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全國引起轟動的電影,不知要過多少個世紀才會下來到鎮裡頭。不過,這並不影響小鎮人對電影的熱情。臺灣片和香港片是最受歡迎的。每次有新的電影,消息便傳得很廣,鎮上鄉下的年輕人都很興奮。沒有誰在乎電影被剪了多少,關鍵是電影來了,大夥湊了堆,快樂了。那時街上過節一樣熱鬧,各店鋪前也是人來人往。玫瑰街上最為擁擠。因為大部份看電影的人必須經過玫瑰街。玫瑰街右側是菜市場,每天人多,這時更是鬧哄哄的。吆喝賣菜的,拉板車喊讓路的,被絆後滑倒了開口辱罵的,亂成一團。推自行車的手指按在鈴上,一路叮鈴叮鈴響個不停。如果是雨天,玫瑰街上就是泥湯水,鞋子和褲子都要完蛋。
溫溫的,不軟不硬,手感良好,細膩中還有幾分結實,光光滑滑。
她的手摸了摸,撓了撓,蹭了蹭,再摳摳,上面擦擦,再往下挪挪。
“再往下,我就告你性騷擾了。”那個撞到她的東西終於出聲了,平靜的不帶一絲波動,順帶飯廳的小燈也亮了起來。
某人騷動的爪子頓時停住,餓暈了的眼睛也總算對上了焦距。
她的面前,甄朗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勺正站在廚房的門口,清新的水汽,飄著洗髮水香氣的髮絲,還有——凌亂的浴袍。
她的手正貼在人家的胸口往下的位置,再往下兩寸就該是小腹了。
她若無其事的抽回手,一本正經的繞過甄朗,“以後別半裸的在屋子裡亂走,衣服穿好點。”
甄朗眼神挑了下,不再搭理她,而是在桌邊坐下,拈勺優雅的吃了起來。
淡淡的麻油香,清清的蔥花味,摻雜在肉香皮蛋濃郁中,她的肚子不適時的爆發出一聲大叫,她聽到桌邊的人悶悶的笑聲傳來。
憤憤的白了他一眼,她舉起拳頭在甄朗面前晃了晃,“不想死的就別告狀。”
甄朗眼光從她拳頭上掃過,目光清冽冽的,在暈黃的燈光下分外漂亮,彷彿還帶著沐浴後的氤氳水波。
看到他聰明的沒開口,她這才奔向冰箱,心情也歡快起來。
她的啤酒,她的薯片,她的零食……
“咦!”她驚訝的翻了翻,上層,中層,下層。
啤酒,沒了;薯片,不見了;所有的零食,失蹤了。
羅中國拍拍西西的肩,安慰她,手從此不再拿開,先是空著拳心,輕輕地擱著,然後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伸直,整個手掌就撫在西西的背上了。過了很久,西西才發現羅中國的手臂圈著自己,她不好意思掙脫。這隻手分散了西西的注意力,她沒法認真看電影了,她停止了哭。她想起了肥胖的母親,成天罵罵咧咧的母親。她要她幹這幹那,她從來不像“媽媽”那樣撫摸她,喊她的名字。可是她是她惟一的媽媽。母親來找她要錢,她心裡不愉快,沒給母親好話,甚至連笑臉也沒給。現在她後悔了。她知道母親不愛自己,她在家裡就像一把鋤頭,或者其它農具,母親要用的時候,記起來了,用完把它擱到角落。母親永遠不會發現鋤頭的孤單與憂傷。可是她還是後悔了。
出了影院,羅中國說胡蝶病了,要西西陪他一起去看她。
鎮裡的房子,都那麼灰暗,外面看著黑糊糊的,裡面即便是亮了燈,也能感覺出白天屋子裡光線很差,這似乎和木頭的顏色有關。
開門的胡蝶略微驚訝,杏仁眼裡有歡喜。她披一件外套,趿著拖鞋,精神不算太差,至少西西感覺是這樣。
房間裡亮著檯燈。人的腰部以下,在臺燈的照射中,清晰明亮,上半身浸在濃暈裡。羅中國似乎覺得這樣不好,就把檯燈擰了一下,那束光就像探照燈般,向對面的牆上斜射過去,這樣,每個人的上半身在明亮之中,下半身在朦朧的光影裡。
西西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胡蝶。胡蝶長得濃墨重彩。她短髮齊耳,烏黑濃密,眼睛又大又黑。
“我們見過幾次,但沒怎麼說話。”胡蝶對羅中國說。
“是的,沒怎麼說話。”西西說。
“那今天好好聊聊。”羅中國翻看胡蝶的影集。“咦?傅寒?好久沒他消息了,這照片你們什麼時候拍的?”
“一個月前我去親戚家,順便去學校看他。”胡蝶說。
這時候,裡屋傳來一陣咳嗽聲。西西朝裡屋望了一眼,門口漆黑。
“把感冒傳染給你奶奶了吧。”羅中國低聲說。
“該放下的時候放下吧,給自己一條生路。”我給蚊子說。這樣說的時候,似乎也是在說給自己,心裡不禁一片淒涼。
蚊子突然安靜不語,一邊走一邊踢一個易拉罐。突然停下來,一隻腳劃了一個大大的弧線,作勢道:“螞蟻,你看過動畫片《足球小將》沒有?”
我笑了:“大空翼!”
“對啦!大空翼超級無敵旋轉射門!”蚊子大喊一聲,一腳把易拉罐踢到空中。易拉罐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空中翻滾了幾下,遠遠落在路邊的草坪裡。
這個動作帥極了,也可愛極了,我喜歡蚊子這樣童心的時候。假若蚊子是女孩子,我一定會愛上他。
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梅西是蚊子的禁區,這點我很清楚。相交了幾年,這點默契是有的。
我在想,每個人是否如蚊子一樣,在心裡劃出一片禁區,把以前某個時候的自己和一段故事一起囚禁起來。
《圍城》裡方鴻漸說:“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這裡,立碑誌墓,偶一憑弔,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感,有幾個自己,彷彿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
方鴻漸是個無意義的好人,做事情馬虎拖沓,祭奠唐曉芙的誠意實在存疑。蚊子給梅西劃的禁區在我看來要真誠得多。
不消說,在我的過去裡,這樣的禁區也是有的,我把這些故事封存起來,每個都立碑憑弔。然後在旁邊種上花圃,鋪滿綠草,再移來幾棵參天古樹。有風過的時候,青草搖曳,像昔日重來時光流動一樣。可墓碑越來越多,除了我無人憑弔,長此以往,這片墓地勢必會荒蕪寂寥。每次想到這個,我就覺得滿心蒼涼。
“你知道麼?梅西西和梅西長得有點像的。”蚊子說。
“梅西也是36D麼?”我驚異道。
西西感覺離胡蝶的奶奶不遠了。她迅速跨出第五步,伸直右手一摸,碰到了椅子,冰涼的,她嚇一跳,縮回了手。再探過去時,她知道了那是一把竹椅,並且有些年月,她肯定座位、扶手和靠背已被磨得發亮,椅子必定是她家後山的那種楠竹做的,那種竹子做的竹蓆、椅子才會這麼冰冷。西西的手順著椅子靠背滑動,小心地坐下來。椅子不太牢固,像老年人鬆動的牙齒,她坐上去的時候,發出細脆的吱呀聲,像老鼠磨牙。西西坐穩,只覺一股酸腐味撲鼻而來。她想老奶奶剛打了嗝,或者她張嘴要跟她說話。
半天沒有聲音。西西又害怕了。
“小蝶說你算命很準。”西西壯著膽子說。她聽見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她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想老奶奶的樣子,一定很瘦,身穿黑衣,一頭短促的白髮,皺紋粗得像蚯蚓,牙齒鬆動,或者已經掉了兩顆門牙。她想她眼睛是閉著的,也有可能一雙瞎子的眼睛,眼白翻動。
“多大了,小妹子?”老奶奶忽然說話,黑暗中撕開一道風口。
“十五,哦,不,十六歲了。”
“哪個月,哪一天,什麼時辰?”
“我媽說,大約是春天,竹筍冒尖的時候。”
老奶奶嘴裡“噝”了一聲。
“我是家裡的剋星。我媽把我的生日搞忘了。”西西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流水那樣,不知道流向哪裡。
西西感到一個冰涼的物體觸到她的額頭,本能地往後一縮。
“別動,讓我摸摸。”老奶奶的手碰到了西西的臉、耳朵,頭髮,她一路觸摸下來,停在西西系的絲巾上,急速地滑過西西的胸脯,像把鉗子那樣,抓起了西西的手臂,掰直了西西的手指,指尖舌頭一樣舔過她的掌心。那股酸腐味消失了,空氣中流淌著寂靜。未來好像就要從老奶奶的嘴裡吐出來。西西緊張,手心出汗,她聽見胸腔裡抽風箱嘈雜的聲音。
“你是橋西方向的人,往西走大約一兩個時辰,得翻過一座山頭。你的家境不好,你父親在你小的時候得了一場病,死了。你家大門朝西,這是一個不吉利的朝向,風水不好。你家屋後有一片竹林,屋裡太潮了。”老奶奶捏著西西的手緩緩說道。
“我說的對不?”老奶奶歇了一下。
“是那樣,是的,啊,你怎麼能知道?”
“回過頭再說你,你小時候得過一場傷寒,肺葉受損,體虛,手心出虛汗,我聽到風吹窗戶紙的聲音。你身上有顆胎記,粉紅色的,你是帶著愛和被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你與眾不同,所以也有與眾不同的遭遇。你的身邊沒有愛。”老奶奶說著,手指仍然舔著西西的掌心,就像那上面刻著文字,她用手指一一讀了出來。西西完全驚呆了。她把右手從老奶奶手中抽出來,放到自己的左腕上,那塊胎記,的確是粉紅色的。她確信,黑暗中的老人不同尋常。
西西說完又聞到一股酸腐味。她聽見老奶奶一聲嘆息,她嘴裡的氣流噴過來,西西忍不住一哆嗦。
“你要算什麼?婚姻、事業,還是壽命?沒有生辰八字是算不準的,你是小蝶的朋友,我現在也沒有睡意,就當隨便聊聊。”
“嗯,就算……婚姻吧。”西西的嗓音蚊子般尖細。
“婚姻?”老奶奶說完陷入沉默,彷彿已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