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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段小沐和我的三色冰淇淋

    段小沐長著一雙鹿一樣警醒的眼睛,眼瞳裡有些搖搖晃晃的影子。她的臉頰瘦削,是淡淡的蒼紫色,嘴唇發白而乾燥。這女孩的頭較之她瘦小而乾癟的身子,顯得格外大。她稀疏的頭髮零零散散地披在後面,整個狹細的身子都套在一條舊灰色的大裙子裡面。從五月到九月,她都穿著一條裙子,無數次的洗滌已經使得所有的衣服纖維都變得疲憊不堪,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段小沐是個啞嗓子的女孩,她說話的時候,彷彿每一個吐出的字符都與空氣發生著激烈的摩擦,要在半空中響好久才消失。

    當我帶著那幾乎與生俱來的對魔鬼和幻聽的恐懼站在一個簡直荒唐的謎底面前的時候,我無法不遷怒於被我認為是這所有事端的罪魁禍首的段小沐身上。我彷彿就是在知道謎底的時候驟然強大了起來,而那份轉化而來的怨恨深刻得令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可是這是多麼無可奈何的一件事情,我註定要自己親手樹立起段小沐這個敵人,我才能緊緊地圍裹起自己,我從此,才感到安全。

    這所謂的謎底,用六歲的我的話來說,就是,段小沐便是一直壓制著我的魔鬼。

    幼兒園裡什麼時候多了個叫做段小沐的女孩我也記不清楚了。可是我漸漸地感到了這個女孩對我的非同一般的意義。第一次聽見她笑的時候,我驚呆了。忘記了什麼原因,那次她就站在我旁邊,笑得特別開心。她一邊笑還一邊咳嗽。這聲音我多麼熟悉,這便是幾乎每天都要在我耳邊響起的我以為是幻聽的聲音。此時此刻,段小沐的聲音奇妙地和我耳畔的幻聽合在了一起,這個清楚而嘶啞的聲音重重地砸在我的耳骨上,化成一陣找不到源頭的疼。我久久地注視著身旁這個眼睛裡有大片陰翳的女孩,一陣一陣地發冷。後來,我注意到,每當段小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講話的時候,我耳朵裡的幻覺聲音就會和她的聲音合在一起,這彷彿,我的耳朵是一面對著她的牆,而她的聲音通過這面牆,把迴音散播在我的耳朵裡。所以當她靠得很近的時候,迴音便和原聲合為一個。還不僅僅如此,段小沐有的時候還會有奇怪的動作,比如她忽然用手抵住心臟的位置,狠狠地壓下去,而我同時就感到了劇烈的疼痛。是的,正是如此,每次她臉色鐵青,把手用力地壓在心臟上的時候,我就心絞痛,只能軟弱無力地蹲下去,藏住我幾乎掉下眼淚來的眼睛。

    這狠毒的女孩!她將何種魔法施與我?她用咒語般的聲音纏繞在我的耳朵上來迷惑我,她還用極刑一樣殘酷的心絞痛來折磨我。幼兒園的阿姨們說她是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孩,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有關她過去的一切無人知曉。可我想我知道,她正是那個一直住在我心裡的魔鬼,她終於長大了,足夠大了,她就跳了出來,變本加厲地折磨著我。她藉口有心臟病而不參加戶外活動,可是卻悄悄地站在門邊,用暗沉沉的眼睛盯著我。每當我盪鞦韆的時候,她就在不遠處看著我,我便故意把鞦韆蕩得特別高,用風聲來淹沒她的聲音。我在半空中看見她也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和我激烈地鬥法。

    段小沐還是個會念咒語的女孩。她時常和幼兒園茹茹阿姨的祖母李婆婆去西更道街的小教堂。我沒有走進過那個教堂,我猜測裡面一定住滿了鬼,因為段小沐的力量就是在那裡得到壯大的。每次我確切地知道她去了教堂之後不久,我的耳邊就會響起她沙沙的唱歌聲音。隨之而來的便是她絮絮不止的唸經。我是多麼討厭她的聲音啊,像粗糙的沙粒一樣磨擦著我的皮膚。段小沐的存在使我對教堂有一種抗拒,我想那所有書上說的教堂是神住的殿堂一類的話,都是騙人的鬼話。教堂現在已經被鬼侵犯了,攻陷了。每次我看到一大群老人從教堂裡走出來的時候,我就恍恍地覺得他們是給魔鬼附了身的,下一刻他們就會一起念起咒語來。嫋嫋的魔鬼就會從他們的頭頂竄出來。

    我原本以為,女鬼段小沐和我在兩個世界裡,她跳出來,來到我的身邊只是為了用暴力來壓倒我,損毀我,然而後來我發現還不僅僅如此,她更擅長用最柔軟的方式攻陷我周圍的一切。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我和紀言蕩了很久鞦韆,已經過了晚飯時間。紀言忽然神秘地告訴我,幼兒園隔壁那戶人家的院子裡埋著很多光彩奪目的“珍珠”,他要帶我去“挖寶”。所謂“珍珠”,其實無非是一些穿珠簾用的小碎彩珠。大約是這戶人家的珠簾散了,掉在泥土地上,後來便漸漸被泥土深深埋起來了。可是那時候,那些彩色小珠子真的令我非常歡喜。於是那天我沒有告訴媽媽我不回家吃飯,就隨紀言去了。

    整個挖珠子的過程都很愉快,我和紀言商量好要把珠子穿成項鍊,一人一個帶著。那之後我興沖沖地重新返回幼兒園,打算沿慣常的路回家。就是這時候我看到了來幼兒園找我的爸爸。我應該叫他,告訴他我在這裡,可是我沒有。因為他此刻正和段小沐在一起。我是自幼兒園的後門進來的,遠遠地看見我爸爸和段小沐在幼兒園的前門那邊說話,段小沐就倚在我最喜歡的長頸鹿身上。我雖然不能看清楚段小沐的嘴巴是否在動,可是我耳邊一陣又一陣響起來的含糊而混濁的聲響使我知道,她確實在和我爸爸說話,語調非常溫柔。我躲在後門的背面,遠遠地觀察著他們。忽然我爸爸和段小沐一起走出了幼兒園。我猶豫了一下,悄悄地在後面跟上了他們。我爸爸和她緩緩地走到這條街的盡頭,那是一個十字路口,然後他們等待綠燈,過馬路。這期間他們一直交談,我爸爸還牽住了她的手,她抬起滿心歡喜的眼睛看著我爸爸。最後他們在離路口不遠的冷飲店停了下來。我爸爸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我感到飛轉的世界忽然什麼都停下來一樣的眩暈。我飛奔過去,把自己藏在彩色的大廣告牌後面。我看見他們坐下了,段小沐的面前放著一隻粉色的小碟子,裡面正是我最心愛的三色冰淇淋,它們此刻正像最明豔的花朵一般開放。段小沐正把三色冰淇淋上面的一個櫻桃送進嘴裡,——那是我最喜歡的櫻桃,我強烈地感到她褻瀆了我的櫻桃!她還開心地對著我爸爸笑。我爸爸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認真地看著她吃,並且,他也笑著。段小沐,段小沐此刻也正像最明豔的花朵一般開放。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花朵”,看這本應屬於我的冰淇淋,我知道我被替代了,我被這個從我心裡跳出來的魔鬼替代了。她現在伸出手來,她要我爸爸。她要了我的爸爸!

    那碟冰淇淋段小沐吃了半個小時還要多,他們不斷地說話,笑。

    躲在廣告牌後面的我終於還是未能把這一切看完。天空說下雨就下雨了,毫不客氣,反正沒人再來在乎我的感受。黃昏的時候下雨總是格外寒冷,我用雙手抱住肩,慢慢地走回幼兒園。路上才發現,腳上那雙白底紅花的娃娃鞋帶子斷掉了。連鞋子也在欺負我了。

    我從來沒有這樣難過,即便深受段小沐的折磨,即便耳朵裡充滿了比工業噪聲更加嘈雜的雜音,即便身體裡載滿了比剜心挖肺更疼痛的心絞痛,我都沒有此刻難過。父親對於我的意義,無法言喻。說我從小有著戀父情結也未嘗不可。我的爸爸是個無所不能的超人,小的時候我總是這樣想——事實上,即便是現在,我明明知道這顯然不是真的,我仍舊特別真誠地認為我的父親是個超人。我最心愛的夜晚時光,是我的爸爸把我放在他的膝蓋上,然後他用雙臂環住我,他兩隻手握住一本連環畫,剛好在我的面前,我就自己翻看。這個動作一定使我的爸爸很累,而且他根本無法做別的事情,可是他一點都不厭煩,還總是把下巴輕輕地抵在我的頭上,溫柔地摩挲。我爸爸是個富有的爸爸,他從不吝惜他的錢,他說那些錢就是為了帶給他的小女兒快樂。爸爸每週都帶我來冷飲店吃三色冰淇淋,新開的海洋公園爸爸肯定領著我最先去。我的洋娃娃可以擺滿兩節商店的櫃檯,衣裳可以開一個小型的童裝展覽。而且爸爸特別喜歡給我拍照片,他幾乎每個月都給我拍照片,然後揀他喜歡的放大,掛得家裡到處都是。他還和我一起養小動物。那次我們一共去了五個寵物市場才物色到一隻極為罕見的美麗小狗,買回家來。於是我們便在每天晚上看完連環畫之後出去遛小狗。後來小狗生病死了,我爸爸抱著小狗,帶著我去郊外埋葬,我們還給小狗刻了一塊乾淨光滑的石碑。生日的時候爸爸給我舉辦生日宴會,之前他出去採購了足足三次。給我買了珠光寶氣的王冠還有像仙女手中的魔法棒一樣好看的彩棒。蛋糕也是最大的,三層加起來幾乎和我一樣高,每一層都寫著我的名字和他的祝福。祝我越來越美麗,祝我越來越聰慧,祝我幸福……宴會的時候他就坐在一邊給我們放音樂,照相。我知道所有人都羨慕我有這樣的父親。我在我極盡奢華的童年裡當著一個甜蜜而無憂的公主,而這一切都賴於我的爸爸。

    然而現在我親愛的爸爸他領著段小沐去吃冷飲了。還有什麼比我將失去爸爸的寵愛更加糟糕?段小沐這個勢不可擋的妖精要奪走我全部擁有的。我知道這樣一個有關鬼的說法,就是說鬼會做各種努力來取代人的位置,也就是說,段小沐是想要把我毀掉,然後取代我的位置。

    那天我遲遲沒有回家,在幼兒園的鞦韆上盪來盪去。雨水讓我的裙子越來越沉重,它再也不能飛揚了。我雙腳一蹬,把已經破了的鞋子甩掉,我的腳在雨裡像一對倉皇的兔子一樣怯懦地發抖。我的手裡還攥著那把辛辛苦苦挖來的彩色珠子。我對著它們看了一會兒,感到索然無味。在鞦韆高高蕩起來的時候,我輕輕鬆開手,珠子一顆一顆落下去,剛剛團聚在我手心的它們就這樣再次彼此失散了。被大雨衝擊的它們,想在天空裡走一條直線都不能,多麼地委屈啊。

    後來我終於看見段小沐和我的爸爸一併走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爸爸手裡多了一把傘。爸爸一直把她送進來,送到幼兒園的屋簷下面,蹲下身子,撫了撫她的臉,然後才轉身離去。段小沐久久地站在原地目送著我爸爸,夜色裡她的肥大裙子像一面勝利的旗幟一樣飄搖,我終於在她走入一扇門裡,再也看不見之後,縱情地哭起來。為什麼她要來搶奪屬於我的?我恨她。小小的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惡過一個人。

    紀言也是寄宿在幼兒園裡的。那天不知怎麼,他竟從大雨中走了出來,一直走到我和鞦韆的跟前。他來到我的身邊,看見我在哭,看見我完全淋溼了,也看見滿地散落著彩珠。他把打著的傘在一旁支好,然後蹲下身子一顆一顆把那些珠子揀起來,放在他揹帶褲的大口袋裡,最後他掏出一串串好的珠子,給我戴在脖子上:

    “杜宛宛你不要哭,我的項鍊已經穿好了,你先戴著,我把剩下的珠子穿好,那串也給你。”我搖了搖頭。

    他用他的小手拉住我的小手,大聲說:“杜宛宛,誰欺負你啦?我去找他算賬!”

    我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心裡想著,紀言,你可以嗎?你可以戰勝魔鬼嗎?

    “有一個鬼,她總是在我的附近,她搶走了我所有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對紀言說起——這違背了我將對任何人隱瞞這個秘密的誓言。可是在那個時候,神志不清,極度激動的我就忽然對他含混不清地提到了魔鬼。

    這下輪到紀言疑惑地看著我。他不明白這所謂的鬼是什麼。可是他看到了我痛苦無比的臉,看到這張已經被雨水、淚水浸泡得腫脹的臉。

    “是什麼鬼?它什麼時候來,我來幫你趕跑它!”紀言用洪亮的聲音大聲說。他慷慨的愛心救助使我非常感動。可是我搖搖頭,不再說話。我想我已經說得太多了,這已經違背了我一貫隱藏這個秘密的原則。然後我繼續盪鞦韆,紀言在下面仰臉看著我。脖子上的項鍊晃啊晃的,我忽然這樣感激紀言,彷彿他摘了滿天的星辰給我。他使我知道在這個冷冰冰的世界上還有個人在乎著我的心情。

    我想就是從那次開始,紀言格外地在意我,也許是他驟然地發現這個身上集滿讚美的小姑娘原來是這樣的脆弱而苦痛,才生出了許多憐憫。他總是遠遠地跟著我,看著我畫畫,看著我盪鞦韆,目送我走出幼兒園,過馬路,走向我的家,就像個一絲不苟的小保鏢,他是想幫我驅趕鬼。可是他怎麼會了解,折磨我的就是近在咫尺的段小沐呢。

    那個目睹爸爸帶著段小沐去吃三色冰淇淋的夜晚,我一直停不下來地蕩著鞦韆,非常遲才回到家,身上溼透了,鞋子也丟掉了一隻,我是怎麼赤腳走回家的,自己也不知道。媽媽自然因為我這麼晚才回去而數落了一番,趕快給我準備了熱水洗澡。我坐在空曠的客廳的地板上,用一種最哀怨的眼神看著我的爸爸。他在微涼的天氣裡套著一件開身毛衫,在柔和的燈光下看上去還是那麼慈祥。他看到我狼狽的樣子,就走過來,抱起我:

    “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溼,為什麼不躲雨呢?我去學校接你卻找不到你。我和你媽媽都急壞了。”

    我微微地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在擔心我嗎?他還會擔心我嗎?

    我緩緩地把頭埋在他的懷抱裡,貪婪地吸取著他那柔軟的毛衣和剔須水的味道。等我洗完澡,他就把我抱到我的小床上,照例親吻我,和我道晚安。我終於把一顆千瘡百孔的心放下來,我把它放在爸爸寬厚的臂膀上,放在我對爸爸仍舊不改的一片迷戀之上。

    爸爸幫我關掉燈,向門口走去。就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轉過身來對我說:

    “宛宛啊,你的幼兒園裡是不是有個叫做段小沐的小姑娘啊?她沒有爸爸媽媽,很可憐,你以後多帶她來咱們家玩好了,記住了嗎?”我的爸爸說完之後,就走出門去,房間是完全漆黑的,他看不見我的眼睛裡再次湧出了眼淚,他看不見那雙閃爍在黑暗裡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對他的恨。

    “杜宛宛討厭爸爸!”

    那天晚上我從床上跳起來,在日記本的扉頁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這句話。

    很多年過去了,我的爸爸一直不知道曾有這樣一件事情,他也不知道,他曾給他六歲的女兒一個多麼痛苦的夜晚。可從那之後他驚訝地發現,他的小女兒再也不喜歡三色冰淇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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