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小紅李思江暗地裡稱老闆娘為猩猩。詹士邦是猩猩的丈夫。詹士邦髮廊取之於詹老闆的名姓。兩口子都是客家人,比較隨和,女兒跟錢小紅李思江一般大,念高中。奇怪的是,他們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似乎是某個晚上心血來潮的不經意的結果。當然這些跟錢小紅李思江沒太大的關係。
阿青,阿玲,來了新朋友,大家好好相處哦。猩猩的手一揮,有點像猿臂,說完用那雙勞動人民的大手提著菜藍子去了市場。
老闆娘挺好的呢。阿青是廣西妹,白皮膚上長了許多青春豆,說話愛拖懶懶的長音。阿玲大約二十二三歲,有點姿色,加上又會剪頭,拿的錢比洗頭妹多,自覺得不是一類,笑起來就有些夾生。有個臺灣老頭總是來看她,每個髮廊都有一個按摩的房間,詹士邦髮廊也不例外。誰洗頭沒關係,臺灣老頭只要阿玲按摩,一按摩他們就長時間躲在房間不出來。
臺灣老頭有錢哩,一直泡阿玲,但又不肯把阿玲包起來,所以臺灣老吝嗇鬼,死摳!在臺灣老闆廠打工的,比香港老闆廠待遇差得遠哩!阿青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的豆豆都快樂地跳躍,阿青是夢想有人把她包起來的。
髮廊並不忙,一個腦袋進來,洗臉洗頭加按摩,不急不緩地搓、揉,誰也不會催。這些人模狗樣的傢伙,巴不得你在臉上搓久些。阿青很老江湖。
你出來多久了?錢小紅問。
兩年。阿青懶懶的長腔。
兩年呀?
嗯。我也會剪頭,就是沒阿玲技術好,我的工資介於你們與阿玲之間。
阿青阿青,你的名字很好聽!李思江說。
阿青就笑,阿青的牙齒像水浸過的大米。
阿紅阿江,有很多事情你們慢慢就知道了,我反正覺得做髮廊很沒意思了,又不想到廠裡幹,廠裡更累,倒班,住的吃的差,錢拿的也少。阿青嗲聲嗲氣地。
阿青你教我們洗臉吧!李思江說。阿青從鏡子裡看這兩人一眼,拍拍座位,來,誰坐上來。李思江坐上去,阿青給她脖子圍上一條幹毛巾,再用另一條毛巾把頭髮包住,扎得很緊,擠牙膏一樣擠出一堆東西,塗到李思江臉上。
這是磨砂洗面奶,去汙力很強的,但有的客人不喜歡。阿青悠悠地搓,懶懶地說,李思江覺得臉上涼浸浸的,阿青的手指滑行,就像一塊軟膏在臉上擦來擦去。
你看,隨你怎麼洗,每個地方都要洗到,不能弄到眼睛裡。三角區要多搓幾個回合。
三角區是什麼?錢小紅只聽過三角褲。
阿青的手指在鼻尖兩側和嘴唇附近逡巡,說,這些地方比較髒。
錢小紅曖昧地笑了兩聲,說我來試試。
你別用指甲摳啊!錢小紅剛搓,李思江就叫嚷起來。
誰讓你這臉只是實驗品啊,你以為你真是享受的呀!等你當了老闆還差不多!錢小紅拍了一下李思江的臉。
阿青那手指頭就是不一樣,剛才好舒服哩!怪不得都要洗臉,不曉得是哪個興起來的!
阿青,你給我洗個面吧!噢,新來兩個啊?這時候進來一男的,臉黑得像板栗,手裡提著頭盔,牛仔褲磨得發白。
坤仔洗面啊,這是阿紅,這是阿江,你看你要哪個洗?阿青跟他很熟。阿青說話的口氣像妓院老鴇。
隨便啦!坤仔坐上椅子,拿把梳子胡亂地劃。
阿江,洗吧,沒關係,坤仔很好人的。
坤仔真好人,李思江往他背後一站,他只在鏡子裡悄悄看一眼,就閉上了眼睛,微仰著臉。李思江依樣畫胡蘆,圍毛巾,塗洗面奶,糊稀泥一樣滿臉搓開來。阿坤一臉疙瘩,像蛤蟆皮兒,李思江直搓得心裡翻江倒海,還得用胸抵著他的頭,方便手指頭用力。阿坤腦袋長角,把李思江胸頂得痠疼。
坤仔,還在一天到晚四處抓人啦?阿青倚著另一張凳子。
系呀,年邊搶劫、盜竊的幾多啊,都想撈點錢返去過年。阿坤的嘴不能全部張開,講得含混不清。
坤仔,你做什麼的呢?李思江問。
村治安隊。
這是一個村呀?這麼多工廠,樓房,村裡怎麼沒田哩?
還有田啊?土都建廠房了,村民年年有紅分,哪有田種。李思江瞪大小眼,忽然覺得手下的疙瘩並不可怕,甚至還有了些可愛,手指頭傾入了一點感情,搓起來就仔細輕柔了些。坤仔走的時候,臉真的不像原來那般板栗了。
夜晚睡在髮廊按摩間,一扇小窗,一上一下兩張床,空氣無法流通。
唔,小紅,什麼氣味?李思江對異味敏感。
李思江耶,你前世可能是狗!嗯,空氣是不太好,噫精子的味道!
阿玲在按摩間嚶嚶啜泣。阿玲啜泣的聲音很像叫床,嗓子裡哼哼唧唧,斷斷續續。人的痛苦與快樂的表現有時候會反串一下,比如幸福時流淚,悲痛時狂笑。有個片子裡就有一個那樣的鏡頭,男的把女的做得皺眉哼叫,男的就愣了,停下問,是舒服還是難受?女的說快點啊,舒服得難受。這不矛盾,系一發動全身,樂極也會生悲,否極還有泰來。阿玲是不是舒服得難受,沒人知道,但可以想像臺灣老頭既努力哄勸又束手無策的狼狽勁兒,老頭搞不懂年輕女孩的心事,就像駕馭不了年輕女孩的性慾,半天抹不平聲音,半天喂不飽女人。阿玲好像是不想在髮廊幹了,要老頭給她一筆錢開個咖啡吧。老頭的衣服色彩很豔,把詹士邦髮廊映得富麗堂皇,老頭說話卻囁嚅著一點不爽。只要老頭一來,阿青就賊兮兮地笑,說老頭是隻老貓,嚼不動一條鮮魚哩,老頭幹不動了!聞點腥味就飽了!
不行好啊,老人斑都長出來了,跟他交配多噁心吶!錢小紅嘻嘻笑,對鏡梳理染黃的頭髮。
李思江耶,莫把洗面奶搞坤仔眼睛裡嘍。坤仔的臉李思江承包了,李思江與坤仔已經熟稔。沒事坤仔就用摩托車載李思江兜一圈風,買點零食。李思江的胸與坤仔的腦袋已經很融洽地貼合,蘋果臉不再總現紅暈,添了見識長了膽,話也越來越多。李思江洗得舒服,坤仔靠得舒服,李思江給坤仔洗臉的時間就越來越長。阿青是個有心思的女孩子,該藏的藏,不該藏的不藏。阿青不說話時,表情有些落寞,像枯葉子飄在水裡。阿青想什麼,沒有人知道。有一天洗完臉,坤仔忽然說,最近夜裡捉賊,渾身骨頭都疼,給我按摩一下。阿青剛挪動身體,坤仔和阿江就一前一後地進了按摩間。錢小紅正給人洗頭,從鏡子裡看到阿青有點窘迫,但她敏捷地調轉方向去了廁所。
阿江你家有幾個兄弟姐妹啊。坤仔問。
三姐妹,我最大。
坤仔趴著,李思江哪懂什麼按摩指法,在他肩上背上亂掐亂捶。坤仔也不責怪,心思全在聊天上。掐完後背,坤仔翻過身體面朝天,李思江一時不知從哪兒下手。坤仔就捉住李思江的手,說,阿江,我喜歡你。李思江頭一回聽男的這麼說,蘋果臉刷地發熱,她嘴動了動,憋著一句我也喜歡你,像性高xdx潮,差點蹦出來,卻又莫名退了回去。阿江,你也喜歡我對嗎?李思江匆忙且狠力地點頭,捉起坤仔的手臂掐捏,坤仔說腿痠,捏捏大腿,李思江就在大腿分叉半尺外的地方掐,掐著掐著,坤仔支起身,說,阿江,你是處女嗎?李思江一愣,臉上不高興。阿江,我隨便問問,你別生氣,處不處女沒關係,我是想想你按摩這個地方。坤仔很認真。坤仔的牛仔褲膨脹了。坤仔譁一下拉開拉鍊。坤仔捉住李思江的手往裡探。
錢小紅手中腦袋的主人是個小夥兒,來過幾次了,隔壁工廠搞技術的,胸前總戴著工作牌,上面寫著工程主管斯達嶺,二十四五歲,長得挺俊朗,愛跟錢小紅聊天。錢小紅就叫他主管。錢小紅給主管衝完水,擦乾頭髮,進行頭部按摩,不敢用力,相當於撫摸。主管的腦袋總是前傾,躲避錢小紅的胸,脖子顯得很硬。你放鬆,往後靠一點。主管的頭觸上錢小紅的胸,迅速地閉上了眼睛,好像錢小紅的胸是個電鈕。
姓斯的很少哩,是真姓名麼?
呵,我在大學的時候,也有一個姓斯的,感覺特別親切。
你好斯文哩!大學生都像你這樣嗎?錢小紅按摩主管肩部,手停在脖子附近不動,感覺斯主管的脖子加熱,脈搏嘭嘭嘭直跳。斯主管沒有吭聲,深深地吸了口氣,張開眼睛目光向前,與鏡子裡錢小紅的那雙帶笑的媚眼碰個正著,他避開了,說,你為什麼不去廠裡做事,小女孩在髮廊做,會學壞的。兩人東聊聊西聊聊,完事斯主管說到我廠裡看看嗎?店裡沒什麼事,阿青在疊整毛巾和清理髮夾,李思江在按摩間還沒出來,錢小紅就對阿青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斯主管的廠像個大花園,繞過一片大草坪,進了住宿樓,爬了三層,斯主管說到了。
斯主管一個人住嗎?
是啊,有點亂。你喜歡看什麼書,我就書多。
錢小紅就湊到書架前裝模作樣地巡視,拿起一本豎排的唐詩賞析,上下前後顛倒了幾個來回才找到閱讀的始點,幸好斯主管忙於倒茶沒看見,錢小紅自己窘迫得要命。
喜歡唐詩啊?嗯。床前明月光之類的錢小紅還是讀過,答應得就有點底氣。
斯主管你是哪兒人哩?錢小紅怕斯主管跟她談詩,急忙移開話題。
浙江人,畢業就自己跑來S城了,挺有挑戰性的一個城市。阿紅你坐吧。錢小紅就在床沿坐下,斯主管也坐下了。斯主管坐下又起來,把茶端給錢小紅。錢小紅端了,站起來把茶放回原處。兩人屁股一起一落,都有些焦慮不安。
看我的影集嗎?
好啊!
斯主管搬出一本八開大的相冊,太大了,相軸放在斯主管的右腿與錢小紅的左腿縫隙裡,每條大腿各承擔一半重量,斯主管的右臂抵著錢小紅的左臂,右肩挨著左肩,兩個人都像獨臂。斯主管的右臂不動,錢小紅的左臂不動,手臂像士兵待命,等待愛情降大任於斯。八開大的相冊,把兩個頭顱拉攏了,錢小紅額前的頭髮觸到斯主管的鼻尖,斯主管的呼吸輕輕吹拂。
你挺帥哩,這些男生都沒你好看。心跳到嗓子眼了快堵住呼吸,空氣裡撒了迷魂藥一樣,令人暈乎乎意識漸漸空白,錢小紅仍掙扎著開了一句玩笑,好證明自己有點清醒。
右指頭搭上了左指頭。一、二、三、四、五,漸次移上來,右手壓在左手上。左手動了一下,右手暗地使了點力,左手馴服妥協,右手則輕輕廝磨。相冊擱在腿上,沒有手翻動,左耳感受一股溫熱的氣流,一條溼濡的舌頭舔著左耳,左耳被湮沒了,潮水在耳際洶湧,往嘴唇方向漫延,迷惘的嘴唇,不自覺地微張,甚至偏了頭,向著潮水湧來的方向迎合,到嘴角時,有半秒地停頓,便徹底漫卷覆蓋了。然而並不瘋狂。
我不想欺騙你,原諒我情不自禁。嘴唇輕輕放開,潮退去。
你應該找份好點的工作。斯達嶺低著眼看著錢小紅的大胸。
女人真多事。詹士邦髮廊的小姐都病了。當然不是性病不是艾滋病,而是精神病,精神病不是神經病,只是每個人都懷上了心事,精神上有點與往時不同。阿玲仍想擊敗老頭的頑固,攻克這個保壘,就能邁上新臺階,心中去意漸濃,活幹得也不賣力;阿青患得患失,洗頭泡沫總掉客人身上,阿青的心事沒人知道;李思江忽然間像個真女人,舉手投足間多了點韻味;錢小紅得閒就翻唐詩賞析,斯主管來得少了,錢小紅的魂魄丟在那天那個瞬間。讀了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就那麼一丁點事,卻攪得人心裡波濤洶湧,恁是錢小紅跟男人幹過多少回,也不曾體驗過的那種攝魂沉醉,或許這就是戀愛?斯主管要錢小紅換個好點的工作,錢小紅才發現把幸福鴨手袋廠揭榜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去還頂個屁用!錢小紅把書一扔,說李思江耶,來幫我按摩一把。李思江吃著坤仔留下的話梅,又吮又咬,抿著嘴舌頭牙齒在裡面大動干戈,直到把梅棗縫裡的一絲味道一絲肉屑耐心地消滅了,才吐掉把另一顆投到嘴裡,彷彿不這麼幹對不起坤仔,當然也有可能,李思江是在品味並消化她的愛情。她站在錢小紅背後,兩隻手漫無目的地掐著,若無其事地東一下西一下。錢小紅的腦袋觸到李思江的胸,驚訝地叫了起來,思江耶,你開始發育噠?好大的進步哩!吃話梅催起來的麼?
有幾個晚上,一到下班時分,坤仔就跨著摩托車來了,接李思江去喝茶,一喝就喝到第二天八九點才進來。李思江捶了錢小紅一下,小眼睛眯成一條縫。你這幾天何解總看那本書?斯主管給你佈置作業噠?唐詩賞麼子?這麼厚,冇看見過書從後背開始讀。阿青,你見過嗎?李思江對著鏡子問阿青。阿青落寞地笑,青春豆一片黯然。
思江耶,有的蠻有意思的,我給你背兩句麼子樣?
算噠算噠,李思江萬分不捨地吐掉話梅骨頭,你留著給斯主管背去。
李思江,不許再提斯主管,他是大學生,我是洗腦殼的!老子冇得這麼蠢,去喜歡他!錢小紅罵自己,聽起來像罵主管是個可惡的二流子。左耳邊總有一股溫熱,一股潮水,一陣輕風,錢小紅只覺她的左臉從此癱瘓。
距詹士邦髮廊十幾裡外,有一座鳳凰山,山裡有個廟,廟裡可以燒香、抽籤,據說只要虔誠,挺靈驗的。詹老闆決定分兩批帶大家去爬山燒香。李思江和錢小紅第一批,元旦上午出發,由詹老闆開小貨車前往。這裡務必說一下這個詹老闆,矮胖,尖嘴,眼小,頭髮溜溜地全往後梳,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那鳳凰山不算高,爬四十分鐘,到山腰,詹老闆燒香拜佛,抽籤算運,果然很虔誠的樣子。李思江跟著燒了一柱,不好意思作揖,插到鼎裡轉身就走。錢小紅挺著大胸在太陽底下似笑非笑。
阿紅,你也來呀,許個願。詹老闆招手。
許願?許什麼願?
錢財,愛情,婚姻,健康,想什麼就許什麼啦。
錢小紅心動了一下,揹著一身陽光進了廟宇。地上一個紅色棉墊,供膜拜的雙膝用的。當然可以不跪。但不跪哪來虔誠,不虔誠哪會靈驗呢?錢小紅心裡浮起斯主管俊朗的模樣,癱瘓的左臉又湧動一股溫熱,雙膝就自然地曲彎,觸到了地上的棉墊。這是錢小紅第二次下跪。那個強迫賣淫的高個,和麵前這尊菩薩,都接受了她的屈膝,錢小紅忽然覺得,一下跪,就好像把腦袋給別人。錢小紅閉目跪了大約十秒鐘,三柱青煙扭動著向空中攀升,叩了三個頭,插了香,心情反倒陰鬱起來。
許的麼子願?嘻嘻。李思江問。
哎哎不能說,說了就不靈驗了!詹老闆連忙制止。
錢小紅抿嘴一笑,秘密,不告訴你!
大夥繼續爬山。山並不陡,不算真爬,可以當作散步。
阿江,阿紅,有個事你們不知道吧。山裡很靜,鳥兒撲騰著,被人跡驚飛,詹老闆走在前面,光溜溜的頭髮被風吹亂了。
什麼事啊詹老闆?
阿青最近很不愉快,阿青她喜歡坤仔噢!
啊,我說嘛,我看出一點苗頭,但不敢肯定,阿青藏得太深了!錢小紅扯根枝條胡亂揮舞,回想阿青的表情,但總是被青春豆喧賓奪主了。李思江很是驚訝,驀地自己做了錯事一樣,立在原地不動。
阿江,也不怪你,坤仔就是喜歡你嘛。不過,你沒來的時候,坤仔對阿青挺好。
詹老闆,我挺喜歡阿青的,怪不得阿青總恍恍惚惚地,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李思江說不清懊喪還是慶幸。
你們先上去,我一會追上你們。李思江一屁股坐在石階上。
錢小紅跟詹老闆一路前行,鑽過幾個石洞,爬了幾個較陡的階梯,到達山頂的亭子。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遊記》裡寫登上西山後看到的一切,大約與錢小紅眼中的景色有點相近。只可惜錢小紅不懂作文,心裡只有慨嘆和表達不出的詩情。東面半山腰廟宇的香菸隱隱約約,桔黃色的瓦簷,紅色的木柱,色彩清晰,其它幾面只是群山,起伏在雲叢中,像無數奔騰的馬。
啊呀,好漂亮呀,空氣真好哦!錢小紅這麼叫嚷著,往不同的方向眺望。
詹老闆揹著雙手踱過來,似乎很隨意地湊近了,說,阿紅,還習慣吧?
詹老闆指什麼哩?
當然指你在髮廊這份工啦!
還好呀!詹老闆對我們沒意見吧?
哪裡哪裡,噝我有個想法詹老闆慎重起來,眼神無數次碰撞錢小紅的胸。風把詹老闆的薄褲子弄得一鼓一鼓,詹老闆就渾圓渾圓的了。
詹老闆你說吧,我保證不到處亂講。詹老闆煞有介事的樣子,讓錢小紅想到了廢品店的莊老闆,這兩個長得還真像,或者是上了年紀的男人,都愛在小女孩面前耍些小花樣,銀槍蠟頭騙誰哩?錢小紅看得明白,詹老闆的眼睛雖然時常只有一線縫,但那一線縫足以洩露他全部的邪心慾念。
我想在另一個工業區開一家士多店。
屎多?屎多店是做什麼的?
就是小商店,吃的用的都賣,工業區搞這個很賺錢。
哦!賺錢啊,那詹老闆快開呀!
我也想啊,沒人打理吶!
那是有點遺憾嘍。
我有個想法詹老闆叼起一根菸,火機噼啪噼啪打了幾次都被風吹滅了,便喊道,阿紅來幫忙擋一下風!詹老闆在錢小紅的胸前點燃了煙,咳了口痰往嗓子咽,接著說,我的想法是阿紅,乾脆你來打理,你當老闆娘!
啊詹老闆真會開玩笑,我當老闆娘,不怕把你的錢捲走呀!
你要喜歡,就全給你了!詹老闆嗓子裡顫顫地,像只發情的公雞,彈跳著雙腳斜刺著軀體,往母雞身上捱過去。
詹老闆這玩笑開得更大了,老闆娘會殺了我哩!詹老闆以為錢小紅應允了,只是心存顧慮,就放肆地掐了錢小紅的屁股一把,說,翹得癮死人,你最性感!
錢小紅躲閃不及,不好發怒,乾脆裝模作樣地談起來。
老闆娘知道了,還不跟你鬧啊?
她鬧什麼?那間髮廊是給她的,收入還不低,她沒那閒心管我,嘿嘿。
錢小紅眼巴巴地盼望李思江快點出現,一邊想李思江莫不是與詹老闆串通一氣了?詹老闆已經開始掐屁股,接下來就可想而知,今天搞不好得罪詹老闆,又得撿拾行李另奔前程了。
詹老闆耶,你可真有魄力。我講個笑話給你聽。錢小紅哪裡有笑話,正準備胡亂編造一個,李思江的頭從地上冒出來,一邊嚷道,爬死人啦!風景好嗎?說著身體也移了上來。
好看哩,李思江耶,你屙屎去噠呀?搞這麼久!
坤仔偶爾還是會讓阿青幫他洗頭、按摩。阿青很珍惜機會,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是乾得很賣力。阿青默默地,有時不露牙齒抿嘴微笑,臉上的青春豆長得更密了,由兩邊臉蛋大面積擴展,額頭上也開墾出了青春豆的新地盤。阿青似乎對什麼都不絕望,只要坤仔還要她洗頭,按摩,她就沒有理由絕望。阿青收拾坤仔的腦袋時是快樂的,阿青的快樂像憂傷一樣,藏得很深。
話梅吃完了,李思江的嘴習慣性地嚅動,看阿青在坤仔腦袋上揉來揉去,就不知道坤仔的心到底在哪了。最近幾天髮廊生意淡出鳥來。坤仔走後,就只有錢小紅、李思江和阿青守著髮廊,各做各的閒事。阿玲到底征服了老頭,如願以償做小老闆去了。阿玲的事情對其餘幾人影響很大,尤其對阿青造成一次很大的情緒波動,儘管她嘲弄過老頭,但阿玲畢竟當上了老闆。當然,如果能嫁給坤仔,肯定比阿玲強多了。李思江的想法跟阿青差不多,但誰知道坤仔怎麼想。斯主管一直沒有露面,錢小紅明白他在躲她。她找過他一次,門衛不讓進,門衛的眼光很尖刻,當然錢小紅努力一下,也許門衛就同意放行。只是錢小紅很沮喪,憑什麼找斯主管,找到又怎麼樣?唐詩賞析天天賞,賞著唐詩想著斯,這點狗屁精神糧食倒也能充飢,吊著半條命。這樣捱了好些日子,錢小紅總算把斯主管淡化掉了,淡化的結果是愛上了唐詩賞析,有事沒事崩一句出來,能把李思江樂個半死。
李思江不在髮廊住,只有錢小紅知道,她跟坤仔同居了。附近廉價的鐵皮出租房很多,據說那種房子夏天爆曬起來,裡面蒸桑拿一樣。錢小紅去過幾回,屋子裡沒有精子的味道,周邊卻汙水四溢,亂七八糟的無業遊民成天亂竄。房子裡沒有傢俱,一張床用來睡覺,一張床用來堆放衣物,一小塊夠兩人跳一圈慢四的空地,李思江好歹搞了個窩。
午間,阿青在搞午睡,錢小紅和李思江弄了些花生邊剝邊聊,忽然間進來兩個戴著墨鏡的男人。
先生,洗頭啊!錢小紅滿面笑容,起身迎客。
你跟我們去一趟治安隊。來人也不摘墨鏡,面部肌肉紋絲不動。
為什麼?我有暫住證。錢小紅不懼,自己沒幹非法的事情。
少廢話,上車。兩人連押帶拖,把錢小紅拉上野馬哈摩托車,一前一後,把錢小紅擠在中間,一溜煙開走了。李思江像根木頭愣了半天,不明白為何獨抓錢小紅,把她留下。
野馬哈開了十分鐘,把錢小紅扔到一個院子裡,野馬哈嗚一下飆出去,錢小紅愣在院子裡。好多人,男男女女,濃妝淡抹,豔麗齷齪,焦灼無謂,緊張散漫這些四字句可不是成語,而是一瞬間收入眼底,形成對比的裝束和麵容。這個餃子鍋,沸騰著,煮的卻不是清一色的餃子,而是這般凌亂多樣的大雜燴。眼睛四下游蕩,錢小紅便看到了一塊村治安隊的牌子,正是坤仔工作的地方,錢小紅心就寬了,錢小紅正要去辦公室找坤仔,鐵欄門開了,轟隆隆開進幾輛帶尾廂的車,不到十分鐘,呼啦啦把人往車尾廂趕,嘭地關上車門,全打入車廂黑暗世界。
本來逮起來這事就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現在又黑乎乎,車不知往哪裡搖,一切無聲無息,地下黨秘密轉移也不過如此。錢小紅的胸壓癟了,透不過氣來。似乎有一個臉盆大的鐵窗進來點空氣,但還沒進到車廂裡,就被近水樓臺的人吸光了,他們吸進去,經過一番過濾,順便把自己生產的帶有大蒜、口臭、廉價的小籠包的味道一起無私奉獻。錢小紅憋悶著,強忍住嘔吐的衝動,想吐也吐不出來吶,嘔吐需要一個寬鬆的環境,方圓幾尺外無人,那才吐得過癮。
車行二十分鐘左右停下了,譁一下開了車門,不用趕,人都爭相往下跳,眼前豁然開朗,卻不是世外桃源,原是一個更大的拘留場地,更多的人蹲著或坐在地上,所以視線開闊。這不像村治安隊的院子,明顯有些衙門的森嚴。全副武裝的警察,腰間別著長條電棍,靴子咔嚓咔嚓在水泥地上來回地踱步。房子裡傳來鞭打的聲音,有人慌了,狗急翻牆,被拽下來狠狠享受了一頓皮靴按摩,很有點殺一儆百,宰雞示猴的味道。錢小紅雲裡霧裡地驚呆。
那邊有幾個小間,鐵欄柵是鎖著的,裡頭三五個人站立,眼望著場院裡的廣大同胞,渴念著自由。對他們來說,自由的概念,就是出了這小籠子,置身大場院。看來,在這個地方享受特殊待遇不是什麼好事。錢小紅看看自己,在大多數人當中,然而大多數將奔向何方?李思江會找阿坤的,阿坤跟這裡也是相熟的吧?水泥地又涼又硬,錢小紅屁股發疼雙腿發酸,剛站起來揉揉屁股伸伸腿,背後立馬傳來一聲喝令,蹲下!皮靴踱到前面,挺精神的一個小夥。請你坐下。皮靴看了錢小紅一眼,似乎有些歉意,平和地補充一句。警察哥哥,我不知我怎麼到了這裡,我該怎麼辦?錢小紅敏感地發現小夥語調有變,迅速地捕捉機會,眼神哀哀地。得讓你的朋友帶三百塊錢來贖你,明天上午全部遣送樟木頭。皮靴皮膚有點黑,樣子帶點職業的剛毅。啊?我聯繫不上,我有暫住證,我真的很無辜的呀!錢小紅說著,眼裡淚花就一閃一閃的了。
豬大腸!豬大腸!審訊室那邊有人叫喊。皮靴匆匆瞥一眼錢小紅,咔嚓咔嚓往審訊室去了。
豬日的,麼子事哩?錢小紅心裡一邊罵一邊伸著脖子往院門口看,望穿秋水,哪有坤仔和李思江的影子。天快煞黑了,雨像敵人的轟炸機,驟不及防,嘩啦啦一陣狂掃,小部分擠不到地方的人淋溼了,瘟雞一樣直抖。錢小紅肚子裡咕嚕咕嚕鬧革命,她一會左腿支撐軀體,一會右腿支撐軀體,變著姿勢跟水泥地較量,與時間抗衡。忽然間看見皮靴坐在樓梯口,好像在登記什麼,錢小紅猶豫半晌,終於移到皮靴面前。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顯然皮靴已經把錢小紅放在眼裡了。皮靴很年輕,年輕得帶點羞澀。錢小紅就把事情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皮靴搖搖頭,提起筆沙沙沙寫了幾行字,然後嘩地一扯,遞給錢小紅。
此人已交贖金,請放行。值班:朱大常。
錢小紅的眼圈一紅,真想立馬叫聲朱大哥!
你能給我留個電話嗎?她嚥了咽口水,聲音在嗓子裡灌了水一樣骨碌碌地轉。
朱大常猶豫一秒,又沙沙沙寫下電話號碼,說,你自己保重!
錢小紅雙手接了,狠狠點頭,然後穿過鐵欄門,消失於昏瞑中。
夜亮了,因為路燈和霓虹燈的光芒。錢小紅站在馬路上,東張西望,沒有一處熟悉的景,忽地懵了。向路人打探了方向,又發現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那兩條腿早就想罷工了,這會兒狠命地擺了兩擺,她咬了咬牙,才保證身子沒癱軟下去。於是順著路人的手指,沿著馬路,藉著路燈,欣賞著多彩的霓虹燈,一路向詹士邦髮廊開去。何解搞的?何解問都不問,就抓起來噠?何解不抓李思江?難道是詹老闆達不到目的,想讓我栽跟頭?許多疑問蒼蠅一樣在頭頂盤旋,錢小紅拖著兩條腿,一邊跟蒼蠅搏鬥,一邊不時找路人核實方向的正確。大約四五十分鐘後,錢小紅在詹士邦髮廊裡狼吞虎嚥。
猩猩做的飯菜從來沒有這麼可口,連帶生血絲的白灼雞,平時看了都作嘔的,錢小紅卻咬得這嘣嘣響,再在那院子裡關一天,說不定連人肉都會啃了。李思江緊張地看錢小紅一碗米飯下來,半碗湯水暖了肚子,小眼睛顯得內疚不安。
小紅,我找了坤仔,他去廣州了,明天才回來,正準備明天去
明天?明天早完蛋了!明天一早全送樟木頭!錢小紅放下碗筷,終於有了發牢騷的精力。
啊?那你怎麼出來的?李思江驚訝失聲。
我在裡面遇到一個警察,是我姐姐的同學,是他幫的忙!錢小紅的謊是撒給猩猩聽的。
阿姨你做的飯菜真好吃!錢小紅掉頭對猩猩說。猩猩表情高深莫測,嘴始終處於欲閉未閉,奮力關住滿嘴牙齒的努力狀態,依舊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錢小紅忽然間覺得自己很孤獨,眼圈就紅了,想想李思江有坤仔,猩猩有詹士邦髮廊,如果真的等到明天,眼巴巴希望寄託於別人,還不知要受什麼樣的苦。她暗底裡慶幸,自己有點隨機應變的小聰明。她的眼裡沒有眼淚掉下來。
晚上髮廊打烊,收拾完地面檯面,猩猩就找錢小紅談話了。
阿紅,你知道我這裡是小本生意,從沒出過岔子的。猩猩說話時不再關心滿嘴豁牙,任它們四處凌亂。錢小紅心裡一涼,明白猩猩的意思,但不明白這種莫名其妙的岔子,算什麼岔子,就說,阿姨,我一直搞不懂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猩猩不理錢小紅,只顧自己繼續往下講。
我這裡乾的是正當生意,都看到你被抓起來了,是從詹士邦髮廊抓走的,這很影響髮廊的名聲。操!錢小紅在心裡罵,正當個屁,一屋子的精子味!錢小紅不好跟她硬撞,忍住對猩猩虛偽言詞的憤怒,等她把話說完。阿紅,詹士邦髮廊怕是不能留你了!猩猩癟癟嘴總算吐出了關鍵的一句。
操他媽,不能留?老子還真不想幹了!錢小紅憋住火站起來,憤怒的臉對著牆壁,沉默的背向著猩猩,她不能跟她鬧,工錢還沒發,一鬧只會自己吃虧,這豬日的打落水狗真她媽的有一套!
阿姨,不是阿紅的錯,阿紅也是受害者啊!李思江傻愣愣地。
阿青不吭聲一直玩著梳子,忽然也拖著長腔說,老闆娘有老闆娘的難處哦!
是啊是啊,猩猩接過阿青的話,阿紅你活幹得很好,我也很為難。
錢小紅轉過身來,猩猩一直以為她在哭,沒想到錢小紅卻帶著微笑,說,老闆娘,多謝你這些天的關照,飯菜做得很可口,一起吃飯像個大家庭一樣,真的很溫暖。
阿紅,你這個月的工錢,18天,250塊。猩猩鬆了口氣,再次露出哭一樣的笑容。
二百五!好滑稽!也不知這頭老猩猩怎麼算出來的。不過,這是老子應得的。錢小紅一邊想,一邊利索地接過猩猩手裡的錢。
猩猩轉過身,陰險地笑了。
真他媽禍不單行!這裡頭肯定有貓膩,老子成了二百五!錢小紅拍著行李包,也不想撲打灰塵。
小紅,下午的時候,老闆娘說,你大白天出去賣賣淫,所以就把你抓起來噠!
大白天賣淫?啊?老子去斯達嶺廠裡這次?操,老子還真想跟斯主管搞,真搞了送樟木頭老子也認了!錢小紅氣咻咻地把包裡的衣物抖落在床。
是啊,斯主管跟我們不同。李思江也說不清具體怎麼不同。
他比我們大,我們努力點,能跟他一樣!你信不信?
李思江惶惑地點頭。
小紅耶,你剛才說你遇到的警察是你姐姐的同學?
不是,我騙大猩猩的。他叫朱大常。
豬大腸?嘻嘻嘻嘻,笑人!
亂笑!我開始也以為是豬大腸。錢小紅嗔李思江一眼,拿出那張紙條子遞給李思江。李思江又唸了一遍,讀法一樣的嘛!錢小紅盯著另一張紙條發呆地看,說,我會找機會感謝他!
他把電話留給你?人家肯定喜歡你噠!錢小紅嘿嘿笑,說,李思江耶,你一肚子壞水!坤仔把你教壞噠!坤仔功夫麼子樣?
麼子功夫?
哈哈打架的功夫啊!
呸呸呸,不跟你講這個,明天我跟坤仔說,我也不在詹士邦幹了,我們是一條戰線上的。李思江你還是不要衝動,覺得有幹頭就幹。
小紅耶,跟你說個秘密,我按摩的時候,給男的按那個地方,有的悄悄地給五十,有的給一百,老闆娘都不曉得的。李思江的影子在牆上晃來晃去。頭顯得很大。
你有前途啊,思江,舉手之勞,就搞個一百五十的。
你不曉得哩小紅,我總覺得是在逗狗,你沒見過公狗發情吧?真的一模一樣!只差沒吐著舌頭哈哧哈哧的了!阿青更厲害,你不知道吧?好像是用嘴舔,錢更多!李思江舔了舔乾燥裂皮的唇。
我怎麼不知道?斯主管叫我不要在髮廊幹,他就跟我講了髮廊的這些事情。對了,你要是再遇到他,幫我要他電話。
聽說你昨天的事了。坤仔和李思江回來的時候,錢小紅剛剛起床。我問了治安隊的人,問題有點複雜。你跟詹老闆有別的關係?
錢小紅被踩了尾巴一樣跳了起來,操!什麼關係也沒有!這些人怎麼這麼卑鄙無恥哩?他們怎麼說?
坤仔很憨厚,絕不像在編故事。那你也不要追究了,是老闆娘在搞鬼。
坤仔,那天我們爬鳳凰山,詹老闆說給我開一間士多店,我沒接受,這事你跟誰講過?我只告訴過李思江,是不是思江?錢小紅偏過頭。
啊!李思江懊喪地說,我跟阿青講了!阿青肯定告訴了老闆娘!怪不得阿青陰陽怪氣的。
沒什麼思江,塞翁失馬,哪知禍福。事情註定是這樣,我從來不覺得有多壞,我也不太想在髮廊幹,這樣更利索。
小紅,我也辭了工。快過年了,我媽在信裡說,一定要回家過年。
賺了點錢,就想回家炫耀啊?思江,我不想回去!
我媽不放心,她說女孩子在這邊不是學壞,就是做壞事,我學壞了麼?
你有沒學壞我怎麼知道,你問坤仔呀!他說你好就好!
坤仔憨憨地笑,牙齒參差不齊,臉上的疙瘩好像沒有了,平整了許多,也不知是不是看熟了的緣故。
錢小紅看看坤仔,看看李思江,心想,真是一對善良的活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