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愛她
三鞭道人來了。
至少,是快來了。
可是無情,還有追命,馬上感覺到有一個人來了。
這個人還沒有到,香味,忽然變了。
變淡了。
血腥味忽然也變了。
變濃了。
香味,當然一向是來自仇烈香的身上。
不知怎的,這女子所在處,就像是一蓬藍色的勿忘我一起盛開,總是幽香好聞,好像在向人細訴: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氣味,你不要忘記,你不許忘記,你不可以忘記。
可是,現在香味忽然變了。
不知變淡,還是變厲了。
本來院子裡此刻正洋溢著血腥味,現在忽然變濃了,相形之下,香味自然就消淡了些。
不過,這也不完全是血的腥味,因為是血味少,而腥味較多。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腥味。
那就像兩頭異獸,不同種類、形狀,但卻一樣窮兇極惡,而相交配時所發出來的異味:那其實像羶味多於腥味。
就是那種味道。
仇烈香蹙起了眉。
這女子除了眼睛很俏麗之外,笑容更俏更麗,但她的眉毛,尖秀得像兩把倔強堅清的黑刀,刀口就向著雲鬢。可是,現在,她的眉頭,就幾乎對著眉心打了個結。
鬱結。
難舒。
就像兩把小刀的刀鍔後端的環口,相互扭在一起,我見猶憐。
追命發現這女子皺了秀眉,忽然,也瞥見無情也皺起了劍眉,陡升起了一種感覺:
這兩人皺眉的時候怎麼那麼相似呀!
他發現了這一點,也因而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倩影。
──一個夢迴率縈的女子。
一個讓他失之我命得之我無此之幸的女子。
一念及此,也不禁幽幽一嘆。
“唉。”
夤夜裡,這一聲長嘆,劃過有情人間,掠過無情蒼穹,也許,人易逝,夢難醒,榮華富貴一場空,但這一聲永恆懷念的長嘆,依然金石滅寂、此情不忘,哪怕半壁江山,就算萬古長空,依然可以天長地久,地久天長。
這一刻,追命心中浮現他永遠追憶的女子:
小透。
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小透。
以及在她孤伶伶墳前開滿山坡的小花。
漫山的小白花,就像滿山張著她伶仃的小手。
招招。
曳曳。
──這一幕永遠盛開在追命的傷心深處,深情使傷情的他,早生華髮。
可堪情未忘,可憐白髮生!
追命一直想跟她說一句話:
可是他從來沒有機會對她說過。
他一直只把話隱藏在心裡。
甚至他想鼓起勇氣跟她說的時候,她已不在人間。
她的死,甚至是為了他。
他竟然不知道。
她迄死仍未聽到他那句話。
他那句心裡的話。
他那句他最想說出來的話。
他酗酒。因為酒醉之後,他可以放聲大喊:我愛她!
他劇戰。劇鬥之後,他可以撫著傷痛低聲呻吟:我想她!
他狂奔。因為飛奔之際,他可以邊走邊唱,唱的人睚眥欲裂,唱的歌還是唱不完,唱的歌詞只有一句:
我愛她!!!
可是,這句話,他從來沒有當著她的面前說過,她死後,他在她墳前說了,可是,她能聽得到嗎?他甚至懷疑她,一輩子,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一句話。
可是他一直想說的。
一直要說的。
一直在說的。
──且不管她聽到嗎!
而今,他看到仇烈香和大師兄,忽然讓他想起,白小透;還有這種一輩子遺憾沒及時對她說出來的話!
(追命與小透的戀愛故事,請見“少年四大名捕”[四大名捕鬥將軍系列]之“少年追命”。)
你心裡是否有話,要說給自己心愛的人聽?
如果有,趕快說去。
對自己所愛的人,最應該做的事便是:
去愛!
──一刻也不要猶豫!
片刻也不要遲緩!
不知怎的,追命看到烈香,竟想起小透,雖然烈香俠烈,小透秀弱,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兩個是性情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可是追命還是從烈香想到了小透。
還想到了那句話: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三鞭道人要來了。
他的人未到,氣味已變。
無情看見一點堂前殿的大門打開了。
一條身影,長長的跨了進來。
前門是向著前堂,那兒有非常寬敞的院子,綴以假山流水,十分雅緻。
無情看不見有人從那兒進來,然而前殿的門就打開了。
一條長長長的影子,掛入殿裡來。
一大殿的側門,是向著後側院的,也就是無情與烈香相會,給他們私下喚作“尋夢園”的地方。
無情從這兒斜睨過去,是可以看到大殿的情形的。
──雖然他不知道為何大殿:即是“食佛殿”,為何完全沒有了防守,可以任由刺客馳馬來去自如,而他也明白,就算有在“食佛殿”裡把守的子弟,只怕此際已凶多吉少。
他現在目睹:有一條長長長長長長的影子,跨入大殿。
大殿香火嫋然。
七星燈光亮。
殿上供著三尊佛陀。
忽爾,三座佛像,都著了火。
燃燒了起來。
那三尊著了火的佛像,從側面看去,就像三個入定的高僧,正在引火自焚。
然後,那道長長長長長長長長的影子,又打開了側門,跨了出來。
那人像一道影子,多於像一個人。
或者,他根本原來就不是人。
而是影子。
一道暗夜裡才伸出魔爪的影子。 也許,唯一能肯定他不是一道影子的理據是:
他的味道。
他的人未到,一種妖獸交尾時的腥羶氣息,已充沛了整個院落。
第二章 燃燒的佛陀
殿堂的佛像在燃燒。
在烘烘的火光中,一條長長長長長長長長長長的影子,向他們蔓延了過來。
無情瞳孔收縮。
他記得哥舒懶殘替他看相。
還替他測字。
那時就在“食佛殿”。他見幔前供著三尊大佛,就寫下一個佛字。
哥舒問他要測什麼。
他就回答測近運。
哥舒懶殘端詳了他好久,才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語調道:
“你就在這五年內,有三次大戰,跟‘佛’有關。你的重大戰役都是佛戰。”
然後他問無情:“記住了嗎?”
無情雖半信半疑,但他知曉這位世叔座上首席貴賓的來頭非淺,便答:“記住了。”
見無情這樣應答了,哥舒懶殘才說下去:“另外,如果出外辦案,小心跟‘佛’音有關的敵人。”
然後用手去輕拂無情的額角:“有沒有記住?”
無情心中有點恍惚,答:“是。”
哥舒懶殘當時再看了看他,目光深刻,欲言又止。
無情忽然想知道下文和全部,於是就問:“我……我選了這個字,我是不是很有佛緣呀?”
哥舒這回搖頭。
全不猶豫。
也沒細慮。
這點令無情有點以外,當時就嘀咕了一句:“哦,我與佛沒緣麼?”
“不。”哥舒懶殘那時是近乎肅然的望著他道:
“你不是沒有佛緣,而是你本身就是佛。”他語重深長的道,“你早生慧根,已種佛相。”
這次無情不服氣。
他知道自己樣貌。
他在鏡中照過。
照出了一臉蒼白。
他在水中映過。
照出了一團寂寞。
他在劍鋒瞥見。
照出了一陣寒意。
他幾乎打碎了鏡子,搗亂了水影,拗斷了寶劍:
因為他不喜歡自己的孤寂冷漠。
──這樣的長相怎會具有佛相呢!
哥舒懶殘彷彿也看出了他心中所思,“怎麼了?”
無情撇了撇唇,“我……不像。”
“你像。”哥舒懶殘微笑慈藹的說,“你自己也沒覺察出來嗎?”
無情仍不可置信,“佛是福相,我?”
“你坐著,你一直坐著。”哥舒懶殘說,“你一直坐著佈施,笑看人間,待你能做到八風不動、一心不亂之時,你就是佛──人家頂多是向佛、學佛、相佛、拜佛,你卻已是佛了。你沒看過,佛像多是趺坐著的嗎?”
無情這才有點惋然:“我是因為……”他覺得有點赧然。
可是哥舒懶殘那時已起身離去,臨走回頭,說:“真正的佛不是皮相,”他用手指了指胸口:“在心裡。”
真正的佛在心裡。
──真正的愛呢?
那道長影愈走愈遠。
它揹著火光。
火光越來越熾熱。
這時,連任勞和任怨,以及在場所有的殺手,神色都肅穆了起來,垂手而立。
看他們的申請,好像是表示:
只要這人來了,一切都可以解決了。
任勞本來火氣猖得沖天冒,但一知道這人來了,就把頭鞠躬也似的往胸膛掛,好像這人來了面子就不要也算了。
任怨則非常寧靜。
十分文靜。
垂手肅立,像個大家庭裡最和最馴最聽家長話的小兒子。
可能就是因為他弔詭,追命忽然笑了起來,說:“你們兩個,真像……”
由於知道這漢子是無情的“三師弟”,仇烈香對他也有了些好感,“像?像什麼?”
問了之後,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問,臉上無由的一熱。
追命笑嘻嘻地道:“像……皺眉的時候更像──”
仇烈香的心不知何故,忭忭的跳動著,她不問了,反而說:“你剛才給人甩下來的時候,樣子真像啊──”
追命訕訕笑然地問:“──哦?像什麼?我跌得夠帥吧?我已儘量卸力借勢摔得瀟灑飄逸一些的了。怎樣?夠帥吧?……”
卻見小姑娘還在哈哈的笑著,更厚著臉皮問:“啊哈哈,還滿意吧?可以收貨了吧?──能逗姑娘這麼開心笑,就算成功了哦!”
仇烈香看了看這落拓漢子,也真有幾分瀟灑、幾分可愛,遂想起剛才他給那高人一手甩下來的樣兒,不禁忍俊不住,又哧地笑出聲來。
笑的時候,粉靨緋紅,嬌憨無限,無情幾看的痴了。
追命心裡一痛,也不望她,望別處去。
──他故意這麼一鬧,整個場中的氣氛立即柔和了,詭異肅煞之氣,也給沖淡了不少。
這原就是追命說這番話的目的。
這是他江湖跑慣的對敵經驗:
對方要是戲謔著來,他則以嚴肅對待。
敵手要是肅殺著來,他則以輕鬆應敵。
人家要是施以弔詭氛圍,他則以清晰明辨。
對手要是以霸氣相迫,他則心平氣和拒敵。
──總之,不要順著敵人的方式走,因為,敵對方面所施之法,一定都是他們平時慣用的方式,所以,更勿給對方牽著鼻子走,一旦為敵方慣用伎倆帶動,自然就先落了下風。
這是追命向來的應敵經驗。
所以三鞭道人與“夏侯殺手集團”殺氣騰騰、妖氣嬈嬈的迫近來,追命就以戲謔對待──不過,他真的希望自己跌得好看些,不然,像那樣褲襠絝兒朝天的也著實太那個難看了……
他也竭力想跌得好看一些,但那人的力道實在太高妙了,他無法避,也不能卸,要不是自己真有一身絕命輕功,而對方似乎也無意一手把他摔死,他只怕早已跌成十七八截,死翹翹了。
──居然幸得不死,還好摔進一個掘深了又沒填的土坑裡,泥土鬆軟垮散,卸去不少力道,才能幸得不死,但卻已摔個葷昏八素的,好一會才能恢復戰鬥之力。
他本來就是負責保護無情的。
是世叔安排他在“一點堂”,多保護無情的。
因為世叔算準:
“如果我們打了勝仗,平亂蕩寇,蔡京、王黼、梁師成準一定會尋釁滅了一點堂,讓我回來加官也失去了後援,不能有作為。如此,在這兒守堂的崖餘一定當殃。”
“要是我們出征鎩羽,那蔡氏黨羽定必趁此追究,落井下石,啟奏加罪,說不定還趁此滅了一點堂,肅了後患,這樣說來,無論崖餘在這段期間有無生咎衝突,蔡京父子都必然會找到藉口下毒手。”
“所以你和遊夏,這段時候不要在外辦案,多些留在一點堂,在隱處協助大師兄,守護一點堂。”
世叔也算的真準!
一切都真個發生了!
然而,讓他伏身屋簷,今夜潛藏此地應合拒敵的,卻是大石公。
“你這幾天晚上要留在這兒。”那時,看大石公的臉色,就像放冷了兩天前的豬肝,不知是病了?還是負了傷?或是中了毒?“只怕蔡京的人即刻就要發動,大舉來犯。”
果爾。
第三章 一點堂保衛戰
(幸虧今晚自己來了。)
追命心中這樣思忖:
(要不然,今晚就由大師兄孤軍作戰,而二師兄把強敵引走,只怕也一定陷於苦戰,我豈能獨安然於自在門!)
追命今晚因念起小透,酒癮大發,幾乎就去市肆喝個痛快,醉他媽個三百日!
(幸好沒醉!要不是,這一場一點堂保衛戰,自己趕不上,這輩子也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這是他的想法。
居然他看到仇烈香和盛崖餘那麼要好──那種好,已經不用說出來,表達出來,已經可以感覺到,他是為了她好,她是為了他好的那種“好”──他心裡陡然憶起了小透,很有點疼,可是,能盡一分力保護他們兩人,彷彿在墳裡的小透,也會用盛開的白花來微笑一樣。
這樣他才安心。
這樣做他才欣心。
這就看出有幾種人的應事態度:
當有劫難來時,包括劇戰與格鬥──一種人走之不迭,用盡各種正當理由藉口:忙、病、累、家人有事、恰好不在,總之,一個“閃”字了當。
另一種卻只怕自己未能與兄弟、戰友、姊妹、同道,一齊並肩作戰,聯袂應敵,他們不惜奮身力戰,千里趕快,撇下一切,只求同苦共難。
是以,武俠是在刀光血影中的人性。
俠就是絕境患難中的人情。
一個人,有沒有義氣的本質,有沒有俠者的性情,在歷難時,一試,就可以試出來了。
所以,折騰可以釋放出俠情。
磨合正可以讓朋友成為兄弟。
鬥爭,正可以逼出真本領。
一個好領袖不是去完全避免這些歷劫。
而是要讓這種歷劫正好試煉出哪一把才是鋒銳的寶劍。
一個優秀的領導人不應該絕對的避開戰爭。
而是要把戰爭導向團結、和平以及正義的一面。
這才是關鍵。
那道長影子已經在火光熊熊中,越逼越近。
追命在馬上。
那匹馬已忍不住驚恐,見著那道影子,幾乎要嚇得癱瘓於地了,像見到雄獅暴龍也似的,要不是追命縱控得好,那匹馬已撞牆而去。
──看來,它寧可撞死,也不願遇上這樣的一名惡魔。
不過,追命的反應,完全不像他跨下的坐騎。
他表現非常熱烈:“哈哈,你就是三鞭道人?喝不喝酒?”
對方沒有回應他。
追命抓住腰畔的葫蘆,抽了出來,拔開蓋子,咕嚕嚕喝了幾口,又哈哈笑道:“你不喝酒?那太可惜了!聽說有一種至寶三鞭酒,是世間最好的補酒,還摻合了些波灞兒根的名貴藥材配製的,喝了之後啊,可有勁得緊啊,看來,正合道長這種泥淖裡的鱔魚,撞上了鱷魚的鼻洞去了。”
對方停了下來。
追命所講的,正好是這個人的“死穴”。
也是他的“罩門”。
這個人已經到了無惡不作的地步,但他所作的惡事,十件裡有八件都關於色情的,而他自己,到了這把年歲,這個光景,那回事早就不太行了,所以就越荒唐,越是變態。
追命這麼一說,可把他激怒了。
追命就是要激怒他。
──彷彿,還生恐激得不夠怒似的!
追命又在馬上笑道:“你不是號為‘三鞭道人’嗎?怎麼看來只有兩條鞭?”
的確,這人手上只有兩條鞭。
一條長。
一條短。
長得大概足有二丈三那麼長。
短的大約有二尺三那麼短。
一長一短。
長的細,短的粗。
大小二鞭。
這個人,是個瘦子,很瘦很瘦,眼睛很大,大得像個無底深潭,像把他自己和人家的一切生命力,都扔在他那一對“深潭”裡算了,別的部位,包括鼻耳嘴等,全都顯得陪襯,不重要了。
只不過,這個人,不知怎的,總是覺得他的影子很深很長。
彷彿,影子才是他的真身,肉身反而不是。
另外,較特別的就是:他腦後、頭上,盤著一條鞭。
發鞭。
追命這回看清楚了,他“嗯”了一聲,道:“噢,對不起,這回看清楚了,一,二,三……確是三條鞭。”
三鞭道人的人是停了下來。
可是他的影子,還隨著身後熊熊的火光,一伸一縮,蠕動吞吐,像是獨立存活似的。
三鞭道人彷彿在盤點:
他彷彿在清點剩下來的殺手,又像在衡量眼前敵人的戰力。
“你們殺傷了我們不少人。”
追命嘆了一口氣:“那就要怪為什麼大人物總要最後才到了。也害我們久等了。”
三鞭道人好像也不太急,“這跟大人物有什麼關係?”
追命又咕嚕嚕的灌了幾口酒,“大人物就是你這種人,總是要手下、兄弟,為他死戰,然後他才施施然出現,所以傷亡必巨,要是他打從一開始就蹦出來,就可以挽救不少個為他戰死的無辜性命了。”
三鞭道人聽了,仰首看天,忽然,一張口,笑了一笑,露出一口黃牙:“真正高手,總是最遲才出現的。大人物是壓軸的,最遲出陣是理所當然。”
追命就要跟他找蹩:“不對,我認識有的領袖、高人、大人物都不如此。”
三鞭道人左邊眉毛一揚:“哦?那些能算是大人物和領袖麼?”
追命哈哈笑道:“張三爸對陣,從不在弟子之後。蘇夢枕殺敵,紅影刀光,永遠在前。沈虎禪為群寇之首,但一把阿難刀,從來只當關,不守城。關七統領迷天盟,但他喜歡單打獨鬥,一個兵卒也不帶,已把人摔得個半死。”
他摸摸腰背,唉聲道:“好痛,好痛……”一提關七,他就腰痠背疼。
然後涎著臉,問:“他們……這幾人,總不能不算高手、領袖、大人物吧!”
三鞭道人一時為之語塞:“這四人……哼……嘿嘿……大家作風不同。不過,我是以為:這兒只有這小殘廢的在,沒想到,引開了鐵小哥、蕭面具和朱刑總之後,還有你這個酒鬼在。”
追命哈哈笑道:“我一直就住在這兒。我只是不常回家。我是一個不常回家的人。”
“我看你也是人才。”三鞭道人道,“我就深居在相爺府裡,那兒的比這兒榮華富貴多了。你不如搬過來住。”
追命笑道:“我怕我住不起。”
三鞭道人道:“有我引介,乞丐也可住皇室宮殿。”
追命還是笑道:“我就怕我住不慣。”
三鞭道人道:“你住著住著,就習慣了,然後趕你也不走了。”
追命仍是笑道:“我浪跡天涯,本無家可歸,只有先生讓我住入一點堂,我從此已當這兒是我唯一的家了。我是不喜歡常在家裡,但天涯海角,只要是想家的時候,都只想到這裡。”
三鞭道人冷笑道:“可是,我正要血洗一點堂。”
追命哈哈笑道:“那我就誓死保衛一點堂。”
三鞭道人左眉又是一軒,怒道:“那我放火燒光一點堂的時候,你可要變成住在廢墟了。”
追命忽然發現了雄馬也會生蛋似的道:“啊,原來你只有一爿眉毛!”
第四章 千手觀音遺落人間的一隻手
是的。
三鞭道人真的只有一爿眉毛。
左邊的眉毛。
他右額只見眉骨,是不見眉毛的。
──連稀稀落落的也沒有。
三鞭震怒。
三鞭道人在武林中,不算武功高絕,但人人都怕他。他在江湖上,也不算一方宗主,但誰都不敢惹他。
那是因為:一,他武功怪異到極點,“邪惡”極了。連“自在門”一代宗師元十三限也說過:“三鞭武功遠不如我,但論功法之邪,我也不及他。”
二,他對付敵人的手段十分惡毒。他殺人常施陰招,害人斜打暗算,做人洗手抹腳,萬一還對付不了,他就運用背景權勢,將對頭斬個全族誅連、閤家抄斬,連婦女也一個不能自小。
三,他為人兇淫已極,但無人能檢舉告發他,那是因為他同時也是蒐集天下美女,往皇宮裡送,或供良家婦女予童貫、王黼、蔡京兄弟父子淫樂的人。他的背景很厚。
四,蔡京很重用這個人,幾與元十三限、多指頭陀、孫收皮、驚怖大將軍、四大凶徒等並重。由於蔡京雖然竊權誤國,但甚知人善任,以滿足他的欲樂,他所重用的人,也一定有過人之長,江湖上正義之士,武林中俠義之徒,把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很多,可是三鞭道人十分狡猾,稍見苗頭不對,馬上躲回相爺府,便誰也動不了他。待蔡京指派他出戰對付政敵之時,必指令其他高手相助,他便以鄙惡手段,運用了蔡京賦予他的權威實力,一舉清除他的宿敵。
所以,在江湖上,誰也不願開罪他這個人。
世間有些人,是得罪不得的。
──有時候,甚至不得罪,也會罹罪的。
人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這句話其實很有問題。
──誰是君子?
──誰是小人?
“小人”,你看出是“小人”,他還能算得上是名成功的“小人”嗎?
人謂“小人可怕之處是在於小”,意即:小人乃從小處著眼,從小地方下手,甚至善抓小辮子,可是為禍甚深、甚大、也甚巨,甚至一國一邦,也為其“小”而傾覆。
不過,“小人”一向都以“大人”,甚至是“君子”面貌出現,他讓你感覺到“小”,他就不是一個稱職的“小人”了。
──一如蔡京、蔡卞、曾布、梁師成,都是小人,但都以“大人物”的面貌出現。
至於君子,也不易辨認。
因為“偽君子”多,“真小人”少。
一個成功的“偽君子”,看去絕對要比“真君子”還要“君子”。
所以,你怎麼能確實辨認:誰才是君子?誰才是小人?
而世間事,往往是以為類似小人的是君子,而貌似君子的才是真正的小人。
所以,其實連寧罪君子、莫罪小人,也是知易而行難的事。
其實,人,唯一的正職,就是做人。
但世上最難的事,不是做好一件事,而是做好一個人。
人才是最大的難題。
何況做人。
更何堪識人。
而今,追命一開聲就得罪了這麼一個小人。
連一點面子也不給。
一點餘地也不留。
三鞭道人忿怒道:“你得罪我這種人,沒有什麼好處。”
追命笑嘻嘻的道:“誰想從你這種人身上得到好處,那才不會有好處。”
三鞭道人嘿聲笑道:“好,好,好!”他忿忿的說了三個“好”字,才能接下去說:“我本來是想保存你的,現在你既那麼不識好歹,別怪我不秉公行事了。”
追命依然嘻皮笑臉的道:“我崔某一直沒有道長保存,也僥倖活到現在,只生怕道長一旦保存我起來,我可保不住命存活不下去了,還是請道長免了吧,別保全我了,切望切望。”
三鞭道人死盯住追命:“我以為你是江湖人,飽經世故,這才來勸你幾句,不意給你小覷了!”
追命道:“小覷不敢。道長一上陣就放火燒了一點堂,我就因為是老江湖,看你任由手下犧牲,才姍姍來遲,我就知道跟道長你這種人,還是不必攀親,不用保全的好。”
三鞭臉上青筋賁現,怒叱道:“我剛說過,我原以為一個殘廢瘸子在這兒,用不著出動那麼多的好手,便先去大本營掠陣,誰知道他們已不在大本營開戰,移師他處,而我後知前幾批好手都送了命,我才來走這一趟,你是聾子不成!?還是存心找死!?”
三鞭那麼一叱,那馬也喚得唏律律一陣長嘶,幾乎人立。
追命一束轡,勒住,遂向無情、仇烈香伸了伸舌頭,道:“好凶。”
仇烈香也伸了伸舌頭:“好可怕。”
無情只看著二人傻笑。
往日,他看仇烈香,都是以下望上,仇烈香就似是畫裡的倩影,畫在窗欞裡的人物,一直都不肯走下凡塵來。
而今,她就在身邊,暗香浮動,蘭馨輕送,無情也無限受用。
而今高高在上的是追命,他抬著眼望自己的師弟,那是個江湖落拓人,看身側的女子,不只怎的,依然如煙如夢,分明得似是往夢,曾見但不曾擁有,而自己也似同是天涯淪落人,今晚因在這花前、這月下、這庭院、這火光,同歷這陣仗這劫難這一關。
見著那匹馬有些驚栗,仇烈香用手去摸摸馬臉頰,柔聲說:
“別怕。”
那匹黑色健馬又唏律律的長嘯,換了幾下前蹄,馬尾高高的拍下來,好像真的鎮定了許多似的。而且臉部向仇烈香那兒捱過去,那馬臉還箍著皮質罩套,在搖首的時候,刮破了仇烈香的一角衣袖。
仇烈香露出了一截玉腕,白得似玉一樣,這樣一截皓腕,在也下,彷彿是千手觀音的一次遺忘,留下一截玉手在人間。
三鞭道人看了,喉嚨忽地“咕”了一聲,嘆道:“腕骨那麼美的女子,一定很好操!”
追命乍聽,就要發作。
仇烈香露齒一笑。
這一笑,比什麼都美,這回,不只是三鞭道人看痴了,衣襟間起了異樣,連任勞的眼睛也發出異樣的光芒,而任怨忽然低低的呻吟了一聲。
誰也沒注意到他,就在這一刻偷偷拔下了自己左手無名指的一片指甲。
連血帶肉的。
仇烈香向追命笑著細聲道:“怎麼明明要惹怒人卻給人惹怒了呢?犯不著。”
追命本待發作,一聽忍下。
然後仇烈香轉首向三鞭道人:“像你那麼醜惡的人,為啥不回去找你媽!?”
“絕!”追命哈哈大笑,捧腹。
三鞭道人變了臉色。
從來沒有人敢跟他這樣說話。
從來沒有。
──更何況仇烈香是女子。
而且還是那麼美麗的女子。
──這樣美麗的女子居然不怕他!
一點也不怕他!
這使他心裡有更特別的感覺:
刺激,而且,心癢難搔!
“小蹄子,你得要為這句話付出很深很深、很痛很痛的代價哦,”三鞭道人說這句話的時候,也顯得很恐怖很恐怖,“相信我,你那時一定後悔為何要把你生出來,而且,你現在就得要開始後悔了,不然,恐怕就來不及了。”
第五章 怕怕
他這樣說的時候,很陰森。
任何人聽了,都會不寒而慄。
何況,大殿的火正熊熊的燃燒著,映著三鞭道人一張殘花敗柳的臉,連同他那殘山剩水的語音和蠢蠢欲動的詭怪影子,更是乍寒還熱,森冷得像一把扎入胃裡烤焦的利刃。
誰都怕。
更何況是女人。
仇烈香聽了,向追命閃了閃眼睛,又伸了伸舌尖,說:“好可怕。”
說罷便咯吱吱咯的笑了起來,還拍拍心口。
追命看了。
也樂了。
這女子笑的時候好可愛。
不知怎的,看到她笑的開心,他也開心得心都開了花,也學她拍拍心口,還拍得啪啪有聲,伸了伸舌頭,笑道:
“好害怕哦。”
兩人相視而笑。
非常投契。
無情就在他們之間,左看看仇烈香,右看看崔略商。
仇烈香側視無情。
只見他臉色蒼白,還有點寒。
崔略商俯身看無情。
只見月光下他的眉很濃。
然後,無情冷峻的臉,忽然,變了。
他吐了吐舌頭。
舌很紅。
緋紅緋紅的。
舌尖很尖,還有點蹺。
然後,他也拍拍自己胸口:
“怕怕。”
然後,三個人,都一齊笑了起來。
這已成為他們的默契。
他們的記號!
他們有了共同的語言。
共同的手勢。
這使得他們生起了:“同是一家人的感覺”!
三人一同拍拍心口。
笑了起來。
卻居然沒有人害怕三鞭。
和他所說的話。
這對三鞭道人出道以來,尤其是成名以來,是從來未有過的事。
只要一聽他的名字,是無人不怕,無人不畏,無人不懼的──就連號稱武林中的“元神”:元十三限,他的夫人小鏡,也一樣遭他汙辱,元十三限一樣奈不了他的何,還幾乎給他故意提供倒錯、假版、偽作的“山字經”,弄得走火入魔,枉送性命!
誰不怕他?
──居然他們不怕!
這三個年輕人!
仇烈香一面笑一面說:“沒想到。”
追命笑容仍留在臉上:“沒想到什麼?”
仇烈香指著無情:“沒想到他笑起來那麼可愛。”
追命也十分同意:“我也很少看到他笑的。”
無情仍在笑。
眼睛成了- -狀。
他一面笑一面說:“我也沒想到。”
追命又拿葫蘆飲酒:“沒想到什麼?”
無情笑著說:“她那麼會打。”
追命附和說:“我也沒想到。”
無情接下去說:“她那麼勇敢。”
追命向仇烈香眨了眨眼睛:“這次你來問──別老是我問。”
仇烈香笑嘻嘻的道:“還沒想到什麼?”
無情道:“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將來也一定了不起。”
“一個女子最重要的,不是了不起,而是幸福……”仇烈香彷彿不經意的接道:“你能給我嗎?”
無情一下子楞住了。
接不下話了。
“能能能能能能能能……”追命“能”個不停,乃至酒沫星子沾到唇上來了,“他一定能的。他發的暗器中,有一門最厲害的,就叫‘幸福’。”
追命當然是信口開河。
仇烈香倒聽的認真:“是真的嗎?你有嗎?有這樣的暗器嗎?──有一天,我倒真想見識一下。”
無情只好傻笑。
笑的連嘴巴也成了o型。
大家都好高興,而且,竟然都沒把頭號大敵、武林煞星:三鞭道人乃至任勞、任怨瞧在眼底!
此可忍,孰不可忍也!
三鞭道人怒嘯一聲,拔出了長鞭。
長鞭舞動,勁氣過處,拍拍裂響。
“你們三人,都得死。”三鞭獰笑道:“瘸子,我先斷你一雙手,再廢你招子。蹄子,我先奸你,玩足你三十天才殺你。酒鬼,你最後一個死──還會活上很久很久,決不讓你輕易咽上最後一口氣!”
仇烈香睨了一眼,看到漫天鞭絲,拂擊無定,當下莊重起來:“娘說過,他的‘三鞭一槍二殺手’,確是武林中非常歹毒的殺法,不可輕忽。”
追命忽嚷了一聲:“慢著,道士,我問你:那次你在‘知不足齋’盜了‘毒步天下’溫蛇遺下的‘山字經’,不是被‘山東神槍會’的孫加零,‘毀屍滅跡’何大恨,‘永不認錯’梁深仇,‘黑殺神君’詹遠草,‘毒你千遍君不知’溫汝他們隨後追擊你,一路衝出花生堂,而你,居然能在這一眾出了名歹毒的人物、武林中聞風色變的煞星追擊之下,仍能保命(此故事詳見“山字經”,刊於今古傳奇武俠版創刊號),可見你真有過人之能。”
三鞭道人一聽,倒沒想到追命會在此時開口贊他,所謂:千穿百穿,馬屁不穿,這樣聽來,也挺舒身的,於是略緩鞭勁,一吸鼻,汲回了兩條正自人中左右緩緩淌下的“青龍”,一昂首,傲然道:
“就憑他們,還逮不住我。”
追命笑道:“據我所知,非但抓不住,還傷亡慘重。”
三鞭臉有得色,“那是他們不知好歹的代價──恐怕你們今晚也得付出這種代價。“
無論再有定力的人,聽到人家提到他以前的輝煌戰績,誰都難免飄飄然一陣子。
追命仍接著這話題:“聽說,他們是給炸傷的,而且還爆炸得十分出其不意。”
三鞭忽生警覺:“你要替他們報仇?你是他們派來的走狗?
追命忙道:“他們各隸門派,三山五嶽,我有的認識,有的只聽過大號,但都算不上朋友。“
三鞭冷笑佯作恍然道:“當然了當然了,你們自在門的,自份名門正派,才不跟那些宵小邪派往來結交──那你又問來作甚?”
仇烈香笑著插了一句:“牛鼻子老道大概忘了,追命大哥是辦案刑捕。”
三鞭臉色倏地一變:“我是相爺的人,誰敢查我!?”
仇烈香道:“剛才少保府的人還大力撤清,與蔡少保無關;看來相爺府的人更窮兇極惡,直認不諱,天下還真莫奈之何!”
三鞭怒道:“小丫頭,你們母女逃到了少保府,只圖個安身立命,不給門人追殺於道,已屬萬幸,還來刁嘴,圖個早死麼!”
仇烈香臉色一寒,無情忽道:“那幹追擊你的溫、何、梁、孫、詹……五大高手,全傷在炸藥下,是不?”
三鞭一呆,遂重重哼了一聲:“又一個多事的傢伙!”
無情不管他說什麼,再下一句:“可是,你的精專不在炸藥。”
三鞭心中震動,口裡卻說:“是呀,我又不是霹靂堂的人,不諳炸藥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