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涼府往東,蕭鐵驪一行繞過騰格裡沙漠,沿夏與宋的邊界,緩慢地向遼國而去。雷景行喜歡遊歷山川、品嚐美食,又是天下第一好管閒事之人,哪裡出了妖鬼奇談、詭秘懸案,他必聞風而至,誓要弄個水落石出,有時竟滯留某地一年半載,是以他們行進的速度極慢。到達宋遼夏三國交界的濁輪川時,觀音奴已十三歲,蕭鐵驪更長成寬肩長腿的魁岸男子。
五年間,雷景行將神刀門的碧海心法和神刀九式傾囊相授,觀音奴穎悟,且能舉一反三,令他欣喜異常。時間長了才發現,她並不熱衷神刀九式,可以轉授蕭鐵驪的碧海心法和輕功要訣倒是格外上心。這鬼靈精怪的女孩,一開始就迫不及待地問他:師父,你想不想當師公?
雷景行頓時嗆住,心裡明鏡似的,緩緩道:也沒什麼想不想的,你要牢牢記住,不守神刀之戒,決不能學神刀九式。她心領神會,磨著蕭鐵驪與她一起練碧海心法。蕭鐵驪耿直之人,如何禁得起她巧言令色,百般糾纏。幾年下來,懶怠練刀的觀音奴進益不大,蕭鐵驪的刀法卻是一日千里,讓雷景行心癢難耐,整日想著把蕭鐵驪真正收歸門下。奈何蕭鐵驪待他如師如父,卻抵死不學神刀九式,只恐一入套中,終生不得自由。三人一路行來,頗不寂寞。
觀音奴在神刀九式上不甚用功,卻愛讀書。某次她聽雷景行用漢話吟誦《涼州詞》,頓時驚歎豔羨,只覺音韻之美,無以復加,央著雷景行教她。識得漢字後,便將雷景行藤箱中的羊皮卷當書來讀。卷中記的都是雷景行遊歷所見的山川地理、風俗人情和奇聞軼事,令觀音奴對中原的花花世界生出無限嚮往之心。
這日行到濁輪川,三人在河邊打尖休息,雷景行取出簿子勾畫此間地理,觀音奴捏著一卷羊皮書呆了半晌,忍不住問雷景行:師父,你這一卷裡,為什麼起首一句就講湖山信是東南美,真有那樣美麼?
雷景行擱下筆,笑道:這話卻不是我說的,是蘇夫子《虞美人》中的句子。當下將這首詞唸了一遍。紹聖四年蘇東坡貶謫海南,與當地士子多有交遊,雷景行彼時仍在師尊座前,見過蘇東坡數面。雷景行雖為海南黎族,習的卻是漢家文化,對蘇東坡頗為仰慕。
觀音奴聽了一遍便能琅琅重述: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裡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唯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時心中起誓,他朝要去見識這碧琉璃似的湖山。
蕭鐵驪在旁邊聽得好生氣悶。他覺得漢話佶屈聱牙,若非雷景行和觀音奴愛說漢話,他原不耐煩去學,忍不住拔刀而起,一舒胸中悶氣。他習的仍是亡父傳授的刀法,然已非昔日吳下阿蒙,每一刀揮出,皆有風雷之聲。只是碧海心法與神刀九式相得益彰,與他的刀路卻不合,用力時常感到窒礙不通。觀音奴習刀五年,雖不甚用心,這一點倒也瞧得出來,蹙眉瞅著:怎麼就這麼彆扭呢,師父?雷景行微微一笑,低不可聞地說了一個快字。觀音奴一愣,琢磨道:何以見得快就是好?
雷景行緩緩道:鐵驪本來就天生神力,修習碧海心法後,經脈中更是勁氣充盈,然而蕭氏刀法講究穩和狠,並不求快,於是他每一刀揮出,都似江海潮生,卻生生地把這潮水給截住了,爾後再揮出下一刀,怎麼會不彆扭?觀音奴大悟,叫道:鐵驪,你使刀的時候快點兒,不要斷!
蕭鐵驪聞言加快出刀的速度,起初舉輕若重,沒了章法亦失了平衡,到後來漸入佳境,只覺全身毛孔豁然大張,快美難言,而勁氣與刀意合二為一,指東打西,無不如意。使到最後一式,漫天刀影斂去,方看見一個魁偉男子立於河岸,身後被烈烈刀風捲起的河水緩緩平復。觀音奴看得心花怒放,大力拍手叫好。
至濁輪川邊拔刀一舞,蕭鐵驪已窺見刀之堂奧。
進入遼國西境,蕭鐵驪聽路人傳言,新興的金國在短短數年間侵吞了遼國寧江州、瀋州、東京遼陽府一帶的大片土地,西京道雖無戰事之憂,然而末世的飄搖動盪之感已悄悄潛入人心。
宋真宗景德元年,遼宋訂立澶淵之盟,宋國每年向遼國納銀絹三十萬,換來遼宋邊境百餘年的和平;宋徽宗宣和元年,宋國與金國秘密締結海上之盟,約定聯合攻遼。國家間的盟約,自然因時勢變化,而東方的蒼莽大地,血腥即將再起。
朝堂上的變動,不是草芥小民所能預知,蕭鐵驪憂心的亦不過是族人的安危。金國奪去東京,離上京雖不近,卻也不遠了。於是晝夜兼程,與雷景行和觀音奴趕至涅剌越兀部的春季營地。
遼天慶十年二月。早春的風依然砭人肌膚,草原上卻已浮著一層茸茸綠意。蕭鐵驪放馬馳過,想到十三年前帶觀音奴出走時的光景,心中一陣酸一陣痛,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轉頭瞧她,卻笑盈盈地歡喜得很。
將近部族的營盤,遇到大隊馬群,蹄聲隆隆,煙塵蔽日。三人不想攖其鋒,側身避讓,待馬群過完,才發現有人在後面緊緊追趕,箭矢如雨,射向趕馬人。一支流矢飛過蕭鐵驪面前,他反手接住,看到箭尾上刻的標記,疑惑道:是我們部族的箭?
此時追趕的人已離得近了,觀音奴側耳聽著風中傳來的叫罵之聲,怒道:鐵驪還琢磨什麼,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搶了咱們涅剌越兀的馬,我去追回來。蕭鐵驪不及阻止,她已縱馬而去,捷如閃電。
逼近馬群時,觀音奴突然鬆開馬韁,和身撲進馬群。只見一領輕飄飄的月白舊衫,在馬背上御風而行,遠望去便似踏在驚濤之巔,好看煞人,也驚險煞人。須知馬是活物,又在疾行之中,倘若她行差踏錯,從一匹奔馬躍到另一匹奔馬時落空,即遭群馬踐踏,橫屍當地。
蕭鐵驪心急如焚,急著衝進馬群追她,卻被雷景行控住馬籠頭。老頭子斥道:慌什麼,觀音奴的清波樂步法,已經算得武林第一流了。他看著她在馬背上自如奔馳,又有些恨恨的意思,若她練神刀九式也似練清波樂這般用心
說話間,觀音奴已攆上奔在頭裡的赤鬃馬。她跳上頭馬脊背,伏低身子,抱住馬脖子,雙腿夾緊馬肚。赤鬃馬是還沒去勢的兒馬子,性情暴烈,連主人也不曾騎過的。觀音奴這一坐上去,激得它暴跳狂嘶,使出混身解數要將她甩下去。然而不論赤鬃馬如何鬧騰,觀音奴就像黏在它背上一般。她修習碧海心法,力量綿綿不絕,就是草原上的成年男子也遠遠不及。
終於,赤鬃馬的兇悍抵不過觀音奴的頑強,筋疲力盡地在她面前低頭。她輕而易舉地驅策它轉向,群馬跟著頭馬一起迴轉,後面的趕馬人揮響長鞭,大聲呵斥,馬群回頭的洶湧之勢卻無法逆轉了,只得向兩邊閃開,唯有一人一馬在逆流中安然不動。觀音奴與那人交錯而過,又愕然回頭,只見淡青天地間,黑色風帽下,一雙矢車菊似的藍眼睛向她望過來,極清極深的藍,漩渦般令人沉陷。
驚鴻一瞥後,觀音奴已被馬群裹挾而去。涅剌越兀部的牧馬人見馬群回來,大聲歡呼,及至看清觀音奴,全都怔在當地。誰也沒料到,竟是如此纖細的少年帶回了馬群,猶帶稚氣的淺蜜色臉蛋,輪廓完美,汗珠晶瑩,日光下漂亮得讓人不敢逼視。她笑著:師父,鐵驪,我把涅剌越兀的馬奪回來了。
牧人們正忙著將馬攏在一起,忽聞嗖嗖數聲,七支羽箭向觀音奴背心的要害釘來,第七支箭幾乎與第一支同時到達,竟是最難練的七連珠。觀音奴坐在赤鬃馬上紋絲不動,微微仰起下巴。蕭鐵驪一躍而起,揮刀斬下,削落七支羽箭,凜冽刀風在草地上劃出一道深九分、長八尺的直溝。這一刀剛勁利落,激起一片彩聲,唯雷景行看著地上乾淨筆直的軌跡,默然不語,想:這般飽滿,這般精純,師尊極盛之日,也不過如此。鐵驪不肯學神刀九式,實在可惜。
搶奪涅剌越兀馬匹的一干人圍上來,當先的胖子身著輕甲,揹負強弓,便是方才放箭的射手。胖子氣勢洶洶地喝道:大膽暴民,竟敢妨礙我們辦差。這是東路軍徵用的馬,抗拒不交的,就地格殺。
遼國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皆隸兵籍。涅剌越兀的牧馬人同時也是本部族之兵,聞言揮著手中短鉞,罵道:放屁,皇上的旨意是十匹裡徵用一匹,涅剌越兀的大小馬群加起來,只合徵五百匹,現在你取走兩千五,也他孃的抗旨。另一個年紀較長的牧馬人,捻著鬍鬚,不冷不熱地道:東路軍一直與女真人耗著,需要補充軍馬,我們該當出力。只是涅剌越兀也有守土之責,你把馬弄走一半,女真人要打過來,我們使什麼?
胖子呸了一聲,拔出腰刀。雙方各有數十之眾,盡皆露刃張弦,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便在這時,一個黑衣藍眸的男子插進兩幫人中間,自馬上俯身,凝神看著蕭鐵驪刀劈的痕跡。他氣質清冷,俯仰間眼似寒泉,眾人凡與他目光對上,盡都偏頭避讓,只覺一股子涼意直扎進骨頭裡去,那目光裡竟似附著種莫可名狀的冰冷魔力,消解了人心中的爭鬥之意。唯雷景行袖手而立,皓首藍衫,乾癟瘦小,一雙眸子卻清光內蘊,與這黑衣男子坦然對視。
胖子垂下刀尖,示意手下退後兩步,恭敬地道:嘉樹法師路過此間,不知有什麼吩咐?黑衣男子淡淡道:沒什麼,路過涅剌越兀,想跟主人借宿,正好遇到有人矯旨行事。他望向蕭鐵驪和觀音奴,兩位好俊的功夫,實在是契丹年輕人中的翹楚。觀音奴見他不過二十來歲,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忍不住朝他扮了個鬼臉。那男子微微一怔,轉過頭去。
胖子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態度頓時大變,與牧民們好生商量,圈了五百匹馬走。牧民們沒料到事情如此順利解決,擁上來向觀音奴等人道謝,她笑嘻嘻地道:謝什麼,我們也是涅剌越兀部的。
四人被牧民們簇擁著回到部族的營盤。不過半日,黑刀迭剌一雙兒女的好本事便加油添醋地傳遍了各家氈房。入夜後,營盤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歡迎貴客光臨及兄妹迴歸。蕭鐵驪不習慣這樣的熱鬧,觀音奴卻玩得甚是開心,與部族中的少女一起大跳渤海踏錘舞。契丹人本就善舞,觀音奴的身手尤為輕靈,又慣著男裝,遠望去宛然一名俊秀少年,踢踏迴旋於一幫女孩子間,令雷景行大樂,一邊飲酒,一邊擊節。那黑衣男子也在座中,熊熊燃燒的篝火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彷彿極北之地的冰雪塑成,連火焰的熱力與牧民的熱情都不能使之融化。
觀音奴跳得發熱,停下休息時,忽然覺得身後異樣,轉過頭,見暗影裡一個鬢髮斑白的婦人手挽木桶,呆呆地望著自己,水灑出來也不知道。觀音奴向她走去,那婦人慌忙後退,木桶傾側,餘水盡潑在她裙子上,益顯狼狽。觀音奴托住她,笑道:大媽,我幫你。
婦人直起腰:不用啦。躊躇片刻,低聲問:你叫觀音奴?她容顏老去,依稀可辨出昔日風采,彷彿一束舊年的絲,光澤已暗,顏色已褪,卻還有輕柔的美感,是草原女子中罕見的。觀音奴對她頗有好感,笑道:是啊,我叫觀音奴,我哥哥叫鐵驪。
婦人半張著嘴,眼底的歡喜和悲傷扭絞在一起,令五官有些微變形。被這樣盯著,觀音奴尷尬起來,正想拔腳溜走,見鐵驪大步走來,卻不說話,石頭般杵在她和婦人中間。觀音奴拉拉鐵驪的袖子,他彷彿從夢中醒來,向婦人單腿跪下,喚了一聲阿媽。耶律歌奴知道蕭鐵驪執拗,從不敢想他會回來認自己,聽到這聲阿媽,胸口一緊,然而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窩,已經乾澀得流不出淚。
觀音奴聽得真切,不由一陣茫然。她由蕭鐵驪撫養長大,在旁人看來有缺失的家,在她則是天經地義。懂得人世倫常後,她也問過蕭鐵驪,咱們的爹媽在哪兒?蕭鐵驪一語帶過,說阿爹死了,阿媽嫁給旁人了。他不願多談,她也就此撂開手,再沒想過這事。父母於觀音奴,不過是稱呼或符號,乍然見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蕭鐵驪慢慢站起來。這些年的遊歷開闊了他的心胸,不管當年如何憤恨和決絕,在遇到烏髮覆霜、形容枯槁的母親時,曾經的恨意便似陽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了。留意到她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肌膚皴裂、青筋畢現的手,蕭鐵驪的臉沉下來,道:他對你不好。
耶律歌奴挺直脊背,道:移剌很好不過你走後三年,他就因為箭瘡過世了。絕口不提移剌的正妻在他亡後,對她百般挑釁和欺侮。
至此一家團圓。蕭鐵驪還好,觀音奴緩過神來,卻是快活得很。她自幼與蕭鐵驪為伴,稍長後有了師父也是男子,得耶律歌奴溫柔呵護,只覺心頭暖乎乎的,似在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