技。不過,我倒不挑食,連石頭我都照樣愛吃。
他竟然抓起地上一塊石頭大啃起來。
可是、就在、他要、大吃、石頭、之際、冷血、已然、出手出招出劍!
他一劍刺出。
不刺七七頭。
刺桃樹。
劍刺中樹身。
劍脫手。
桃子急抖而下。
桃子向七七頭打落。
七七頭震起千掌萬手,震開桃子,那一劍已連柄穿過樹身,釘中他的右脅,直刺沒柄!
七七頭怪叫一聲:你
冷血的神情象剛好完成了一幅近作,用放下毛筆的神情拔出嵌在七七頭體內的劍:
我沒有耐心。你有七種絕技,我的絕技只有一種讓你一樣絕技也來不及使的劍! 十三、惡鬥惡鬥惡
你能打勝七七頭和張十一,不能說你就可以收拾得了白髮金刀。
你要是這樣想,那麼,我恐怕再也見不著你了。
七七頭有七種絕技,這人沒有。張十一有十一個人,他只一個。可是,這人比他們都年輕,都厲害,但誰也說不上來他的武功是什麼路數。他滿頭白髮,一臉暗瘡,面對再強的敵人,只在第一輪衝殺,就把對方解決掉了。所以,誰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武功,誰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招式,只知道他手上一把熠熠發光的金刀,以銳不可擋、堅莫能摧、沛無可御、悍無可抵之勢,把敵人在第一回合的第一個照面裡摧毀了。
他喜歡劫鏢。越是高手押的鏢,他越愛劫。所以,與其說他志在劫鏢,不如說他嗜殺為樂、好殺為樂。
你如果能抵擋或避開他第一輪衝殺,或許就能取勝。如果你不能,或沒具備這樣的實力,你就必敗無疑。
在他手上,敗就是死。
他刀下很少活人。
記住:一定要避開他第一次急攻。他只要一擊不中,就是大大打擊了他的自信。千萬、千萬不要跟他一開始就硬碰。
冷血很輕易就找到了白髮金刀。
那是白髮金刀自己找上他的。
白髮金刀,滿頭白髮,姓金名刀。
他除了白髮蒼蒼,還一臉暗瘡。
他是個年輕人,冷誚、孤獨,而且傲慢。
當捕快的都是狗膽子。他冷傲的說。
你說什麼?
都是一丘之貉。
我們之中也有好人。
你?
其中一個。
大言不慚。
捨我其誰?
我看未必!
如果沒有我們維持治安,人人都象你這樣,想幹就幹,要劫就劫,愛殺就殺,為所欲為,天下豈不大亂?冷血道:你有種就去對付奸臣狗官,卻來搶劫鏢車,這算什麼俠行?我今天就要拿下你,繩之於法!
法?有權就有法!白髮金刀憤憤地道,我劫的都是官的。官餉都是養肥了狗官!既然為上不正,我就是要罔視法紀!
官餉就是百姓們的血汗錢,冷血噸道,你這樣做害苦了老百姓!
我管不了那麼多!白髮金刀拔出金色的刀,整臉的暗瘡都通紅了起來,聽說你要來抓我,我先把你斫成八段再說!
金刀薄而亮。
刀未出招,刀風已侵入。
冷血開始後退。
白髮金刀滿頭白髮,一齊激揚。
他已凝勢出刀。
冷血正在後退。
白髮金刀大喝一聲這一聲喝,彷彿也喝出了他的元氣、精華和生命。
然後他出刀。
這一刀之勢,足以泣天地、驚鬼神、震蒼生、裂乾坤。
驀然、陟然、倏然、霍然、猛然,冷血不退反進,衝入刀光急流裡拔劍出劍刺劍!
你令我很驚訝。你一開始就從錯誤出發。
沒有錯的就沒有對的。
你對付的是向以第一輪攻擊銳不可攫的白髮金刀,可是你竟然在第一回合就硬拼,而不是退避。
如果我一開始就退,那麼,膽就先怯了,這場仗,也不必再打下去了。
所以白髮金刀遇上勁敵了。
他倒了下去。
你也受了重傷。
不受傷就獲得勝利,那不是勝利,只是遇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敵手。
你知道白髮金刀怎麼說你嗎?他說在他已祭起那樣的刀勢下,你仍然不要命的衝殺過去你的血敢情是冰鎮過。
有時候,不拼命就沒有命,不冒死反而會死。
對任何勝利都是得要付出代價的。明哲保身,縱然保得了身也成不了大事。你夠強去接受任何打擊,就是夠強去打擊你的敵人。而且,你更令我震詫的是另一件事。
師父的意思是
活口。三次激戰你都留下了敵人的性命,也就是說,活抓了犯人。我本來以為你性太好殺,可是,你都能在極不容易的情形下留下了敵人的性命,達點很是難得。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殺人。可是,如果他不死我死,而他錯我對,我就殺了再說。 冷血還帶著傷,可是他的神情彷彿這些傷就是他的獎賞一樣:世叔,你看我能不能當一個好捕快?
我看你象殺手多於捕頭。諸葛先生說:偏偏這兩件事是不能並存的。
為什麼不能呢?對險詐之徒,若事事依法行事,只怕制裁不了他,反而掣肘了自己!冷血坦言無忌,我既想當除暴的殺手,又想做執法的捕快。
當一個好的捕役,不是光靠武功高強就行的。諸葛先生說;至少,你還得要接受一個考驗。
什麼考驗?
諸葛先生的話點亮了冷血眼裡的光。
一項任務。
抓人?
諸葛先生頷首。不過,這次的人,大奸大惡,既不好抓,也不好殺,老實說,對他,連我也投鼠忌器,不便動手。你有什麼看法?
越不容易抓的人,才越有意思。冷血說:在森林裡為生,野地裡求活,我只知道人敬我一尺,我讓人十丈!如果對方兇,我更兇;人家惡,我更惡?我借肩膀給你墊高,不礙事;但他上去還當頭踩我一腳,我就摔死他!誰踩我腳趾,我砍他尾巴!我天生怕好人,天性喜歡收拾惡人。你惡過我,我實行惡鬥惡,我要打的,就是惡鬥惡的惡鬥!
世叔,然後他熱切的向諸葛先生道:告訴我他是誰吧!
諸葛先生負手、蹙眉,來回踱步了好一陣子,才象下了重大決心和作了重大決定似的說:這人比你以前所對付的人,都可怕太多太多了。他權力極盛,功力極高,實力極強,而且靠山極穩。不止是你,你的三位師兄,追命、鐵手、無情,也都在跟他們這些鼻息相通、官官相護的傢伙,作頑強、長期、絕不屈服的殊死戰。
他是誰?
驚怖大將軍。
驚怖大將軍仗著朝廷有蔡黨的人支持,橫徵暴虐,胡作非為,恃勢行兇,把暴斂所獲,賄賂宰相蔡京父子,然後得蔡黨信寵,更為囂張,殘民以快,鞏固權勢,更自行招兵買馬。壯大勢力,耆蔡京等權臣當走狗,殘殺忠良。如此週而復始,狼狽為奸,所以聲勢日壯,而禍民日甚。
世叔既在君側,為何不自諫彈劾,以治蔡京、驚怖大將軍等人之罪?
沒有用。當今天子,侈摩荒怠,不理朝政,宰臣竊政,混亂是非。蔡京禍心最大,苛斂尤甚。君臣相偕為惡,偏又好大喜功,借開疆闢土以誇耀威風。朝臣庶民,無不受害至深,加以童貫、朱勔這些人,藉故發兵,趁機斂財,以致盜賊四起,民不聊生。我幾次疏請辭職,但不忍見天下大亂,宵小專斷,所以才又出來盡一己之力。
皇帝這麼昏懦,何不殺之
此際內憂外患,國祚不寧。昏君雖昧,愚庸易惑,但對蔡氏父子尚有主宰之能,萬一天子不測,蔡氏必定上下勾結,表裡為奸,另立天子,更加專恣。所以,我們只能在不影響大局的情形下,與蔡黨奸佞暗下決戰。不過,蔡京手下走狗,自然替主人肅清異己,不少忠良賢士,已遭毒手。我等見貪汙日猖,專恣日妄,故與兩學之士,七度上書,力諫君王,勸止以來花石為由,使江南百姓雖然動盪,也不惜以蚊負山,力劾痛陳四相罪狀:韓忠彥庸味、曾布婪贓、趙挺之蠢愚、蔡京跋扈。
結果呢?
我們生恐只京師一處,聯名請奏,只怕仍雖起公論,不得天子虛聽、宰相俯信、天下傾心。是以聯合四方萬里,各大城府,兩學之士,地方吏民,聯署上書,速整朝綱。這下果爾四方響應。人人不顧自身安危,只求全天下之計,士氣崢嶸,人心沸騰,只為天下先,不甘天下後。本來正民心可用,可是,蔡京黨羽,到處截殺上書學子,誣稱這些上書學士為亂黨叛逆,意圖糾眾造反,栽以重罪;明裡派軍隊鎮壓,暗下使綠林截殺其中格殺最力者,就是驚怖大將軍!
冷血聽到這裡,已聽本下去,坐不下去、站不下去、忍不下去,跳起來,掛了劍,就說:我去。
你去也好。不過,驚怖大將軍座下有的是好手。聽說他手上已收攬了海派、風派、託派、跌派、撲派、京派、臥派、服派、扭派、拈派、頂派、捧派、潛派、浸派、僕派等十五派好手,而且,他身邊也有十四名心腹高手暗中保護,還暗底裡有金人支持。
且不管他什麼派,我去讓他落得個慘敗?
有志氣。他雖然手下高手如雲,但他殘殺過不少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好手、部下、兄弟。所以,很多人對他都暗裡懷恨,但因懼於他的威勢,不得不俯首聽命而已。
這叫自遭其敗。
不過他還沒有敗,而你也還沒有勝。你要小心,別落在他手上。你的身分特殊,萬一有事,我亦無法救你。我給你一方平亂玦,這是先帝御賜的信物,功同上方寶劍,持之四海,除奸鋤暴,各方官吏應予以協助,必要關頭,還可以先斬後奏。這玉玦天下只有五面,你要善用之。要是用它胡作非為,我必斬殺你,哪怕你在千里之外!
冷血凜然道:是。世叔的話,冷血自當謹記。
諸葛先生這才微微一笑,負手,皺眉,然後才滿懷心事的道:
派你去做這件事,也要證實一件事,以及了結我一樁多年來的心事。對驚怖大將軍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觀察民情,明查暗訪,加以求證之後,才能動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遺憾終生的事,也不願你為我的話而做了不該做的事,這點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個明明白白。
你的意思是
到時你自然就會明白。這是極不好辦的差事,如果要辦得成,非要有勇有謀不可。你現在是去跟天底下第一等大惡人鬥一鬥,一個良善的人,本領再高,而不知道策略的運用,技巧的方法,手腕的靈活,進退的智慧,那是決不能勝任的。你要是沒有把握,可以不去。
我不怕。冷血彷彿聽到他自己體內血液急促運行的聲音。這使他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傷,且以痛為醒。我有膽子。我有決心。我有世叔的支持。
我對善人善,對惡人惡。冷血用一種九死不悔、百折不還的語氣說:我夠惡!世叔一定知道的,惡人自有惡人磨!
面對這樣的蓋世魔王,諸葛先生捫髯微笑,他從他對面的年輕人看到他往昔的豪情勝慨,你治得了他麼?
你放心。我要奉獻我畢生之力,讓惡人有惡報,好人有好報。我可以盡力做到這點的,因為冷血拍了拍他腰間的劍,好象拍的是他多年弟兄的肩:
我有劍。
諸葛先生負手笑了;
你的毛病就是他眨著眼,象對一段歷史下一個註腳:
血太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