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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折 未飲先如醉

    遼國承襲唐制,以五京為中心,將國境分為五道。上京道所在,高原與盆地皆備,崇山與草原相接,風光壯美。尤其上京臨潢府一帶的平地松林,廣大如海,青翠蔥籠。百年前,真寂寺的主人耶律真蘇在此與友人切磋武道,痛飲松膏釀的新酒,自此便成定規,每十年聚首一次,為遼國武林之盛事。後來真寂寺式微,松醪會便停了三十年,此番重開,收到帖子的人意外之餘,也都欣然赴會。

    三月初三,蕭鐵驪即與觀音奴趕赴上京,雷景行與耶律歌奴也來助陣。四人安頓在漢城的白水客棧,前院是食肆,後院供住宿,甚是方便。吃飯之際,眾食客議論紛紛,談的都是松醪會之事。一人摩拳擦掌地道:這次金國使臣來商量封冊的事,聽說松醪會重開,硬要摻和進去,說什麼女真漢子想領教契丹英雄的本事。***,到時打他們個屁滾尿流。另一人更興奮,道:除了收到請帖的高手,從沒人知道松醪會的情形,這次竟允許觀戰,咱們一定要去吶喊助威。

    觀音奴一邊吃著糯米羊髓餅,一邊笑道:原來這麼熱鬧,鐵驪可不能輸啊。蕭鐵驪見她額髮垂下來,快要拖到乳粥碗中,替她順到耳朵後面:我會盡力,不過你若上場,可不要太逞強。

    觀音奴揚起眉毛:哼,鐵驪瞧不起人。說實話,我才不稀罕什麼遼國武聖的名頭呢,只想撂倒女真狗熊一兩隻,讓他們曉得契丹女子也不輸人。

    雷景行哧地笑出來:又說大話。觀音奴啊,你平時若肯用心練刀,又豈止撂倒狗熊一兩隻。觀音奴苦起臉道:我哪裡不用心了,只是每次集中精神練刀,頭就痛得要命。喏,這裡,這裡。耶律歌奴摸著她的頭頂,駭道:這麼大的包,怎麼弄的?

    蕭鐵驪道:觀音奴小時侯和人打架,被推到石牆上撞出來的。雷景行搖頭道:我早看過了,沒妨礙的,小妮子就是偷懶。觀音奴忙給他倒了半盞酥調杏油,抿嘴笑道:師父,冷了就不好喝了。

    飯畢回後院休息,觀音奴卻是閒不住的,等歌奴困著了,悄悄地溜出客棧,一個人去逛上京的集市。她衣衫破舊,氣質卻如清輝瀉地,即便在熙來攘往的集市中也難泯沒於眾人。一隊騎兵自她身畔疾馳而過,未容人喘氣,便又折回,當先一人叫完顏術裡古,是金國使臣烏林答贊謨的侄子,術裡古目光灼灼,揚起手中長鞭纏住觀音奴的細腰,將她拉到馬前,調笑道:讓我看看你的樣子。觀音奴正專心看一個渤海人的雜耍,猝不及防,竟讓他得手。

    術裡古放聲長笑,伸臂一攬,想將觀音奴抱到馬背上。觀音奴反手握住術裡古的長鞭,用力一扯。術裡古只覺一股力量海潮般向自己捲來,身子頓時搖搖欲墜,大驚之下奮力回拉,勉強穩住身子,手中長鞭卻被觀音奴奪走,連帶掌心也被勒出一道深深的傷口。觀音奴將鞭子拋到地上,狠狠道:什麼樣子?就是這樣子。

    術裡古臉色發白,躍下馬,鏘地一聲拔出刀來。觀音奴自不會退讓,兩下里乒乒乓乓打到一處,倒把看雜耍的人都吸引了過來。術裡古刀法兇猛,步伐卻笨拙,觀音奴試出他刀路,賣個破綻誘他前撲,中途卻突然變招,斜刺腰眼改成橫削頸項。她速度奇快,乍看上去倒似術裡古自己將脖子往她刀上抹去,圍觀的人群不由一陣騷動。

    便在此刻,一人掠過來抓住了觀音奴的刀鋒。觀音奴用力抽刀,那人卻突然鬆手,她不由仰面跌倒。背部將要著地時,觀音奴腳尖一挫,向後躍起,身子一個大回旋,輕輕巧巧地落在地上。這姿勢如飛魚破浪一般驚險曼妙,且她髮髻在半空中突然散開,芬芳潤澤似黑色流泉,觀者無不譁然,萬萬沒料到這樣俊爽的少年原來是個女兒家。

    術裡古有斷袖之癖,一見之下不免失望:原來是個女孩兒。觀音奴厭惡他兀鷲般貪婪的目光,呸了一聲。

    後出手之人叫完顏清中,是個眉宇開闊、神情溫和的青年,清清嗓子正要說話,他身後的侍衛已搶著喝道:大膽女子,竟敢衝撞大金國的貴人,還不跪下謝罪。周遭霎時一片靜默。

    觀音奴留意看術裡古和完顏清中,耳懸金璫,只顱後留有頭髮,結成一根辮子垂下來,果然是女真人打扮,那侍衛的服色卻是契丹的,不禁大怒:大金?大金是什麼玩意兒?遼國子民在煌煌上京的街邊給人調戲,你不為民出頭,在這裡橫什麼?斜眼看向術裡古和完顏清中,冷冷道:什麼狗屁貴人?她眉目也能說話,將鄙棄之情傳達得淋漓盡致,圍觀者中有人禁不住笑出來,更有人大聲喝彩。

    術裡古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待要說話,被完顏清中摁住。完顏清中平和地道:不過是個玩笑,姑娘何必這樣咄咄逼人。觀音奴揚眉道:玩笑麼?突然一刀刺向完顏清中,他側身封擋,她順勢一轉,滑到術裡古身旁,挑斷了術裡古腰上的束帶。觀音奴得手之後,決不回頭,躍上屋頂而去。集市中人聽她撂下一句不過是個玩笑,看術裡古手提褲子的窘態,不禁暴笑,直笑得術裡古怒發欲狂,被完顏清中勉強拖走。

    觀音奴踏著屋舍疾奔。每次全力施展輕功,都令她感覺恣意放縱的快樂,正得意間,察覺有人追了上來,回眸一瞥,竟是耶律嘉樹:是你啊,真巧。她開口說話,岔了氣息,步伐便亂了。他託著她手肘,輕輕一旋,消解了她的衝刺之力,落在一條深巷中。嘉樹低頭看她飛揚的衣角平復下來,不動聲色地想:巧嗎?不過,第一次遇到你時倒是真的巧。

    觀音奴靠著某戶人家的院牆調整呼吸。牆內的槐樹開得正繁,濃綠的枝葉伸出來,綴滿累累花朵。風起時,白色小花翩然墜落,附在她烏黑的長髮上,洗得發白的布衫上。嘉樹嗅到一種淺淡的草木香,極清極純,即使槐花的鬱郁甜香也不能掩蓋。他有些恍惚,定了定神,問:頑皮的小姑娘,隨便就在街市中用輕功,不怕驚世駭俗麼?

    觀音奴微笑,那又怎樣?

    一個姑娘用這種促狹招數,未免

    觀音奴快活地笑:那又怎樣?

    嘉樹移開眼睛,真正是飛揚跋扈的青春,讓他禁不住慨嘆。頓了頓,嘉樹笑道:我家就在附近,真正的漢式庭院,觀音奴去喝杯茶麼?他笑時彷彿冰河解凍,十分明澈,微有暖意,她不覺點了點頭。

    說在附近,其實已離了上京三十里,好在二人的腳下功夫都不弱。觀音奴看面前立著兩座峭拔的山,雙峰對峙,如同一座天然石門,兩側還有怒目金剛的高大石雕,奇道:你家在這石頭山裡面?

    嘉樹微微頷首,引她穿過石門。綠草萋萋的谷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座奇峰,形若仙人駕御的巨舟。兩人攀上峰腰,進入一個高約八尺的隧洞。這隧洞純是天然,並非人工穿鑿,穿行其間,時見綠色藤蘿盤踞的巨縫或圓孔,明亮的天光透過繁盛的枝葉灑進來。

    前面的嘉樹突然停步,觀音奴不防,撞上他的背,捂著鼻子叫出聲來。他連忙轉身,恰對著她的臉,呼吸相聞。嘉樹猝然後退,停了片刻,若無其事地轉頭指著一條石縫道:看見對面山上的石窟了嗎?

    觀音奴探身出去,見遠處的石壁上鑿著三個窟,中間的最大,眉額上刻著真寂之寺四個漢字。她目力甚好,連深隱窟中的臥佛也辨出大致輪廓:這石窟的名字有趣,鑿在深山裡頭的佛祖可不是很寂寞麼?強勁的山風吹起她沒束好的頭髮,露出線條柔美的下巴。他看著她,淡淡道:是嗎?我還聽過一種說法,真寂的意思是圓寂,石窟中鑿著釋迦牟尼涅槃時的情景。他說得客氣,觀音奴聽得認真:哦,原來是這意思。這下我可糊塗了,真寂寺只是個石窟,那你住在哪裡呢?既然你是法師,為什麼沒有剃度呢?

    我信奉居住在黑山的大神,而不是西方極樂世界的佛陀。至於先祖為何用真寂寺命名我們的教派,我也不知道緣故。觀音奴好奇地道:原來嘉樹法師是薩滿教中的巫覡啊,你懂得巫術麼?然而不管她怎麼刨根問底,嘉樹再不肯答話了。

    走到隧洞中段,嘉樹再度停下,這一次他很技巧地側過身子:觀音奴,剩下的路程我得蒙上你的眼睛,如果你還願繼續走下去。這一段隧洞非常幽暗,觀音奴盯著他深藍的眸子,點了點頭,事實上,她對即將到來的冒險充滿期待。觀音奴閉上眼,嘉樹蒙上一塊絲帕,牽起她的手。她的掌心因為握刀,結了一層薄薄的繭,除此之外的肌膚幼滑若孩童。他抿緊嘴唇,感覺很不自在,竟是二十八載光陰裡第一次牽女孩兒的手。

    一聲輕響後,兩人消失在被無數佛教信徒膜拜過的隧洞中。有時秘密置於眾人面前,反而讓人漠視。觀音奴感覺自己一直在走下坡路,隨後變成平地。路程非常之長,期間聽到不一而足的奇怪聲響,她猜是各種機關。這情形讓她想起小時在居延城遇到的吸血者,以及拘禁自己的地下迷宮。那時滿懷驚恐,連哭都不敢,不比今日學得神刀門武功,雖不能說履險境如平地,心中確實沒什麼畏懼。

    嘉樹十三歲後修習真寂寺的冰原千展炁,體溫原比常人低些,此刻握著觀音奴的手,一股暖意從她指尖傳來,說不出的舒服,平素走慣的路,竟覺得短了。走了大半個時辰,他解開她矇眼的絲帕:到了。

    觀音奴睜開眼,卻只見到一帶粉牆,繞過牆去,才是麴院迴廊,幽樹明花。她是曠野中長大的人,幾曾見過這等雅緻庭院,羅幕低垂,花窗錯落,移一步便換一種情味。兩個侍童隨嘉樹去更衣,觀音奴獨坐在廊下,恍惚入夢。有小婢端了茶來,杯盞如雪,茗湯澄碧。觀音奴也分不出好壞,只拿來解渴,一氣喝下去,初時不覺得怎樣,慢慢回味,一股奇異的香味自喉舌間生髮出來,蕩氣迴腸。

    忽聽得走廊上木屐聲響,觀音奴側過頭,見嘉樹散著頭髮,披一襲寬大白衣而來。長廊幽暗,他逆光行走,身周縈繞著冷月樣的光華。觀音奴不懂什麼復古衣裝、魏晉風度,於人的美醜也不大放在心上,此刻看他彷彿世外仙人,不禁呆了呆。

    嘉樹見觀音奴面頰緋紅,一雙眼睛清波流轉,竟有種難描難畫的嬌態,吃了一驚:怎麼了?觀音奴困惑地道:你家的茶恁地醉人,比酒還厲害。嘉樹道:是麼?他語聲有異,觀音奴立即察覺,不安地換了個坐姿,然而四肢已經痠軟麻痺,無法動彈。那股奇異的醉意迅速侵入她的意識,眼神亦漸漸矇矓。嘉樹端起觀音奴的茶杯嗅了嗅,抱著她飛身掠出。

    粉白底子琥珀黃花朵的夾纈羅幕垂下來,嘉樹將失去意識的觀音奴放到臥榻上,從暗格中取出一塊混沌得辨不出顏色的香料,吩咐侍童們退到外室,看緊門戶,不許任何人來擾。兩名侍童懵懵懂懂,渾不知那是專用於上邪大秘儀的越世香。真寂寺的各種秘儀中,上邪大秘儀是代價最沉重的一種,施術者必須以自己的靈魂設誓,藉助黑山大神的力量來控制受術者。世間有很多秘術都可以操縱人的生魂,然而沒有哪一種能比得過上邪大秘儀,它能實現最徹底的侵佔,也會導致最可怕的反噬。

    嘉樹以一柄小巧的銀刀劃破眉心,三顆血珠在刀刃處滴溜溜地滾動,卻不墜下來。他將越世香和著染血的銀刀拋進香鼎,彷彿傾進了整瓶烈酒,鼎中發出畢剝之聲,即便放進煉劍爐中也不會燃燒的越世香冒出絲絲霧氣,瀰漫內室,模糊了各色器物,連一站一臥的兩個人也模糊起來,不再似塵世中人。

    嘉樹立在臥榻旁,開始低聲吟唱,音調奇特,像一條條色彩綺麗、身體冰涼的鰻魚,遊過嫋嫋香霧,纏繞著榻上的觀音奴。和著吟唱的節奏,他的手指輕攏慢捻,似撥動琴絃,漸漸地手勢繁複起來,然而動靜間均循著一定的程式。他已將整個秘儀在腦海中預演了數百遍,此刻真正做起來,仍不敢有絲毫鬆懈,額頭與背心沁出密密的汗珠。

    觀音奴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眼底和眼珠都是透明的,茫茫然沒有焦距。她循著嘉樹吟唱的韻律,向他伸出手來。越世香將空氣變成了既稠且滑的油膏,她舉到一半便凝滯在空中,手指仍竭力向著嘉樹張開,彷彿溺水者的掙扎。

    嘉樹握住觀音奴的手,凝視著她在秘儀中變成黑白琉璃的眼睛,深深地望進去,穿過那瑰麗的琉璃通道,觸到了她純白無垢的靈魂。他已破開虛空之門,將在其靈魂深處烙下上邪之印,把她牢牢地握在掌中,即使私密如人間夫婦,深愛似《世說新語》中的奉倩,也不能這樣貼近一個靈魂,佔有一個靈魂。

    嘉樹的吟唱突然斷了,一室無聲,這安靜像是有形有質的,沉沉地壓得人心悸。千丹點了兩名侍童的睡穴,焦灼不安地候在夾纈羅幕外,卻不敢闖進去。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她聽到內室窸窣有聲,大著膽子將羅幕分開一線,正見到衣履整齊的嘉樹俯下身子,吻住榻上少女的嘴唇,千丹慌忙合上簾子。細細的一縷越世香飄了出來,彷彿每一顆香氣微粒都長出了翅膀,又彷彿一腳踏進香氣的河流,千丹恍惚起來,慌忙咬住手腕,一股腥味在舌尖上綻開,人才清醒。

    千丹面色青白,顫抖著走出外室,絕望地想:我看顧下長大的孩子,為什麼都會走上這條路?使用上邪大秘儀也就罷了,方才那一幕,無論如何不是上邪大秘儀中的程式,難道嘉樹對那女孩有了情愫?不,這決不可能,他明知道這是施行上邪大秘儀的禁忌。這孩子醒事以後,一心練功復仇,從未與女子有過糾葛,乍一見到這樣明豔照人的女孩兒,有點把持不住,也是有的。她不敢再想下去。

    即便最柔嫩、甜美的櫻桃花也不能比擬這少女的嘴唇,微微開啟,齒間還留著茶的味道,舌頭更香滑甘美到不可想象。嘉樹捉住觀音奴的手腕,一吻再吻,輾轉吸吮,直到她發出不自覺的呻吟。他恍然驚起,單手握拳,抵住嘴唇,不相信自己竟然做出這種荒唐舉動。

    嘉樹低頭看著昏睡的觀音奴。他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似極硬又極脆的玉,眉心的傷口已經癒合,看不出半點痕跡。長得幾乎連在一起的兩道漆黑眉毛,壓著他眼角微微上挑的碧藍眼睛,那不是天空般坦蕩明亮的藍,而是深海的漩渦,黃昏的光線穿過重簾照進他眼底,折射出可怕的星芒。自二十歲時習得窺視和操縱人靈魂的術法,嘉樹待人便有了不自知的俯視態度。唯此刻對著觀音奴,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紅塵中的普通男子沒有兩樣,並非太上,豈能忘情。

    嘉樹展開右手,見掌心多了個火焰印記,與他在觀音奴靈魂深處烙下的一模一樣,然而本該由恨意凝結成的青色火焰,卻硃砂般豔麗,浮在他掌上,彷彿冰盤裡的一枚荔枝。嘉樹輕輕按住觀音奴的額頭,低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試一試,看你是否能脫出我的控制,甚至反過來吞噬我的意識,撕裂我的靈魂。

    觀音奴睜開眼睛時,仍在廊下,對之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也忘記了自己曾被麻痺。嘉樹殷勤地將一碟軟餅推到她面前:嚐嚐調了蜜的松花餅。松樹每年二三月開花,過了時候就吃不著了。

    觀音奴覺得腹中空空,也不客氣,盡數吃了,忍不住回味:好吃,一股清香味兒。她疑惑地揉著額角,我來了多久?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恍恍惚惚跟做夢似的。

    你坐了很久,恐怕家人會擔心你,我送你出去吧。

    要蒙上眼睛麼?

    不必了,我帶你走近路。嘉樹遞給觀音奴一顆碧綠的珠子,你含在口中,可闢百毒。他言語直接,從不解釋前因後果,常令人覺得突兀,但觀音奴與寡言的蕭鐵驪相處慣了,倒也不以為異,依言含在口中。嘉樹陰鬱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路上會看到很多異象,全是陣法和幻術,你不要害怕,跟定我就行了。

    沿途果然詭異,松風呼嘯、白水逆流、星海動盪種種異象紛至沓來,觀音奴初時尚能緊跟嘉樹,到後來腳下稍一遲疑,便失了嘉樹的蹤影。她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陣勢立刻發動,腥風四起,腳下的土地震得似要翻轉過來。混亂中,一隻手把住她的臂,帶她入了平安之地,此後一路安靜,唯四圍混沌,辨不出是白天還是黑夜。她因疾行而發熱的身體,隔了布衣傳出融融暖意,貼著他冰涼的掌心。

    出得陣勢,觀音奴才發現天已經黑盡了,素白的新月掛在天上,像挽起夜幕的一枚鉤,在真寂院中竟不知道日夜的更替。她定下神來打量周圍,左首是離上京不過兩裡的望京山,右首是疏闊的草原,回望來路,只有漠漠淡煙而已。

    嘉樹道:我就送你到這裡。見觀音奴吐出珠子來還他,你留著吧。

    觀音奴搖頭道:這麼好的東西,哪能隨便要啊,沒這個道理。固執地塞回他手中。

    來這裡的路嘉樹還未說完,觀音奴已經懂他意思,打斷他的話頭,我不會對人說的,連師父和鐵驪都不說。她聳聳鼻子,笑道,其實到底怎麼進去,怎麼出來,我現在也不明白。

    多來幾次便記得了。他表情淡漠,深藍色眼睛卻似月下的海洋,細碎波浪微微起伏。兩人作別,嘉樹目送觀音奴掠過草原,躲開衛兵的耳目,敏捷地攀上城牆。他轉身欲回,卻瞅見草叢中有個小布囊,是觀音奴所佩之物,拾起來一看,裡面裝了一塊特尼格爾田山出產的雞血石,瑩白的羊脂凍底子,嫣紅的霞彩漫過大半石面,猶如一隻展翅的火鳳凰,被她當成寶貝收起來。嘉樹摩挲著溫潤細膩的石頭,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回到真寂院,千丹已跪在院中,也不知跪了多久。嘉樹不喚她起來,修長的指輕叩著迴廊欄杆,半晌方道:你是侍候過母親的老人,我向來看重,你倒不將我看在眼裡,擅自在觀音奴茶中加了千卷惑。若不是借上邪大秘儀將千卷惑的藥力化解,她已失去全部記憶,變成了人傀儡。

    千丹低聲辯道:是,老僕知錯,妄自猜度主人的心意,以為主人想洗去她的記憶,教給她仇恨。待到松醪會上崔逸道與她父女重逢,她便可直入崔家,為主人策應了。

    你當真這樣想?看來你並不知道,沒有解藥的千卷惑卻可以借上邪大秘儀化解。我既然決定在今天給她施行大秘儀,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法阻止。嘉樹頓了頓,不過多耗我三成功力罷了。千丹駭然失色,手心沁滿冷汗,訥訥不能成言,只是叩首。

    服了千卷惑,等於是新生之人,要費多少心思調教,這短短半日怎麼夠?南海神刀門的雷景行可不是吃素的,到時被他看出破綻,可就白白浪費了這步棋。他的眼底捲起危險的波濤,聲音卻安詳,隱忍了十五年,你以為將那些人割草一般殺光,我就快活了麼?你以為我和母親一樣,對人施行上邪大秘儀是為了一己愛戀麼?不,我要觀音奴做我的眼睛,替我發掘這些浮華世家的罪惡;我要她做我的手,替我撕開這些清貴子弟的假面;我要讓他們自己的子女來埋葬他們。

    嘉樹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拋到千丹面前:你擅自行事,差點壞我大計,罰你自斷一指。語聲冰冷無情,千丹卻大大地鬆了口氣,伏在地上道:多謝主人寬待。真寂寺規矩嚴苛,斷指不過是輕刑。她握住匕首,一刀斬下,切斷左手的小指。十指連心,千丹痛得幾欲暈厥。嘉樹將傷藥擲到地上,看也不看她,徑直去了。

    千丹並不怨恨嘉樹,拾起傷藥,想:這孩子一味以冷酷模樣示人,若果然絕情忘義了倒還好,怕的是他改不了那副軟心腸,最後反而害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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