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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集 食絕句而不吐豔詞(上)

    第一章 苦水鋪·雷老總

    “苦水鋪!?”

    一時間,大家都為之震愕。

    無聲。

    良久。

    還是朱月明先開了聲。

    不過,他這次看去,很是有點笑不出來。

    “我們一定要去苦水鋪嗎!?”

    蔡奄不明所以:“苦水鋪有什麼了不起?我央爹爹調集實力,在那大幹一場。”

    蔡摘則忿忿地道:“我現在也滿肚子苦水,巴不得去殺個血水滿鋪!”

    鐵手忽道:“你今年貴庚?”

    蔡摘怔了一怔,指著自己鼻尖,“你問我?”

    鐵手道:“你,幾,歲?”

    蔡摘只覺一股氣勢,天風海雨,逼人而來,他一時幾為之屏息,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

    “我……我……十六……”

    鐵手一反過去的謙沖溫和,上前兩步,肅言厲聲道:“十六?十六歲就學人殺個血流成河,長大若有實權,那還得了!?”

    蔡摘還想反駁,但乍見鐵手疾言厲色,一口氣吞得下去,已吐不出來,喘了兩口大氣,忽然,鐵手一舒猿臂,搭住了他的肩膀,尾指與食指,還輕觸在他脖頸的要穴上。他想避,他想避,但避不過去。要閃,也閃不開。

    鐵手出手,看似很慢,但不知怎的,就是避不開去。

    他登時為之語塞。

    幾乎沒立時閉過氣去。

    蔡奄驚駭已極,疾退了兩步,叫道:“你……你敢……你放手!……”

    林十三真人嗆然拔劍,執劍在手,劍鋒遙指鐵手,鋒刃輕顫不已,發出嗡嗡震鳴:“放手!”

    鐵手沒有放手。

    蔡摘臉上,已一陣紫,一陣紅,一陣青綠。

    林十三真人一咬牙:“那你是逼我出手!”

    他的手腕一抖,劍尖不斷輕顫,竟然發出了一種近乎離的破空之聲:

    “嘯……傷……嘯……傷……”

    鐵手仍不放手。

    林十三真人劍鋒嘯聲大盛:“簫──商──簫──商”

    那目瞳渾濁的道士忽然似笑非笑的道:“慢著,你難道沒看出來嗎?”

    這時,鐵手忽然放了手。

    蔡摘一陣搖晃,幾乎就馬上仆倒於地,好一會才穩定下來,自己扳住咽嚨,脹紅了臉,怒罵道:

    “你……敢……動……我……我告訴爹去,把你們全家──”

    忽然,他講不下去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身子,已可以完全伸直了,可以舒展了,可以超脫而不須受筋折絡酸之苦了!

    原本,那給無情暗器打中的兩道氣穴,忽爾,又開通了,流暢了,整個感覺,是舒服多了。

    他一時不明所以,只內心狂喜不已。

    ──身體有殘疾,真是有苦自己知啊。

    ──身體健康的人,不是怨情不愜,就是怨欲之不達,不然就是嫌窮怕累,又恨時運不逮,卻永遠不會感受到:

    其實無病無痛,已是一種絕大的幸福。

    莫大的快樂。

    林十三真人看了一會,劍鋒嗡動,乍然而止,狠狠地盯了鐵手一眼,狠狠地收了劍。

    蔡摘這才囁嚅道:“你……你替我……嘿嘿……這才是知機的!”

    鐵手和顏悅色的說:“你的穴道給打岔了,本無大礙,但你生性暴戾,氣浮意躁,所以元氣聚攏不起來,深受其害。我用內力替你接駁回氣脈,你若殺性不改,動輒動怒,隨時還會發作,反撲更甚,記住了吧!”

    蔡奄看了,發出一種近乎尖嘶的怒叫道:“你、你,你!你竟敢替我弟弟醫治,就不管我──我可傷得更重哇!

    鐵手平和地道:“你傷的是目,我可不是神醫,只修習了點氣功,可沒辦法讓你重現光明──我勸你還是好好珍惜另一隻眼珠吧,不然,有眼無珠,一如生不如死!”

    蔡奄知道他不如其弟蔡摘幸運,登時翻了面:“你敢這樣對我說話!?好,我馬上就著我爹爹下令,號召全部少保府高手,有本事就一起到那個什麼鋪,咱們來個不死不散!不把那兒剷平,咱們蔡家就算絕了塵根!”

    後面那句,他是向鄔燊喬、高遠興、林清粥、何問奇這幾人而發的。

    四人都齊聲應:“是!”

    但誰都沒有率先行動。

    四人,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結果,還是朱月明似笑非笑的道:“我們,是真的要去,苦──水──鋪──嗎?”

    蔡奄見大家神色凝重,禁不住問:“那苦水鋪有什麼了不起的?是什麼大不了的地方?”

    朱月明馬上搖頭:“沒什麼大不了。那兒,以前只是貧民宅鋪,現在多已遷走,只剩一片殘垣敗瓦。”

    蔡奄冷笑,剩下一目發出獸隼也似的兇光:“那就算把它一把火燒了,也沒啥大不了的!”

    朱月明陪著笑道:“沒啥大不了,沒啥大不了,只不過,在苦水鋪以南,有一個小小的堂,在苦水鋪以北,還有一個小小的樓,在武林中,有點小小的名頭,在江湖上,也有點小小的名堂。”

    “我呸!”蔡奄目(當然是單目)露出兇光:“有什麼名頭!有啥名堂!我蔡家財雄勢大,一隻手指都可以將整個京城夷為平地,除了諸葛這死不耐煩的,還有什麼能在天子腳下叫叫嚷嚷的!”

    那有點哭笑難分的道人卻道:“是沒啥可以叫嚷的,只不過,只要出了皇城,無論在江湖武林、黑白二道,只怕,誰都得要看他們一點臉色,咳咳,我的意思是說,有一夥人,只要在道上行走,得給他們六分半以上的面子;另一夥人,呼風喚雨之能,恐還不在你們蔡家的老爺子之下。”

    蔡奄有點不可置信的說:“嘿!誰還能在天子腳下討口飯吃之餘,還是逞能賣威哪!

    林十三真人忽叱道:“十七少,你少說兩句!”

    蔡奄給林十三真人當眾這一吆喝,還真是顏面無光,滿臉脹紅,嘴巴一撇,幾乎哭出聲來,只聽張懷素強忍傷痛,吃力地道:“我們這一場血仇,是消解不了的了,不過,我看,苦水鋪那兒,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林十三真人也臉色鐵青,接道:“那個老總、以及老大……還有那個公子……還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蔡摘這頭才消乏了些,又忍不住好奇囂張,問:“什麼老總?什麼公子?有總怎強得過咱家的八爺麼?有公子頂得住咱家阿難大哥麼?”

    高遠興看了蔡奄、蔡摘兄弟好一會,舉手摸摸剛敷了藥的傷處,道:“阿難公子是少保府的龍頭,誰敢不承認?八爺是蔡項爺的總領,誰敢不服氣?不過,么公子,在皇城之外,還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

    蔡摘冷哂道:“嘿,你們說的天人,可就是什麼老總、公子的?

    林清粥死裡逃生,心有餘悸,聽一句:“老總”,臉肌搐了一搐,聽一聲“公子”,眼角就抽動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而且苦口婆心的說:“么少有所不知,那老總,就是……一位總堂主。”

    蔡摘掞掞頭皮:“咋總堂主?在哪裡混的?”

    林清粥臉上變了顏色:“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亂說。那老總就是……就是當今……京城黑道第一把交椅的大凡道上行走的,都要奉他六分半紅利的……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雷老總!”

    第二章 一夜盛雪獨吐豔 驚風疾雨紅袖刀

    蔡摘一聽,倒不敢造次,喃喃地道:“雷損雷總……我好像有聽說過……那公子莫非是──”

    這一次是何問奇誠惶誠恐的回答:“正是那個蘇──”

    話未說完,卻聽那個一直安坐如恆的無情漫聲吟道:

    世間蒼涼心間閒

    眼裡山河夢裡飛

    心欲靜時神欲醉

    劍已還鞘志未消

    鐵手一聽無情吟誦,即行大步走回無情身邊,接著說:

    “當然是那雄霸天下,漠視皇城,“一夜盛雪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的蘇夢枕蘇公子。”

    蔡奄一聽這名字,目中的兇火便頓時熄滅了,只微弱的抗聲著:

    “我們又沒犯著他們……雷損老總一向帶領六分半堂,蘇夢枕蘇公子一向窩在金鳳細雨樓,咱們在苦水鋪裡交手,又不犯著他們……”

    那似笑非笑、如怒如歡的道人道:“是的。你們沒犯著他們。只不過,那苦水鋪,是三不管地帶,同時,也剛好把三大武林、江湖、黑白勢力隔開。那個雷老總,還有他手上的大堂主,常常會去這地方巡視巡視……還有那個……不,那位蘇公子……偶爾……也會跟他手上愛將,他的老兄弟們……到那苦水鋪去觀察沉思……”

    蕭劍僧已暫時將破裂的面具合攏,雖有部分空隙,仍露出了顏臉,哪怕是那麼一小截的容貌,都已令人為他的清俊、冷酷的而震愕、差詫:“不錯,那的確是三不管地區,誰也管不著……不過,一旦遇上雷老總蘇公子,或是他們的人手,那就吃不了兜著也不能走,惹著他們,腳底抹油也再踩著風火輪,走得成怕也燒成塊炭烤肉!”

    蔡摘伸了伸舌頭:“這兩個人,有這麼利害呀!”

    朱月明笑眯眯的道:“不,不是最利害的……”

    蔡摘嚇了一跳:“還有更利害的!?”

    朱月明笑得拾到元寶似的:“比起那個人來,這個老總和公子還不是最可怕的。”

    蔡摘道:“那是個啥人?”

    這次,連負痛的張懷素也笑得甚為詭昧:“那不是人。”

    蔡摘奇道:“不是人的人?難道是鬼?”

    “不。“朱月明忽然肅容,道:“他不是鬼,而是神。”

    “對,”這次連林十三真人也斂容道:“我師父說過,是鬥不過他,他是個神。

    他語氣裡已充滿了尊敬:“戰神。”

    蔡奄、蔡摘聽得一頭霧水,一個忍不住說:“這麼厲害,連八爺也制他不住麼?”

    另一個說:“看來,那得要請動黑光國師了。

    “這人真要來了,只怕請米公公都未必治得住。”林十三真人這次已不想再回答他們,只向蕭劍僧、鐵手、無情道:“我等答允過要跟十七少和么少討回個公告,既然這兒是皇城禁宮,朱刑總又在這裡,我們今晚其實只是來送個信兒。”

    “送信?”蕭劍僧把手一伸,“信呢?”

    林十三真人道:“是口訊。”

    鐵手道:“請說。”

    林十三真人道:“這件事,我們傷了幾人。少保大人那兒不好交待。我們衝著朱刑總的面子以及繞開諸葛先生的勢力,明晚子時,我們找一個地方,決鬥三場,勝者為王。敗者若是你方,交出無情,任我們處置;若我們不敵,就不再追究此事。”

    忽聽“哈”的一笑。

    林十三真人臉色一變,正待發作,蕭劍僧又道:“又是決鬥,擂臺較量,真沒創意!”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你們不接受,那也可以,那就別怪我們沒給面子朱總、諸葛,要派人血洗一點堂了。

    “輸了你們不肯罷休,一旦勝了,我們可得要賠命。“蕭劍僧道:“那麼剛才你們又在這兒動手作甚?不是早準備好是來送信的嗎?”

    林十三真人道:“動手?我還沒動手哪!”

    蕭劍僧針鋒相對,寸步不讓,“你沒動手,但除了你,你那方的人可是人人都動了手、而且人人都掛了彩──看來,你是輸要贏要!如果今晚你們得勝了,只怕是要把我們全打殺了滅口的;萬一輸了,你們為求全身而退,就另約決戰。你們可真會撿便宜啊!”

    林十三真人怒得青筋上臉,又欲拔劍:“你──”

    張懷素已吃過了虧,失去了戰鬥力,知道衝動不得,忙阻撓道:“十三道兄,莫給激怒,咱們要打,就約好明晚在方便之地大大方方的開打,別在這一點堂的腌臢之地吃這眼前虧!”

    朱月明眯著眼,浮起兩團漲漲的眼瞼:“約戰之處,總不會又在這兒吧!”

    張懷素冷笑道:“好漢不吃眼前虧!”

    蕭劍僧道:“你吃的不是眼前虧,你是欺負一個行動不便的,結果自己陰溝裡翻了船”

    張懷素哼聲狠狠的盯住他,恨恨地道:“你也中了我一記花煞,不會好到哪兒去。”

    蕭劍僧道:再怎麼看,我也比你捂著腹躬著身子的好多了。”

    張懷素怨毒的道:“你明晚一定要來。”

    蕭劍僧道:“我只怕你過了今宵還上不了陣。萬一你明晚還起不了床,誣陷崖餘一個暗器淬毒的罪名,那才是千古奇觀,萬古笑談哪!”

    張懷素吼了一聲,散發全披在臉上,露出白森森的尖齒:“你──”

    那目色混濁、喜怒難分的道人截道:“也總不會甘冒大不韙的去選苦水鋪吧?”

    林十三真人道:“我選在大本營。”

    無情忽道:“就大本營。”

    朱月明笑了:“好!還是盛捕頭爽快!”

    無情掃了他一眼。

    眼神有電光火石之利。

    還帶點毒。

    那眼色混沌、容色詭奇的道人又沉吟道:“要在大本營交手,還是不得不顧忌一個人。”

    蔡奄問:“誰?”

    朱月明也有顧慮之色:“那位大人?……他本來就負責皇城戍衛,武功高、威望重,最好不要招惹他。”

    張懷素冷笑道:“他好潔成癖。大本營那種校場,到了夜裡鬼氣森森,我看那老爺子架子大,不會輕易到這種地方去。”

    鐵手沉聲道:“他倒不一定常去。可是,他手下六位……倒是風聲靈通之士,若要他們罔然無所聞,頗不容易。”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這兒不方便,那兒不夠膽,你們到底接不接戰?要不,明兒我們就率人攻入一點堂,打他個稀巴爛!”

    鐵手即時地道:“好,明天晚上。”

    林十三真人道:“子時,大本營校場。”

    張懷素接道:“不死不散。”

    鐵手問:“誰做裁判?”

    林十三真人悻悻地道:“就朱總吧。”

    朱月明道:“金門羽客,也得做個仲裁。”

    那眼神矇混、笑意闌珊的道人道:“今晚貧道既然來了,恐怕明晚也脫不了身了。”

    鐵手忽道:“不過,我和師兄,兩人只來一個。”

    蔡氏兄弟有點愕然。

    張懷素卻道:“我不管。你們三師兄弟,只要諸葛門下派兩個來送死就是了。”

    鐵手昂然道:“我師兄行動不便,這一仗理應由我來接陣。”

    林十三真人有不滿之意,張懷素暗中扯了扯他,道:“你要代他死,也無有不可的。”

    無情抗聲道:“蔡家兄弟是我傷的,師弟,你代替不了我。”

    鐵手拿眼色制住了無情的抗聲。

    林十三真人一抱拳,道:“既然如此約定,也沒別的可說了,咱們請吧,明晚恩仇了了,不死不散。”

    說罷,扶傷攙弱的,一行人,相逐離開了一點堂的後院。

    目送這一行不速之客相繼離去,這後花園,一下子就寧謐和諧了起來。

    月已偏西。

    夜,涼。

    如水。

    第三章 別離是一把痛苦的小刀

    散去。

    俗話說:別時容易見時難。其實,別離的時候,也很不容易。

    你有沒有看過,離別的時候,有人緊攥著門,不讓它關閉起來,以致手指用力過甚,讓旁人看了於心不忍,強力扳開他的手指時,他不惜指節為之折斷?

    你有沒有看過,別離的時候,有人緊緊相擁抱著,這是抱別,抱得是那麼用力用心,以致像一場生離死別,連自己的紐扣都深深烙印在對方的胸肌上?

    你有沒有看見,有些離別,十分瀟灑,不揮一滴淚,但在飛蓬各自遠後,連哭也哭不出來的那種大悲臨頭且灌頂?還有一種笑著別離,但笑得比哭還難看,越笑越淒厲,越笑越悽然。

    別離,永遠是一把痛苦的小刀,刻劃著我們易驚易喜的心靈。

    散會。

    大家都說:好聚好散。其實,朋友沒事,固然要多相聚,但任何相聚到頭,還是得永別,不管親人、友人、愛人、仇人,一個也帶不走,一個都不能同上路。

    還是珍惜眼前人較好。

    其實人生在世,聚既不易,散也很難。

    不相信?待大家相聚過後,到宣佈散會開始算起,如在筵宴,至少也得一句鍾客人才一一散盡。如在外頭,一一話別,執手相看淚眼,人多的話,只怕話別也得要消乏個一盞茶、一頓飯的時間,才會陸續散盡。剩下主隊在收拾殘局,或主事人呆立街頭,數落葉計步履踏向歸家的路。

    就像這一次“一點堂”尋夢園的會聚:雖然局無好局,會無好會,而且還一通廝打,傷了幾人,見了刀光濺了血,但在辭別相約再戰之際,還是發生了一些事情。

    無情吟那首詩的時候,鐵手已朗步回到無情身後。

    其實那是一首“金風細雨紅袖刀”蘇夢枕寫的詩,他身懷絕技,壯懷逸飛,志在千里,但又討厭官場腐敗,朝廷積弱不振,權奸當道橫行,所以,他寧可在江湖上創幫立派,也不願當官封爵。

    其實,當時,趙佶也聽說過這個人,要召他入閣,但他就是不恥與當朝貪佞為伍,堅決不肯出仕。

    他也不憤當時文官懦弱,貪官囂悍,武功荒疏,幾次率金風細雨樓的兄弟,挺身對抗,力挽狂瀾,還匡護前朝名臣子弟,免遭殺身之禍,為這些事,他更沉痾難治,曾四次歸隱閉關,不再涉足世間爭鬥煩惱事,但皆因過去弟兄,和新一代俠少,企盼他在出來主持大局,震懾群邪,他才五度出關,一把紅刀,劃破金風勁,一身病軀,顫哆細雨中。他,蘇夢枕,依然傲立皇城,在殘垣斷瓦中以一雙森寒的眼神,燃燒起俠義的戰火。

    那是他對宋廷懦怯荒淫,佞臣舞權賣國,江湖風波惡,無處不險灘,閒庭信步,運籌帷中,所作的一首詩感觸吟詠。有心雖逍遙,大志未酬,一腔熱血,依然未消之意。

    可是,鐵手一聽無情吟誦,就馬上邁步到了他師兄的身後。

    由於他舉步極為軒朗,各人也不覺詫異:本來鐵手就一直守護在無情身後的。

    他護著無情,就像是一棵大樹理應以它的枝葉保護好花果一般。

    可是,鐵手這時的心中,卻是走了神。

    因為他發現,自己出手以內力傳輸給蔡摘的時候,忽然,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連忙以初學的“以一貫之”,將這寒意強自壓到一邊去,然後,用正統的內功,衝破舒緩了蔡摘穴道筋絡走岔之苦。也就是說,要不是那突如其來“寒意”襲擊了一下,鐵手運功替蔡摘的效果,難免會更加明顯。

    鐵手省視一下,很快就發現這寒意的來源就是無情。

    所以,他很快的就回到無情身後。

    而且,大方自若,氣定神閒,因此場中高手雖眾,但幾乎誰也無法察覺。

    鐵手在無情身後,用很低沉的語音問:“師兄,你受傷了?”

    無情淡定地道:“是。”

    鐵手心頭一震:“你著了刀麼!?”

    無情神色不變,“沒有。”

    當時,那眼神混濁的道人和林十三真人、朱月明卻在對話,靠近無情的張懷素和鄔燊喬,不是因傷負痛,心分神散,就是蕭劍僧見鐵手神色凝重,與無情低聲細語,必有要事,所以出言把大家的注意力引開了。

    鐵手剛才雙手搭在無情肩上,內力就是這樣灌了過去,不意卻一時疏忽,為一股陰寒之氣所侵。

    他俯視月下無情那一截白如雪玉,單薄無依的後頸,忍不住心頭嘆息一聲,“可是……”

    無情道:“張懷素的刀沒斫著我,他以“冰魄寒光”氣勁注入了“飄風振雨”大法,刀鋒未至,但寒勁已侵入我百會穴,直灌五內。

    鐵手道:“張仙人果有過人之能。師兄當時卻不能避,也不能躲,要等他一刀斫實,然後才即時應變,讓他攻擊遽然落空後,猝不及防,讓“翻臉不讓人”擊中他的要害。

    無情道:“所以我也吃了他的刀氣。”

    鐵手道:“他的刀勁很寒。”

    無情道:“蕭劍僧的刀本就是極寒之物,但我體質也極寒,所以,寒毒是潛入我體內,我還挺得住,但可能對你至大至剛的內功造成破壞。”

    鐵手道:“我不礙事。但這陰寒的氣遲早會突破迸發出來,師兄你要當心。”

    無情道:“別為我擔心,你且放心應付場面去。”

    這時候,場中三路人馬,即是以“一點堂”的蕭劍僧、鐵手、無情等人為一路,“少保府”的張懷素、林十三真人、蔡摘、蔡奄為一路,而朱月明和那哭笑難分的道士(甚至難分僧道),則自成“仲裁”、“調停”的一路,各達成協議,在明子夜決戰於“大本營”。

    議定之後,鐵手分發金創藥“洛逝川”,將一節藥膏抿成幾小片,分發給幾名傷者。

    “皓首獅王”高興遠雙手接過,一稽手,向鐵手錶達謝意。

    林清粥雙手接過,視為珍物。

    何問奇則冷冷看了一眼,道:“這藥你多著吧?”

    鐵手道:“本有三節。一節已用磬。這一節也全分給你們了,現只剩一節。”

    何問奇冷哼了一聲,顯然並不置信。

    鐵手也將私下的一片藥,速遞給張懷素。

    張懷素看了看藥膏,拿起放到鼻端,還聞了一聞,甚至還用手掰了一小塊,嚐了嚐,開始是不豫之色,後來轉為微詫,繼而升起了怒容。

    “笑臉狐”何問奇馬上非常警覺,謹慎的問:“怎麼啦?仙人,果然是毒藥吧!我就知道這種鷹犬不安好心。”

    張懷素狠狠的望著鐵手,一字一句的道:“你這藥,真的是洛逝川?”

    鐵手微笑道:“我趕早就說過了。”

    張懷素怒道:“只怕……你得來也不易吧?”

    鐵手道:“不是不易,而是很不容易。”

    張懷素恨恨地道:“你可知這藥在武林中,有人為得之半片而不惜殺人如麻,血流成河。”

    鐵手道:“靈藥和靈物一樣,有時候,都是來見其利卻先見其害的。”

    張懷素依然忿忿不平,“看來,你拿到這三節“洛逝川”,也百般不易,殺了不少強敵才到手的吧!

    鐵手磊落地道:“一人未殺,但確得之不易,也得之不意,如果不是靈捕爺的成全,我也根本不可能沾上這靈藥。”

    張懷素瞳孔收縮,道:“靈捕爺?是‘捕霸’靈鬱布吧?”

    鐵手笑道:“是他。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押解一百七十三名劇盜巨寇回京受審的‘捕霸’靈先生。”

    張懷素長嘆一聲:“連靈鬱布也那麼看重你,我沒話說了!──可是,你明知道是那麼貴重的藥,卻又讓這幾個賤物敷用!?”

    第四章 時常刻劃著易驚易喜的心靈

    鐵手道:“人,都是人。受了傷,都是受了傷害的人。藥,是用來治病的,療傷的,不分貴賤的。”

    張懷素洩了氣似的,道:“那我沒話說了。”

    遂而,目中又閃現貪婪之色,強提真氣,問:‘這……藥……可否予我……?”

    鐵手坦然道:“張仙人喜歡,都拿走就是了,你的傷可也不輕哦。”

    張懷素拿著那一節藥,端到鼻下方再嗅,然後在眼前揮了揮,想說點什麼,終於又似不知說啥是好,只吐了幾個字:“這……好……謝……”

    那何問奇在一旁好奇地問:“這是啥藥?為何不能尋著方子,自行配製──”

    張懷素驀地一騰身。

    迎面,就是一記耳括子。

    一下子,把何問奇摑得仰面翻倒。

    張懷素還順手掠了“笑臉狐”手上那一截子的藥,十分珍惜的又拿到鼻端聞了聞,很是陶醉了一下子,然後向鐵手道:

    “謝謝。”

    又稍稍躬了躬身:

    “謝謝。”

    這才佝僂著身子,捂著胸腹,迤儷著步履,慢慢離去。

    他對鐵手那麼尊重,只是因為,鐵手給了他一片藥膏。

    可是,這藥,鐵手也為了救人療傷,大大方方的給了何問奇、林清粥、高遠興,這三人中,高知道感謝,林知是良藥,何則幾以為鐵手在毒害他。

    現在,何問奇因此藥而給張懷素一掌打翻於地,掙扎而起,臨行還恨恨的盯了鐵手一眼,老羞成怒,把怨忿都寄在鐵手身上了。

    無情在旁所見,也無限感慨。

    他看過一把寶刀,是晉時嵇康親手打造的,刀名“鏗鏘”。

    這對任何史家而言,都是珍貴至極之物,因為嵇康是一位音樂家,也是一位大文豪,而且甚有風骨氣節;而對武林人物來說,嵇康也是武器鑄造大師,既是寶刀,也是寶物。

    但無情親眼看到,這把“鏗鏘”,落在王子趙鍔手上,把玩之際,任意將鋒口剁於石上,結果大好寶刀,鋒捲刃吞,不成利器。

    無情又見過司馬相如親筆的“難蜀志”,本來是文學上有名辭章,司馬相如以之勉勵修築通往南夷之路的父老們,莫以艱苦而畏難。既為司馬真跡,更是古蹟之物,諸葛原要爭取存入“無邪樓”中保存,惜結果由蔡府的公子蔡力恃所得,閒中無聊,翻了幾頁,便與女婢作戲,交媾弄了汙跡,便撕去十幾頁抹拭,此篇盡毀於一無識者手裡。

    可恨如此,可嘆若此。

    可憾亦莫此之甚。

    人不識瑰寶而毀瑰寶,一如人對自然一景一物的摧毀破壞,最後亦反臨其身。

    各人相繼離去,鐵手也沒閒著,他將剩下最後一截的“洛逝川”,掰了一半,交給蕭劍僧。

    ──蕭劍僧臉上有掛了彩。

    蕭劍僧推辭:“小傷。這面具擋了一大半。用不著那麼多。”

    他又拗成兩半,遞了一半給鐵手。

    鐵手接過,沒有多說什麼,他忙著“送客”。

    ──儘管是“不速之客”,那也是“客”,還得要相送的。

    何況,明晚一戰於“大本營”一事,鐵手還得跟朱月明、喜怒難分的頭陀/道人/和尚以及林十三真人議定的。

    而且,他們想以這一仗化解無情跟蔡家公子的仇怨,首先,得要繞過“捕神”的手下和勢力:否則,這劉捕神一旦公事公辦起來,可是六親不認的。

    蕭劍僧已負傷。

    這事當然由鐵手來協調。

    於是,鐵手去“送一送”這些人──這兒“送”的意思,也有“監視”他們離開“一點堂”味道。

    張懷素走了。

    負傷而去。

    但領情。

    ──有了一截“駱逝川”,他彷彿已很心足。

    蔡家公子走了。

    走得悻悻然。

    因為無情還活著。

    看來,還安然無恙。

    他們心頭各有大恨與小恨。

    小恨的是蔡摘。

    ──畢竟,他是比他剛來這兒的時候,舒暢了一些,身上的不舒服,也減輕了一些。

    雖然,仇人還好端端的在那兒。

    大恨的是蔡奄。

    ──他么弟還給治好了那麼一些,而他,卻一無所獲,毫無利益,只白走了這一遭。

    仇人,紋風不動的依然端坐那兒。

    他決心報仇。

    一個人想要報仇,這心理便像一把刀,時時刻刻在本就易驚易喜的心靈裡剜刻,那種憤恨是難以安寧的。

    其實,報仇確是一種令人奮發的力量,可茲利用為踔勵奮進的彈簧。

    但念念不忘報仇的人,活著,也太辛苦了:報仇,其實也是跟自己有仇。

    最好的報仇的方法是:自己能更成功、快樂、健康、幸福給仇人看,這點有時候比殺了仇人更健康、愉快、有力!

    高興遠、何問奇、林清粥也一一離去。

    他們三人都知道,今晚一戰,他們三人討不著功,明晚之役,少保府當出動最精銳的好手,那就輪不到他們插手了。

    “皓首獅王”高興遠知道,他自己差不多時候“離場”了。

    他已老了。

    沒有用了。

    “少保府”已用不著他了。

    “飛天遁地”林清粥則在思慮,他如何創造一種刀法,只有他砍人的,沒有人可以砍他的;他要像魚兒一樣靈活,又要像鳥兒一樣飛翔,砍人十七八刀,敵人還不及反攻他一刀。

    他是這樣揣想。

    他想的美。

    事實上,任何人,只要出擊、攻擊,無論多高明,就同時讓人有反攻、反擊的可能。

    武功再高,也都一樣。

    “笑臉狐”何問奇則很氣。

    很悶。

    他受了傷。

    因敷藥太遲,傷口仍然滲血。

    他覺得自己是全場最冤的:他居然還捱了“自己人”的耳光!

    ──他連張懷素都一併兒恨上了!

    雖然,他走的時候,還帶著笑意。

    畢竟,他在江湖上的外號,就是“笑臉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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