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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平安小鎮

    平安鎮只是個小鎮,離洛陽城百里之遙。既未立衙,也未駐兵,青石築就的城牆僅只丈餘高。谷尋崖三人一前兩後緩轡往鎮子裏走,沿途就有不少人朝谷尋崖打招呼。

    剛到城門口,就見一位挑菜的老者迎上來,親熱地對谷尋崖道:“崖子,你回來了。”谷尋崖拉住繮繩,輕笑道:“張伯,挑菜來賣?”“是啊。”張老頭笑望着他:“這次出門怎麼這麼久?半個多月吧?”“是啊。”谷尋崖笑答。

    兩人寒喧地當口,又有人往這邊聚攏,男女老少都有,都熱情地招呼:“崖子,回來了呀!”“崖子,好久不見,做大買賣了吧?”“崖子……”谷尋崖微笑着回應。古悦己納罕地嘀咕:“這小子還挺有人緣的嗎?”古悦修靜靜地望着,此時的谷尋崖沒有了冷傲、蕭煞,一掃玩世不恭。

    那張老頭擠到最前頭,道:“崖子,你回來了,我這菜錢……”他這話一出口,其餘人也都靜下來,巴巴望着谷尋崖。谷尋崖面不改色,問:“張伯,總共欠你多少菜錢,你匯下帳,回頭到櫃上來取吧。”“哎,好!”張老頭眉開眼笑地點頭答應。其他人也紛紛叫嚷:“崖子,還有我的油錢……”“我的,我的米錢……”

    谷尋崖高聲道:“大家別急!有欠帳的,按老規矩,我見單照付,半文不少。”眾人高聲叫好,紛紛散去,顯然是去取欠單了。三人這才又往前走。“我還以為你多討人喜歡呢,原來是來討帳的。”古悦己譏笑道。谷尋崖也不反駁,仍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點頭回應。

    走過幾條街,一位少女站在巷口招手輕喚:“崖子哥。”谷尋崖勒繮下馬,走過去。古悦修兩人只好提繮等待。“杏兒,你在這兒做什麼?你姐姐的病怎麼樣了?”谷尋崖走到她面前問。杏兒垂下頭,哽咽道:“姐姐,還是不好。”“怎麼會?”谷尋崖不解:“那藥沒吃麼?”“吃了。前三天還好,可是後來……沒藥了……”杏兒拭着眼淚。“我不是給你説,藥吃完了再去鋪子裏抓嗎?”谷尋崖微惱:“她的病一斷藥就更重了。”

    杏兒抽噎着道:“姐姐説我們沒錢抓藥。”“我已經和二師弟交待好了,不收你們的錢。”“可是姐姐説不能欠人家人情,還不起的。”“人情重還是人命重啊!”谷尋崖輕斥道。

    杏兒已抽抽嗒嗒地哭起來。谷尋崖輕嘆一聲,拉起她的手,道:“走!”“去哪?”杏兒涕聲道。“醫館抓藥。”谷尋崖拉着她就走。“可是……”杏兒遲疑地道:“姐姐説那病説不出口,見不得人!她不讓我來找你。”

    谷尋崖充耳不聞,把她拉到馬旁,雙手一託她的腰,把她託上馬背,道:“你只管跟我走就成了。”一扯繮繩,又往前走。杏兒倒是聽他的話,果然不再反駁。古悦修旁觀者清,發覺這小丫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谷尋崖。少女懷春本是自然,又何況谷尋崖本也生得俊逸不凡。

    幾人拐進一條巷子,碰見一位中年婦人,隔老遠就招呼:“崖子,你怎麼才回來?前天,我孫子的紅雞蛋他們都吃了,就只差你了。”谷尋崖笑道:“劉嬸,你抱孫子了?那可要恭喜了!”“那該多謝你才是。要不是你,我還能抱孫子?”劉嬸喜滋滋地道。不料,她那有些憨傻的兒子卻插嘴了:“娘,兒子是我生的,你咋謝他?”

    這一句話引來一陣鬨笑。古悦修、古悦己、還有幾個聞聲趕過來的鄰里都鬨堂大笑,連杏兒也破泣為笑。劉嬸漲了個大紅臉,狠狠戮着兒子的額頭罵道:“你這個臭小子,要不是崖子當初賒藥救了你,你這個傻小子還能娶媳婦生生兒子?”谷尋崖似笑非笑地他頭上敲了一記栗子,道:“你不傻嘛,還會生兒子!”又引一陣鬨笑。

    笑聲中,一位老婦人顫危危地走過來,連聲問:“是崖子嗎?崖子回來了嗎?”谷尋崖忙上前攙扶她,道:“奶奶,是我回來了。”老婦人用乾枯的手扯住谷尋崖,責備道:“你這孩子恁瘋,三天兩頭往外跑,也不來看奶奶!”谷尋崖湊到她面前道:“奶奶,我不來,我叫師弟他們來。他們送來的藥,你喝了嗎?”“藥?”老婦人一臉茫然:“什麼藥啊?”“怎麼?”谷尋崖驚奇地道:“楚良沒來給你送藥嗎?”“我不知道什麼藥。我又沒病,吃什麼藥啊!”老婦不悦地道。

    劉嬸忙接道:“崖子,王婆近來記性不好了。楚良天天來,一天兩次,都是煎好的送過來。”谷尋崖點點頭,道:“那你們先忙。”

    告別了諸人,他們仍往前走。出了巷子,就是一條大街,正對着巷口的是一家醫館,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着“回春醫館”四個字。他們剛從巷子裏出來,街對面就有人大叫:“大師兄!”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飛快地跑過來,驚喜地望着谷尋崖道:“大師兄,你可回來了!”谷尋崖笑看着他,問:“楚良,鋪子裏還好嗎?”“都好。”楚良答,忙接過他手中的繮繩,一邊往對面走,一邊叫喊:“大師兄回來了!大師兄回來了!”

    他們還沒走到門口,裏面就擁出五、六個人,紛紛叫着“大師兄”。谷尋崖先把杏兒扶下馬。古悦修、古悦己也下了馬。他先吩咐楚良把馬牽進去,這才往裏走,衝幾人道:“都站在這兒幹嘛,該幹嘛幹嘛!”説着先進了醫館,徑直往藥櫃走去。

    古悦修走進來,只見鋪面不大,倒安排得井然有序。一進門是個小客廳,專供病人歇腳喝茶。後面是藥櫃,高高的一排藥櫥。裏面一間安了一張長案,是診病之處。谷尋崖頭也不回地吩咐三師弟何寬給古悦修兄弟上茶,又對藥櫃後面的人道:“二師弟,你給杏兒抓幾副藥。”

    馮海點點頭,親自到藥櫥裏抓藥,一邊對杏兒道:“杏兒姑娘,大師兄走之前都交待好了,可你怎麼一次也沒來?我又不好找人給你送。”杏兒默然地垂下頭。

    谷尋崖道:“師父呢?”“在後面休息呢。”馮海道,抓了藥也不稱,直接分成三份,利落地包好。古悦己悄聲道:“人家照方抓藥,都講幾兩幾錢。他們這兒居然一不用方,二不用稱,論堆的。也不怕吃出人命!”古悦修瞟了他一眼,示意他少插嘴。

    谷尋崖回過身來,笑道:“閣下不必擔心,二師弟的手就是稱。你想要多少,他隨手一抓,不能説分毫不差,至少也在毫釐之間。而且對方子過目不忘,你只要在他這裏抓過一次藥,下次再來,只要方子不改,他就可以隨手拈來,絕不會出錯。”“有那麼神?”古悦己將信將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古悦修道:“這世上什麼樣的奇人都會有,何必大驚小怪!”説着走到藥櫃前,對馮海道“先生有這樣的絕技,倒教人敬佩!”馮海忙道:“分子過講了。我這算什麼絕技,只是從十幾歲就開櫥抓藥,天天如此,十幾年下來,熟能生巧罷了。”“好一個‘熟能生巧’!”古悦修道:“一語道破真諦。”

    谷尋崖將杏兒送出門,囑咐她有什麼需要可直接來找馮海,這才又回到櫃前,對馮海道:“二師弟,櫃上還有多少銀子?”馮海道:“還有幾百兩。大師兄,你要用銀子?”谷尋崖搖搖頭道:“過會兒張伯他們會來結帳。若是不足,你再去取些來。”“這個啊!”馮海道:“早幾天我就準備好了。只是師兄你沒回來,我不敢自作主張。”谷尋崖點點頭道:“那好,等張伯他們來了,你就給他們結了吧。”“好。”馮海沉吟了一下,道:“大師兄,我看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讓五師弟給你把把脈?”“不用了。”谷尋崖道。

    “大師兄,我看你臉色晦暗蒼白,怕是失血過多所致。不如先讓我看看,抓幾副補血藥。”五師弟曹江憂慮地道。“過會兒再説吧。”谷尋崖不置可否,對馮海道:“你還有什麼事?一塊説出來吧。”“沒啥急事。”馮海忙道:“師兄你剛回來,先歇息一下。再説你還沒去見師父呢。”“算了吧。”谷尋崖笑道:“我要是見了師父,你該身上該有地方疼了。給我客氣,你就等着吃苦頭吧。”馮海窘困地笑了,騷騷頭,試探道:“大師兄,你真的沒事?”“快説吧。婆婆媽媽的。”谷尋崖不耐煩地催促。

    馮海這才從衣袖裏抽出一張帳單,道:“大師兄,這是這個月贈醫施藥的帳單。”谷尋崖飛快地掃了一眼,又看看馮海,道:“兩千兩!二師弟,你比我還大方啊!難怪怕師父打你,這些銀子足夠要你半條命的了。”馮海愁眉苦臉地道:“本來沒這麼多。可前幾天,鎮子外頭鬧了一場瘟疫,流民進了城。我怕在鎮子裏傳開,所以就散藥給他們,另外又賒粥,所以才……”

    “好了。”谷尋崖打斷他道:“你跟我説這麼多幹嘛。我要信不過你,也不會把這事託給你。只是這一次我沒帶銀子回來。”“那怎麼辦?”馮海擔心地道:“前兩天,師父就要盤帳,我好歹拖了兩天。”看着他着急的樣子,谷尋崖笑道:“你怕什麼?”説着取過紙筆,三下兩下寫了張借據遞給馮海,道:“拿去。”

    馮海猶豫地接過,道:“大師兄,你不怕師父又數落你?”“怕什麼?他愛念就讓他念。”谷尋崖不以為然地道。“上次那二百兩,他念叼了半個多月。”馮海苦着臉道:“這回兩千多,那還不得……”他連想也不敢想。谷尋崖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念半年好了。反正又不光是我自己耳根不清靜。”

    “大師兄——”他那些師弟們哭喪着臉哀號,可見他們是常常身受其害。“大師兄怎麼啦?”谷尋崖道:“贈醫施藥,你們也有份,總不能讓我一個人背黑鍋吧。師父整天無所事事,吃飽了睡,睡醒了吃,數落弟子只當他消遣。為人弟子的,這點孝心都沒有嗎?”眾人被他説得啞口無言,只有低頭認命。

    古悦修一直袖手旁觀,他發覺自打穀尋崖進了平安鎮就判若兩人了。就和這裏的每個人一樣平凡,再不是教人聞名喪膽的劍客,也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這裏的人都不會武功,遠離江湖。谷尋崖在他們之中,也隱去了戾氣,收斂了狂傲,變成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有怒,有煩惱有憂愁的平凡人。雖然有時笑容也有凝固,眼底仍有凝重,卻教人很難覺察了。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側門裏傳來一陣咳嗽聲,所有人都噤聲不語。只見青布門簾挑起,一位老者走出來,年紀七旬上下,形容枯蒿,象是長久卧病,但神態無異於常人。他一臉肅穆地冷斥:“都吵吵啥?老夫剛離開一會兒,就翻天了!讓人看見了還以為老夫少家教呢!”抬頭就看見谷尋崖,不悦地道:“崖子,你何時回來的?為何不來見我?”谷尋崖笑道:“弟子正要去見師父,但見面禮總要備全了才行。”“你又耍什麼花樣?”老者皺眉道:“別給我提什麼禮。一提這‘禮’字,你準沒好事。”説着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楚良忙捧上一把紫砂茶壺。他接過去,對着壺嘴呷了一口茶。楚良連忙接過茶壺,又遞上煙壺,另一隻手擎着火芯給他點着煙。

    谷尋崖走上前,臉上的笑讓人有些不安,來到他面前道:“弟子花重金給師父買了張芯紙點煙。”説着將那張帳單擺在他面前。老者不看則已,一看之下,暴跳如雷,咆哮道:“兩千多兩!你……”不料被煙嗆到,咳嗽不已。楚良忙上前替他捶背撫胸。谷尋崖笑而不語,其他人卻都揪緊了心。看得出,師父這一次可真動氣。

    “你……”老者好不容易喘過氣來,顫抖地指着谷尋崖,罵道:“你這個敗家子!兩千銀子!白花花的雪花銀啊!師父的掙得容易嗎?一文一文地掙,一錢錢地攢。你……你倒大方,甩手就是兩千兩!我……”他舉起銅煙壺就要砸。

    “師父,這煙壺可是五兩銀子呢。”谷尋崖涼涼地道,絲毫不懼。老者把手抽回來,將煙壺往桌上一頓,氣急敗壞地道:“你説説,我把你養大,吃我的!穿我的!喝我的!你花了我多少銀子?到現在,你給我掙了幾個大子回來?整天東跑西顛,不務正業,還往外拿銀子貼別人!你從外面給我撿了這些個兔崽子回來還不算,還合夥要扒我的棺材本!”他指指點點地點着他的幾位徒弟。

    馮海等人垂手而立,低頭不語。谷尋崖反而聽而不聞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更惹火了老者,拍案怒斥:“你給我起來!師父訓話,你倒坐下來,成何體統!”谷尋崖不以為然地道:“師父,你吃飽睡足了,有力氣教訓弟子,可弟子也要有力氣聽才行。要不,您老等我睡上三天三夜,再來聽你教訓?”“混帳!”老者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尖,怒斥:“你怎麼跟師父説話呢?目無尊長,大逆不道……”

    谷尋崖急忙起身又將他按回椅子上,勸道:“師父,你先別急着發火,省點力氣。要不然,一會兒就沒力氣罵人了。”“你……你……”老者氣極語塞,道:“你還帶了什麼麻煩回來?”“喏!”谷尋崖頭也不回,用拇指朝門外比了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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