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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輾轉沉浮影若冰(下)

    南邊的山叫做白雲尖,終年白雲繚繞,一望便使人濯塵。

    京冥一直死死盯著那一漩兒白雲,莫名變化,如同他即將抓住的心裡的點滴……有什麼不對!

    只是……又有什麼不對呢?一切和想象中的並沒有什麼區別。

    火鷹,還是火鷹,京冥的右拳抵著額頭,似乎要抓住腦子裡那虛無飄渺的靈光一閃——是的,沒什麼不對,只是對於火鷹這樣的人來說,沒有動作的本身就是一種可怕。

    他想做什麼?若是自己,又會怎麼做?而自己的一舉一動,又是不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京冥習慣性的開始反推,戚繼光、霍瀾滄,這一明一暗的兩支力量火鷹確實忌憚,但是也不過忌憚罷了,不然的話,這些年來他也不會放任鐵肩幫做大,養虎遺患。

    那麼……他興師動眾前往台州又是為了什麼?

    京冥的手臂象一枝枯木般落了下來,額頭已經滿是冷汗——病中的少婦不經意的述說雷鳴般響在耳邊:“只是後來,不知怎麼的,有些人看上了我們家的狗,仗勢搶去了不少。我曾經問過,只是,他不肯告訴我那些人是誰,只說我們惹不起……好像是,什麼堂的。”

    演武堂,這千鈞一髮的端口,演武堂的人去福建做什麼?

    京冥蹲下身子,手指在地上慢慢劃了起來,正是那垂死客家男人的血書——“惡狗……惡人……倭寇!報……”

    一遍、又一遍,京冥不知在地上劃了多少遍,雙目猛地一睜,久違的精光暴射,運指如飛,將福建一地的地圖勾了出來,然後一指疾點在其中——那一指,竟然微微有些顫抖——清流。

    清流地處閩西,武夷山下,九龍溪邊,昔年京冥建立天網的時候,也曾經過那裡,除了覺得南疆之地,山清水秀,倒也沒覺得什麼。只是,福建的數百里海防幾乎都被倭寇侵襲,嘉靖朝中數次侵擾到福建全省,如果……如果演武堂真的橫下心來在閩西釘下一根釘子,那麼只要數千水師登陸,全閩盡為倭地!

    而比鄰的江西,本來就是就是嚴嵩父子的老巢,也就是演武堂的總巢所在,若有風吹草動,十三府七十八縣即不屬大明。

    最不堪設想的是,火鷹身在臺州,一旦真的滅戚家軍,除鐵肩幫,那浙江的十一府一洲七十五縣也當即落入掌心。挾三省之勢,外結倭寇,內握大明兵符,當今皇帝早已奄奄一息、太子羽翼未滿、嚴嵩倒臺朝中無人可倚為中流……

    京冥忽然一聲慘笑,手心的冷汗滴入泥土中——好一幅盛世太平的景象,卻不知驚天的變亂就在身旁。

    那一日,火鷹削瘦的雙頰微微泛著紅光,掩飾不住的狂熱和興奮從眼神中、口氣裡、不可一世的神態內透露出來,他平靜而睥睨地對自己說道::“昔日秦王始作俑,到今天……也該做個終結了。”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理想麼?這就是你夢想中的國度麼?

    京冥毅然轉身,向著來路走去——我不接受,他輕聲說著。

    轉身,真是一件無奈之極的事情,人生不過是錯亂的夾雜在無數的轉身之間,有意的選擇,無意的放棄,堆積在一起,只記得無數次的錯過,而後,以為錯過本是正常的事情。

    京冥下得山來,搶了一匹馬,飛奔——他並不願意細想,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霍瀾滄危急關頭離她遠去,京冥伏在鞍上,一遍遍想著當初離開鐵肩幫的情景,男人的驕傲和血性一起湧上胸膛,似乎要說服自己,但是到了嘴邊,卻化成一聲長嘆。江湖上講究一個快意恩仇,從不說謊的人不多,但也總有那麼幾個,但是京冥不一樣,他不僅從不騙人,也不騙自己。

    他所求,其實並不算太多,不過是有一個國家可供犧牲,有一個女子可供守護,有一個夢想可供拼搏,有一個信念可供支撐,或者說,他殫精竭慮,不惜一死,只是希望有個聲音告訴他,他本不是惡神的寵兒,他命裡不該受那份詛咒。

    只是現在,堅如磐石的神山瞬間崩塌,他所為之的流血的、流汗的,並不曾有一日屬於自己。

    安哥拉,你是外人。

    京冥忽然用一種輕輕的嘲諷的語調對那個陌生的孩子說:安哥拉,你是外人,那一天你母親跳下大海的時候,你本應該跟著跳下去。

    笑著,笑著,京冥忽然一陣恐懼,沒有人看他的面具了麼?那麼,還掩飾些什麼?他有些惶恐地抬起頭看著天空——太陽呢?溫暖而熱烈的太陽呢?

    這天,陰沉沉……

    只是,陰沉沉的天際,一點火紅閃過,如妖姬唇上的鮮血,京冥目力極好,也只不過看見一對翅膀的影子。雙翅凌空,羽翼驕傲的指向天際,那是一隻鷹,一隻火紅的、詭異的鷹。京冥本來已經渙散的目光當即凝聚,那隻鷹本來是在極高的天風中飛翔的,但是現在卻盤旋而下,京冥立即想起了一個說辭——有一種煉鷹之法,可以使之送信,鷹的耐力和戰鬥力比起普通信鴿不知強了多少,一旦經過訓練使之得以長途跋涉,送信的速度當真匪夷所思。而傳說中“煉鷹”的法子,就是不許它吃地上的蛇鼠,只能在蒼天上以飛禽為食。

    如今,那隻火紅的怪鷹正衝向一隻雪白的信鴿,那信鴿的速度竟然也比普通的鴿子快了數倍,以怪鷹之力,衝了兩衝,竟然沒有捉到。它顯然已不耐煩,雙翅一拍,全力衝去,劃下一道火影,似乎是鉛灰的天際忽然裂開,滾燙的岩漿流了出來。

    那樣的速度,不是京冥以人力可以阻擋的,京冥情急之下,內力鼓于丹田,一聲極刺耳的長嘯薄雲而起,驚的那火鷹順風一個盤旋,舍了信鴿,重新又衝入雲中。

    那信鴿被連撲了兩撲,卻禁不起這麼一嘯,雙翅一軟,已自空中跌落下來。

    京冥振臂而起,當空將信鴿接在手中,隨即一個轉身,又穩穩落在馬上,那匹劣馬安詳地打了個響鼻,好像只是一副鞍轡甩在背上——京冥定睛望去,信鴿足上,正是天網的標記。

    他解開信筒,緩緩展開裡面的字簡,上面的筆跡極其潦草,顯然是匆匆而就:火鷹即刻到達台州城外,霍瀾滄急!

    霍瀾滄急!京冥雙掌猛地一合,隨手摔開半死不活的信鴿,雙腿用力一撞馬腹,那馬驟然受驚,痛嘶一聲,向前衝去。

    霍瀾滄急!火鷹不是還帶著人麼?不是還遠在京師麼?他是什麼速度?竟然已經到了台州城外?

    霍瀾滄急!京冥揮霍著馬力和內力,他必須搶到時間。

    此處已是近山的土路,結結實實,本不適合快馬加鞭,只是京冥自忖騎術甚精,絲毫也不放在心上。

    驀地,那坐騎前蹄一軟,向下直踏了下去——不知有誰,竟在此處挖下一個深坑。京冥心亂如麻,一時沒有提防,隨著馬身一起向前撲去。

    好在他應敵的經驗實在已經極其豐富,雙手一拍馬鞍,向後凌空翻去,堪堪的站在地面,只可憐了那匹馬,兩條前腿齊齊地折斷,翻在地上不住的哀嘶。

    京冥又是驚怒,又是好笑,沿路挖陷阱的招數他好些年沒見了,這回卻險些栽在這下三濫的手段上。

    “什麼人?”京冥怒道,“霍瀾滄急”四個字還梗在胸口,如一團急火,一次次地攻心。樹叢後的人影藏的極其拙劣,京冥只覺得近來流年不利,總是要和那些不會武功的平民打交道。

    但是,那些人走出來之後,京冥確實渾身微震,險些向後退了一步。

    那不是人——那不是人的眼睛所能透露出來的光。

    眼前共是十五個人,一色的既瘦且矮,臉上浮著屍體才有的灰黃色。眼光呆滯,眼白接近於紅色,和黯淡的眸子混成一團,森森的目光直盯著京冥。

    京冥一向是個很吸引目光的男人,女人多半喜歡盯著他的臉,男人卻多半喜歡盯著他的手,火鷹總是看他的眼睛,而霍瀾滄卻從來不看。

    但是這群人……他們的目光只盯著京冥的皮肉,似乎在算計著如何下刀,如何開口。象一群餓極了的狼,圍著一隻羚羊,隨時就要衝上瓜分。

    “啊啊。”其中一個人歡喜地叫了起來,好像是剛剛才發現陷阱裡的殘馬,轉身就衝了過去,其他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圍攏,將京冥撇了個乾乾淨淨。

    嚴格說來,那並不是一個陷阱,只不過是個土坑,稍微刨了刨,蓋上掩飾罷了。但是現在,那個土坑卻變成了個真正的屠場和砧板。三十隻瘦骨嶙峋的手一起伸出去,有的拿著刀,有的舉著石塊,胡亂地捅著砸著,長鬃被生生扯開,露出脖頸的血肉和血肉下的白骨。那馬卻還沒死去,發出慘絕的叫聲,四肢抽動,脖子一下下摔打在土地上。

    京冥沒有阻止,只是伸足輕輕一踢,一粒石子呼嘯著彈入馬首,中絕了它的痛苦。

    有人第一個把頭伸了過去,就著創口吸著馬血,接著幾乎所有人都覺悟了,一手抓著刀子撲上馬身,撕咬起來,小小的分配不公引起了一陣騷動,幾下拳打腳踢之後,十五個人圍成一圈,牙齒咬動生肉的聲音悉悉噝噝地傳來,令京冥不寒而慄。

    他不能,也沒有時間和這些人計較,正要走開,卻聽當頭聲音嘶啞地喊著:“好了,帶回去一點。”

    沒人聽他的,生怕少了自己的一口,都不肯抬頭,那人卻有些怒了,叫:“不帶回去,下次他們也不給你們吃!”

    這話倒是有效,幾個人陸續抬起頭,動手拖那馬屍。其中一個人掃了京冥一眼,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唇,用客家話向為首那人說了幾句,為首那人看了眼京冥,威嚴地搖搖頭,不知是善念忽然發作,還是覺得京冥已經皮包骨頭,沒什麼吃頭。

    幾個人拖著馬屍向道旁林中走去,那匹馬自後腰到臀部的皮被生生撕開,拖在地上,連同長長的馬尾,鮮血混著灰塵,很快就成了烏黑的一團。

    沒有人再肯看京冥一眼,他在他們眼中只不過是塊肉而已。只是京冥心念卻是一動——此處已經入閩,這群人……不會這麼巧的吧?

    轉念間,他已經跟了上去。

    一聲歡呼,暴了開來。

    樹林間的一塊空地,聚集了一大群面黃肌瘦的饑民。看見大半具馬屍,一起歡喜地湧上來。

    京冥遠遠地看著,血液卻驟然間沸騰。

    人群的正中,是一尊極大的香爐,顯然已經做為鍋鼎使用。沸騰的血紅開水裡,長長的黑髮在飄浮,那是個女人,身子被水一煮,膨脹了足足三四倍。

    京冥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這群人顯然已經在這裡很有些日子,而且……已經沒有幾個女人。

    那口鍋的一側,也不知堆了多少白骨,幾具小小的白骨夾在其間,赫然是幾個孩子。京冥越往前走,拳頭握地越緊,不僅有女人和孩子,殘存的白髮糾纏在骨骼間……還有老人。一、二、三……他默默的數著,一遍又一遍,卻無論如何都數不清,只覺得胸口痠痛膨脹,想閉眼,卻不得不睜開。

    第一個看見他的卻是為數不多的女人中的一個,懷裡摟著個十歲上下的男孩,正往他嘴裡塞著什麼東西。她“啊”的叫了一聲,手指著京冥,幾個男人反應過來,舉著刀衝了上去。

    京冥幾乎已經暴怒,伸手抓住那人的衣領,向外一擲,不管他的死活,大步向人群正中走去。

    領頭的中年男子吃了一驚,顯然沒有想到京冥居然有這等神力。

    “你們!”京冥一把抓住那人的持刀的右手,厲聲道:“你們——”

    “你是誰?”那人手腕幾乎要折斷,叫道。

    “你們是什麼人?”京冥遏制著憤怒,他確實見不得這樣的場面,他從來都見不得這樣的場面,若是那群人再動手,他勢必會殺人。“從哪裡來?出了什麼事情?”

    “我們是……”那人被京冥嚇壞了,哆嗦著回話:“我們是……清流的,我們一路都沒糧食……”

    “一路都沒糧食?”京冥怒道:“前後都是村鎮,你們寧可吃了自己的女人孩子也不敢去搶麼?”

    “有官兵啊!”那男人奮力想掙開,一雙手卻牢牢落在京冥掌中,他害怕,只要京冥打傷了他,不到一刻鐘,他就會被扔進那口鼎裡。

    “官兵?”京冥喃喃,他不能指責這些人什麼,只是憤怒,點著頭道:“不錯,不錯……比起官兵來,自家的女人孩子爹媽是好對付很多……”

    一大群人,被他莫名其妙的出現嚇了一跳,但是沒有人衝上來動手,不知誰第一個向後縮去,眨眼間,所有人都不知不覺的後退,將當中留出老大一塊空地。

    如果說在烏巖嶺的山中對付無辜的母女是為了報仇,這兒……再沒有其他理由。

    被嚇傻了的中年漢子叫著:“你你幹什麼?我們這麼多人,不能餓死!”

    “是,我知道。”京冥咬了咬牙,“你們沒錯,人餓了都一樣是畜生。只不過……你們自己都沒種保護自家人,我又何必?”

    他扔開那人,向一邊的女人走去,摸了摸那男孩的頭,定定道:“跟我走。”

    女人驚疑著,不知如何是好。

    京冥笑笑,從懷裡摸出塊乾糧,遞到她手中,女人立即明白了過來,把孩子推到面前去。

    “走吧,都跟我走。”京冥一指一指點著,還有五個女人,至少他不允許她們變成明天的糧食。

    女人們瑟瑟發抖,不明所以,但是求生的渴望是種本能,立即站了起來,圍攏到京冥身邊。

    “你,我知道你會說漢話。”他回頭看著那個還倒在地上揉著手腕的漢子:“告訴他們,誰敢攔我,我就把誰扔進去!”

    那漢子大叫幾句,但是周圍的人還是不肯散開,既不敢上前拼命,也不甘心看著京冥帶走那五個女人和一個男孩。

    “找死麼?”京冥一回身,托起塊二三百斤的大石,平平向正中香爐擲去,只聽“哐啷”一聲巨響,石制的香爐被砸了個粉碎,煮的半熟的屍體落在地上。男人們一聲驚歎,轟的散開了。

    京冥一眼都不想再看下去,大步流星地走出,回頭,大吼:“都是男人,有吃人的膽子沒有活命的膽子麼?”

    身後,一陣騷動和議論聲。

    京冥聽不懂,也不想聽懂。吃人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幾千年來,最後的屠刀永遠都會指向身邊的親人鄉鄰。人,都是一樣的人,這群架起鍋鼎的漢子,和那些騎馬跨刀掠奪他們土地的強人,又有什麼不同?

    這是一個吃人的世道,他京冥不過是凡夫俗子,能從張開的大口裡搶下幾條命來?

    他真的動搖了,或許火鷹做的真的是對的。人命如此卑微,人性如此險惡,誰又說得清用強權改變這個世界,是大善,還是大惡?

    草草安頓了那幾個女人,京冥又“弄”來一匹快馬,第二次折回頭去。

    他不是火鷹,他行不了大善也行不了大惡,他要守護的是自己的心上人。那群一樣會殺人和搶掠的“百姓”,憑什麼,就比瀾滄的生命貴重了?

    京冥一聲冷笑,第二次回頭。

    台州城慘烈的戰鬥,恐怕已經打響了吧?

    這一次,不管發生什麼,看見什麼,都不會再過問了。京冥暗暗發誓,只是……誓言總是不那麼堅定。

    兩場血戰,無辜者和無辜者的拼殺,無辜者和無辜者的死亡。

    女人和孩子,永遠的弱者。

    等一等……不知是不是長途跋涉引起的眩暈,多年前的往事忽然湧上心頭。

    那是……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京冥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的瀾滄莫名愛上苗女的衣飾,經常穿著藍布裙四處亂竄,銀飾撞擊的叮凌聲和笑聲一樣清脆。

    “冥哥哥!”小瀾滄一頭撞進他懷裡,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瀾滄,又……怎麼了?”京冥嚇了一跳,摸出帕子擤去她的鼻涕。

    “爹爹不肯教我流星錘,爹爹不肯教我!”瀾滄用力跺著腳,大聲委屈的哭著。

    “為什麼?”京冥也愣了一下。

    瀾滄抬起頭,鼻頭通紅,兩眼還含著淚:“今天我說霍家流星錘大名鼎鼎,爹爹就嘆口氣,說沒兒子,會失傳的。”

    京冥低了一下頭,不自然的神情一閃而過:“瀾滄你還小啊,流星錘是硬功夫,女孩子練起來……是有點那麼……”

    “你也這樣說!”瀾滄憤憤地抬頭:“女孩子怎麼啦?女孩子怎麼啦?”她說話又急有快,京冥說一句話的功夫她足可以重複兩遍。

    “瀾滄你怕什麼,還有我啊。”京冥笑嘻嘻,揉了揉她的頭髮:“冥哥哥永遠都在你身邊,不會有人欺負你的。”

    “我才不要。”瀾滄嘟噥著,臉蛋上卻是迫不及待掛起來的微笑:“為什麼要你保護我,我也要做大俠,練一等一的功夫。就是爹爹,瞧不起女兒。”

    “哼,是麼?”背後重重的聲音響起,霍天河故意扳著臉道:“女兒,哼,女兒一委屈就跑到師兄那裡哭訴,真讓你上了戰場,你找誰哭去?”

    霍天河一向極是寵愛瀾滄,一邊說著,一邊笑吟吟地看著她,只以為小丫頭當即就要撒嬌。沒想到霍瀾滄真的低了頭,咬了咬手指,若有所思。

    “京冥,這鬼丫頭,長大了恐怕有你受的。”霍天河指著瀾滄,笑道。一個寶貝女兒,加一個得意弟子,若不是心裡念念不忘大明的江山,在這大開大闔的瀾滄江畔,日子當真是愜意。

    “師父放心。”京冥抬頭笑笑,這個也才不過十歲的孩子早熟的可怕——當然,他向來就是如此,從見到霍天河的那天起,就沉默冷靜的根本不像個孩子,笑起來蒼白而空洞,純潔而靜謐,讓閱人無數的霍天河也暗自心驚。

    直到……那個歡天喜地的小丫頭衝上去喊哥哥的時候,京冥的眼裡才露出人生第一縷溫柔,壓抑著的全部關愛迫不及待的湧出。瀾滄什麼也不知道,她一個孩子孤獨慣了,只是覺得天上掉下來一個又好看又好玩的哥哥,真是撿到大寶貝了。其實京冥和她的感覺也是八九不離十,只是京冥的孤獨不知有她幾倍罷了。

    “瀾滄,好好和師兄學學,還說我偏心——師兄才比你大幾個月,這麼懂事。”霍天河揪揪女兒的耳朵。

    “誰說我不懂事!”小瀾滄卻忽然生氣了,大聲叫:“我姓霍,我是霍家的女兒,我學功夫是要保家衛國的,將來和爹爹一起殺壞人,做大將軍大頭領!”

    京冥又笑笑,他不姓霍,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學功夫,保家衛國麼?這些話師父只肯和師妹說的,而他……似乎從來也沒有什麼責任。“瀾滄,好啊,我和你一起保家衛國,嘻嘻。”京冥湊過去,笑眯眯。

    “去去去,臭師兄有你什麼事兒啊。”瀾滄又纏住父親:“爹……教我吧,反正看來你也不會有兒子了,我不會給霍家丟人的,再也不找師兄哭了。爹,你不是常常教我說留取丹心照汗青嗎?女兒也要建功立業呢。”

    “好。”霍天河忍不住拍了拍瀾滄的肩膀——在此之前,他好像從來都只會拍拍她的臉蛋:“果然是我霍天河的女兒,有志向,有出息!”

    “瀾滄本來就不是普通女兒家嘛。”京冥也開心的笑了,他喜歡有人誇獎瀾滄,每每笑得比瀾滄還要開心……

    京冥用力按著額頭,只覺得亂七八糟的想法一起翻滾著,真的……就這麼趕去台州?

    台州一旦兵敗,瀾滄又是不是願意獨生?

    憑心而論,他從來沒有怪過瀾滄,不是因為自甘輕賤,只不過那個女孩子實在擔負了太多。從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女孩到一個名震八荒的首領,瀾滄付出的,確實太多……而這麼多年廝殺下來,她早已經習慣為國為民的思考,早已經忘了京冥本來是那個一起長大的“冥哥哥”。

    他怎麼能怪瀾滄?怎麼能責怪她一顆拳拳赤子之心?她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禍福置之度外,也正是因為如此,京冥才會把她的生死禍福放在自己的第一位。

    “你只是沒有一個理想罷了,如果……我給你一個呢?”火鷹的話曾是那麼致命的蠱惑,只是火鷹不知道,長期以來,霍瀾滄已經給了他一個“理想”,他也早已甘之如飴。

    霍瀾滄急!

    只是……瀾滄、瀾滄,我要先守護你,還是守護你的夢想?

    京冥勒住馬,卻不再有動作,那匹快馬不知所措的打著響鼻,蹄子輕輕敲著地面。久久沒有指令,它不耐煩了,開始自己打著圈子。

    “你不知向哪邊去麼?唉,我也不知啊。”京冥苦笑著,苦笑著,卻幾乎要流下淚來——他知道心裡某一個念頭漸漸佔了上風,只是他如何決定?那個紅衣的天真無邪的女孩子,那個戴著銀飾撲向他懷裡的女孩子,那個面對著世界惶恐、卻堅定站起來的女孩子!

    瀾滄,他不知何時就會終結的一生唯一守護的女子,十六年一起長大的伴侶,風風雨雨並肩殺敵的戰友,那個成為他的理想,太陽和光明的幫主……這個時候,他要舍她而去麼?

    他從沒有一刻鐘想到過,會有一天,瀾滄死在他前面。

    “我不能……”京冥閉上眼,淚水順著眼角劃落,落入嘴中,好像鮮血一樣的辛鹹。“我不能用我的自私侮辱你的崇高,瀾滄,我曾立誓用盡全部生命保護你,但是……我只有一條命,抱歉,瀾滄,抱歉,瀾滄,我對不起你,不得不放棄……”

    生平第一次淚如雨下,京冥顫抖著撥轉馬頭,這是他第三次回頭——

    瀾滄,因為懂你,我……要先救你的族人和國家。

    同樣的路,第三次轉身,最後一次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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