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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9

    顧裏有很多比我厲害的地方。

    這顯然是明擺着的事情。她比我有錢,她比我瘦,她比我漂亮,她比我理智,她比我兇狠,她比我勇敢。這種句子舉例起來一時半會兒沒個盡頭。

    但我也有比她厲害的地方。比如我比她感性,我比她頭髮長(但同時也見識短),我比她家庭圓滿。我之前還可能會覺得她脾氣太過暴躁,急性子就像紙包不住火,所以我會覺得我比她沉得住氣。

    但顯然,我錯了。

    她在知道了崇光沒有死,並且就是眼下活蹦亂跳的陸燒之後,不動聲色地過了一個多星期。她看向我的目光清澈如水,彷彿一潭水深只到腳脖子的清泉池,裏面幾條小魚來回遊動,清晰可見。但誰知道,她在裏面藏了一頭抹香鯨。

    可是,在我聽到她嘴裏説出“崇光”兩個字後,我幾乎沒有一秒停頓地脱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我剛剛一説完,唐宛如就嘆了口氣:“哎呀你傻啊!”顯然,她阻止我已經來不及了。

    顧裏抬起她那張躲在安全帽下的滑稽小臉,眉毛擰成了一個NIKE的樣子衝着唐宛如:“這麼説起來,你也知道了。”

    唐宛如也不説話了。

    顧裏又把頭輕輕地轉向了衞海,衞海的臉色沒有驚奇,只有尷尬;沒有震撼,只有慌張。所以——“看樣子,連衞海也知道了吧?”

    在一屋子的沉默裏,顧裏輕輕地摘下她的墨鏡。她的目光在我們幾個人的臉上輪流地掃視着,兩隻戴着塑膠手套的手輕柔地搓來搓去,就像她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在手上塗滿厚厚的手霜時的動作一模一樣。

    我想,她是要準備開始分屍了吧。

    但我又猜錯了。

    我發現我對顧裏十幾年來的瞭解,最近越來越不準。以前我還能大概猜到她下一步的動向,但這大半年來,我屢發屢不中。

    她並沒有把獠牙翻出來衝我們咆哮,也沒有拿起白花花的刀子把我們優雅地大卸八塊。她甚至就完全沒提這事兒了。你説這讓人受得了麼?這算哪門子路線?

    但從單純的搬家角度來説,唐宛如邀請顧裏,算是邀請對了。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她帶了一個保潔隊來。當那支專業訓練過的隊伍出現在唐宛如這個小小的舊公寓裏時,我真的覺得像在看激光武器和納米防護標準配備的飛虎隊在執行一個“帶老奶奶和小朋友們過馬路”的任務。殺雞焉用牛刀,顧裏帶的不是牛刀,她帶着倚天劍屠龍刀來的——所以,唐宛如或者説唐宛如這個公寓,就是那隻倒黴的雞。

    所以,當這支統一白色制服、面戴口罩眼鏡的訓練有素的專業隊伍開動起來之後,我們之前幾個人,就下崗了。我們剩下的任務,就是和顧裏一起,在剛剛清理出來的沙發區域悠閒地喝茶。當然,這個茶葉已經不是從唐宛如那個櫃子裏倒騰出來的了,顧裏之前用唐宛如的茶泡了一壺之後,她只喝了一口,“至少我盡力嘗試過了”,説完就把那壺熱氣騰騰的茶水倒進了洗手池裏。隨後,她就提議:“要麼讓他們收拾着吧,我們去璞麗酒店的庭院裏喝個下午茶怎麼樣?我和你説,那個庭院裏竟然還能看見野生的鳥,那鳥奇大無比,我一度以為他們家在院子裏養雞。”——當然,這個提議被我們無情地否決了。唐宛如説:“大家都走了,這些人偷東西怎麼辦?”

    顧裏攤開她那雙塑膠手套,聳聳肩膀説:“你以為這些人都是吃素的麼?他們的收入可比你高多了,你家裏這些東西,他們偷回去沒有任何用處,只能捐給慈善機構。從他們的收費標準來説,我不認為他們是會做慈善的人。他們給我開出來的賬單簡直太不慈善了。”

    唐宛如沉默了。但她依然保留着最後的尊嚴,死活不肯外出喝茶。

    於是顧裏退而求其次,從自己那個“行李箱”中,拿出了裝在一個日本漆器啞光盒裏面的茶葉,她打開之後,又倒騰出了一個鑷子,小心地一片一片地從裏面夾茶葉出來,因為她穿着消毒褂子,戴着手套口罩(還有那頂滑稽的安全帽),所以,她看起來像是一個法醫正在進行屍檢:“那就喝我的。”

    我喝着她重新泡出來的那壺茶,百感交集。這是這些天以來,我和顧裏第一次這麼長時間地待在一起。儘管眼前的場面是我們最最熟悉,也最最親密的習慣場景:一羣人聚在一起,聽顧裏講那些生命中尖酸刻薄的段子。

    如果換了以前,我肯定已經是斜躺在沙發上,靠着自己的男朋友,或者靠着南湘,然後笑得四仰八叉,同時不忘大喝特喝顧裏提供的奢侈飲料。我會覺得歲月如景,人世安穩,我會覺得顧裏就像是戰場上的女武神,我們幾個小兵只需要跟在她背後,拿着塑料小刀假裝揮舞吶喊,為她喝彩,她就能戰無不勝,永遠凱旋。我們活在她的庇佑之下,就像熱烘烘的樹洞裏冬眠的松鼠,風雪離我們很近,但寒冷離我們很遠。

    但現在,這種感覺沒有了。

    我看着顧裏,覺得她很陌生。

    我看着她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看着她拿起一條愛馬仕的小絲巾揮來揮去的,像一個交警,又像一個正指揮航海的海盜。我聽着她嘴裏那些小鋼珠般噴射出來的“笑話和毒舌的混合怪物”,心裏卻開心不起來。

    我覺得我不再安全。

    我想依然躺在樹洞裏,但外面的森林,卻開始焚燒了起來。

    “那個花盆已經那麼髒了,就不要了。剛剛我沒看錯的話,裏面是不是有一條蚯蚓?”

    ——顧小姐,這是一個碗。

    “不要把潔爾陰放在洗手枱上,像什麼樣子!這種東西當然應該放到冰箱裏!”

    ——顧小姐,這是漱口水。

    “你説這是什麼?毛巾被?別搞笑了,這明明就是一條地毯,來,幫我把它鋪在過道上。”

    ——顧小姐,可是這個背面有標籤,寫着“毛巾被”三個字。

    “卧室裏面為什麼要在牀邊上放一個洗碗機?就算主人習慣了躺在牀上吃宵夜,但也不代表她就一定能接受在牀上洗碗這個事情啊!來,聽我的,放到衞生間裏。”

    ——顧小姐,這個不是洗碗機,這個是空氣加濕器。

    “空氣加濕器?什麼是空氣加濕器?世界上並沒有這種東西,你們不要想當然地就隨便給東西起名字,你以為你是誰,愛迪生啊?我告訴你,世界上的空調都是自帶加濕功能的。”

    ……

    所以,我們其餘的人,就只剩下兩件事情可做了:一,坐在沙發上喝茶;二,一邊喝茶,一邊看顧裏表演單口相聲。

    這支訓練有速度的飛虎隊在小小的公寓裏飛檐走壁,不到一個小時,這個家就已經看起來有那麼點意思了。

    又過了一個鐘頭,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完了,只剩下最後一個蠻大體積的紙箱子,但飛虎隊們的表情明顯有一點猶豫,因為上面寫着六個大字:“最美好的時光”。

    飛虎隊們不敢動,因為之前他們已經陸續被“菁菁歲月”“悲傷逆流成河”“這些,都是我給你的愛”“女人花”等幾個盒子驚到了。

    “你們就放那兒吧。這個箱子我自己來收拾就行了。”唐宛如對這些穿着消毒大褂的人説。

    那些專業保潔隊的人一會兒就走了。屋子突然空下來,我感覺整個空間變大了,甚至連温度都跟着一起降了下來。我順手扯過沙發靠背上搭着的一條毛毯裹在身上。崇光看了看我,不動聲色地朝我走過來,輕輕地把他的胳膊搭到我的肩膀上,然後把我往他結實的胸膛上拉了拉。

    “説吧,這箱子裏面到底是什麼?”顧裏一邊把手套和安全帽摘下來,一邊問唐宛如,“是屍體還是毒品?”她依然穿着那件消毒大褂,但是因為此刻她剛剛摘掉帽子,頭髮凌亂,面容蒼白,看起來就像一個快要分娩的孕婦。

    “毒品?你以為我是南湘麼。”唐宛如大大咧咧地説着,她説得輕鬆自然,毫不在意,但全場其他人都聽得毛骨悚然。

    “哦對哦,南湘怎麼不在?又加班麼?”顧裏想起來,衝我揚了揚下巴。

    “應該是吧。”我頭皮一陣發緊,我看了看衞海的表情,他刻意地沉默着,看來並不打算告訴顧裏。既然當事人都不願意提起,我就更沒有這個立場來昭告天下,於是,“你也知道,剛進《M.E》的助理和東莞的紡織女工沒什麼區別。”

    顧裏點了點頭,看樣子她並不想要追究下去。她顯然被那盒“最美好的時光”迷住了。她歪了歪下巴,兩隻眼睛裏發射着耗子精的光芒:“唐宛如,我記得電影裏有一段台詞是‘你知道你們一定會上牀,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上牀。這就是最美好的時光’,説吧,這箱子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如果和你的初夜有關的話,就別打開給我們看了,否則我直接交給警察局當做犯罪呈堂證供。”

    唐宛如衝顧裏甩了個媚眼,用蘇妲己那個狐狸精的腔調説:“裏面,有你~”

    顧裏默默地往我身邊擠了擠,扯過半條毯子蓋在身上。她默默地閉了嘴。

    唐宛如目光挪動到我的臉上:“林蕭,裏面,也有你~”

    我明顯感覺到崇光抱着我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我沒有想到,那個箱子並沒有成為將我們所有人理智轟碎的原子堆,反倒,它成為了我和顧裏和解的催化劑——説和解,其實也談不上,我們並沒有反目成仇、兵戎相見。應該這樣説,它成為了我和顧裏重新變得親密的催化劑。後來,很久很久的後來,甚至到我們這羣人故事的最後,每次只要我回憶起那個下午,當唐宛如打開那個箱子的時候,我總是感覺能聞到一種氣味,一種彷彿具有生命的氣味。它不濃烈,很稀薄,脆弱得讓人憐憫。它就像一個不能適應惡劣環境的物種,睜着驚恐而慌亂的眼睛,帶着怨恨帶着狼狽地在這個世界上頑強地存活着。

    它是屬於我們的,過去。

    它喚醒了我身體裏所有的對顧裏的信任和喜歡,依賴和縱容,回憶征服了我,過去抓緊了我。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再也沒有懷疑和憎恨過顧裏。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全世界都冷漠地轉過身背對顧裏的時候,她的身邊,剩下的人,竟然只有我。

    箱子裏面有很多很多的過去。

    箱子裏有我們的照片、我們的塗鴉、我們的同學錄、我們寢室裏曾經擺放的擺件、我們的學生證、我們的食堂卡、我們的教材課本、我們練瑜伽用過的毯子。

    箱子裏還有我們共同買的睡衣。那是2007年1月的時候,MUJI第一次進入上海時發售的款式,現在看起來很老很土氣,但是當年能夠穿MUJI,簡直是那些喝着速溶咖啡迷戀安妮寶貝時刻想去麗江一夜情的文藝青年們的終極夢想。顧裏像一個暴發户一樣甩了一把現金為我們一人買了一套,她用赤裸裸的嘴臉摔碎了所有文藝青年們的心。

    箱子裏還有從南湘胳膊上拆下來的一截石膏。大學剛剛開學的時候,南湘還沒有買自行車,於是我總是載着她去上課。那一年春天,滿校園颳着毛茸茸的柳絮,我的眼睛在這種帶毛的風裏嚴重過敏流淚不止,於是某一個沒有睡醒的早上,我神志不清地鬆開雙手,去揉眼睛,於是我和南湘連人帶車,摔下三米高的綠化帶,南湘的左手當場骨折,但我只是擦破了皮。她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月,出院的時候,顧裏悄悄地結掉了所有的醫藥賬單。

    我們大學裏一起製作的四個純白色的杯子也在裏面,這是我們四個一起去周莊遊玩的時候,在一個遊人如織的庸俗紀念品商店買的。當時我們覺得,除了上學之外,能夠把顧裏拖出內環,簡直是一件值得載入史冊的事情,於是我們琢磨着怎麼也得留下點紀念。於是我們就做了這四個杯子:只要杯子里加進熱水,我們的照片就會從杯壁上浮現出來。照片是我們現場用顧裏的手機拍來導進店主電腦裏的。當年,只有顧裏用的是智能手機,但現在,我們幾個都在用蘋果了。

    箱子裏有顧裏起草的“室友準則備忘錄”,一共11頁,共7大項,119小項。從“嚴格禁止帶同性回寢室過夜,異性得提前申報等待批覆”,到“當某項提議無法達成共識時,以多數人的意見為準,如果出現二比二的情況,以顧裏所在的一邊意見為準”。備忘錄的最後一頁,有我南湘唐宛如三人的血手印,看上去就像賣身契,但是顧裏,卻瀟灑地蓋了一枚私章。

    還有很多很多的照片。

    我十六歲生日的照片,雙層的蛋糕面前,我看起來像一個來自埃塞俄比亞的飢餓難民,我看起來不像是在準備吹蠟燭,我看起來像斷食三天的村婦。顧裏在我的身邊,臉上流露着滿足而自豪的表情:因為蛋糕是她買來送給我的。這是我十六年來的人生裏,見過的最大最貴的蛋糕了。之前很多年的生日,我都是在家裏吃一碗長壽麪就過了。

    有我和簡溪第一次大吵架幾乎要分手時,我跑去顧裏家過夜的照片。我穿着她的真絲睡衣,裹在她的被子裏。我的雙眼通紅,像泡過水的桃子。我記得那時顧裏輕描淡寫地對我説:“所以呢?要弄死他麼?你一句話的事兒。”説完,她從櫃子裏倒騰出相機,舉在我們面前,拍下了這張照片,“林蕭,拍照留念,紀念你第一次來我家過夜。”那個時候,我們倆的胸部都還很小,真絲的睡衣下面,只能看出小小的荷尖。我的臉貼在她的臉上,我看起來好醜,她看起來真美。

    還有我們大學第一天報到時的照片,我倆坐着顧裏家的私家車,在大學門口下車,提着兩隻大口袋和一口笨重的箱子以及一隻登山包的我,和只拎着一隻CHANEL2.55戴着墨鏡彷彿逛街般輕裝上陣的顧裏在學校門口合影。合影完之後,她指揮着從後面一輛車上下來的兩個用人,把她的那四口RIMOWA鋁合金箱子運進寢室裏。然後,她伸出手,幫我拎起了一個布口袋。

    還有一張我用手機拍下來的照片,唐宛如竟然沖洗了出來。照片裏,南湘和顧裏坐在一起,但彼此擰過頭,明顯在賭氣。照片裏的南湘眼淚汪汪,彷彿一朵被雨淋濕的鬱金香,而顧裏嘴角有一塊烏青,但是她的眼神依然是清冷的,她的面容永遠如同月上霜,山上雪。她們剛剛和席城打了一架,事情的經過簡單説來,就是席城給了南湘一耳光,顧裏看不慣,拿可樂潑了席城,南湘心疼席城,出面制止,結果席城趁顧裏和南湘爭吵的時候,一把扯過顧裏的頭髮,朝她臉上扇了一耳光。接下來,南湘沒有任何猶豫的,抓起身邊一個啤酒瓶子,朝席城頭上砸了下去:“操你媽,你以為顧裏是我啊,你想打就打!”

    還有一張照片,是我和顧裏,我們兩個穿着黑色的連衣裙,她的耳鬢彆着一朵白色的山茶。背景是連綿不絕的青山,和一塊一塊白色的墓碑。那是在她爸爸下葬時,我們一起的合影。

    還有一張南湘和顧裏合力把唐宛如壓在沙發上毆打她的照片。拍照人是我,我在旁邊記錄下了這一精彩的時刻。那天南湘在下晚自習之後,在學校後門買了份宵夜,結果回來的路上,在轉角,遇見了一個騎自行車的暴露狂。他才藝驚人,身懷絕技,面露淫笑單手騎車而過——當然,另外一隻手在忙着掏東西。南湘驚魂未定地回到宿舍,窩在沙發上,我幫她拿了條毯子,顧裏幫她倒了杯熱水,安慰她:“你應該這麼想,辯證地看,這件事情其實側面證明了你濃郁的女性荷爾蒙吸引力,否則,他幹嗎不去對着賣麻辣燙的那個陝西來的大媽掏東西呢。”這時,唐宛如體貼地飄過來,刷地從懷裏掏出一個條狀物:“來,南湘,吃一根香蕉壓壓驚。”於是,南湘尖叫一聲之後,和顧裏一起撲過去,開始揍她。

    最後一張照片很大很大,被裝裱在一個咖啡色橡木的鏡框裏。照片上,我們四個人穿着學士服戴着學士帽,在夏日明晃晃的毒辣陽光裏,站在學校圖書館前那個全國聞名的巨大台階上——當全國開始風靡《GossipGirl》的時候,無數女高中生女大學生都一窩蜂地模仿着Blair坐在樓梯上喝酸奶時,我們都只是拈花一笑,因為我們從一進大學開始,就每天坐在這個巨大的台階上聊天、發呆、看書、看男人了,只不過我們喝的不是酸奶,我們喝的是豆漿。照片裏面,唐宛如一如既往笑得滿臉皺紋,鼻孔朝天,如果下起雨她就能窒息。我買來送給她的那雙墨藍色球鞋,已經被她洗成了醬紫色,此刻正從學士袍下面露出來;南湘的身材就算是裹着學士袍,也依然前凸後翹,纖纖一握,她的笑靨依然瀰漫着濃郁的美豔,她的頭髮、眉眼、睫毛、瞳孔都彷彿帶着水墨畫暈開後的朦朧,黑得徹底,黑得動人。而我則看起來有點傻,劉海被風吹缺了個口,帽子在頭上看起來搖搖欲墜,我手裏拿着一杯掛滿了水珠的星巴克星冰樂。而顧裏,她的表情永遠都是一貫的不耐煩,嘴唇微微翹着,有一種混合着高傲和美豔的生人勿近感,她眼睛裏含着幾顆冷冷的星光,彷彿她剛剛被人從冰箱裏叫出來。在這張照片的下面,唐宛如寫了一行字:

    ——莎士比亞説:“時間會刺破青春的華美精緻,會把平行線刻上美人的額角;它會吞噬稀世珍寶、天生麗質。沒有什麼能逃過它橫掃的鐮刀。”我想他説得很對,但是有一樣東西,卻不會被它的鐮刀收割,那就是我們的友誼。十年之後,我們一定還可以拍一張一模一樣的照片。我毫不懷疑。

    我承認,我被這些照片、這些舊物、這些封存在琥珀裏的舊時光,拉進了一片酸澀之海。我仰面朝天地漂浮在泛着白花花鹽粒的水面上,感覺身下躺着一整座巨大的淚池。

    我們彼此都沒有説話,只是緩慢地撫摸着那一張張照片,一件件舊東西。不時有人會摻和進來,説一些突然想起的故事,好笑的,難過的,尷尬的,幸福的。

    所有凝固的時間又重新融化成水,彷彿春天到來時,孤傲了一整個冬天的山頂冰雪,終於露出了柔美的微笑,它們化身成絲滑的綢緞,沖刷下山谷,撫摸過一寸一寸森林的肌理。我對顧裏的怨恨,就在這些融化的時光之水裏,被沖刷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些淡淡的惆悵,這些惆悵來源於我對自己的思考:畢業後的這些日子,我們都怎麼了。

    等收拾完那箱“最美好的時光”之後,天已經暗了下來。

    顧裏把消毒大褂一脱,露出她身上的駝色細山羊絨連衣裙,我想起來了,這是最新的Valentino秋冬款樣衣,是《M.E》借來拍照的,我之前還簽過簽收確認單。果然,她又堂而皇之地把贓物穿在了身上。她把手套和安全帽一脱,瀟灑地揮揮手:“走吧,我請大家吃飯,為了慶祝唐宛如搬家成功,也為了慶祝我們最好的時光。唐宛如,你想吃什麼?”

    我一聽到顧裏説出這句話,我就慌了。

    要知道,我們幾個以前一起出去吃飯,一般都是顧裏做選擇,她是我們這個羣體裏面當之無愧的阿爾法狗,其次,就是南湘,她是我們的二當家。僅有幾次唐宛如做出的決定,都讓我們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孃胎裏面重新出生一次。

    比如去年的萬聖節,唐宛如執意要帶我們去一個又洋氣、又時尚、又好吃、又划算的餐廳。結果呢,她帶着我們去了她家小區後門外馬路上的一個熱炒店。那個店小得只能放下兩張桌子,我們幾個再加上我們幾個的男朋友,一進去,就瞬間把這個店塞滿了,牆上貼滿了波導和金立手機的廣告海報,錄音機裏傳來一陣一陣“當初是你要分開,分開就分開”慕容曉曉神經病般歇斯底里的歌聲,電視裏播放着湖南衞視,再加上剛剛到來的顧裏、顧源、Neil、藍訣等等穿着黑白灰高級成衣、彷彿剛剛從米蘭T型台上走下來的人,真的,整個場面看起來就像是一部科幻大作。而且我説那家店小,真的不是誇張。當我坐下來之後,我發現炒菜師傅巨大的鍋爐就幾乎貼着我的後背,每次他把菜從鍋裏拋起來的時候,我都覺得後背一陣密集的油點飛過來,好幾次我甚至覺得我聞到了自己的頭髮燒焦的味道。他炒完菜之後,動都不用動,直接一個轉身,就把鍋裏的菜倒進了我們桌上的盤子裏。我至今依然久久不能忘懷這一出科幻鉅製,之後的一個星期,宮洺在離我十米遠的距離,都會用手蓋住鼻子,我身上的那股油煙味讓我在公司裏成為了一段時間的紅人。只有Kitty有點良心,她説:“你這款香水的味道雖然我不喜歡,但是……我欣賞你的大膽!”

    我想要開口阻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讓我選擇麼?天哪,我受寵若驚,要知道以前我可都是跟着你們吃喝拉撒的,毫無發言權啊,沒想到我一搬家,就翻身做了主人,看來女人還是要獨立,才能獲得尊重啊!”唐宛如正準備繼續發揮,就被顧裏打斷了:“如如,你以前只是跟着我們吃喝,至於你的‘拉撒’,抱歉我們並沒有參與。而且問你想吃什麼,也不代表你就翻身成了主人,你要知道,我也經常問我家陽台上養的那隻孟加拉鸚鵡想吃什麼,但是它一陣吱哇亂叫之後,我往往還是數十年如一日地丟一根西洋參給它。”

    唐宛如立刻頹了,她坐下來,歪着頭想了想,説:“要麼就家附近吃吧,平易近人一點,雞公煲,或者小楊生煎?”

    “你想了半天就想出這麼兩個提議?”顧裏的白眼快翻進腦前葉裏去了,“你知道吃完這兩個玩意兒身上連續一個星期都有味道麼?你從別人背後走過去的時候,如果他不回頭,他絕對會以為背後有個送外賣的端着一個火鍋過來了。你要知道,老孃身上現在穿的可是……Valentino!”她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我瞭解她,她剛剛想説的其實不是“Valentino”,而是“贓物”。

    “顧裏,你就別挑剔了,你就這樣想,如果此刻一把鋼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有兩個選項讓你選擇,你會選雞公煲,還是小楊生煎?”

    “有‘動手吧,砍死我’這個選項麼?”顧裏視死如歸,一臉忠烈。

    “好了好了,如如,你就別鬧了,選一點靠譜的地方。”我怕鬧出人命,開口阻止,“你要拿出你當年在學校,死命抱住顧裏的大腿讓她帶你去學校食堂提供的昂貴個人自助早餐的架勢,當年你雙膝着地地被拖過小半個操場,不就是為了宰顧裏一頓麼,現在怎麼就雞公煲了呢?拿出你的勇氣,隨便説一個什麼地方,只要不是市長家的廚房,顧裏應該都能幫你搞定。顧裏已經好久沒有請我們吃過一頓大餐了,你應該好好抓住這個機會。”

    “此言極是!”唐宛如猛然醒悟過來,“既然如此,就得從長計議。林蕭,你有何想法,不妨直説。”

    “我噁心。”我直説了。

    崇光在我身邊輕輕地笑了,我側過頭,他的嘴唇真性感。

    “我聽説外灘開了一家英國餐廳,他們的最大賣點就是所有的waiter都是吊着鋼絲,在你頭頂上飛來飛去地上菜的,就像蜘蛛俠一樣,嗖,一盤牛排從天而降,刷,一瓶香檳橫空出世,我看過網友們在微博上發的視頻,別提多帶感了!可惜他們不聘請女服務員,否則我一定要去應聘,你想想,每天都像周芷若一樣飛來飛去的,多帶勁兒啊,我靠,以我的姿色和柔韌度……整個場面我夾住!!”唐宛如大手一揮!

    “是含住。”顧裏喝了口茶,淡淡地説。

    “而且,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大的賣點,是這些清一色的金髮碧眼的帥哥們,全部都是穿着蘇格蘭裙的傳統打扮,男人穿裙子,你除了看過Neil小時候穿過之外,你還見過麼?這種人間奇景,難道我們應該錯過麼?”

    “親愛的,怎麼説呢……如果你和我們的時尚圈走得稍微近一點的話,你就應該明白,怎麼説呢……古往今來,海外海內,從MarkJacobs到李東田,從小瀋陽到蔡康永,穿裙子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顧裏放下茶杯,拿起一張絲巾擦了擦嘴,憂心忡忡地説,“而且,如如,你知道蘇格蘭裙子如果按照傳統的穿法,他們裏面是不會穿內褲的。”

    “所以呢?你想説什麼?”唐宛如拗在一把椅子上,説,“這種場面就更應該去啊!”

    顧裏點點頭,顯得很淡定:“好看是好看,一羣金髮碧眼的帥哥裙子下面不穿內褲的場景,聽上去確實挺誘人,但是親愛的,怎麼説呢,你確定你要讓他們光着屁股從你的盤子上飛過去麼?”

    我身邊的崇光和衞海,同時發出了兩聲輕嘔。

    隨後的十幾分鍾裏,唐宛如和顧裏一直持續地進行着火熱的交流。從她們的對話來看,其實她們倆的神經調頻是在同一個數字上。她們彼此交流格外順暢,我們旁邊的看客,完全插不上嘴。比如唐宛如説“那家的空心菜,用了一種特別的醬料,感覺就像南乳汁燒出來的一樣”時,顧裏接了一句“男乳汁?這挺稀罕的,得賣多貴啊?”

    在持續不停、匪夷所思的對話裏,崇光實在受不了了。我看他的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了,而且頭髮像一堆被風颳亂的草一樣頂在頭上,明顯頭皮已經發緊了。他站起來,朝顧裏和唐宛如同時做了一個閉嘴的手勢(我當時心裏默唸了一句“帥氣”),然後説:“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一家餐廳。”

    我沒想到崇光帶我們去了思南公館。

    我知道這個地方,但是我從來沒有去過。不是我找不到,我找得到,我甚至能清楚地背出它的地址。因為Kitty上個月整理給我的最近的宮洺的喜好裏面,有好幾家餐廳都在思南公館的酒店羣裏。我也在網上和雜誌上,查詢了所有關於思南公館的資料,以備宮洺的突然詢問。

    車開進一片濃郁的法國梧桐的樹影裏。傍晚的秋風吹過,一片一片金黃的落葉從車窗外飛過,看起來有一種老電影般的惆悵。

    顧裏坐在我旁邊,衝前面正在開車的崇光説:“我只是請你們吃飯,我沒説想要放血。”

    “放心了,太貴的話,就拿給我哥去報銷。”崇光笑着,“你又不是沒幹過這事兒。”

    “説得也是。”顧裏點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這個街區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啊?我記得以前就是一堆破房子呀。”唐宛如趴在車窗上,風吹着她的羊角辮,她興奮地張着嘴,高興的表情看上去像一隻被主人帶出來的臘腸犬。

    “這裏在過去的十年裏,都是被一圈綠色的腳手架圍住的工地。十年前,它們是一堆上海典型的七十二家房客一樣的擁擠居民區,每一棟樓裏最高紀錄居住着十七户人家。你能想象麼?這種密度也只有蜜蜂或者螞蟻能夠挑戰了吧。”我想起之前在網上查過的資料。

    “一棟別墅裏面住十七户?那一轉頭就能聞到鄰居的口臭了吧。而且,洗完的胸罩也沒辦法往外面掛吧?那得多少人看到你的罩杯啊?”唐宛如把半個身子都探出車窗去,看起來像要自殺。

    我沒有繼續和唐宛如聊天,我忍不住也轉過頭看向車窗外燈火通明的別墅羣落。十年前,政府宣佈將這裏重新規劃改造,而時間彈指間過去,當那圈神秘的綠色腳手架拆除之後,一個頂級的酒店羣誕生了。地面無數的景觀燈勾勒出它掩藏在無數巨大樹蔭裏的建築輪廓。從名叫AuxJardinsMassenet(法語裏“花園”的意思)的餐廳,到販售標價為天文數字的當代藝術品的畫廊,從奢侈品名店,到頂級公寓,這裏應有盡有。它甚至不惜僅僅是為了景觀好看,而將一棟三層別墅整棟樓宇原地旋轉90度重新擺放,彷彿上帝在擺弄一個積木。思南公館神秘地一夜之間崛起在上海,它擁有低調內斂的陳舊外觀,它將時光沉澱成加冕的皇袍,它像被上帝的大手賦予了一層最昂貴的金箔,它將上海大部分高調的五星級酒店瞬間襯托成了陝西煤老闆在自家後院修建的養老院。在市中心租界區,這樣一個別墅羣,感覺就是一堆鑽石碼放在那裏,只不過上面蓋了一張灰色的布。那種感覺就像是赤裸裸地在對你呼喊:“我很貴,但別人都不知道。所以你快來。”

    十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座廢墟,變成一座官邸。

    我不由得想起唐宛如在我們的畢業照片下面寫的話語,十年之後的我們,會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像是被腳手架包圍在綠色的安全網裏,當時間的大手撕去我們的包裹,那麼,我們會看見什麼樣的世界?

    一座廢墟可以變成官邸,反過來,也一樣啊。

    餐廳里人不多。我翻開菜單的時候,就知道他們用多麼惡毒的價格隔離了全上海99.9%的消費者。昏暗的光線裏,我看見一個玲瓏浮凸的裹在黑色小禮服裏的熟悉身影。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南湘。

    而更讓我驚訝的是,和南湘一起來的人。

    他穿着一件西山羊絨的大衣外套,深灰色的輪廓看起來像是要把周圍的光線都吸收進他的身體裏一樣。他的面容是蒼白的,像屋檐下的雪。他説話的聲音低沉而緩慢,音量很小,讓人有一種想要靠近他聆聽的魔力。他低頭在南湘的耳邊説着話,纖長的手指不時地在他面前的那本大象灰皮革筆記本上指點着一些東西,南湘的表情看起來又專業又嫵媚。她穿着一件看不出品牌,但感覺卻很高級的黑色啞光緞面小禮服,她的肩膀在柔和的燈光下暈染出驚人的性感,她的鎖骨凹處能夠盛放所有男人的目光,她的胸線,她的腿,她彷彿花瓣般飽滿的嘴唇。周圍有幾個外國男人的目光,像是溺水者的雙手一樣,一直緊緊地抓着她的背影不放。她望向他的眼神,包含着類似月光下湖泊泛起的漣漪。

    他是宮洺。

    宮洺將大衣外套脱下來,遞給南湘,南湘轉身拿給侍者存放了起來。當她轉過身的時候,宮洺已經在她身旁,靜靜地為她把椅子拉了開來。這是他們家族的習慣,崇光也會這樣。無論對方是他們的長輩,還是他們的下屬,只要是同桌用餐的女士,他們就一定會為對方拉開椅子,用餐中途如果有女士離席上洗手間或者打電話,他們一定會同時起身,然後再坐下。如果同車,那麼他們一定會為她們拉開車門。這些看上去毫無意義的古板禮節,對他們來説,就像是騎士胸膛上的徽章,戰士背上的傷痕一樣,是種無上的榮耀。

    南湘小心地合了一下腿,然後輕輕地在宮洺身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把餐巾打開,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後抬起頭。

    這個時候,她看到了坐在對面的我們。

    我們是指:我,唐宛如,顧裏。

    她沒有看見衞海。

    我反覆洗腦自己,她並沒有看見衞海。否則她不會這麼淡定。她不可能這麼淡定。她不應該這麼淡定。我心臟裏有一隻爪子,開始用細小的指甲撓我。

    南湘看到我們之後,優雅地點了點頭,燭光下,她的面容彷彿貝殼裏的珍珠般散發着圓潤而優雅的光芒。

    然後,她就輕輕地轉過了頭去,沒有再看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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