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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世態炎涼

    你這一輩子大概沒有見過比我更執著的人,我的執著說出來真會讓你感到害怕。

    譬如說我在文星中學時曾經暗戀低年級一女生,而她卻又暗戀著學生會體育部的部長。體育部部長身高一米八八,整整比我高半個頭,籃球打得真好。

    我打籃球的技術沒有踢足球的一半水平,可是為了打敗假想中的情敵,我苦練了三個月的籃球,每天練八小時以上,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上課或者自習的時間。你猜怎麼著,三個月後,我在他跑完五千米的訓練課後把那女生叫過來找他單挑,居然在她驚豔的眼神中不可思議地贏了他十一分之多,真可以稱得上是人類體育史上一個偉大的奇蹟。

    所以,我的執著通常讓對手感到害怕。其實沒什麼學問在裡面,只是每當對什麼事物有興趣時,我就會集中全身的力量,拋開一切私心雜念,找到最正確的方法,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整合所有的資源,聚積所有的能量,竭盡全力地去做。

    我兩個月裡練壞的一百六十八副撲克沒有白白犧牲,在黎明前的那段黑暗裡,我換牌的絕技大放光芒,居然令人難以置信地把老本又給撈了回來,赫然還有向學費前進前進前進進的跡象。黑狗和蘿蔔眼見我狀態回升,不敢戀戰,於是指指窗外向我和朱克思建議今日暫且鳴金收兵,來日再大戰三百回合。

    朱克思想起早上七點三十還要去火車站接一個坐了一夜火車從深圳過來的女網友,於是欣然同意。我雖然對現在的上升趨勢戀戀不捨卻是獨木難支,也只好同意改日修書再戰。遺憾的是,我起身的時候犯了個不可寬恕的低級錯誤,一不小心,西服袖子裡竟抖落出一張紅桃Q和一張草花8!更遺憾的是,黑狗當時正盯著我手上的鈔票問我贏了多少,就這樣被他瞅了個正著!

    黑狗那晚上牌運一直不是太好,常常臉色鐵青地哀嘆牌有鬼,只是苦於找不到證據。這下子可好,人贓並獲。他一把推開我身前還在莫名驚詫的蘿蔔,一個箭步躥過來,口裡一邊唸叨著什麼“張一一,你他媽可真夠黑的,我兄弟倆把你當朋友,你他媽卻揹著我們出老千,真是好樣的,老子今天可跟你沒完”,一邊掐住我的脖子,一下子就把還在思考要不要抵抗的我推倒在椅子上。

    說實話,如果是在平時要單挑的話,黑狗一定不是我的對手,黑狗這小子在他那嬌滴滴的小堂客身上花的工夫太多,瘦得像一根乾柴,手無縛雞之力,只能鼓搗出幾句什麼“瘦歸瘦,精骨肉,做起愛來像禽獸”之類的“黑氏語錄”來欺騙善良的人民群眾。其實人民群眾的眼睛都是雪亮的,那些老是喜歡人前人後鼓吹自己那話兒有多厲害的傢伙,如果不是陽痿必定就是早洩,這結論絕對可以輕鬆地演繹成一真理。

    但我因為一時理虧,竟是不敢戀戰。蘿蔔這時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什麼,對我齜牙咧嘴怒目而視,赫然有隨時加入戰鬥的跡象。

    我的一念之差,造成千古之恨。出老千可是江湖上的大忌,若是傳揚出去,我就別想在什麼大學方圓三十里混了。想想還是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惟有期待黑狗和蘿蔔看在我們往日的友誼或是日後的合作上,能夠網開一面就三生有幸了。

    想到這裡,我從筆挺的西服口袋裡掏出一包極品芙蓉王出來,準備孝敬孝敬兩位爺,讓他們消消火,卻被蘿蔔順手打落在地。其實我掏極品芙蓉王出來是個極大的錯誤,黑狗和蘿蔔平時也就抽盒白沙什麼的,大正月的為了撐面子最多也就帶一兩包精品白沙在身上粉飾太平。這會兒眼見我一出老千的臭小子一出手就是芙蓉王,而且還是極品,心裡就更不平衡了。我敢打賭他們就是在這個瞬間打定敲詐我的主意的。一定錯不了。一定。

    黑狗和蘿蔔幾乎在同一時間反應過來,三下五除二瓜分了我奮鬥了大半個月的厚厚的賭資。朱克思眼見我一大早的就被打劫,多少有些於心不忍,正待施以援手,被聞訊而來的黑狗和蘿蔔的幾個睡眼惺忪卻是鬥志昂揚的狐朋狗友一把推開,並告誡他不要多管閒事最好閃一邊去。

    朱克思審時度勢思前想後,想起還有去火車站接女網友的重任在身,可能又記起去年聖誕節晚上的那碼子事兒——當時我贏了兩千多,輸光了的他想找我借兩百再玩玩,我卻引用不知哪位前輩的話說“牌桌上不能借錢”,所以他也就心安理得起來,虛情假意地勸我多多保重之後,拋下我孤家寡人任人魚肉自個兒走了。

    朱克思這個理論上的幫手關鍵時刻拋棄我後,我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起來。黑狗和蘿蔔本來天良尚未喪盡,原計劃把我身上的贓款全部沒收後也就見好就收,這會兒在一夥惟恐天下不亂只怕分贓太少的烏合之眾別有用心的鼓譟和煽動下,毫不客氣地扣下了我的手機並繳獲了我手指上的鉑金戒指,還意猶未盡,不知道在哪位仁兄提議下,又巧言令色地勸我打了一張五千塊欠條,作為我出老千的罰款。

    我當時心念電轉,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要想輕易全身而退簡直是天方夜譚。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能屈能伸,百里奚才值五張羊皮,韓信還受胯下之辱呢。既然淪落到這般田地,怨天尤人也沒有用,所謂“留得青柴在,不怕沒山燒”,先躲過此劫再說吧。

    我假裝十分為難地打了一張五千的欠條給黑狗和蘿蔔。我一邊假裝恭順地寫字,一邊在心裡嘀咕,總有一天老子會請一大佬回來玩醉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畜生。好歹老子也是在江湖上混的,也結識了一些賭咒發誓兩肋插刀的弟兄,黑道白道往日都要賣我一些面子,這年頭誰怕誰啊。老子雖然不小心換了幾張牌,你他媽的黑狗和蘿蔔不是先互相抬槓暗度陳倉嗎?老子好歹還是一清純如水沒有非法收入的新好學生,用得著罰款這麼重嗎?

    我想從黑狗手裡討回手機。這手機來歷可大了,是我辛辛苦苦花了七個晚上通宵達旦大膽杜撰出的一個“兒媳愛上公公”的蕩氣迴腸的倫理故事發在某號稱“千字千元”的著名雜誌後拿到的三千塊稿酬買的。那是我迄今為止獲得的最大的一筆稿酬,應該說是很有積極意義的一件事情了。我甚至還準備把這個手機當做傳家之寶,一代一代地傳給我的子子孫孫們。我要告訴他們,他們的老祖宗張一一先生當年是如何自力更生艱苦創業,比那些鑿壁偷光囊螢映雪懸樑刺股聞雞起舞的人可要偉大多了。

    黑狗之所以叫做“黑狗”,除了臉譜和程咬金先生或是宋江先生有異曲同工之妙外,還有就是嗅覺比較靈敏(可能還是屬狗的或者小名叫做狗伢子什麼的)。他大概也知道我這學期可以不必再來學校上課了,擔心我從這是非之地出去之後,就會如同與江南三大名樓之一有點什麼關係的那隻什麼白鶴還是黃鶴般一去不復返,紅雲還是白雲般千載空悠悠,留下他們哥兒幾個留守這裡空自嗟呀,那可划不來。真是高瞻遠矚。

    而且,黑狗還對那紙欠條的法律效力和兌現能力也表示懷疑。按照他買賣二手手機的經驗,我這三星手機雖說只有七八成新了,還從來沒有修過,聲音效果挺好的,一出手賣個千把塊錢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他可不願意到手的橫財又飛了,反正惡人已經做了,即使把手機還給我,他知道我也不會有多感激他。於是,黑狗非常粗暴地拒絕了我要回自己手機的非分之想,但他總算還是很有良知地把我的手機卡取出來還給了我。雖然沒有如願要回手機,可是不用再擔心家裡人打電話給我時被滿口粗話的這倆小混混給接了,竟也有些安慰。

    在一大群江湖小混混得意的眼神和棋牌室附近一大早起來看熱鬧的人們興奮的表情中,揣著黑狗本著人道主義精神給我的二十塊錢路費,想著這一見不得人的醜事可能不用一天就會傳遍什麼大學的周圍,傳到我曾經暗戀過的女生和對我至今依然心存幻想的輔導員的耳中,我恨不能立馬學了土行孫先生的本事專門在地下行走才好。

    天已經大亮了,我的眼前卻是一片漆黑。我感覺路上熙來攘往的每個人都在指著我的脊樑骨說,這是一個不好好讀書專走歪門邪道被人類所唾棄的人。

    天下著小雨,肆意蹂躪著我的頭髮、耳朵,還有脖子,我真不知道何去何從。家是不能回的了,我可不想要我可憐的母親又多添幾根白髮。再說回家也於事無補。父母親都六十多了,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一歲,我不知道他們還能活幾年。我沒有好好孝敬過他們一天,反倒老給他們惹麻煩。鼻樑兩側的臉龐溼溼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曾經有過幾個女朋友,有兩個還住在Y城。我無意去打擾她們的清淨,我甚至想都沒有想過要去打擾她們的清淨。我不想要她們看見我的狼狽,這不是一個驕傲男人要做的事情。當然,她們也不一定能幫我。最重要的是,她們即使能幫我也會像逃避非典一樣逃避她們。接受她們的施捨,我會更加抬不起頭。男人,對於男人來說,尊嚴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我有許多男朋友,男性朋友,也就是酒肉朋友。平時拿了稿費或是賭博贏了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建立的感情,這時候如果要拿出來博取同情就有些貽笑大方太不明智了。沒來由地記起一句歷史小說還是武俠小說裡末路英雄們慣用的口頭禪:“天下雖大,竟無我容身之地!”倍感淒涼,覺得那些所謂管仲與鮑叔、伯牙與鍾子期、羊角哀與左伯桃們的友誼都是吃飽了撐著的司馬遷班固們騙人的鬼話,不然的話,我怎麼遇不到那樣貧賤不移患難與共的生死之交呢?

    我漫無目的地在小雨中彷徨,前所未有地恐懼。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更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我甚至不知道今天該何去何從。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自己的無助和孤單。我想一頭撞向哪輛倒黴的汽車,卻又害怕對不起年邁的父母,還有我曾經辜負了的那些女生,更不忍心讓那無辜的司機平白無故吃官司。當然,最對不起的還是自己那些年少輕狂的承諾和石破天驚的誓言。我必須像狗一樣活下去。如果就這樣撒手人寰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會懷念我,除了我那傷心欲絕望子沒成龍恨鐵不成鋼的母親之外。

    我沒頭蒼蠅般在八車道的馬路上穿梭,茫然的眼睛使我根本沒有時間去反應自己和車子的關係,所以即使當幾個憤怒的早班出租車司機戛然而止把車急剎在離我只有一公分處並大罵我傻B時我竟沒有半點知覺。

    我居然走到了劉彪家的門前。劉彪是我高中時同年級的同學,我168班,他169班。劉彪託他名字的福,長成了一個彪形大漢。看來取名字還真有些學問在裡頭。

    劉彪的四肢特發達,所以各門功課極差,尤其是數學,分數通常在一位數和兩位數之間徘徊。但是語文還好,作文通常被表揚,表揚的頻率差不多有我的一半,可見其文字功夫還是相當的了得。

    我們168班和169班的語文老師是同一個人,我的作文通常被拿到169班還有一些別的班巡迴展出,所以劉彪很有些與我惺惺相惜的意思。劉彪除了對自己的文字有些自戀之外,另有一個優點是很有一些自知之明,高三第二學期讀到一半拿到一紙合格證書後,興高采烈地回了家,從此就沒有再來學校。因為他知道高考即使考了也白考,以自己那德行,八輩子也考不上大學,也就別浪費報名費了。

    劉彪的明智之舉在我今天看來,仍有相當重要的借鑑意義。其實現在的學校裡有許多學生都不是讀書的料子,他們可能在別的方面有興趣愛好和特長,有可以挖掘的潛力,可是對現在換湯不換藥的所謂素質教育就是少根筋,再怎麼努力也白搭。所謂“勤奮出天才”,實在是人世間最可以鄙夷的謬論。

    果不其然,沒有參加過高考的劉彪經過反覆考察和論證後,找家裡要了五萬塊錢在Y城弄了一路邊攤做木材半成品生意。他那瀕臨枯竭簡直可以忽略不計的數學頭腦用在做生意上,居然大放異彩。雖然算錯賬的事情常有發生,卻怎麼也改變不了他只用了區區四年時間就在銀行卡上有了六位數積蓄的事實,實在值得做許多埋頭苦讀一心向佛讀死書死讀書矢志不渝認為“自古華山一條路”的書呆子們的“教父”。

    我猶豫著不敢走進劉彪商住兩用的家裡,雖然我曾經在他家蹭過一頓飯。那頓飯的內容很豐富,比起什麼大學的食堂來,簡直就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只是那頓飯有些不開心,雖然劉彪很熱情,雖然劉彪的母親一直盛讚我讀大學有出息,但我分明能夠聽出她對現在許多畢業即意味著失業的大學生的鄙夷和對自己兒子由衷的讚賞。

    在每個母親心目中,自己的兒子都是一個英雄,哪怕他是一個狗熊。劉彪不是狗熊,所以他的母親更是驕傲。我想到自己畢業後也還不知道何去何從,所以劉彪母親那些對當代大學生明顯的不屑一直讓我耿耿於懷。從那天的飯桌上我就開始暗暗發誓,老子出人頭地的那一天,一定要回到這個高中生家庭為當代大學生正名。

    我還有不能進去的理由。劉彪有一堂妹叫劉浪,長得如花似玉,標準的一個美人坯子,雖然胸脯和屁股稍微豐滿了一點,可是我相信沒有一個男人會介意。劉浪不但是170班的班花,更是我們年級的級花和文星中學的校花。我那時候曾經深深地暗戀過劉浪,如我們學校其他所有的男生一樣。

    我上高中時有一非常幼稚的舉動,就是通常會為了劉浪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與我毫不相干的什麼事情自尋煩惱吃乾醋。譬如說寢室裡有一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某同窗,曾經在課後隨意編排了幾句歪詩,其中有兩句是“劉浪劉浪,好多波浪”。我當時懷疑該同窗的順口溜裡有對劉浪不敬的意思,居然因為這事與他打了一架。那時候我與劉浪一點兒都不熟,直到後來我與劉彪惺惺相惜後,也沒有和劉浪發生任何關係,不,應該說是沒有發展任何關係。男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通常會為自己某種潛在的慾望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與劉彪當年的惺惺相惜其實一點都算不上是惺惺相惜,至少是單方面的惺惺相惜。我不知道單方面的惺惺相惜還能不能叫惺惺相惜,但是既然叫了,只好先湊合著。中國的語言本來就有太多的不規範,以前是誰大牌誰對,現在是誰錢多誰對。譬如魯迅的“我家屋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我一直立場堅定地認為這一定是魯迅當年為了混飯吃湊字數故意裝神弄鬼的。可是後來竟有許多吃飽了撐著的文字工作者把這狗不理奉為經典,真是沒有辦法。

    現在再說說我與劉彪的惺惺相惜。在這個文人相輕老子天下第一的世界裡,我之所以願意卑躬屈膝屈尊降貴與劉彪惺惺相惜,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劉彪有個好妹妹。如果不是因為劉浪的緣故,我一定會逢人便告,劉彪算哪門子雞屎哪根蔥啊,給老子磨墨脫靴還不夠格呢。

    我在劉彪通過四年努力業已做大做強的路邊攤前徘徊,天人交戰著。進去吧,五千塊可不是一小數目,如果被拒絕了怎麼辦?我可丟不起那人。

    什麼大學的那幾年,其實我混得挺風光的。稿費單一筆筆從全國各地寄過來,偶爾也能代考個成人高考或者普通高考什麼的掙些不義之財,還兼職做了幾個政府要人千金或者公子的家教,五十塊錢一個小時。我輔導這些門徒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就是互補性特強。我英語特水,其他功課頂呱呱。我的學生大多是從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這些說英語的國家留學回來的“海歸”,看的是英文版的《莎士比亞全集》,英語根本不需要我給他們補習,真是佳偶天成妙趣橫生。如果不是後來被表哥慫恿著去炒股賠大了,我還真算得上什麼大學裡的款爺學生創業的楷模。

    正因為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生活愜意,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找人借過最傷感情的錢,所以更害怕被拒絕。我一直在徘徊。徘徊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我害怕面對劉彪母親鄙夷當代大學生的眼神。

    幾回欲走還留,想想如果不先把黑狗他們這五千塊的債務解決,什麼大學這塊地盤我是不能安安靜靜地待下去的了。至於學費和重修費,暫且不去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先把這件醜事給遮瞞住了,反正離拿畢業證和什麼狗屁學位證還有四五個月,我就不信以老子天才的智慧在這麼長的時間內還弄不回這些小錢。當然啦,如果劉彪手頭寬裕,借個一萬兩萬什麼的,我也不會介意啦。最低五千,上不封頂多多益善,到時候相機行事。反正老子也差不多走投無路了,既然鬼使神差走到這裡來了,還是先硬著頭皮進去碰碰運氣再說。如果風向不對,大不了老子不說借錢的事兒,再大不了老子立馬拍屁股走人,從此再也不上他家門就是了。反正他們家又不會吃人,老子一廂情願在這裡瞎慌張什麼啊。管不得那麼多了,不是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麼,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加飛機大炮坦克地雷,也只有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的份了!

    雖然給了自己許多彌足珍貴的心理暗示,可我進門的那會兒多少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就像一個沒有完成作業捱了老師批評害怕讓父母親知道的小學生在回家路上的心情。

    我終於進得門來。劉彪正在刷牙。這位財神爺能在家裡,這是我所欣慰的。如果他不在,那我的一切偉大構想就將全部落空了。

    我從背後拍了一下劉彪的肩膀,劉彪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滿臉倦容的我,訝異顯然多於驚喜,差一點把牙膏的泡沫全部嚥進了肚子裡。據說生意人都煉就了孫猴子般火眼金睛的本事,“進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只要稍微觀察一下對方的氣色,便能知道來人最近是否生活幸福愛情甜蜜。真是了不得。

    為了掩飾自己當前的窘迫,在劉彪的審視下,我故意很紳士地聳了聳肩,並微笑著攤開雙手以示我境況的滋潤,但我知道自己當時的表現一定很牽強。

    劉彪騰出一隻手來,扯了一條幹毛巾示意我把溼漉漉的頭髮和身上擦一下。他這個小小的舉動,我居然都有許多的感動,看來我還真是一個善良和感性的人。

    劉彪很快把刷牙的義務鼓搗完畢,手在褲子上來回擦拭了兩下,一把抓住我的雙手說:“稀客,稀客,我們的大才子大駕光臨,我小劉家真是蓬蓽生輝啊!”一邊用犀利的眼神試圖挖掘出我大清早造訪的意圖。

    我當然不能讓他知道我是一大早來借錢還賭債的,靈機一動撒個謊說剛才在火車站被搶劫了。劉彪臉色旋即一沉,但還是故作鎮靜地問我一大早去火車站幹什麼。我敷衍塞責說去接一個同學,但是還沒接到就被幾個人把手機和身上的幾千塊現金給搶走了。劉彪於是又問我打了110沒有。我說打了,不過如果110真能起到什麼作用的話,車站附近的那些地方就不會那麼亂了。

    我漸漸感覺到自己的氣勢上來了,正待搶抓機遇與時俱進開口說借錢這碼子事,不知怎麼就被劉彪搶在我前面訴說起“現在的生意真難做啊,做木材半成品的簡直太多了,原來的暴利行業現在已成為了微利行業,生意每況愈下啊,再加上去年快過年的時候被上海一皮包公司給騙了價值八萬多的木方,只收了他們三千塊錢的訂金,現在這個社會的人可真黑啊,除了父母,真的誰都不可以相信。這不,今年這個春節過得可真艱難。上半年是建材行業的淡季,門面的租金、稅務、工商等太多亂七八糟的開銷每天要五百多塊,不容易啊,還是你們讀書好啊,前途無量,不像我們勞心勞力累個半死,卻總是捉襟見肘沒個出頭之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混得蠻好,做這破生意好像是在撿錢,其實遠不是那麼一回事,反正就是一個艱難……”

    聽到這裡,還不算太笨的我基本上知道劉彪已察覺到我的來意了,也非常明白自己這趟多半是白來了,腦袋裡“嗡”地一聲,旋即故作灑脫地打斷劉彪的喋喋不休,笑著對他說“大正月的說這些幹什麼啊,多不吉利啊,好像我是來找你借錢似的!兄弟雖然被小人打劫了,但是還不至於那麼悽慘,信用卡上還有些錢,還能對付著用。我今兒個過來,是剛才坐車從這裡路過,怪惦記著你的,於是就下車了,你可別誤會啊!”

    劉彪聽我如此一說,眼角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打聽到我還沒有吃早餐,連忙風風火火無比熱情地朝廚房裡大喊:

    “媽,多下一碗麵條,加兩個荷包蛋,我們的大才子張一一來了,把您的手藝拿點出來!”

    這頓早餐吃得相當艱難。劉彪的老媽比劉彪還喋喋不休地一再追問我被打劫的經過。我只好極不情願地即興發揮聰明才智導演出一個被搶劫的劇情出來。由於張一一大導演兼男主角對故事情節過分投入,以致囫圇吞棗地把我平時最不喜歡吃的一大碗麵條吃得一根不剩。這真是我早餐史上一個不可多得的奇蹟。

    劉彪的老媽一邊狐疑我故事的真實性,一邊大罵這夥人真是無法無天。她有一次在東站等車時,親眼看見一孕婦掛在胸前的手機被一個小孩子給拽走了,孕婦也被帶倒了,流了一地的血。真是作孽啊。

    我虛與委蛇心不在焉地與劉彪他老媽在餐桌上週旋了平時可以吃上五頓早餐的時間,因為一個通宵沒有睡覺,眼皮竟慢慢有些打架。在劉彪的提議下,我脫了衣服在他的床上睡下,好不容易快進入睡眠狀態了,半夢半醒之間,聽得劉彪和他媽在一個什麼角落竊竊私語:

    ……

    “他沒有找你借錢吧?”

    “沒有呢,你兒子是那麼笨的人嗎?這年頭,哪有把錢往外面借的!”

    “那就好!瞧這小子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一大早往火車站跑幹什麼,一定不會有什麼好事。你千萬不能借錢給他,借給他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年頭掙點錢多不容易啊!你年紀也不小了,今年得把房子裝修好,準備結婚了。我還等著帶孫子呢!”

    “媽,我知道。您就別操這份心了!”

    “記住,張一一這小子一定是犯什麼事了,你千萬不要招惹他。如果他找你借錢,你就說錢都買房子了,沒錢。等下他醒來,最多留他吃箇中飯。如果他不吃,也不要勉強。這種人最好以後少來往,我好像聽你們原來的哪個同學說他一共有十多門考試不及格,幾千塊重修費一分都沒有交,畢業證還不曉得能不能拿得到。這樣的人,也算是大學生呢!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畢業了還不是照樣給人打工,你沒看到現在還有好多大學生找不到事做呢……”

    後面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但是我已不需要再聽下去了。我拼命地想要強迫自己睡一會兒,可怎麼也睡不著,雖然很明白今晚上不知道會要露宿何方。我在劉彪溫軟肥大的床上翻來覆去又鬥爭了五六分鐘,結論是再待下去也無益,不如到別的地方去想想辦法碰碰運氣。

    劉彪果然沒怎麼留我吃中飯再走,也沒有怎麼送我。可能是擔心如果送我的時候我向他提出什麼非分的要求,會傷了彼此和氣。

    我走出大門後,聽得劉彪他媽一個很遠的聲音在喊:

    “張一一,好孩子,你吃完中飯再走啦!走這麼急幹什麼啊,是不是我家劉彪招待不周啊?”真是個虛偽的女人。

    我飛步向前逃離他家,回過頭也虛偽地喊道:

    “阿姨,不用了,謝謝您!您真是太客氣了!下午我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辦呢,下次有時間再來玩吧!”我口裡這樣不負責任地喊,心裡卻告訴自己,這狗日的地方老子以後再來就是最長壽的那隻什麼笨笨的在地上和水裡爬的長跑冠軍!

    “那你下次一定要來啊,最好帶衣服來多住幾天。不過沒有帶衣服也不要緊了,我們家劉彪的衣服你湊合著也還能穿……”

    中國勤勞婦女的胸襟和氣度實在是太值得讚美了,心裡巴不得永遠都不要看見你來,嘴裡卻一個勁兒地要你多住幾天。什麼人啊。

    雨已經停了,風還是挺大,颳得耳根子生痛生痛的。我有種被肆虐的快感,只希望這風能颳得再大些,最好能讓肉體上的疼痛麻痺我的思維,讓我不再痛苦著內心的恐懼和頭腦的蒼白。

    我繼續漫無目的地前行。路邊的一個音像店裡正在播放劉德華大叔的《回家真好》:“回家的感覺實在是真的太好……”想到自己有家不能回,我苦笑著,一不小心竟從眼眶裡滑出幾行眼淚。我跑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場。放肆地哭過之後,總算心裡好受了一些。考慮再三,我來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了牛市長的電話。

    牛市長的電話號碼很吉祥,139後面的四位數是Y城的區號,區號後面的尾數是“9888”。這是一個“大款號”,是一民營企業家花了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塊人民幣投標來孝敬牛市長的。牛市長有三個手機,一個移動的,一個聯通的,還有一個小靈通。三個手機號說出來都會讓咱老百姓流口水,但是市長最喜歡的還是這個移動的號碼,因為他的生日是9月8日,市長夫人的生日是8月8日,真是一氣呵成妙到毫巔。我敢肯定送這個手機號給市長的民營企業家IQ一定不比愛因斯坦先生低到哪兒去,我也敢打賭他的企業一定是財源滾滾欣欣向榮蒸蒸日上。

    牛市長終於從嘈雜的公用電話裡聽出是我的聲音。我婆婆討好新媳婦般小心地告訴他,我一大早被搶了,手機、錢包什麼的都沒了。牛市長稍微詢問了一下我被搶的經過,責怪了一番我的不小心之後,告訴我他母親的病情逐漸惡化了,可能還要在鄉下待上幾天,回來再給我打電話。我正想說我現在電話都沒了,你怎麼能聯繫到我啊,那邊已經掛斷了。我沒有鼓起勇氣再打過去。我知道即使再打過去也沒有多大意義了。我沒有道理要牛市長現在撇開他生命垂危的母親,立馬給我送白花花的銀子過來。

    牛市長這根最有希望的救命稻草斷了之後,剎那之間我明白了什麼叫“絕望”。絕望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感情,那會兒什麼人格啊,尊嚴啊,倫理啊,愛情啊,理想啊,等等,都一錢不值了。那會兒要是誰給我開一張一萬兩萬的支票,我真會給他做牛做馬結草銜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開始懺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以前很少懺悔,不要說很少,壓根兒就沒有懺悔過。我突然覺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好高騖遠眼高手低了。以前的我,考慮問題可能是太天真至少是欠周詳了。我總是習慣於生活在自己虛擬的世界裡,幻想著自己的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我的前途呢?

    在我感到絕望的時候,感到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候,頭腦裡突然靈光一閃,有個人的身影忽地跳了出來。這個人是我的一個堂表姐。說是堂表姐,那是因為我的母親和她的母親是堂姐妹。我母親那個年齡層次的人,每個人都有好幾個兄妹,不像現在一代單傳,所以互相走得不是很近。不過在Y城,除了那個鼓動我去炒股害得我一蹶不振捉襟見肘的混蛋表哥之外,就數這個表姐最親了。

    已經是中午十二點,附近的一箇中學已經放學。雖然教育部明文規定全國所有的中學寒假都不準補課,可是下面的學校總是陽奉陰違,課照補,費照收。據說家長們對補課和收補課費都還挺支持的。在中國,如果有哪個家長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考個好點的大學,那這家長要麼是比爾·蓋茨先生那樣的天才,要麼是張一一先生這樣的混蛋。

    早上在劉彪家吃的荷包蛋加麵條,經過我的反覆折騰早已經不知去向了。我決定還是先去表姐家蹭頓飯。

    我在表姐住的小區前下了車,大搖大擺地走進路邊的一個大商場,在一塊很大的試衣鏡前,用手指把頭髮打理整齊,在營業員詫異的眼神中狼狽地跑出商場,花了一塊錢把皮鞋擦得鋥亮。雖然口袋裡只剩下十多塊錢了,可是我覺得這一塊錢花得很有意義。很多時候,人不僅僅是為一種物質活著,更是為一種精神活著。所以我在以後的歲月裡遭遇到開著奔馳汽車招搖過市卻沒錢加油名片上有好幾個公司“董事長”頭銜的款爺時,竟是毫不驚訝。

    我摁響了表姐家的門鈴。門鈴響了半天之後,一臉慵懶的表姐終於開門了。表姐看見是我,臉上盛開著笑容,說一一你來得正好,今天逛商場回遲了一些,你姐夫買了許多菜,正在弄午飯呢。

    表姐夫正在廚房做菜,一臉幸福的表情。我向他道完“新年好”後,馬上巧言令色地說又來麻煩您了,實在是嘴饞姐夫您的好廚藝,真是沒有辦法。表姐夫大為受用,忙說哪裡哪裡,你先看會兒電視吧,姐夫今天讓你看看真正的手藝。

    表姐夫現在是Y城建工局的第一副局長,在他的單位裡可謂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可是表姐夫在家裡對錶姐卻是服服帖帖,什麼做飯做菜洗衣洗碗的活兒全都給包了。這除了他出生在農村、表姐生長在城市而且又生得如花似玉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表姐有許多先進的管理方法。

    譬如說剛結婚的那陣子,表姐和表姐夫協商好一個一三五做飯,一個二四六做飯,星期天就下館子或者回岳母家蹭飯。表姐做的飯菜特難吃,表姐夫的廚藝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表姐雖然老是偷偷地跑到外面加餐卻昧著良心大誇表姐夫的廚藝精湛,電視裡的那個鄭寶廚都沒得比,劉儀偉當然就只有靠邊站的份了。表姐夫大為受用,大男人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於是不斷在這個專業上加強學習。除了買來一大堆有關廚藝的書籍參考之外,中央電視臺每天劉儀偉還是誰弄的那個什麼講吃講喝的欄目他每晚絕不輕易放過。有公款吃喝的時候,更是親臨一線給小費去請教賓館的大廚招牌菜的做法。從此以後,表姐夫的廚藝是蒸蒸日上,小兩口的感情是欣欣向榮。

    我大大咧咧地在客廳肥大的沙發上一屁股坐下。雖然口袋裡只有十多塊錢,但我一向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對於表姐夫他們,我還是有些精神勝利法的。表姐夫這個副局一心想要扶正,而他這個副局大概也聽到一些我張一一先生是牛市長面前大紅人的風聲,所以表姐夫一家對我一直都比較親切。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付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節目,一邊別有用心地與表姐交談。表姐禮節性地問了我家裡人的好後,開始關心起我的前途來。我於是大誇海口說正在選擇當中,已經有三家報社和一家電視臺有意向邀我加盟了。

    我蠻喜歡使用“加盟”這個詞,好像覺得自己很是那麼一回事兒。當表姐問我是哪三家報社和哪家電視臺時,我趕忙說還沒打定主意啦,牛市長早就說過要我去市政府經濟研究室做秘書。這不,今天下午我正準備去西山縣牛市長鄉下的老家呢,他母親奄奄一息住在西山縣人民醫院,我正準備買點禮品什麼的過去,但是不知道帶的錢夠不夠。

    表姐昨晚上曾經聽表姐夫說起牛市長的母親住醫院了,只是自己和牛市長不很熟,又不知道牛老太太住在哪個醫院,正不知如何下手。這下子聽我說得有板有眼,對我的話深信不疑,連忙問我還要不要錢,如果要錢只管開口說。我一邊讚歎自己勞動人民的智慧真是無窮無盡,一邊感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我藉故上了一趟衛生間。蹲在馬桶上我暗暗算計著,今天就先借個一萬吧,反正表姐家有的是錢,等我渡過眼前的難關掙了錢馬上還她。表姐家確實有錢。表姐夫在建工局當副局長這幾年,表姐不失時機地做起了建材生意,很是發了幾筆財。如果不是表姐夫還想當一任局長,表姐可能還不會歇手改行去玩房地產。

    劉彪曾經在我面前不經意地提起過表姐夫的名字,說要是認識他就好了。我驚呼那不是我表姐夫嗎,劉彪說是不是建工局的啊,我說是啊,還是副局呢,趕明兒可能馬上就要扶正了。劉彪當時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一再要我出面去請表姐夫小兩口吃飯什麼的,我都沒有答應他。其實,我答應了也沒有用,我知道表姐夫一定不會去。在任何外人面前,表姐夫總是一個清正廉明不苟言笑的好官。

    我一個人在馬桶上其樂融融自我陶醉了許久,有一種豁然開朗柳暗花明的愜意。想一想自己還真是一個天才,這麼容易就把燃眉之急給解決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我樂陶陶地從衛生間裡出來,表姐卻用一種很怪異的眼神看著我。不知怎的,這種眼神讓我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

    表姐臉色凝重地對我說:

    “一一,你有沒有在學校裡賭博輸錢然後跟一群爛仔打架?”

    我的心猛地一沉,連忙回答說:

    “哪裡有,哪裡有,你怎麼會這麼問啊?”

    “你爸剛才打電話問你到我這裡來過沒有,他說你在學校跟人賭博輸了錢,你出老千被發現了,幾個爛仔要你再拿五千塊了事!有這回事沒有?”表姐用一雙生意人的眼睛盯著我。

    我知道這下全完了,張別離這個老混蛋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眼見是脫離苦海勝利在望了,他倒好,就這樣橫空出世把我最後的希望給澆滅了。

    我心裡納悶這老頭怎麼對我的事瞭如指掌,卻不知道父親因為擔心我的工作不知道被市長安排得怎樣了,今天一大早就開始給我打電話,打了一個上午沒有打通。而我平時是很少關機的,連睡覺也一直開著。

    父親猜想我可能是出事了,於是開始給我在什麼大學的寢室打電話。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什麼大學此刻已經把我的光輝事蹟傳得沸沸揚揚甚囂塵上。張別離雖然曾經是那樣的無情無義,這時候卻早已把全部的希望寄託在我身上了,於是擔心起了我的安危。他四處給我可能會去的地方打電話。這不,打到最後,剛才就打到表姐這裡來了,還真夠勤奮的。

    我雖然心下轉了無數念頭,口上卻不敢怠慢,連忙辯稱沒有這麼一回事,一定是我老爸喝多了酒的胡言亂語。這個酒鬼,怎麼能這麼荒唐啊!表姐也曾經聽聞過我父親喝醉酒後睡在大門口或是馬路上的一些豐功偉績,所以將信將疑。

    表姐夫這時候從廚房裡走出來,建議我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個平安。我開始是執意不肯,堅持說自己這不好好的嗎,我老爸老糊塗了,喝了點貓尿通常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來,還是不要理他。經不起表姐夫婦倆的左右夾攻,我只得極不情願地拿起電話撥號。

    家裡的電話佔線,可能是Y城哪位幸災樂禍的親戚正在通過長途電話安慰我年邁的可憐雙親。佔線給了我苟延殘喘的時間。我對錶姐說,我不在這兒吃飯了。我想知道到底是寢室裡的哪個王八蛋這樣惡作劇,大正月的,多不吉利啊,我回去找他們算賬去。

    我一邊說話一邊換鞋一邊開門,任憑表姐夫執意挽留我吃完中飯再走。我在樓梯間聽到電話鈴在響,接著是表姐喊我接電話的聲音。但是我已無顏再上樓去接這個電話。我裝作沒有聽見,三步並做一步往樓下跑。剎那間我明白了什麼叫做“落荒而逃”,我想這輩子怕是不敢再來表姐家了的。

    我一口氣跑了不知道有多遠。在路人詫異的眼神當中,我停下腳步。這次我是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家都不能回了。我是一個很虛榮的人,說穿了就是死要面子。我從不和比我還要帥氣的男生走在一起。還有,譬如一夥人在一個包廂裡K歌,一旦我發現有哪位男生唱得比我好,我就寧願不唱。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的的確確是一個很虛榮的死要面子的人。有時候我真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太陽,就是一尼采,整個地球都要沐浴我的光輝。如果要我去襯托別人的容顏,要我去瞻仰別人的風采,我毋寧死。對我而言,有時候精神比物質要重要得多。如果沒有“衣錦”,我是肯定不會“還鄉”的。我不想直面母親失望的眼神,更害怕面對左鄰右舍殺人於無形的目光。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看得太多,雖然我還年輕。我喜歡被尊敬的感覺。我不能忍受被鄙夷被遺忘被輕視的感覺。所以,我從小時候家裡被法院貼了封條開始,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要讓所有的人都尊敬我。

    我傻乎乎地繼續漫無目的地前行。我不知道該走到哪裡去。在Y城,我真是沒有地方可去了。“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怕莫是形容我當前的窘境?沒心情去考究這些,只知道一味前行。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的路。等我知道雙腿的睏乏時,回過神來,才知道自己到了火車站。

    車站外面偌大的廣場擠滿了形態各異三山五嶽的一些什麼人,最多的還是那些面容憔悴的民工。為了生活,他們春節和親人短暫地團聚之後,又要背井離鄉了。他們都能到哪裡去呢?

    我突然靈機一動,這些文化素質普遍都不是很高的民工都能夠在外面養活自己和家小,我為什麼不能呢?比爾·蓋茨不是也沒有拿到大學畢業證嗎?人家還不是憑藉自己的智慧成了世界首富?既然Y城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何不到別的地方去尋求發展呢?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孟軻先生不是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嘛。莫非是耶和華先生故意在考驗我老人家,或者渡過此劫後會有大大的事業等待著我去轟轟烈烈耀武揚威?想到這裡,我不禁啞然失笑,雖然我知道這笑容要多蒼白有多蒼白要多牽強有多牽強。

    我乘坐公交車回到什麼大學,很小心地來到學校食堂把餐卡上剩下的三百塊錢全部取了出來。沒有跟任何人說一聲,也沒有收拾任何行李,真真是單人匹馬一杆槍去遠方闖蕩。火車站廣播裡的誰正在矯情地演繹著“其實你不用去遠方,好地方就在你身旁”!我覺得這對我是個莫大的諷刺,車站的工作人員也太沒腦子,其實應該放些什麼《一路順風》、《祝你平安》或《常回家看看》才對,真有些亂彈琴的味道。

    我下了公交車,從口袋裡掏出筆和紙,做了四個鬮,寫下北京、上海、深圳、重慶四個城市的名字。我把四個鬮捏成團在掌心搓亂,丟在地上,對天禱告了一番,順手抓起一個鬮一看,是深圳。於是,我決定去深圳。

    我在公用電話亭給牛市長打了一個電話,希望他能夠挽留我。我一直都對牛市長心存幻想,一直期待著他能給我一個奇蹟。說句老實話,我對去深圳後的未來並沒有把握。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那裡,也不知道去那裡之後我能做什麼。

    牛市長的電話通了。我告訴他我現在在火車站,正準備去深圳,可能明年回來,可能永遠都不再回來,在Y城的這些日子裡,謝謝他老人家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鼻子酸酸的,很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感情。牛市長的反應比我想像中的平靜許多,他只是叮囑我一路上注意安全,到那邊好好幹,幹出了成績再向他彙報云云,完全是官場上虛與委蛇惺惺作態的那一套。

    我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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