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恐襲上心頭,他拼命朝那顆頭顱踢打,卻像踢在了棉花上,總是踢不到實質,這種感覺令他更加驚慌,難道這暗河之下真的有鬼魂嗎?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肩頭上的某個穴位按了一下,他半邊身子一麻,停止了掙扎。龍初夏一手扶著他,一手抓住那顆頭顱,用力扯下來,舉到他面前。這個時候他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什麼頭顱,只是一團長得十分像頭髮的水藻罷了。
朱翊凱後背隱隱透出一層冷汗,脖子有了涼意,潛水最忌驚慌,特別是在這樣的暗河潛水,水下精神壓力太大,一旦崩潰,不僅僅自己有性命之虞,還容易將同行之人也帶入危險的境地。
兩人繼續小心地往前潛,周圍的黑水藻多起來,必須小心地繞開,以免被它們纏住。朱翊凱越看越心驚,總覺得這些水藻太怪異,以前從未見過,更加像女人的長髮。他突然想,那些變成人臘的屍骨都是沒有頭髮的,它們的頭髮哪裡去了呢?會不會脫離了本體,留在暗河之中,漂盪如水藻?
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他拼命壓下心裡的不安,亦步亦趨地跟在龍初夏身後,渾身上下每一根弦都繃緊了。也不知又前行了多久,水路越來越逼仄,洞壁上也黏附著那些水藻,一不小心就掃到身上,癢癢麻麻的像女人的手在輕柔地撫摸,朱翊凱有潔癖,雖然近來好了不少,卻也忍不住有嘔吐的衝動。
就在這個時候,前面的龍初夏停了下來。
朱翊凱心頭一驚,就看見龍初夏向他做了幾個手勢,身子一挺,整個身軀便牢牢地貼在洞壁之上。朱翊凱不敢怠慢,連忙照做,正好有兩團水藻在他胸口處,他暗暗叫苦。
忽而水流一動,有什麼東西遊了過來,朱翊凱忍不住側過頭看了一眼,那東西又長又大,像史前巨蟒,卻沒有鱗片,渾身上下都是雪白雪白的,在這幽暗的暗河中泛著淡淡的磷光。他看不清它的頭,只看到那一雙銅鈴般大小的眼睛,死白死白,沒有眼仁。這裡是暗河,終年不見天日,生活在這裡的生物大都是瞎子。他暗暗有些慶幸,怪不得龍老師讓他貼在洞壁上,只要他們不發出聲音,一動不動,它就很難發現他們。
這暗河之下,果然有蛟龍嗎?原來這些平日裡被他嗤之以鼻的民間傳說並不是空穴來風。
巨蟒遊過,捲起不小的水波,四周的水藻如同受驚的魚群,開始到處遊動。朱翊凱心叫不好,幾團水藻湧過來,貼在他的身上,頭髮絲一般的藻體隨著水波盪漾,彷彿有千百隻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他又聯想起沒有頭髮的人臘,身體一僵,胃中翻滾不休,喉頭一辣,嘔吐物從口中衝出。
一石掀起千層浪,嘔吐物被水波一衝,四散開來。巨蟒似乎聞到了味道,停下了遊動的身子,如繩子一般在水中一彎,折返回來。朱翊凱在心中暗暗叫苦,龍初夏也管不得許多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著他就往前遊。
朱翊凱不敢往身後看,只是隨著龍初夏拼命地遊,使出了積攢了二十年的力氣,但他們的體力和速度哪裡能和常年蝸居在水下的巨蟒相比,朱翊凱只覺得一股巨浪從身後湧過來,幾乎將他掀翻,腰上一鬆,繩子居然被巨蟒咬斷,如今避無可避、逃無可逃了。
朱翊凱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當機立斷,身子一翻,不僅不逃,反而朝那條巨蟒游去。
額頭上的燈打過去,他終於看清了它的面目。它的身形看起來像蛇,臉長得卻有些像鱷魚,鱷魚一樣長長的大嘴張開,上下頜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尖齒。那尖齒又白又亮,和它皮膚一樣閃著白色的磷光,他毫不懷疑,這一口要是咬過來,能將他直接吞下肚子裡去。
在這暗河之下,符紙自然是不能用的,電擊槍自然也不能用,拼蠻力那就更不靠譜了。
只有最後一個辦法。
龍初夏似乎想到朱翊凱要幹什麼,臉色驀然大變,衝過去在他脊背上用力一扣。朱翊凱只覺全身的力氣都被卸去了,連掙扎都不能,軟趴趴地順著水波往後湧。巨蟒已經迎上來,嘴大張,對準他便往下咬。龍初夏手疾眼快,將朱翊凱往後一拉,手中扔出去一團光。朱翊凱大驚,他沒有看錯,那是火,是燃燒了的符紙!
什麼符紙在水下也不暈染開?什麼火能在水下燃燒?
就在火光鑽進巨蟒嘴中之時,龍初夏身子凌空一翻,快速往後遊,但那巨蟒長長的上下頜合起來的時候,還是咬住了她的腳踝,她痛得近乎昏厥。朱翊凱腦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一股熱血往腦門兒上湧,不顧一切地轉身來救。或許是符紙起了作用,巨蟒張開口,發出一聲悲鳴,也正是因為張開了口,尖齒才從龍初夏的腿中拔出,她覺得身下一輕,也顧不得痛不痛,雙手亂劃,拼命朝前遊。朱翊凱伸手抱住她的腰,見那巨蟒似是極為痛苦,不停地翻滾,口中悲鳴聲聲,一時間巨浪翻湧,洞壁被震得轟隆作響,有石塊跌落。
此地不宜久留!
朱翊凱抱著龍初夏,雙腳蹬水,使出吃奶的力氣往暗河深處遊,從龍初夏腳上溢出來的血在水中留下一道長長的紅色彩帶,隨著水波盪漾不休,豔麗無比,血帶過處,漫無目的漂浮的黑色水藻似乎有了一絲異動。
逃命是個體力活,特別是在水底逃命,那是體力活中的體力活,朱翊凱終於遊不動了,動作不由得慢下來,朝後張望,還好巨蟒似乎沒有追來。他暗暗鬆了口氣,見龍初夏的腳還在流血,又開始心焦,龍初夏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自己沒事,還是儘快找到出口再說。
忽然間,龍初夏的眼睛直了,死死地盯著他的身後,他後背生涼,用近乎慢動作的速度緩緩回頭,然後,看到了一雙眼睛。
沒錯,是一雙眼睛。
那是一團頭髮樣的水藻,在水藻中多了一雙眼睛,銳利如狼眼,閃動著冰冷的藍光,在這如地獄般黑暗的暗河中顯得尤為可怖。
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難以計數的黑藻朝他們聚了過來,每一團都有一雙藍幽幽的眼珠子,像生活在暗河中的狼群。
這是怎麼回事?水藻為什麼有眼睛?
朱翊凱又想起自己的假設,難道真讓他猜中了,這些水藻是人臘的頭髮,而它們的靈魂,則被禁錮在頭髮之中,生活在河中,擇人而噬?
不對,之前這些水藻還沒有眼睛啊。他看向龍初夏,龍初夏指了指自己受傷的腿,他心下頓時瞭然,一定是血腥味喚醒了這些怪物。
他們被包圍了,危在旦夕。
活了二十年,朱翊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難受,這些頭髮一樣的水藻湧過來,四周變成了一片湧動的黑色,一閃一閃的眼睛多如星辰,他想象著那些人臘頭髮和頭皮分離的場景,肚中翻江倒海,像有一條大魚在不停地撲騰。
龍初夏正在思考該怎麼擊退這些圍上來的水藻,忽見朱翊凱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嘴,嘔出一大口汙物,五官都幾乎擠在了一起。他終於忍不住了,只覺得身體中每一條經脈都在凸跳,每一根血管都在沸騰,也顧不得調整在水中的身形,一雙腳在水裡亂蹬。龍初夏臉色驟變,知道大事不好,想阻止已經晚了,四周的洞窟開始顫抖,頭頂上石頭頻落,四周波濤暗湧。那些黑藻似乎也感覺到了不祥之兆,紛紛退卻。朱翊凱還在掙扎,洞窟的震動更加劇烈,龍初夏後背發涼,再這樣下去,他們都要活埋在這暗河之中,她故伎重施,游過去扣朱翊凱背後的穴位。就在往那穴位猛然按下的瞬間,腳下的洞壁居然塌了,豁出一個大口子,水流捲起一切能夠卷的東西,朝那豁口湧去,二人只覺得腳上彷彿纏了鐵索,一股大力將他們往下瘋狂拉扯。旋渦的力道極大,兩人還來不及掙扎便深陷其中,隨流而下,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後面的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不過是陷入昏迷,然後突然醒來,二人已經躺在了岸上。雖說上了岸,但並沒有出洞穴,只是進入了一個更大的溶洞,這一帶是喀斯特地貌,到處都有溶洞,四周遍佈著密密麻麻的鐘乳石。龍初夏從防水揹包裡摸出一個手電筒,看了看四周,鐘乳石很美,若不是剛才的遭遇太詭奇,她會有心情遊玩一番。
朱翊凱也醒了,龍初夏忍不住在他腦袋上狠敲了一拳,這小子天賦異稟,念力能引得地動山搖,卻無法進退有度,一不小心就是山陵崩,後果不堪設想,偏偏他這個人沒有多少弱點,就是有潔癖,兩相影響之下,就悲劇了。
朱翊凱自知理虧,恭恭敬敬挨下這一拳,然後向龍初夏討教對付巨蟒的靈符究竟是怎麼回事。龍初夏白了他一眼,回他一句:“用塑料袋包好不就不進水了嗎?”他頓時慚愧難當,龍老師就是龍老師,總是能另闢蹊徑,化險為夷。
兩人查看了一下裝備,揹包裡的東西都在,氧氣罐破了,自然不能再用。兩人換下潛水衣,又找出藥品將龍初夏的傷腿包紮好,還好沒有傷到骨頭,朱翊凱扶著她,二人一瘸一拐地往溶洞裡走,尋找出路。
C市有不少開發後用來旅遊的溶洞,二人都曾去過,深知這些洞窟看起來美輪美奐,其實危險叢生,迷路算是小兒科,最可怕的是裡面那些天然陷阱,無底洞、隱蔽潭隨處可見,一個不小心跌下去,必死無疑。
還好龍初夏早有準備,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失蹤的司馬凡提,二人倒不擔心他被巨蟒吃掉,他右手的那條銀手鍊是一道封印,在之前的精神病院慘案中,他曾掙斷手鍊,化身為龍。朱翊凱至今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在山中飛騰的那條銀龍,那幾乎摧毀了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這也是為什麼聽說水下有蛟龍,司馬凡提便第一個跳下去的原因。
“難道老大沒有發現那條巨蟒?”朱翊凱說,如果發現了,他難道不該將這個極具研究價值的史前生物抓住嗎?龍初夏苦笑兩聲:“就算發現了,他也未必就能戰勝它。”朱翊凱並不知道,化身為龍是需要代價的。
這代價,司馬凡提能避則避。
她不再多言,掏出早已備好的司馬凡提的頭髮,點燃一張靈符,靈符化為一隻蝙蝠,拍打著翅膀朝溶洞深處飛去。朱翊凱微微皺眉,洞中沒有陽光,能跟得上蝙蝠嗎?龍初夏卻似乎一點兒都不擔心,一路走來,居然沒有跟丟。
這就是所謂的操控得益,進退有度吧。朱翊凱在心中不禁又對這位老師高看一分,她在他們面前是藏了本事的,不知道她身上還有多少令人驚訝的技藝。
跟著蝙蝠在溶洞裡面小心前進,朱翊凱的精神高度緊張,始終用手電筒照著腳下的路,就怕一腳踩空,萬劫不復。洞中有各種各樣的岔路,每一個分岔口都像一個黑洞洞的嘴,能隨時吐出可怕的怪物,或者一吸氣,將他們吞進肚去。但這一路卻非常的順利,順利得讓人心驚,沒有怪物,沒有鬼靈,就像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溶洞。
忽然龍初夏步子一頓,朱翊凱問:“怎麼了?”
龍初夏回答道:“蝙蝠飛進那邊的洞裡了。”
朱翊凱舉起手電筒仔細看,那個洞口很低矮窄小,看起來就像個狗洞。朱翊凱扶她靠著牆壁站好,然後矮身朝洞裡看。
這一看不要緊,他驚得幾乎抓不住手電筒。
他看到了一臺電視機。
沒錯,是一臺電視機。
這座形成了千百萬年,很可能千百萬年都沒人來過的溶洞,居然有電視機?朱翊凱覺得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他沉默片刻,讓龍初夏在外面等待片刻,自己進去看看。龍初夏沒有阻止,看著朱翊凱鑽進洞窟,不知為何,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洞內大概有兩間房般大,沒有其他岔路,朱翊凱舉目四顧,發現東邊有張石床,床上有條已經腐爛的毯子,床頭有杯子和碗筷之類,都是便攜式的。他心中為這些東西畫出了個輪廓,看來曾有一個登山者進入過這個洞穴,因一時沒有找到出去的路,就在這裡生活了一段時間。這裡沒有屍體,他或許是逃出去了,或許是死在了某個無底洞中。
但是,這個故事有個致命的弱點。
這臺電視機是從哪裡來的?
不會有登山者帶著電視機爬山吧?他仔細打量那臺電視,是九十年代初的那種黑白電視機,屏幕是球面的,上面鏽跡斑斑,他突發奇想,這臺電視還能用嗎?
電視機的屏幕是對著床鋪的,也就是說,曾經住在這裡的那個人看過這臺電視,可是這裡沒有電,更不用說電視信號了,電視機如何運作?
他將那電視裡裡外外看了幾遍,終於忍不住好奇伸手朝電視開關按去。
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一驚,回頭看見臉色嚴肅的龍初夏。這位年輕的女老師皺著眉說:“這東西看起來很不正常,還是少惹為妙。”
朱翊凱鬢邊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在心中低罵自己太莽撞,俗話說反常即為妖,這臺電視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龍初夏抬頭看了一圈,眉頭皺得更緊:“蝙蝠停在洞頂。”這下子連朱翊凱都不免開始皺眉頭了,由符咒變化而成的動物是不會輕易停止不動的,除非沒有路了。
他抬頭看著洞頂,老大在這洞窟之上,卻沒有上去的道路,這怎麼辦?總不能把洞頂給弄垮。思考良久,他還是冷靜地說:“老師,你腿上有傷,先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
腳上的疼痛早就讓龍初夏精疲力竭,臉色蒼白得可怕,她點了點頭,在石床上坐下,用手電照著查看傷口,白紗布上都是血,不過好在流得不多,好歹是止住了。朱翊凱用自己的便攜小杯接了些鍾乳上滴下來的水,喝了一口,確定沒有問題後遞給她:“老師,吃點兒阿司匹林,免得傷口感染。”
龍初夏吃了藥,渾身脫力一般躺在石床上,看著她蒼白的面龐,朱翊凱心中歉疚,想要道歉,張了張嘴,卻總也開不了口,沉默良久,剛下定決心,就聽龍初夏說:“肚子餓了,給我點兒吃的。”
朱翊凱忙去掏揹包,心中一陣輕鬆,忽然頭上咔嗒一聲,兩人緊張地抬頭,佈滿鍾乳的洞頂發出一連串的咔咔聲,難道是洞頂要塌了?朱翊凱忙起身去扶龍初夏,那聲音掠過頭頂,忽而消失無蹤,幾乎與此同時,身後響起沙沙的電流聲。
朱翊凱的背一下子涼了,鬢角滲出冷汗,他緩緩回頭,洞窟裡變得亮堂起來,白色的光映照著他的臉,將他的臉色襯得慘白。
電視機,居然開了。
有一瞬間朱翊凱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電視屏幕上沒有圖像,只有雪花,沙沙地響個不停。兩人呆了半分鐘,又對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訝異。朱翊凱猶豫片刻,走到電視背後,插頭跌落在地上,根本沒有插電。
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開始在洞窟裡蔓延,像瘋狂生長的葛藤。
“凱子,把電視關了。”龍初夏說。
朱翊凱連忙按下開關鍵,屏幕一黑,洞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人類都懼怕黑暗,這是從遠古時代的祖先那裡遺傳下來的特點,黑暗,意味著未知的危險,在黑暗中,極容易被野獸襲擊。但對現在的朱翊凱而言,來歷不明的光亮,恐怕更危險。
“老師,此地不宜久留。”他扶起龍初夏,兩人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剛走到洞口,只聽啪的一聲響,電視居然又開了,雪花屏幕一閃一閃,時不時跳出一個信號極差的畫面,又恢復了雪花。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