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氣越來越暖和。百合街上的每一個洞坑都裝滿了陽光。擺地攤的脫掉了棉襖,摘下了帽子,因為這太陽,滿臉喜氣洋洋。行人的腳步輕巧了,好像隨時會騰空而起;有時又像擺動尾巴,鼓著眼睛的魚,在往越來越深的水底游去。
中午兩點,西西坐在店裡望著街面,眼前的人一會變成四足動物,一會兒變成了魚。她覺得那些人都在玻璃缸裡,有時又覺得自己在玻璃缸裡。這個時候,很少有人來吃東西。西西倒覺得餓了。她學老闆娘的方法,給自己煮了一碗米豆腐,正準備吃,就聽到許縣長在唱“九九那個豔陽天喲,十八歲的哥哥喲……”許縣長沒穿軍大衣,辮不清顏色的毛衣有些大大小小的孔,彷彿被蟲蛀了。西西能看見許縣長的隆起的胸,有些下墜,顯然沒戴乳罩。也能看清許縣長的細腰,屁股往後翹起。許縣長漫不經心地走動,歌唱,她拖動她的身體,腰身很硬。
西西又看見了許縣長的牙齒。她忍不住悄悄用舌頭在嘴裡巡羅,清點自己的牙齒,然後埋下頭,不急不緩地幹掉了碗裡的米豆腐。接下來的時間讓她感到無聊,且昏昏欲睡,她翻開了羅婷借給她看的連環畫,一本是和好人和壞人打架,一本是神仙和妖怪拼火。西西看著迷了。
羅婷跟西西一樣大。羅婷的父母是鎮里人,所以羅婷也是鎮里人,所以羅婷很是有些優越感。羅婷不漂亮,但那雙米豆腐一樣小而圓的眼睛是善良的,黑眼睛裡藏著她的夢想與好奇。羅婷並不因為西西是鄉下來的,就不和她好,羅婷是真誠的。西西也喜歡羅婷,還有羅婷的哥哥羅中國,她覺得他倆和鎮裡其他人不一樣。羅中國斯文,穩重得不像十八歲,身高只有一米六五,不瘦,臉像一隻小冬瓜,頭髮帶點自然捲,單眼皮,腮部飽滿。羅中國也常來吃米豆腐,他從不多說一句話,一口氣吃個底朝天,湯也喝得一乾二淨,然後抹了嘴,笑著付錢,付錢的時候他的眼睛只是看著握在手裡的二毛錢。
7
胭脂河穿過小鎮,在兩岸的逼迫中,忽然修長,像美女的腿。斷橋所在的位置,正是這條修腿的膝蓋部位。膝蓋以下,胭脂河微微轉折,向西延伸,在這微曲的膝蓋彎裡,總是停泊著十幾只烏篷船。烏篷船很小,基本上是胭脂河上捕魚的工具。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面塗滿了黑油;船尾一般用櫓,有的一支,有的兩支,船頭直立一根竹篙,用來定船。有的船裡還備有棉被,低矮的桌子,簡單的炊具,偶爾有炊煙在船尾飄蕩。船與船的縫隙裡黃葉飄浮,一層塵屑蒙在水面,女人們踩著船沿,到靠近河心的乾淨處洗衣服,一蕩一擺,使河面飄浮的東西,變得更為擁擠。
在這一溜烏篷船中,停著一隻大船,比所有的船要高,要威猛,它原先的烏篷改裝成了一個木盒子,設有窗戶,更為不同的是,船尾還裝了發動機,開動時冒出一股青煙,發出“嘭嘭嘭”的聲音,整個船隨之劇烈地震顫。鎮裡管這隻船叫機帆船。它是蘭谿鎮到益陽縣城的水路交通工具。一天一班船,早上七點鐘的時候,全鎮的人都能聽到機帆船發動機的聲音,鼻子靈敏的,還能嗅到那股發黑的柴油煙味。◇米◇花◇在◇線◇書◇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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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主林海洋,是個二十八歲的男人。兩年前妻子難產死了,留下一個三四歲的兒子。林海洋個子不高,臂粗腿壯,臉上也像河水一樣,總是蒙著一層發黑的塵屑。妻子死後,林海洋的臉反倒乾淨起來,雖說皮膚仍是很黑,但細心的人們終於發現他的眉清目秀。人們猜測,林海洋這幾年跑船,應該是賺了些錢,可惜他的老婆沒這個福份。
林海洋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他天天進縣城,見多識廣,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樣。
林海洋也是米豆腐店的常客。每次他來,老闆娘好像能聞到味,總會從廚房鑽出來,和他寒暄幾句。
老闆娘喜歡春天,她想把整個春天披在身上,她的身體就是春天那起伏的山脈。她的衣櫃裡花花綠綠的。那些絢麗的色彩總讓西西感到昏眩。
老闆娘和林海洋說話的時候,西西看見老闆娘的神情像個少女,臉上的皺紋藏在控制得恰到好處的微笑中,她的眼神像陰影拂過水麵,忽明忽暗,詭異多變。西西滿腦子就會有走舊木橋時群鳥的嘈雜聲。這時候,她原先對於老闆娘那種很“媽媽”的感覺,又變得很模糊不清了。
西西有點難過。她的心裡空空蕩蕩。
老闆娘似乎總有很多需求。西西總看到林海洋給老闆娘捎東西,裝在袋子裡。有一次西西看見了,是一件粉紅毛衣。
西西也想請林海洋捎東西,但西西不好意思說。她希望不花錢,聽林海洋講一講縣城的事。西西不說出口。她只能間或從老闆娘嘴裡聽到一些。老闆娘說到縣城的衣服時,好像她已經把整個縣城都穿在身上。
磨米粉時,如果老闆娘心情好,她會呆一會,幫西西磨上幾圈。她偶會打探打探西西的心事,聊聊家常,說說兒子,她從不談自己。老闆娘的男人到哪裡去了?西西不知道,她也不敢問。這一次,見穿粉紅毛衣的老闆娘興奮,比往時更好說話,西西往磨盤裡放下一把米,收回手臂時,問:“阿姨,晚上一個人睡覺不怕麼?”老闆娘一愣,推磨的手頓了一下,說:“我男人走船去了,有時一個月,有時兩個月,我習慣了。再說,我這把年紀,鬼都怕我了!”
西西“哦”了一聲。
“西西妹子,鎮裡的伢子認得不少了吧?有喜歡的沒有?阿姨替你出面說媒去!”老闆娘像鎮裡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對這類事情興致很高。
“阿姨不要笑話我了,我一個鄉里妹子,哪裡有人喜歡。”西西臉紅了。她說的是心裡話。
“噫?鄉里妹子怎麼了?鎮裡有幾個長得你這樣好看的?我當年還不是從鄉里上來?我男人就是鎮上的。我賺的比他們多,吃的比他們好,哪個敢看不起我?”老闆娘睜圓了眼,好像事實就在她的眼裡,睜大了好讓西西看個清楚。
“阿姨也是鄉里出來的啊?你找了鎮裡的男人。”西西張大了嘴,說不清哪一個原因更令她吃驚。
“是呀,千真萬確。”老闆娘像個農夫卸下肩上擔子那樣輕鬆地笑了。這時,老闆娘帶給西西那種很“媽媽”的溫暖感覺又出現了,她真想趴在老闆娘的大腿上睡一覺。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許縣長又在唱歌。許縣長唱得很輕柔,斷斷續續,像在呼喚什麼。
“這個癲子,黑燈瞎火的還在唱。”老闆娘搖搖頭,“也是可憐。”
“阿姨,許縣長是怎麼瘋掉的?”
“受不了打擊唄!所以啊,凡事一定要想得開,心胸要開闊,要對自己好一點。尤其是女人。”老闆娘輕蔑地說,“別動不動跳河、上吊、吃農藥。”
“許縣長沒有孩子管她嗎?”西西難過了。
“她在鎮裡好多年了。她年輕時唱歌,那個嗓子才叫好喲。”
“她的牙齒很白。”西西說。
“她的頭髮也很白。”老闆娘笑道,“瘋掉了,倒也是快活賽神仙啊,無憂無慮的。”
西西一不留神,手被石磨撞到了,手中的米碰灑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