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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海盜船。

    “男的丟到海里餵魚,娘兒們抓起來讓兄弟們樂樂。”

    莫愁眉一斂,眼中殺氣大盛,反手便要拔出背上長劍,大開殺戒。

    “且慢。”方蓮生低聲道,適時握住了她的右手。她一怒欲掙脱,但那修長的手卻似鐵箍一般,將她的手緊緊握住。自她成名以來,還未讓人制住不能出劍過,此時臉已脹紅。

    只見方蓮生提氣叫道:“是七弟麼?”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從海盜船上傳出一陣聲如洪鐘的笑聲:“哈!哈!哈!蓮生大哥,好久不見了,可想煞小弟了,你們這些小賊,還不他媽的將俺蓮生大哥和客人送上船來!”

    那些跳上小船的海賊馬上陪着笑説道:“小的有限不識泰山,請蓮生大人和姑娘多多海涵。”

    她冷哼一聲,心想,還真是前“霸”後恭。轉頭向方蓮生問道:“你好好一個書生,怎麼會和海盜頭子相熟?”

    方蓮生微笑:“待會兒我向你引見七弟,你們性子一般豪爽,會很談得來的。”

    莫愁冷哼道:“我會和一個侮盜頭子談得來?那也真是奇談了。”

    他笑道:“當初你不也和一個書呆子很談得來嗎?而你不是一向最討厭羅嚏的腐儒?”

    莫愁斜睨了他一眼。“你是腐儒麼?假裝中毒,害本姑娘陪你一同墜落陷餅。漂流海上,還真是有道德的腐儒。”

    方蓮生聞言僅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喜悦非常。向來直來直往的莫愁,終於拋開冷漠的假面,回來了。

    “是哪家的姑娘膽敢對俺蓮生大哥如此説話?”迎面走來一個魁梧大漢,上身打着赤膊,正打量着秋莫愁。

    莫愁斜瞪了他一眼,口氣不善地説道:“對他如此説話又怎麼樣?幹你何事?”

    那大漢道:“海上就是我的地盤,俺要管也由不得你這小姑娘説不。”

    莫愁一聽,柳眉一挑:“已經很久沒人敢叫我小姑娘了,你這條漢子既敢大言不慚,想來有些本事。”

    “就算沒本事也強過你這小姑娘。”

    她冷哼道:“是嗎?”反手拔出長劍,刷刷刷地三劍攻他下盤。

    那大漢身手也不弱,她這三下連攻竟然取他不下,他拔出腰間彎刀,笑道:“俺好久沒動動筋骨啦!”兩人便在甲板上鬥了起來。

    這回方蓮生竟然沒有阻止她,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和那大漢相鬥。

    兩人鬥了約莫三百餘招,那大漢哇哇大叫:“這婆娘劍法厲害得很,蓮生大哥,小弟不行啦!”

    方蓮生聞言微笑,白影一閃,便已竄人刀光劍網中,左擋右格,立即化消了兩人的攻勢。

    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她持劍的手腕竟然瞬間讓他拿住,心下不禁暗暗吃驚。

    只見他笑道:“莫愁,來見過八傑之一的秦七。七弟,這位是秋莫愁姑娘。”

    她回劍人鞘,冷冷地説道:“你該不會告訴我,這在海上掠奪的海賊也是八傑之一吧!”

    他笑道:“七弟劫富濟貧,明着是海賊,暗裏是俠客。”

    她冷哼一聲,説;“那還裝得真像,什麼‘男的丟到海里餵魚,娘兒們抓起來讓兄弟們樂樂。’讓姑娘忍不住就想拔劍將整船人殺得乾乾淨淨。”

    秦七吐了吐舌頭,説道:“好強悍的姑娘,難怪只有蓮生大哥製得住你?”

    她哼了一聲:“他製得住我嗎?沒比過還不知道誰強。”

    秦七笑道:“蓮生大哥,你去哪兒找來這麼厲害的貨色?”

    方蓮生微笑不語。

    莫愁腰一插,不服氣地説道:“什麼貨色不貨色,對女子説話放尊重點兒!小心我一劍將你舌頭割下來。”

    只見秦七笑嘻嘻地説道:“俺才不怕哩!蓮生大哥身上也有劍,他武功如此高,劍法一定也厲害非常。”

    莫愁聞言一怔。她從未見過他用劍,雖然這幾天都看他身上配着一柄古劍,卻好像帶在身上裝飾用的,至今仍未出鞘。

    她心下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轉頭望着他那温柔如以往的黑眸,深如潭水,多了幾分以往不曾見的魅力。

    方蓮生見到她深思的目光,黑眸含笑,伸手一摟她纖腰,柔聲説道:“你也折騰了一天,進船艙裏休息吧。”

    抬頭凝望着他,她沉聲説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方蓮生微笑,黑瞳漾着如水流光,聲音有着磁性,温柔略帶慵懶地説:“你説呢?”鼻息噴在她的頸間。

    此時兩人已進了船艙,方蓮生手仍摟着她的腰不放,腳下一個移位,便讓她的背靠着牆,將她的身子圈在自己和牆壁之間,形成曖昧的姿態。

    他俯下頭。“你覺得我有什麼秘密嗎?”雙唇有意無意的刷過她的鼻尖。

    “你……你……”莫愁一顆心怦怦的跳,渾身發熱,口子舌燥,想要掙脱出他的懷抱,一隻手腕卻讓他緊緊地固定在牆上。

    只覺得他的手掌温熱有力,英挺的身軀佔有性地圍着她,温熱的鼻息噴起她頸邊的髮絲。

    “你……你……”適才對他説話毫不客氣,現下卻是“你”了半天,一句話也説不出來,雙頰豔紅,不敢正視眼前的男子。

    方蓮生俯首親吻着她的唇,她登時全身癱軟,像灌了醋似的,不支倒在他懷裏。

    他的吻如急雨般落在她唇上、頸上,火熱激情,彷彿要宣泄這一年多來的刻骨相思,她則是迷亂的仰着頭,仿如失了呼吸。

    唇不離她的頸項,他一手扶住她腰,往前踏一步,便將她緊抵着牆,結實的身軀密合着她的。

    另一手在她纖長的身軀遊移着,感覺到她單薄紫衫下急跳的心,和婀娜有致的曲線,感覺她遍體火熱,嬌軟無力,他不禁覺得小腹一陣竄動,漸漸難以剋制……

    只見她軟軟的伏在他懷中,雙頰嫣紅,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地凝視着他的黑眸,輕喘着説道:“你……你為何如此對我?”

    方蓮生強自按下心中火熱,伸手輕撫她的秀髮,柔聲説道:“你還不明白嗎?”

    她雙眸迷濛,迷惑地問道:“明白什麼?”

    見她如此慵懶嬌態,他忍不住俯頭輕啄一下她的唇,笑道:“你適才聽見別的男子言語無禮,便拔劍要殺,卻任由我對你如此妄為,這其中的道理再明白也不過了。”

    莫愁側着頭想了一會兒仰頭望着他温柔的眼眸,正經地説道:“我在斷情山上強逼於你,一直愧疚在心,所以今日就由着你了。”

    他聞言,黑眸閃動着笑意,説道:“你還是這般直來直往。這其中的道理,再過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説完便輕輕放開她,往甲板上走去,留下一臉茫然的莫愁。

    “他果然是變了不少,多了些男子的強索和深沉,難道和紀蘭的婚姻給他如此大的打擊?”

    莫愁自言自語,忽又想起適才他的熱吻,她不禁雙頰火熱,紅暈滿面。平日英姿颯颯的劍俠,在心上人面前,也不過是名嬌羞少女。

    方蓮生走到甲板上,看到奏七大刺刺地倚着船舷,神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便知適才和莫愁一時的情不自禁,讓這大漢知覺了。

    秦七大掌拍拍他的肩頭,笑道:“蓮生老哥,想不到你這温吞儒生也有霸道的時候,不過,霸得好!霸得妙!”

    他聞言不禁苦笑。這小子以為他霸王硬上弓嗎

    “俺素來佩服蓮生大哥武功高,修養好,美中不足的就是男子氣概差了些,不賭博。不喝酒,都三十了還沒開過葷,今日居然連那麼悍的婆娘都馴得服服貼貼的,真是讓小弟自嘆不如。”

    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什麼馴得服服貼貼。自嘆不如,你當本姑娘是畜生。是野獸嗎?”

    秦七轉頭,看見秋莫愁手按長劍,臉現陰霾地站在他身後,連忙説道:“小嫂子別生氣,小弟……小弟只是打個比喻,不是當真的。”説完一溜煙地跑走了,邊跑邊咋舌道:“小嫂子年紀輕輕,劍法卻他媽的厲害,老子不溜等着找死嗎?”

    方蓮生走過去,輕握住她的手,笑道:“七弟性情直爽,你千萬不要見怪。”

    莫愁哼了一聲,道:“海盜就是海盜,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難道不賭博、不喝酒、不嫖妓的端正君子就不是男子漢了嗎?書呆也比他這胡天胡地的海盜強。”

    他笑道:“是嗎?”伸手將她攬人懷中,聞着她清香的髮絲。

    莫愁脹紅了臉,忿忿地説道:“本姑娘收回前言,書呆也有不規矩的時候。”

    他不禁愉悦而笑,笑完便靜靜地凝視着她的容顏,柔聲説道:“只對你如此。”

    他黑眸中的深情讓莫愁暈眩了。

    曾經以為,今生今世,不會聽到如此濃情蜜意的話語。

    方蓮生摟着她在甲板上坐下。

    莫愁頭靠着他結實的肩頭,鼻端聞到他身上的男子氣息,她心中熱熨熨的,有説不出的舒服,似乎很久以前便渴望這般温柔的熱意。

    她仰頭望着滿天星斗和黑茫茫的侮面,長舒了一口氣,説道:“蓮哥,你知道嗎?”

    他温和地“嗯”了一聲。

    她續道:“以前我為了採藥四處漂泊的時候,常常像現在這樣坐在船頭,抱着膝望着滿天星星想事情。”

    “想些什麼呢?”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梳理着她被海風吹亂的髮絲。

    莫愁想了一會兒,説道:“想無念姐、想爹爹,不過最多的時候,還是想着你。”

    他聞言心中一陣感動,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温和地説道:“為什麼心中總想着我?”

    莫愁眼睛望着天上星辰,努力回想當時的心情,緩緩説道:“隔了這麼多年,有些記不得了。只記得一心一意要採齊藥草,讓紀蘭身子好起來,再看到你的笑容。那時心裏就只有一個念頭,看到你笑,看到你快樂。”

    方蓮生柔聲説道:“我知道。”他仍然記得那個小小的莫愁認真的表情。

    “你曾經説過,要陪我一生一世,讓我永遠開心快樂。”

    莫愁嘆道:“可惜我終究是言而無信,先是打傷了你的未婚妻,後來又在你成親之前做下那等情事,你曾經恨過我嗎?”回過頭來,她明亮的眼眸凝視着他。

    黑眸温柔的圈鎖住她誠摯的臉,他緩緩説道:“當時我確實恨你,恨你讓我對妻子有愧,恨你讓我心中迷惑,但是心中卻又牽掛着,你一走,我馬上開始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面神不守舍地亂走,若被仇家撞上了就不堪設想,所以就……”

    他突然頓了一下,接着説道:“還好你不但沒有頹喪消沉,還學了一手驚世駭俗的厲害劍法,總算是讓我放心了。”

    莫愁望着他,説道:“你有事瞞着我不説,對不對?”

    他黑眸閃爍,笑問:“是嗎?”

    她不滿地板起臉:“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你語氣雖然平和,眼神卻有一抹異樣,顯然是有什麼事隱藏了不説,還是從實招來吧!”

    方蓮生似笑非笑:“如果不招來會怎麼樣?”

    她故作嚴肅狀,冷笑兩聲:“哼哼,小心本姑娘大刑伺候,一劍在你胸口刺穿個大窟窿。”説完以手指做劍,開玩笑的戳在他的胸膛上。突然覺得戳中什麼事物,她好奇心起,便伸手進他的懷裏東掏西摸。

    方蓮生俊容微紅,説道:“別找了,讓人瞧見了不好。”

    莫愁説道:“都讓那死海盜説得如此不堪了,還要顧忌什麼呢?”説着已經從他懷中掏出兩件用白巾包裹得好好的事物。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問道。

    方蓮生俊雅的面容浮上一抹尷尬的神情。

    她見狀更加好奇,説道:“既然你不吭聲,那我就不客氣地揭開來看看嘍!”説着揭開白巾,發現包着一束頭髮和一疊信條。

    看到那疊信條,她頗感驚訝,每張紙上都只有寥寥數字,但那上頭的字跡她絕對不會認錯——因為那就是她自己寫的!

    “這……這……”莫愁驚訝之餘,説話也有些結巴了:“過了這麼多年,你一直帶在身邊?”

    她不可置信地瞧瞧手中的信條,又瞧瞧他。

    方蓮生不自然地別開臉,俊雅的面容上有着尷尬的神情。

    莫愁見了那疊保存得好好的信條,往事如潮水般湧人心中。

    當年她不管在船上、在車上,受傷還是生病,只要到了每個月的最後一天,一定會按時提筆寫給他“平安”二字,為的就是不讓他掛念擔心。

    想到在她歸來時他愠怒的表情説:“你説,我看了這‘平安’二字,會放得下心嗎?”

    “你武功精進,卻不加愛惜自己的身體,你説我該不該生氣?”

    往事歷歷在目,他温柔的聲音,擔心的神情,温雅的微笑,愠怒的表情全浮現在她眼前,她眼中浮起一陣熱霧。

    原來,眼前這名男子,對她的關心從未間斷過,不管她是纏在身邊習武的小莫愁,還是獨身江湖、鏟好除惡的俠女秋莫愁,即使她曾自私的強逼於他,他仍一如以往默默地關心着她,無時不牽掛着她的安危。

    即使多年之後,兩人再見面時,他沒有説出一句想念的話語,莫愁卻從這包得小心翼翼的手巾中,看出了他深刻的想念和牽掛。

    他們之間還需要區分什麼兄妹之情。朋友之情,或是男女之情嗎?這名男子一直將她放在心中,珍視着她對他付出的情感,這不是隻有慈愛能做到的——這是深情,是刻骨銘心的深情。

    她拿起那束頭髮,望着他喃喃説道:“難道……這也是……”

    方蓮生點點頭。

    莫愁奇道:“可是當初我揮劍斷髮的時候,只有師父和師丈在場啊!你……你怎麼會得到這束頭髮?難道師父一時多事將這束頭髮送到你手上?可是她並不認得你啊?”她一臉迷惘:“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方蓮生緩緩説道:“他們不但認得我,而且從我出生的時候就認得了。”

    她驚訝地説道:“這……難道師父是世外書海的前輩?”

    “漠北神劍其實是我祖母,也就是世外書海的女主人。”

    莫愁聞言眉一挑,説道:“就算如此,也沒那麼巧法,就在你成親當晚和我在河堤上巧遇。”

    她心中早知師父一定是武林中曾經赫赫有名的高手。

    “是我拜託祖母找到你,並且收你為徒。”

    “為……為什麼?”兩位前輩在和她相處的三個月中,從未露出一點口風。

    “因為我很擔心你從此消沉頹廢,一蹶不振。當時我看到你一個人在河邊喝得醉醺醺的,我……我心中着實恨自己讓你痛苦至此。”

    方蓮生眼中露出痛惜的神色。時至今日,他想起當時她淒涼的笑聲,仍覺心中隱隱作痛。

    抬眼凝視着他,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輕輕捧着他的臉,柔聲説道:“傻蓮哥,這是我咎由自取,幹你何事?”

    方蓮生嘆了口氣,這:“我只是沒法看着你痛苦。”

    她晶亮的眼眸望着他,輕聲説道:“原來我們都繞了好遠一段路。”

    方蓮生大袖一張,將她嬌軀整個包住,輕聲説道:“當初我不是不知你的心意,只是,對錶妹放了十多年的感情,是無法説割捨就割捨的。”

    “我知道,如果你是那麼容易就移情別戀的人,我也不會喜歡你……”在他懷裏偎得温暖舒適,漸漸有了睡意。

    “想困了嗎?要不要回艙房去。”方蓮生低柔地問道。

    她伸手一揉眼睛,笑道:“差點兒就像小時候一樣在你房裏睡着了。咱們繼續聊吧,難得有這麼好的興致,睡去了多可惜。”

    方蓮生聞言蕪爾。“你以前也是這樣,高興起來就不肯去睡,然後在我房裏不知不覺地睡去,最後總是我抱你回房。”

    她笑道:“是這樣嗎?我一直以為自己練就了夢遊的本事,睡着後會自己走回房,只是心中一直覺得奇怪,居然從來也沒跌倒醒來過,原來是你好心把我搬回房。”

    兩人想起了在滄山的時光,都是言笑晏晏。

    莫愁突然問道:“蓮哥,你和紀蘭怎麼做夫妻做成那樣,一下是有名無實,一下又要謀害親夫?”

    她向來心胸光明,雖然長久以來暗戀方蓮生,卻從無私下打探他們夫妻隱私、藉以離問破壞等等的陰謀心計。

    方蓮生長嘆了一聲,説道:“我在成親的第一天便窺破了她的計謀,雖然傷心,但總想給她機會,希望她放棄野心,和我做一對真心的夫妻。誰料一年過去了,她仍是不放棄謀奪財寶,甚至居心更加險惡,起了謀害之心,唉……也怪不得我和她夫妻緣分已盡。其實説來,我們從頭到尾就沒有做過一天夫妻,這一年來,她圖謀我,我防着她,説是敵人還恰當些。”

    莫愁嘆道:“想不到紀蘭為了寶藏,心性變得如此惡劣。雖然我原本就不喜歡她,還是覺得人心險惡,真是可怕。”

    方蓮生道:“我也是因為如此,從此多了幾分防人之心,時間一久,對她的愛意也逐漸消失無蹤。”

    莫愁點頭説道:“倒也不是你薄情,而是她欺負得你太過,糟蹋你的一片真心,難怪令人心灰意冷了。”

    她抬眼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海,輕聲説道:“也許是因為我出身翰林府,家境富裕,才覺得多一點錢財和少一點錢財沒什麼差別,甘願過着一把長劍、阮囊羞澀、到處雲遊的日子。紀蘭是嬌貴的千金,想要的胭脂、華服可能多了些。”

    方蓮生輕撫着她的頭髮,微笑道:“你也是千金大小姐啊,而且還是官居一品翰林的千金,怎麼就不想要胭脂水粉、華服美食了?”

    她皺眉説道:“老天,別跟我提這些,咱們家的二孃最講究這一套,我好不容易從那個成天打扮薰香的翰林府逃了出來,耳朵可不想再受罪了。”

    他微笑:“看來你完全不同於一般閨閣千金。”

    莫愁説道:“豈只是不同,簡直是異樣。你都不曉得爹拿我和無念姐有多頭痛,成天想把我們姐妹倆嫁出去,幸好無念姐兩年前嫁給了李家師兄,否則爹可要積鬱成疾了。”

    她説到此,重重地“唉”了一聲:“説到這件事我就生氣,當時我在山上養傷,雲遙山師父説什麼也不放我下山,而爹又怕無念姐後悔,趕着將她嫁出去,我可是無念姐最親的妹妹,居然沒看到她當新嫁娘的模樣,真是令人扼腕。”

    方蓮生説道:“無念姑娘去年產下一女,你知道嗎?”

    她跳了起來,攬着他的頸項叫道:“真的嗎?”喜形於色。

    他微笑着點頭。“你當阿姨了。”伸出手臂愛寵地環住她的腰。

    她興奮地問道:“小娃娃像誰呢?”

    “像無念姑娘多些。”

    “那一定是個清秀的女娃JL,真想回去瞧瞧。”她眼裏閃着興奮的神采。“蓮哥,不如我們叫秦七駛回江南去好嗎?”

    他笑道:“傻丫頭,我們此刻已經離江南海口不知幾百裏,逆風駛回去也要好幾天的時間,何況,七弟身上有任務要辦,也不能因為我們兩人就折回去。”

    “那他的船要駛去哪裏呢?”

    他的黑眸閃着深沉的光彩,説道:“東莞之國,西陵之都。”

    她愣道:“什麼?”

    他解釋道:“東莞和西陵是兩個國家的名字,位於同一片大陸上,兩國國力皆旺,卻因為民風的不同而長年交戰,七弟此時便是奉命去東莞國做一批買賣。”

    他突然轉開話題。“莫愁,你試着將那劍柄旋開。”

    莫愁望了一眼身旁的古劍,搖首説道:“這柄古劍內藏有你家傳之秘,我這個外人不便動手。”

    方蓮生温雅一笑。“既然落到你的手上,就表示這柄劍和你有緣。況且,”他温柔地凝望着她:“你我之間還需分彼此嗎?”

    她聞言心中甜蜜,當下依言旋開了劍柄,見裏頭放了一張古舊的紙卷。

    她倚在他懷中將紙卷展開,見上頭點線縱橫,是一張地圖,便笑道:“看起來有模有樣的,難道真是張藏寶圖嗎?”

    方蓮生微笑,旋開雄劍的劍柄,裏頭赫然也是一張紙卷。他將之展開,上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文字。

    莫愁見狀笑道:“這是什麼?尋寶路途解説嗎?”

    他緩緩道:“分家的人可能是無意間見到這張圖,便以為是藏寶圖,以訛傳訛,才讓紀蘭父女為此不惜殺人。其實他們若看過這篇文字,就知道世外書海的傳家寶根本就不是什麼金銀財寶了。”

    莫愁奇道:“那到底是什麼?這張圖文是幹什麼用的?”

    方蓮生笑着輕敲她的頭。“你就是不肯耐心去看長篇文字。好罷,我就將這篇文字的內容説與你聽。”

    她倚在他懷裏,躺了一個非常舒服的姿勢準備聽故事。

    方蓮生一手拿着紙卷,一手輕撫她的秀髮,緩緩説道:“其實,我祖父這一脈並非中土人士,而是海外移民,這文字是敍述我們的族系,源起於東莞和西陵兩國交界處,為了逃避戰亂才渡海來到中土,我們本來是姓風的。”

    莫愁奇道:“那你怎麼會姓方?”

    “在我們的家鄉話中,‘風’的發音像中土話的‘方’。”

    莫愁聽了説:“那你原該叫風蓮生嘍!嗯,聽起來好像比較神氣一點。”

    他笑道:“不管是方蓮生還是風蓮生,都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已。據家譜記載,我的祖先是位極不平凡的人物,對東莞和西陵兩國舉足輕重,世外書海的內功心法就是由他傳下來的。當我觀閲家譜時,便對這位祖先心生嚮往之意,想着總有一天,要帶着我的妻子前去祖先故居追懷先人英風。”説完凝視着她,眼眸中滿是濃情。

    莫愁知他言下之意,是已將自己當作他的終生伴侶,她不禁雙頰飛紅,清了清喉嚨説道:“那這張圖就是祖先的故居了?”

    她説得太快,竟然將“你”字漏掉,聽起來就像是“我們的”祖先的故居,方蓮生聽了不禁微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説道:“不錯,這張圖就是祖先故居所在之地。”

    莫愁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紀蘭還真是枉費了這麼多心機,結果她朝思暮想的藏寶圖,壓根兒就不是什麼藏寶圖,不過是一張回家的道路圖。你也真壞心眼,明明知道,還不跟她説個明白,也就不會生出這許多事端來了。”

    方蓮生伸手撫着她的秀髮,輕聲道:“也唯有不説破,才能看着她露出本性,看出她對我到底有幾分真心。”

    她笑道:“那你一古腦地將這傳家寶的秘密告訴我,不怕我拋棄了你這個家世一清二白的窮書生?”

    方蓮生輕聲説道:“你對我如何,我心中早已知曉。”

    心中響起數年前斷情老人和他的對話——“你難道看不出這小姑娘對你情根深種?以命相搏,不是兄妹之情做得出來的。”

    “我只有來生再報了。”

    “她能等得到來生麼?”

    他突然緊緊地抱住莫愁,長吁一口氣,説道:“幸好,我沒有真的等到來生才和你相聚相守。”

    莫愁接口道:“説起來,還真該感謝紀蘭,若不是她存心謀害你我,也不會有今天這個結果。”

    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他們兩人自從在船上互訴衷情後,航程上賞鳥

    觀濤,談天論地,紫衫伴着白衣,兩心隨綣,就連茫茫大海中捲起的白浪,也盡是醉人之意。

    莫愁詩書讀得不多,故兩人談論的多半是武藝,時常在甲板上比手畫腳,今在一旁觀看的秦七心癢難熬,不住地插話。

    船一靠岸,方蓮生便向秦七話別,和莫愁兩人按圖索駭,找尋祖先故居。

    兩人在東蕪國境內按圖走了數日,穿越山嶺密洞,終於來到了一處鳥鳴花鬱,峯巒爭翠的世外桃源。

    “蓮哥,你的祖先還真會享福,在這麼美的地方隱居。”莫愁挽着他的手臂笑道。

    “你若到過世外書海,才知道我們家族都很懂得過清幽的生活。”他含笑説道。突然傳來刀劍相擊之聲。

    “有人在打鬥!”莫愁心生警覺,抄起長劍便往打鬥聲處而去。

    只見數十名刀劍容圍攻一名少年,招式狠辣,毫不留情。莫愁一見,怒由心生,喝道:“以眾擊寡,以長欺幼,這是東莞劍客的作風嗎?”

    為首的劍客冷笑道:“東莞劍客尊貴無比,外地人少管閒事,待我們殺了這雜種,再來找你較量。”

    她聽了柳眉高挑,手中長劍疾刺,只見青光連閃。噹噹啊啊連聲不絕,瞬間十名劍客都被繳了械,個個睜大了眼睛,對秋莫愁這一手神技感到驚異。

    她笑道:“原來尊貴的東莞劍客武功不怎麼樣嘛!”

    眾劍客狠狼地瞪了她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你的劍法相當不錯,犀利快絕,是哪一家的傳人?”那少年抱胸而立,一雙湛湛有神的眼睛打量着她。

    莫愁見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劍眉人鬢,容貌英偉,小小年紀便有一股若無旁人的威嚴氣勢,不禁心下揣測:難道我救了什麼大人物嗎?可是剛才那些人怎麼又罵他雜種?

    那少年開口:“如果你不出手,這些人不消片刻便要盡數死在我的手下。”神情甚是據傲。

    她忍不住回道:“你小小年紀,這般大的口氣……”

    她話突然中斷,因為她看到那少年在見到徐步而來的方蓮生時,眼中暴出精光,她心下正覺不對時,那少年忽地從背後點住了她的穴道,並將手中長劍抵着她的背心。

    這一下兔起鶻落,她全沒防備,中了暗算,心中叫苦;虧我行走江湖有一段時日了,今日居然栽在這少年手上。

    “拔劍吧!”那少年冷冷地説道。

    莫愁一愣。她都已經被點住穴道了,怎麼拔劍?眼角餘光卻瞧見那少年是對着方蓮生説的。

    “你制住了我的妻子,就是要和我比劍?”方蓮生沉聲問道。

    莫愁聽見他口中稱自己為“妻子”,心中甜蜜,卻又暗道;不好,蓮哥從未用劍,他內功固然精湛,但劍法會是這少年的對手嗎?又開始擔心起來。

    “不和我比劍,你的妻子就命亡當場。”那少年冷酷地道。

    莫愁緊張地望着心上人,不知當如何是好。

    方蓮生沉聲説道:“雖然祖有遺訓,不得輕易用劍,今日為了莫愁,只得破了誓言!”

    他向來温和的神色變得肅然,手中長劍直指天際,正是起劍式。

    “很好!只要交手,便知道你是否我要找的人。”那少年手中長劍一抖,嗡嗡而鳴,顯然內力非凡。莫愁不禁怪自己看走了眼,這少年武藝高強,哪裏需要她出手相助?

    兩人一交手,兩柄長劍激出點點光芒,青光閃爍,劍氣縱橫,饒秋莫愁以一柄長劍名動江湖,也不禁看得心馳神眩。

    方蓮生素來温文,使起劍來竟是氣勢磅磅,英鳳颯颯,仿如脱胎換骨一般。心想:還好我沒在秦七面前誇下海口,想不到蓮哥在劍上的造詣也如此之高,對上他這路劍法,我要取勝,恐怕很難。心中驚訝之餘又有幾分欽佩。

    不出百招,那少年手上長劍已被震飛,釘在樹幹上,餘勢未了,猶自顫抖。

    “好功夫。好劍法!你果然是風十三的子孫!”那少年哈哈大笑,笑聲中有棋逢對手的快感。

    方蓮生收劍而立,説道:“少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功力,令在下佩服。只是,這風十三又是何許人呢?”

    那少年斜睨着他,劍眉斜飛,説道:“你若不是風十三的子孫,也找不到這裏來。你自己去那小屋內瞧瞧那幅畫像……”他伸手一指山腰的小屋羣落。

    “你的長相氣質和那畫中人有幾分相似,讓人一看便認出來。”

    方蓮生聞言便牽着莫愁朝那山上的小屋走去。

    少年望着他們兩人的背影,喃喃自語:“風十三乃我西陵王朝中興功臣,也是允文允武的王族奇男子,他的義女就是我朝的女將軍西陵紫龍。為何皇爺爺臨終前囑咐我到此處來尋找風十三的後人,難道,他當年並未吐血而亡。英年早逝麼?真是令人費解……”

    “陛下,請恕屬下來遲,東蕪之地不宜久留,請聖駕回宮。”一名侍衞模樣的人向那少年説道。

    那少年朝方蓮生和莫愁的背影望了一眼,嘆道:“這一對夫妻武功高絕,可惜馬上要回去中原,本皇終究還是沒對手。”説完便帶着侍衞離開了。

    方蓮生和莫愁兩人甫進屋內,就看到廳堂正中懸着一幅畫——

    畫中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穿紫袍,腰繫銀帶,袍角上繡了一尾四爪銀龍,但見他劍眉星目,神態温雅,一派貴公子模樣,容貌果真和方蓮生五分相似,但多了幾分華貴雍容之氣。女子則是一身戰袍,英姿凜凜,眉宇問泛着不桀英氣。

    “好俊美的一對人兒!”莫愁忍不住嘆道,她不住的細瞧那畫中女子,對其英豪之姿心生嚮往。

    “那少年只看到這幅畫,卻沒見到藏在暗格中的東西。”方蓮生依族譜記載。從牆中暗格找出塵封已久的家族密寶。

    那是一本古舊的手札,原本的緞面封皮已泛成褐黃,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百餘年前的家族古物重見光明,方蓮生和莫愁都抱着敬畏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展卷而讀,生怕一不小心把脆弱的紙頁碰壞了。

    一掀開封面,首先映入兩人眼中的是兩個氣勢凜然的大字——

    破軍

    “這……”莫愁睜大眼睛,驚訝地説道:“這是什麼?看來不像武功秘友,倒像兵書。”

    只見那大字之下有幾行小字,字跡卻是俊逸爾雅,與前者截然不同,想來出自不同人的手筆。

    只見那上頭寫着:

    餘出身王族,半生深嘗宮廷詭譎、沙場蒼涼,故與愛妻紫瓏相偕退隱。吾妻乃兵法奇才,留下手記,僅以為念,望後世子孫無用此之時。

    “蓮哥,家譜上有記載這位風前輩和他妻子的故事嗎?”她微傾着頭問道。

    方蓮生聽了微微一笑,伸臂將她摟在懷中,説道:“家譜中沒有記載,但我想,亦也是深情相授,終生不悔的情緣吧!”説完温柔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偎在心上人懷中,她滿足地閉上雙眼。

    她不知畫中的風十三和他的妻子有着什麼樣的故事,她只知道,有摯愛如蓮哥,有手足如無念,有好友如八傑,她的一生沒有虛渡。

    一年後,當莫愁帶着夫婿回家時,最高興的人莫過於秋翰林了。

    “你這不學無術的粗魯姑娘,居然嫁了個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他笑得合不攏嘴。

    方蓮生這女婿真是好得沒話説,俊雅斯文,温和有禮。

    他的幾名女婿之中,三女婿雖然深情不羈,但總是名異族人;四女婿剛毅又有擔當,可惜冷漠了點。這個女婿性子温文,恰恰好,又出身書香世家,他愈看愈中意,恨不得把這個“半子”變成“全子”

    “我説蓮生啊,咱們家莫愁真是三生有幸,能得到你的青睞。”他笑眯眯地説道。

    “我才是三生有幸,能得到莫愁的深情相待。”方蓮生摟着妻子的腰,低聲説道。

    很久以前,在煙花水柳的翰林府,有個叫莫愁的憨直小姑娘;在豪氣如虹的天易門,有名叫蓮生的俊雅青年,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一段奇異的愛情——

    有東拉西扯的少女淘氣;有諄諄開導的兄長之情;有孩子氣的仰慕;有温柔內斂的苦戀;有刺骨難耐的嫉妒;有“伊人心不在我”的無奈;有黯然心痛的纏綿;有揮劍斷髮的決情……

    千愁萬情,最後,盡揉在一池江南夢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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