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扶弱背剪雙手,站在窗前向外看。谷尋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用一把薄刃匕首削著竹片。他把竹片削成一支支不足二寸的竹劍,匕首在他指尖輕巧地遊走,刀刃鋒利,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他就削好一支。他坐在那裡快兩個時辰了,面前的桌子上已有做好的五、六支竹劍。他微垂著頭,心無旁鶩地削著,初夏的熾陽曬著他半邊臉龐,可以清晰地看見他濃長的睫毛微微扇動著,厚厚的雙唇緊閉。當一支竹劍快削好時,他會抬起頭,將竹劍舉在面前吹一口氣把些許竹屑吹掉,細看有什麼瑕疵,再用匕首輕輕改動。銀亮的匕首折出的光影在他臉上晃動,他臉上總是一片平靜。只有在做好一支竹劍時,才會露出淺淺的笑容。他就這樣專心致志地做著,徐扶弱一直若有所思地望著。
古悅修進來時就看到如此景象。他心念一動:徐三叔一向對谷尋崖心存芥蒂,乃至處處提防著他,但幾日相處下來,徐三叔的態度起了變化。在防備之中又有了幾分好奇。谷尋崖這個人確實非同一般,讓人難以捉摸。他有時冷酷無情|、見死不救;有時又挺身而出、以性命相交;有時嘻笑怒罵、玩世不恭;有時又深沉冷靜、針砭時弊。別人以為他該仗義持言時,他反而沉默不語;別人覺得他會置身事外時,他偏偏要插手其中。沒有人能摸得清他心中所想,更不清楚他在何時有何種舉動。
谷尋崖早覺察到有人進來,在門口卻停住了腳步,他面無表情地扭頭瞟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埋頭繼續忙他手中的事。古悅修緩緩自他身邊走過,想要打聲招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只是深深望著他一眼,走進房裡去。
徐扶弱已看見他進來,所以轉身離開窗子迎過來,問:“查得如何?”古悅修搖頭道:“毫無所獲。事隔多年,人事變遷,再加上咱們既沒見過那女子,也沒聽說過她的姓名來歷,所以尋找起來很難!”
徐扶弱在椅子上坐下來,端過茶杯呷了口茶,道:“這早在意料之中的。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己兒和玉兒呢?”“我們是分頭尋找的,他們大概還在查吧。”古悅修道:“這幾日沒什麼事吧?”“沒有。”徐扶弱道:“我去找了幾位故友,看看能不能從他們那裡打探到點消息。”“情況如何?”“和你一樣。”徐扶弱苦笑道。古悅修沉默了片刻,看向院中的谷尋崖,問:“他呢?”“他一直未出門,就教悅人打彈子。”
提到悅人,古悅修才覺察小院裡清靜了許多,問:“怎不見奶孃和悅人?”“簡大名請了個風水先生,叫上大姐去看墳地了。”徐扶弱淡淡地道:“悅人一早也出去了,許是學會了打彈子,去贏那些小孩子了。”古悅修問:“三叔,你為何不一齊去看看?”徐扶弱冷淡地道:“爹孃都死了那麼多年了,再搞這些花樣也改變不了什麼。人死入土為安。什麼寶地不寶地的,只是活人講究。再說簡大名用的什麼心,我還不明白?他豈會真的是為了我爹孃!我何苦閒得瞎湊熱鬧,不如一個人清靜清靜。難得浮生半日閒嘛!”
古悅修會意,忽又想起一件事,道:“三叔,方才我進來時,見您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麼?”徐扶弱望著門外的谷尋崖道:“我在想他。”“他?他又怎麼啦?”古悅修不解地問。徐扶弱鄭重地道:“谷尋崖這個人,讓人難以捉摸。我要提醒你防備著他點。他若是友,將來對你會有莫大的益助;若是敵,你可要分外小心了——他會是個很厲害的對手!”
古悅修思忖道:“谷尋崖是有些捉摸不定,可是他本質並不壞,能做出什麼惡貫滿盈的事?何況,他就算與我為敵,在武功上,他也未必勝得了我。”徐扶弱搖頭道:“一個人可怕不可怕,不在於他的武功高不高。行走江湖固然需要高超的技藝,更需要冷靜、處變不驚的定力。才能讓你在遇到任何變故時,都能有條不紊、應對自如,而後化險為夷。谷尋崖他就有這種特質,你可曾見過他驚惶失措過?”
古悅修沉思片刻,才道:“沒有。而且我發覺情勢越緊迫時,他越鎮定。”“正是如此。”徐扶弱道:“他能鎮定自若,緊要關頭才不會自亂陣腳;他冷靜自持,才能將任何事看得清晰透徹,從而使他擁有了無窮的智慧與力量。這樣的人還不可怕嗎?”古悅修了悟地點點頭,望著谷尋崖的背影,卻覺得他是那樣的孤獨寂寞。他是很冷靜,冷靜得近乎冷酷,所以他沒有親人;他也很聰明,聰明得別人根本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於是他沒有朋友。如此對他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說話間,古悅己也回來了,一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用問也知道是毫無結果。他重重往椅子上一坐,瀉氣地道:“哎!白忙一場!”古悅修問:“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古悅己氣鼓鼓地道:“青龍山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找一個人談何容易!何況沒名沒姓,連長得什麼樣子,多大年紀都不知道,往哪兒去找!”說著又埋怨起古悅修來:“大哥也真是的,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就讓我們去找!說不定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古悅修剛欲開口,忽聽門外有人道:“不!確實有其人!”
話音未落,婁文玉興沖沖地走進來。徐扶弱驚奇地道:“玉兒,你打聽到了?真有這樣一個女子?”“三叔,我跑了大半天,你總得要我先喝口水,歇歇氣吧!”婁文玉嬌嗔道,卻難掩喜悅之情。
古悅修倒了杯茶給她,道:“文玉,你先坐下來,慢慢說。”婁文玉笑道:“我若真慢慢說了,你們又該急死了。”“那你就快說嘛!”古悅己最沉不住氣,催促道。“好了,我不賣關子了。”婁文玉道:“起初,我也是問了不少人,都說不認識這樣的一位女子。後來,我不死心,就到青龍山上四處轉轉,卻讓我碰到一個樵夫。”“樵夫?”其他人驚奇地問。
“對。那個樵夫在山上打柴打了幾十年,自稱青龍山他都走遍了。我就向他打聽。因為關於那女子的事情少之又少,那樵夫起初也只說不知。後來,他又說他確實認識一位姑娘,是住在青龍山上的,卻不敢認定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就問起那住姑娘的事情。那樵夫說道:那位姑娘姓蘇,叫巧女。”
“巧女?這也是名字?”古悅己新奇地道。婁文玉道:“山野之人不識字,自然不會取什麼好聽的名字。何況一般貧家女兒是沒有大名的。嫁了人也只是在父姓後面加個‘氏’字。那位巧女的名字還是別人叫起來的。那樵夫說,他認識巧女也是在上山打柴、拾菌子時碰上了幾次。那巧女怕生人,見了他總躲著走。後來有一次,她拾菌子不小心滑到山澗裡,那樵夫把她拉了上來。兩人這才漸漸相熟起來。有時樵夫會幫巧女把曬乾的菌子帶下山賣掉,替她換些絲線、布料回來。但大多時候,總是巧女自己下山採辦。不知是怕人,還是避嫌,他們從未一次說夠十句話過。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樵夫沒見到巧女。一天,他為了避雨,恰好躲到了巧女的家裡。見到她家裡有一個男人,病得很重的樣子。”
“男人?”古悅修驚聲打斷她的話,問:“是不是爹?”婁文玉點頭道:“是古伯伯。”“真是爹!”古悅己驚叫,繼而又不解:“那樵夫怎會認得爹?”“他並不認得。我把古伯伯的模樣相貌講給他聽,他一口交定那就是古伯伯。他說當時古伯伯昏迷不醒,巧女面容憔悴,衣衫不整。乍一見到他,驚得面無人色。等看清面目時,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差點癱倒在地上。他當時以為是巧女的丈夫,覺得不便多呆。在房簷下躲過了雨,就要離開時,巧女卻託他把幾件東西帶下山,幫忙典當了。他說巧女為了給古伯伯治傷,家當都賣光了。”“這位巧女真是重情重義的女子。難怪大哥要娶她進門了。”徐扶弱感嘆道:“那後來呢?”
“後來,古伯伯傷好下山後,那樵夫才知道他不是巧女的丈夫。巧女仍是一個人住在山上,以拾菌為生,也做些刺繡出糴,更加與人少有交往。那樵夫原本覺得她心地善良,是個好姑娘,可後來漸漸發現她的身子一天天笨重起來——她竟然未婚先孕!”古悅修瞭然道:“她果然有了爹的骨肉!而爹必然知道此事,才覺得愧疚,要娶她。”“如果她懷的真是爹的孩子,為何這麼多年都沒有找過古家?”古悅己仍有些將信將疑。
“那樵夫還知道些什麼?”徐扶弱關切地道:“那巧女和孩子後來怎樣?”婁文玉面色慘淡地道:“他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他因這事就認定巧女傷風敗俗、恬不知恥,從那以後就不再和她來往。後來,他改行去做生意,離開青龍山。等他生意做不下去再回來重操舊業時,已是七、八年後的事了。他再沒見過巧女。有一次,他路過巧女的家。只見一片廢墟,早已是人去房塌!”
徐扶弱等人沒料到頭來還是一場空,一顆心剛熱起來,又涼了。古悅己懊惱地捶著桌角,道:“查了半天,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找到!”古悅修不甘心地道:“難道就沒留下半點蛛絲馬跡?”婁文玉道:“後來,我照樵夫的指點找到了巧女的家。都十幾二十年過去了,就算當時留下過什麼痕跡也早已湮滅了。我只能從那些斷壁殘垣裡看得出:那裡是被一場大火燒燬的。”
“大火?”古悅修心中一驚:“也是一場大火?難道這只是巧合嗎?還是古家的仇人真的不肯放過與古家有任何關係的人?”“恐怕正是如此!”徐扶弱悲憤地道:“他們既要斬草除根,連府裡的下人都不放過,又怎會留下古家的骨肉!只怕巧女和她的孩子早已慘遭不幸了!”
“奇怪!”古悅己搔著頭,迷惑地道。“什麼奇怪?”古悅修問。“為什麼這件事谷尋崖這麼清楚?莫非他和仇家有關係?”古悅己道。古悅修沉思地望院中的谷尋崖,以他的功力,房中這番話必定瞞不過他,可他卻象聽而不聞,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他是覺得事不關己,還是在刻意逃避?
就聽徐扶弱低聲道:“這條線也斷了。下一步該從何查起呢?”古悅修心中一動,道:“不!這條線還未斷!”“何以見得?”徐扶弱問。古悅修沉吟道:“以爹的為人,如果他知道巧女有了他的骨肉,會不做安排嗎?”“做什麼安排?”古悅己道:“爹不是答應娶那個女人進門了嗎?”“可是爹也明白,娶一個毫無身份的女子,並不是他答應就能辦得成的。娘那一關好過,祖父那裡就不好說了。雖說這事後來因一連串變故擱置了,但爹怎會讓古家的血脈流落在外。說不定爹留下了什麼信物,以備將來巧女的孩子認祖歸宗。”
“以大哥的辦事周到,這也是無可厚非。”徐扶弱道:“可大哥會留什麼信物呢?”古悅修心中已有盤算,道:“古家的骨肉相認自然憑古家的傳家之寶!”“半月珏!你是說……”徐扶弱番然醒悟,伸手指了指谷尋崖。古悅己更是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