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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集 伸舌尖女子(下)

    第六章 老吠吠外傳

    人必先自侮而後人侮之。

    記住這句話。

    這句話的涵義很多,但都是很有道理,而且,到今天依然用得上、行得通、說得過去的:

    一,人侮辱你,是因為你先侮辱了自己。例如:一個人自己若甘為奴才,自然難免要受人驅使,受人侮辱。

    二,你先小看了自己,別人才會小看你。例如: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別人難免會輕侮你的才能,甚至人格了。

    三,是你先欺侮了他人,人家還手抵抗你的欺侮時,把你擊敗,同時也形同欺侮了你。例如:某人為求名求利,不惜去侮蔑、陷害、誹謗、打擊他人,用壓倒對方的方式來抬高自己,賺取利益,對方一旦有實力反擊之時,那些侮蔑、陷害、誹謗、打擊很容易像魔頭一樣,反噬其身,侮人者反遭人侮,那可算是報應;就像吠人者反遭犬噬,卻也是天理循環。

    坦白說,任勞現在發出的怒吼,與其說似虎嘯,不如說像犬嗥。

    ──聽說,在江湖上,能夠殺傷力奇巨、正統絕傳的“虎嘯”的高手,大概就只有“連雲寨”的“虎嘯鷹飛靈蛇劍”勞穴光、“老虎嘯月”聶千愁、風雲鏢局“九大關刀”龍放嘯等幾人,而正宗的“獅子吼”,則要少林派少數幾名佛門高僧,以及初崛江湖已一鳴驚人的燕狂徒才可以辦得到。

    任勞所發出來的,只是“吠”。

    ──狗吠。

    可是這吠聲很尖銳。

    很厲辣。

    很有穿透力。

    ──從這“吠聲”也可以吼出了他多少心裡的不平衡:嫉妒、氣急、憤慨、不平、怨忿、痛恨、痛苦、甚至形成了自我折騰的煎熬,對自己失去判斷,對他人只會痛批的失控與悲情的亂序。

    這種性情,對人對己,都非常危險。

    任勞本名當然不叫“勞”。他也有個本名,就叫“軟欽”,可是,這種名字一旦放到江湖上行走,很容易就給人笑話:軟欽軟欽,又軟又欠金,這豈不是有點不男不女來著……於是他棄之不用,用了好幾個比較凜凜生威的大號:例如:半生、閒人、儒迅、子湘、天涯、白水、我素、縱橫、銳案、天堂──試想,這些非常飄逸或威風的名字,一旦加上他原姓“任”,不是非常響亮、動人、有意境麼?

    ──任半生。

    ──任閒人。

    ──任儒迅……

    ──任子湘……

    還有任天涯、任白水、任我素、任縱橫、任銳案、任天堂……都很不得了,一聽就知道是江湖大人物,一看便曉得是武林大豪。

    可惜,這些名字都傳揚不開去。

    可恨,這些任勞喜歡的大名都流傳不廣。

    不知怎的,大家看他從年少迄今,一直鬱郁不得志,忿忿不平,以致不斷的誣人以快、殘人以虐、殺人以逞,反而背裡給他一個“老吠吠”的名號。而他看到人家比他活得好、活得比他有名、活得比他富貴或美滿,他就禁不住內心那一股火。

    憤懣。

    他就搗毀他們。

    殘害他們。

    破壞他們的名譽。

    甚至去殺害他們。

    他忍不住這一股衝動。

    其實他的武功絕對算是高強,也天性聰悟,本來年青時也長得正常,但就是不知怎的,一直不能名列江湖第一班輩的高手中,也不能擠身於武林第一流的名字裡,使他更加悲憤,可是,愈是悲忿,就越失衡,莫名的抑鬱使他迅速蒼老,疲憊滿臉,皺紋交錯,老去急劇。這一來,江湖排名就更低落,前輩提攜就越有顧忌,他就越發不擇手段,誣陷謀害,猝襲暗算,這種事一旦做多了,總會傳揚開去,那麼,前輩高人機詐之士,當然怕養虎為患,不敢予以重任,而忠厚之士亦恥與為伍,使他更為失落。

    連番失意,使他又更為悲憤,行事更乖絕人倫,於是更多邪道之徒避之為吉,正道之士更排斥不用。

    那樣一來,他就更悲怨莫名,下手更辣更歹,以致黑白兩道,都不容他。他爭名,並無大名;求利,更不是這料子。弄權,手上無權;要人,人才豈為他所用。他越來越憤恨,指天罵地,鬱憤難平,自以為懷才不遇,又以為人共欺之──卻忘了,真正開始凌辱他的,正是他自己。

    他就是行事下手太辣,以致本要任用他的“四分半壇”陳氏兄弟,也幾乎不能容忍,要把他逐出門牆。

    幸當時“四分半壇”亦收了一名新銳:就叫任鶴立。這少年人一入“四分半”,迅速躥升,做事幹淨利落,下手狠,但該硬時硬,該軟時軟,壇里人人都喜歡他。

    這個少年人武功非凡。他那門派原只有四位門徒,一入江湖,都從最艱苦“臥底”做起,潛入各門各派,一旦起事,才揭竿而出,一舉殲滅目標。他在該門中排行第三。

    任鶴立是其中佼佼者。

    他長得清秀可人,但他卻不讓人稱作飄逸好聽的“鶴立”或“葉三”,或者他的原名為“任浮沉”,而要人稱他為“怨”。這少年人還笑著宣稱:“我是個有怨念的人。”

    任怨卻私下吸收了任勞。

    還私下傳授他門裡的“虎爪豹形拳法”,並且言明,這套拳法不適合任怨自己的底氣和功架,所以悉盡相授予任勞。

    任勞當然感激他,於是視任怨亦師亦友。他先前以為這少年人好欺侮,沒想到,交往下去,他發現不但已絕對脫離不了這少年人,而且還愈漸聽憑任怨擺佈,甚至,受侮的也只是他自己。

    ──看來,這麼一個怯生生的少年人,要比他更利害、深沉多了。

    他省覺到這一點時,已經擺脫不了少年任怨的糾纏和壓力了。

    這少年任怨自有一股吸引力,一種奇詭無比的魅力,一旦跟他在一起,決不容易重新做人──縱然能夠僥倖,那已是一種“再世為人”了。

    何況,他年紀也大了。

    樣子也老了。

    他的容貌遠比他的年齡更快老去。

    嚴格來說,他的樣子跟他心裡的蒼老比較接近。

    他甚至覺得:任怨的容貌,恐怕與他實際年歲並不相稱。

    甚至相距甚遠。

    ──連任勞也不知道任怨的“實際年齡”有多大。

    只不過,任浮沉一旦給人稱為“任怨”,迅速揚名天下,跟在他身邊的任軟欽,也慢慢給人重視了起來,順口就叫了他“任勞”。總算,偶爾,也有人因他的武功套路而叫他為“任虎行”,還算撈回一點威風。

    於是,任勞逐漸響起了名堂,一切他希冀的任銳案、任天堂、任子湘、任閒人、任半生……全都揚不了名立不了萬。幸好,他最怕揭發他原名是“任軟欽”,也“站不住腳”,沒傳揚開來,已屬萬幸了。

    他認為自己的本名很難聽。

    他討厭人譏笑他。

    他練虎爪,偏不如任怨的鶴鑿有殺勢。

    他練豹拳,偏莫如任怨的竹葉飛風來得輕盈。

    他想成名,卻成了惡名。

    ──成惡名易,享有美名難。

    他要錢要權,但只能依附權勢。

    ──他甚至不大明白,任怨為何要棄“四分半壇”而加入“夏侯”?

    看來,當殺手也不見得太有出息。

    ──雖然,三鞭道人確實要比“四分半壇”的陳氏兄弟強,而且還強得太多太多了。

    (是不是一旦加入“夏侯四十一”,就可以直接跟達官貴人,尤其蔡家一族交往之故?)

    任勞有這樣猜想過。

    他練獅子吼,不成。

    縱扯破了喉嚨,他叫的還是不像獅子。

    也不像虎嘯。

    只似狗吠。

    他並不知道世間上真的有“他可以,你就不能”的事,也有“你可以,他就是辦不到”的事實。

    他只心胸狹仄,妒嫉人成就,更不許訕笑。

    包括笑他老。

    笑他不如任怨。

    笑他沒有成就。

    笑他吼聲像犬吠一樣:

    ──他甚至知道外邊有人就在背後稱他為“老吠吠”,而且已流傳了這個謔號多時了。

    (給他聽到,他就一定殺了他!)

    (不是要給對方死,還要碎屍萬斷,要對方不得好死!)

    他,不許人笑。

    他不喜歡人笑。

    因為他痛苦。

    悲憤難平。

    所以他痛恨眼前那三個少年男女。

    因為他們在笑。

    他們在笑他。

    笑他不懂詩。

    笑他講錯詩人的名字。

    更悲憤的是:

    他發現連任怨也在偷笑。

    孫收皮則在忍笑。

    ──這兩個人他都惹不起。

    所以他就把火頭髮在他惹得起的人的身上!

    他覺得自己是受了侮辱。

    他當然忘了:先侮辱他的,就是他自己。

    人必先自侮,而後人亙侮之。

    第七章 四記耳光

    他狙擊仇烈香的胸部。

    他對敵人有很多要害可以攻擊,可是,他就認準了胸部。

    他的用意很明顯:

    侮辱!

    他的用心也很清楚:

    色!

    他目的是侮辱人。

    ──凌辱一個女子。

    可是,仇烈香沒有動。

    她神情凝肅。

    她眼神如一朵驚豔的槍花。

    可是她已從任勞的出手,轉而盯著飛舞的鞭花。

    三鞭道人手上的長鞭,正在她的上方作霹靂雷霆之勢,又像圈出了一連串的怨咒。

    她好像在這生死關頭,竟給那鞭花魅影吸過去了。

    她身後的是無情。

    他在暗影之後。

    他沒有任何動作,但他的眼神卻似月光映刀一般的明亮,穿透過仇烈香肘部拱在腰畔、像一座弧度優美玉山般的空間,他的視線就在那兒,凝住了。

    可是,虎爪到了。

    豹拳也到了。

    但也有其他的事物“到了”。

    而且是“及時趕到”的。

    那是:

    腳

    是的。

    腳。

    追命的一對腳。

    右腳急踢任勞的右爪。

    左腳疾蹴任軟欽的左拳。

    奇快!

    奇急!

    奇速!

    任勞冷哼一聲,突然變招!

    他真是說變招就變招!

    那一拳一爪,已不是攻向仇烈香的胸脯,而是擊向追命的一對腳踝!

    ──你攻過來,我就先廢了你一雙腿子!

    任勞就等對方還招!

    一還招他就變招!

    他的招式變得快,也變得狠!

    但對方的變招,更是快得不可思議。

    對方一對腳依然踹出。

    可是方向變了。

    兩足依然急踢,但踢的方向稍稍偏下一點,踹入任勞的左右腋下!

    ──那是“攢心穴”。

    死穴!

    這兩腳變化之快,而且順暢無比,彷彿,一早就打算是這樣踢!

    而且,這兩個穴位更低一些,所以,擊著的速度會更迅疾一些!

    高手過招,片瞬必爭。

    任勞怪吠一聲,雙肘疾沉,一爪一鑿,向下陡敲追命之雙膝。

    情形是:追命要踢中任勞的攢心穴,雙腿必須直伸;但而今任勞已放棄硬對腳掌,先行截擊追命雙膝,只要追命雙腳踢直了,他就一定先追命腳尖命中前先行擊碎他的膝蓋。

    膝蓋一旦碎裂,就使不了勁,那兩蹴之危自然也就消解了。

    可以說,追命變招奇而速,但任勞變招更奇而險!

    ──畢竟,手還是比腳好用一些,方便一些!

    他沒想到的是:

    追命又變招!

    ──還能變招!

    他變的招居然跟任勞一模一樣。

    至少,要命中的目標,是一樣的,一致的。

    彷彿,追命本來就要攻向那裡一樣。

    而且,追命也好像早就預料到對方的一切變化一樣。

    甚至,他的腳變招得比手還快。

    還靈。

    還活。

    他現在踢的就是任勞的膝蓋。

    再無論怎麼說,膝蓋的確遠低於腋下。

    這一變招,離得更近,任勞再無變招的可能。

    已來不及。

    已無可能。

    能。

    因為任勞確有過人之能。

    他整個人忽然凌空,離地,飛了起來。

    這時候,他的雙腳,仍是蹬直的。

    他向前趴了下去。

    由於他向後一蹬,人往前扒,所以,頭部與腳趾成了直角的一半,斜著身子疾撲了下來!

    是的,追命的兩腳,便踹了個空。

    同時,任勞的豹拳和虎爪,帶人帶身全力砸擊在追命蹬空的膝蓋上!

    他要毀了這一雙腳!

    一定!

    因為他恨!

    他恨這個滿臉落拓滄桑的男子,也蒼桑得比他瀟灑,落拓得比他好看!

    他一看到就厭憎。

    就生煩惡!

    他這招是兵行險著。

    他知道追命再也躲不過去。

    他深信自己會敲碎這一對已開始名動江湖的腿子。

    他沒想到的是:

    追命還能變招。

    而且,變招的路子,居然,跟他一樣。

    ──甚至幾乎完全一樣!

    追命的方式是:

    忽然趴下。

    由於他也是向前摜下的,所以也雙足離地、往後一蹬,騰了空,屈膝後彎,任勞那一豹一虎、一拳一爪,便落了空。

    這回,可來不及變招了!

    噗的一聲,爪拳全打入土地裡,還深深陷入草地裡。

    然而追命要比任勞稍遲一瞬才摜倒!

    這點很重要。

    也就是說,任勞先變招,他才因變招而變招。

    人說先發制敵者強,但後發制人者更高!

    這一回,任勞先擊空,扒地,招擊於土,追命才摜倒,兩人幾乎頭頂對著頭頂,面貼著面,可是,追命朝他一笑,他還有一雙手,劈劈拍拍,一口氣,摑了他四個巴掌。

    四記耳光。

    第八章 一聲嘆息

    這一個照面下來,任勞已吃了大虧。

    追命已佔了上風。

    他只是未下殺手。

    ──為什麼不痛下殺手?

    許或,他還是名捕快,他只要執法,但不能私自用刑,或許,他認為任軟欽罪不致死,他不想殺他。

    但他卻不知道,這幾記耳光,已形同與任勞這等氣狹小人,結了大讎巨恨,血海深仇。

    小人之所以為小人,因為他不認得你的恩典,只記得你的過失;渾忘了你帶領他渡過許多荊棘路,而只厭惡你阻礙了他的前程。

    ──你放過小人,小人卻不會放過你:這便是小人的特色!

    仇烈香仰首望著鞭花,在黑夜裡,月華下,火光中,那些鞭圈一個接一個,一圈接一圈,綿綿不絕,生生不息,不,更可怕的是,這些鞭花,既是生了,就沒有滅過;這些鞭圈,既已成形,就沒息過。

    也就是說,在天空下,空間裡,已滿溢著鞭花,一個連接一個,雖然沒直接套到仇烈香和無情的身上,但他們只要稍一移動,給這些鞭風氣勁觸及,立即,那千百個鞭圈的氣勁,就一齊集中在一處,一起爆裂開來,那時候,就算仇烈香有再大的本領,無情有再多的暗器,都只有灰飛煙滅一途。

    那就是三鞭道人的厲害之處。

    他一直揮舞鞭影,其實不是虛張聲勢,也非恫嚇,他是真的在蘊釀鞭網,糾結氣勁,一旦部署成事,全面完成,縱對方武功再高,輕功再好,哪怕縮小為一隻蒼蠅,也一樣逃不過他那“搜魂迷狐鞭”下。

    這情形如同,他每發出一鞭,其實都是形同實體,正如緣起不滅,法生不休。

    ──你只要在開始不移走、不頑抗,那麼,所有原先圈起的鞭花,都成了一個個地雷,你只要稍稍觸及,馬上就以所有圈圈所蘊含且未減退的罡勁,一齊向你攻擊。

    那時,你武功再高,也鬥不過這千百道鞭勁遽加起來的罡氣。

    仇烈香再平視望去,發現左右前後,也給鞭圈滿布。

    ──已逃不過去了。

    如果只是一個人,或許還可以行險一試,但背後尚有無情。

    無情行動不便。

    如果硬闖,只怕付出代價會相當慘重。

    一想到“慘重代價”,仇烈香馬上作了一個決定:

    闖!!!

    這一刻她再無置疑。

    因為她想起了她的父親:

    ──就是因為他的猶豫,所以娘才會有今日!唐門才有今天!

    不怕代價慘重。

    只怕永不行動!

    何況,她要保護無情。

    ──他不便行動,她就一定要保護他,就像他保住那串蓮藕!

    如果自己日後要做出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來,要光大唐門、振興唐家,她豈可再困於這麼些個小小的虛幻的圈圈之中!?

    不行!

    她要硬闖!

    她要突破!!

    她要突圍!!!

    她把一把緋色小刀,遞給無情,萬一她失手、失敗,他手上還有這把刀,可以再拚一拚,不然,也期之以能保。

    然後,她解開她的腰束。

    那是一條長長的紅綢布。

    紅得特別嬌豔。

    特別奪目。

    她穿的是寶綠色的小春襖便裝,套著淺綠色的薄紗,本來就美得令人渾不知今夕何夕,暫時停止呼吸。

    她這一解下腰畔的紅綢,動作輕快利落,而且手姿優美,風姿到了風情的地步,三鞭看了,忍不住一聲呻吟。

    就在這剎間,他幾乎不忍心殺她,就要立即解除佈下的種種殺局氣圈,要不然,他深知對方只要一觸及,就會引爆所有氣圈,功力再高的人也一樣斷無幸理。

    ──他可不想讓她即死。

    ──他可還要好好褻玩她。

    她解開了紅綾,卻沒馬上動手,忽然,一揚手,發出了一刀!

    這一刀正越過空間,急取三鞭!

    眼看,這一把飛刀已越過了一半距離,要逼近三鞭了,但還是觸及了一個預先佈下的鞭圈。

    一下子,罡氣給引爆了。

    噼嘞嘞一陣急響,像二十七株神木一起給雷殛中,轟然垮下──那把刀,就在這樣的裂帛聲中,斷成百千碎片,還綻放出星花來!

    這把飛刀,居然在剎間就給鞭勁絞碎。

    粉碎!

    這一下,連仇烈香也變了臉色。

    因為她深知:如果剛才是她衝向鞭陣,她的安危如何真的可以想見。

    三鞭桀桀桀桀笑了:“脫掉你的衣服。”他說:“你脫了我就可以饒你不死,放你出鞭陣來。”

    仇烈香臉色煞白。

    她決定還要試一試。

    ──再不敢試,她恐怕自己連去試的勇氣都沒有了。

    這時,卻聽一聲嘆息。

    嘆息是無情發出來的。

    “你不該說這句話的。”無情喟息道,“你不應該說那樣子的話。”

    “我說了又怎樣!”三鞭猙獰地道,“我又沒叫你脫,你脫了也沒用,我不會放過你的!”

    無情用一種近乎平緩,但很清晰有力的語調說:“你說了那句話,就等於承認,這鞭圈可以解,這鞭陣有活結。”

    話一說完,他左手一揚,飛出了,一刀。

    飛刀。

    刀緋紅!

    ──那是她的刀。

    仇烈香之刀!

    那時候,鞭圈依然一串一串浮動著,鞭梢依然像在浮動在半空中的長蛇,騰動不已,起伏不停。

    刀正飛入鞭圈之中。

    鞭圈是一個接連一個,層層疊疊,無情這一刀,往正中鞭圈投去,立即,千百個鞭圈一起攏了上來,吞沒了刀,馬上又絞碎了這把飛刀!

    再次炸成粉碎。

    可是,無情就在這一剎間,右手又一揚,飛出一物!

    這次,不是飛刀。

    也不是暗器。

    而是竹籤。

    ──原本串連蓮藕片的竹籤!

    第九章 三片蓮藕

    鞭勁炸碎了緋刀。

    那鞭的威力,是一圈接一圈,圈圈相連的;那鞭的罡氣,是一波接一波,波波互漣的。這一來,那力道是無垠無盡的,那一葉飛刀,變成墮入了迴旋絞纏的漩渦之中,就像一葉扁舟,只好在無窮威力中給絞成碎片。

    刀碎、四濺。

    無情就在鞭勁絞碎緋刀的剎那,把手上的竹籤發了出去。

    發出去之前,還把蓮藕片擷下。

    ──三片。

    他已吃了其中一片。

    ──那片蓮藕,已跟他的胃連成一片。

    三鞭道人的長鞭,本來是沒有破綻的。

    如果有,由於他在早前故意跟追命、無情、仇烈香對話,在他們相互調笑間,他已一鞭接一鞭,一波連一波,一圈銜一圈的部署好殺著。

    ──一旦“搜魂鞭屍三百圈”全部署好,仇烈香、追命、無情就一定逃不了、活不了、連還手也沒可能了。

    所以,三鞭道人雖然怒忿,但依然任由他們互相調笑、詰問、甚至吟詩、胡鬧,他都容忍下來。

    他旨在佈下他的天羅地網。

    他的鞭勁。

    ──只要部署一成,他就必能笑在最後。

    而敵人只能慘嚎哀號求饒為結。

    他做對了。

    部署已成。

    他出手之時,仇烈香的飛刀,對他已完全構不成威脅。

    攻不進他的鞭圈。

    可是,他也沒有意會到:在他部署死之鞭勁的同時,至少,有兩個人也在調笑聲中觀察辨認,他鞭法中的破綻,以及對付他和任勞、任怨的方式。有一個人還窺出了他暗藏的殺著。

    在“搜魂三百”鞭氣絞碎飛刀的同時,全部力道給觸動,吸引過去吞噬並粉碎了飛刀,但就在這一瞬之間,罡氣聚合之際,有了一小片破綻。

    無情便在這時發出了竹籤。

    竹籤不是兵器。

    ──它既不是精鋼打鐫的,甚至也不是五金利物。

    它是竹子削成的。

    它順利潛過了鞭風。

    攢入了罡氣。

    “嗖”地插在三鞭臉上。

    三鞭狂嚎一聲,掩目,鞭勁驟散。

    這時,刀碎片四濺。

    有多片射向無情、仇烈香!

    仇烈香手上紅綾飛舞,碎片也全給她手上的綢布吸住了、嵌入了、擋下了。

    仇烈香也替無情格下了至少七、八道刀的碎片!她的身子也因此而側近了無情,甚至在情急之下,胸部接近了無情顏面,也不自覺。

    可是,還是有三道碎片,一道劃破無情左臂衣衫,一道劃破無情腰際,另一道則劃破無情右耳廓。

    無情並非完全接不下刀的碎片,而是他一側手,右手拇食二指一拑,拈住了一把較大而又較鋒銳的刀片。

    ──那把刀片正趁仇烈香傾身為無情用紅綾掃下碎片之際,飛射她的左頰。

    無情一手執住。

    這刀片很利。

    力道遒勁。

    無情兩指拈住了它,但也劃破了皮,微微溢血。他功力底子不好,用離仇烈香較遠的右手兩指,還真差些兒挾不住那凌厲的激射之力,他怕傷了仇烈香,強自挾住,故割傷了肌膚。

    仇烈香一見無情受傷,心中一疼,忙騰出一隻手抓住無情淌血的手指,情急地道:“幸好我這幾刀都沒淬毒的──我看這鞭勢不妙,萬一搞不好會反彈,所以都沒用淬毒的刀──你受傷了,但沒事的,不要擔心。”

    她一時間,竟渾忘了正在格鬥。

    這時,刀碎已全給掃落,不過,若三鞭不是給射眇一目,痛楚不堪,鞭氣大渙,鞭圈盡懈之際,也顧不得傷敵了。

    無情嘆了一聲,道:“我沒事……不過,暗器應該明著用,不必淬毒的好。”

    仇烈香仍在心疼無情三處冒血的傷口,還在猶有餘悸:“幸好,這次沒用淬毒的……”

    目光忽落在無情另一隻手,原來還緊緊攥著三片烤藕。

    她忽然明白過來了。

    無情因不肯放棄那三片蓮藕,所以才騰身用離自己身子較遠的右手來接過那一片刀,而且,他的手可能因為要特意繞過自己的胸脯,才拈住了刀片,所以,更不好使力,才會讓刀鋒割破錶皮,這一來,為接這一片刀,就連接避不了、接不下其他幾道碎片,因而負了傷,見了血。可是,無情仍不捨得放棄那三片藕。

    仇烈香一念及此,不覺眼眶一熱。

    她恨恨的一跺足,搶過了無情手上的三片蓮藕,往地上一摔,嗔叱:

    “都是它累事!都是它!”

    無情震訝。

    他似遭雷殛。

    比受傷還傷。

    他疾地抬頭,看著仇烈香。

    他不明白她為啥要搶掉他一直保住的蓮藕。

    他不明白他為何那麼恨它。

    他不明白他為啥還要用腳去踩它。

    他不明白:

    (她不知道我是不捨得嗎?

    難道她不明白我是珍惜的呀!

    ──這是你送給我吃的啊!

    其中一片還是你用舌尖舐過的呀!)

    他很無辜的看著她,像一個孩子。

    他幾乎有欲淚的衝動。

    忽然發現了他的眼神,仇烈香心軟了,忽然嬌羞的一笑,說:

    “以後我再弄給你吃,更好的。這藕片你就別要了。你幾時喜歡吃,我都弄給你吃。”

    她說的很快。

    很小聲。

    無情聽不大清楚。

    也不大明白。

    但不知為什麼,他看了她那一笑,心中就一陣狂跳。

    那一笑真好。

    真好。

    他的心情也因這一笑而寬和。

    這正是生死關頭,高手格鬥拚命之際,這兩個年輕人,卻如同花前月下,湧起了這樣子的情愫,生起了這般情懷。

    ──你有過這般情愫嗎?

    ──你有過如此情懷麼?

    如果依稀往夢似曾見,那已無枉此生。

    要是尚未遇上生死相許之情,到底人生只是也無風雨也無晴,雖然無恨,難免有憾。

    (她扔掉我的蓮藕!)

    (她竟扔丟了她給我吃的蓮藕!)

    ──大敵當前,無情心裡居然仍在抗聲、忿喊。

    是的,少年無情,也有傻乎乎的時候。

    幸好,仇烈香那一笑,才化不解為風情。

    ──其實,任何大人物,都有他傻楞楞的歲月。

    那是他們最可愛的時候。

    不傻的人生很漫長。

    傻氣的歲月很本真。

    仇烈香剛才那句話,就似一個信諾,雖然無情既沒聽清楚,也沒聽明白,那是因為她說的很小聲,語速也很快,說完了她就離開(無情的身邊),而且立即就動了手(向三鞭道人)。

    時機不可錯失。

    三鞭道人正傷了目。

    他的右眼給無情一道無聲無息的竹籤刺破了眼球,痛入心脾,恐慌不已:

    他一輩子暗算人。

    他畢生人都在害人。

    ──受害者會在他淫威下求饒討活,受盡恐怖折騰,哪像今晚此際,他的眼痛極了,眼前一片血光,心裡一片紊亂:

    他竟傷在兩個年輕男女的聯手下!

    第十章 兩道鞭子

    ──受傷了!

    ──眼前一片血光!

    ──我瞎了!

    這些想法,令三鞭道人心中恐慌得幾致癱瘓、崩潰。

    但他畢竟修為高深,身經百戰。

    他痛定神來,拔掉了右眼的竹籤。

    鮮血飛迸。

    他忍痛,忍怒,卻又忍不住恐怖:

    ──這竹籤有沒有毒!?

    ──剛才劃破他鼻尖那一刀,也有無淬毒!?

    他這一陣劇痛,一番恐慌,加上一勁兒的擔憂,就給了無情與仇烈香剛才那幾句對話的機會。

    可是,他隨即鎮定過來:

    悲恨掩蓋了他的痛楚與恐怖!

    ──他要報仇!

    ──他們竟毀了他的一隻眼!

    ──他要殘殺這一對狗男女!

    他的鞭風又響起。

    鞭花又生。

    這次,鞭風、鞭花、鞭勁幾乎同時生起,他好像已氣急敗壞,痛極亂神,不經部署聚勁,鞭梢就向無情、仇烈香卷湧而至,要立殺二人以洩忿。

    他幾乎馬上鎮定下來,回覆戰鬥力。

    可是,這回他鞭陣未結,仇烈香已闖入陣中。

    鞭長莫及──對他而言,是鞭子太長,仇烈香一旦欺近了他身前,他的鞭法便施展不開來。

    仇烈香的紅綾已反纏腰間。

    她拔出了刀。

    匕首。

    她猱身近鬥,一出手已刺了三鞭三十三刀。

    三鞭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這樣用刀的。

    刀,還在人的手上。

    可是,她出刀的方式,就像放射暗器一樣,快、速、疾、凌厲、靈動、而且出奇不意、防不勝防!

    三鞭就算不受傷在前,也不易應付。

    何況三鞭確是傷得很重。

    三鞭一口氣躲過那三十三刀,已經險象環生,可是仇烈香接下來又攻了六十六刀。

    不過,這時候,仇烈香卻墮入了另一場危機裡、險境中。

    她墜入了鞭花裡。

    鞭陣如山。

    三鞭道人的鞭不是太長了,一旦讓仇烈香近身相搏,不是施展無從麼?

    是的。

    不過,三鞭不僅有長鞭。

    他還有短鞭。

    他現在用的正是短鞭。

    他的短鞭施得比長鞭更強。

    他的長鞭還需要預先去凝聚鞭勁。

    短鞭則不。

    他的短鞭甫起,霹靂雷霆,已包攏住仇烈香。

    仇烈香近不得前。

    退不了身。

    到發現勢危時,雷霆萬鈞,鞭圈瀰漫,仇烈香的六十六刀,盡捲入鞭圈之中──而鞭圈要比長鞭更小、更強、更勁,而且也更綿密、嚴密!

    仇烈香一時攻不破。

    也退不開。

    ──遇險了!

    那麼近,連她的暗器也無用處。

    而且,鞭圈又已一圈連一圈、一波泛一波、一層疊一層、一浪翻一浪的卷湧過來,要立時將她吞噬,像對付飛刀一般,要把她捲入,再絞成碎片。

    三鞭道人不只於一條鞭。

    他有長鞭。

    更有短鞭。

    看來,他的短鞭比長鞭更趁手、更厲害、也更可怕。

    那一圈圈、一波波、一層層、一浪浪的鞭勁,外人就算想救仇烈香,也斷斷攻不入這個圈子裡!

    攻不入,便救不了!

    仇烈香已給隔絕!

    就在這時候,忽然,兩片事物,打入鞭網之中。

    (沒有可能!)

    (我的鞭網已封死了、鎖定了、關緊了,誰也打不開、誰也殺不進來!)

    (任何兵器、暗器、或人,都衝不破我的鞭網之中,縱然衝進了也必給絞碎、擰斷、崩裂、擊潰!)

    (但還是讓這兩件“事物”攻了進來──這是什麼東西!?)

    三鞭道人驚愕已極。

    他不敢置信。

    因為沒有可能。

    ──他的鞭網就叫“封鎖”,任何強攻他都不怕,任何“侵襲”都予以粉碎。

    可是,如今,這兩件“傢伙”還是攻了進來,輕易瓦解了他的防線。

    ──就像:一把古舊穩固的大鎖頭,卻遇上了一把剛好可以開啟的鑰匙,一插進匙孔,就開了鎖。

    瓦解了防線。

    三鞭道人現在的情勢,就好比正是這樣子。

    他在錯愕間,發現鞭網氣勁,驟然外洩,一物“開”了“鎖”,另一物,“拍”地黏在他臉上,他因目傷而本能往後一縮,仇烈香已覓準良機,刀尖一剜,三鞭左手短鞭落地,連同一截食指斷落。

    血光迸濺。

    他因目傷而識辨困難,要不然,他說什麼也不敢相信:

    “開啟”這個“封鎖”死結的,竟是一件不是暗器的“暗器”:

    ──是暗器,是因為無情把它當暗器一樣發了出來!

    ──不是暗器,是因為那是兩片“食物”,真的不是暗器!

    那是兩片蓮藕:

    一片飛射,進入鞭網漩渦的中心,恰好網圈與蓮藕上的孔洞相扣,罡氣順流回環,蓮藕片就卡在中央,鞭圈一時銜接不上,鬆懈了,也瓦解了。

    而另一片蓮藕,就趁隙拍地拍在他臉上,使他傷目一陣劇痛,這一來,鞭網便垮了。

    仇烈香的刀也到了。

    仇烈香險死還生,一刀得手,回眸一笑,還伸了伸舌尖,向無情道:

    “原來你那麼厲害的!”

    她哪裡知道:剛才在戰鬥前,無情一度默不作聲,就是透過她美麗的臂彎,望定三鞭手上另一條短鞭,並從他的架式尋思破解的方式。

    ──他看得出來:這才是三鞭的殺手鐧!

    此際,他心裡很想回答仇烈香一句話:

    ──如果我一開始就很“厲害“了,你怎會來相近相親的救我呀!

    他心中這樣想了,還想到剛才仇烈香不惜和體擁身護他於鐵騎金戈下,心中一熱,臉上也一陣火燒起來。

    餘情未了。

    餘香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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