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紀言決定在暑假到來的時候回酈城。
在學校放假前的最後一天,我在上課間隙和唐曉在教室門口相遇。她是一直站在門口等我的。我們都沒有說話,並肩走到了操場上。
唐曉已經有很多天沒有來上課,也沒有回過宿舍。我在這個上午的最濃密的太陽光裡看著我的表妹時,我感到我是這樣地想念她。唐曉穿了一件蓬蓬袖在手腕出束口的白布襯衣。一條6分束口的馬褲。她看起來多了幾分英氣,像箇中世紀拿一柄長劍的武士。不過這並不妨礙她有一張出色嫵媚的臉。她用黑藍色的眼影膏填滿了整個眼眶。她的黑色嘴唇裡露出蚌殼裡的珍珠一般璀璨的牙齒。太陽是這樣熾烈,我看到模模糊糊的太陽光花落在她的頭髮上,我有一些眩暈,她的頭髮竟是瓦藍瓦藍的。
“你和紀言要去酈城是嗎?”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太陽底下,她的肌膚是冰涼白皙的,沒有一滴汗珠在她的臉上凝結,她像女神一樣,是太陽也不能侵犯的。
“嗯。”我想我面對唐曉,至少能做到的是誠實,我從來都不想隱瞞她什麼,縱使她像現在這般咬牙切齒地恨我。
“你去見那個叫段小沐的嗎?”她咄咄逼人,眼睛一刻也不肯從我的臉上移開。
我有些詫異她是如何知道的呢。難道是紀言嗎?我感到唐曉正像一柄伸入我身體裡的窺探鏡一樣越發深入地發掘著我的秘密。可是我還是誠實地說:
“嗯。”
“曾經把人家從鞦韆上推下來,現在要回去道歉是吧?”她一點都不肯鬆懈地繼續發問。這個問題終於觸到了我最深的痛處。我吸了一口氣,終於問:
“這些都是紀言告訴你的嗎?”
“你別誤會紀言!你不是很愛他嗎?為什麼還要懷疑他?這不是他告訴我的,是我偷看了他的日記。他因為很難過所以把這些事情都寫在了日記裡。”唐曉因為我懷疑了紀言而幾近尖叫起來。
我真的感到了慚愧。我怎麼竟然是這樣地不信任紀言,我竟以為是他把我的這些事情都告訴了唐曉。
原來是那本日記。我再次想起那個令我感覺甜蜜的日記本,我竟忽略了紀言寫下那些日記時的痛苦。他寫的時候一定痛心疾首,他怎麼能接受他心愛的小姑娘做過這樣一些事情呢?
“那麼你們回來之後你能不能把他還給我?”唐曉忽然變了一種懇求的口氣,她在太陽底下不止地顫動著身子,像一隻失去飛翔能力的蝴蝶。我的表妹,我親愛的表妹她此刻是多麼地可憐,她竟喪失了她向我宣戰以來一貫的驕傲。她重新又是那個依靠著我的小妹妹了。我想走近她並且親吻她,可是我想那就代表著我同意了她,我將讓出我的紀言。親愛的表妹,如果紀言是件物品是個寵物或者僅僅是我的男朋友,我都會讓給你。可是他不是,他是我如今的一切,他是我活命的一切。他把我一路送到神的面前,他給了我善良的心以及懺悔的靈,他抓著我的手一步步把我送向高而寬闊的地方。我不能不能不能和他分開。
“唔,恐怕不能,我不能和紀言分開。”我一邊說一邊走向她的面前,我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我抱住了她。我抱住這個用中世紀盔甲一般的衣服喬裝作堅強勇敢的女孩,我用溫潤的手指撫摸著她束起的長髮。
“姐姐,”她終於這樣叫我,“你不是教給我要對任何事情都兇狠,要硬起心腸嗎?你不是教給我不要動情嗎?可是你,可是你為什麼做不到呢?”她溫順地伏在我的懷裡,她歇斯底里地問著我。我竟然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是多久以前了,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以前那個頭髮像是被燒著了一般焦灼的女孩,她究竟說過多少這樣癲狂惡毒的話呢?
親愛的妹妹,在沒有和紀言重逢之前一切的確是這樣的。我的確是兇狠並且在別人看來是高高在上的。那個時候我覺得人間的一切情感都不能打動我。可是我又遇到了紀言。我們不論是敵對還是相愛都是這樣的牽牽連連不可分割。他讓我相信了上帝,他讓我相信了愛情。天,我親愛的妹妹你能相信嗎?我竟像回到了一個小女孩時代,一心只憧憬著一個和他在一起的未來!
我們仍舊是緊緊地相擁。她在我的懷裡平息下來,一言不發只是此起彼伏地抽泣著。
那天我和唐曉相擁睡在我們那間寢室裡的狹窄小床上。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她在夢裡仍舊很亢奮,她咬著牙齒蹙著眉頭哭喊。我把她的頭放在我的手臂上,看著她在夢裡掙扎。我想她此刻還是有這麼多的痛苦,可是她會很快好起來的,她會重新是那個碧玉般光潔美好的唐曉。
第二天我清早趕去學校旁邊的美術商店買顏料——這些是打算隨身帶著,回到酈城之後用的。我踩著從茂密的枝葉之間透晰下來的太陽光斑,心情從未有過地舒暢。我竟然禁不住開始猜測段小沐的生活。我對她有了陌生的好奇,我想知道,她是怎麼生活的呢?她的耳朵裡當真也會有我的說話以及呼吸的聲音嗎?
紀言說她從六歲起,就是一個基督教徒了——我終於明白,六歲起耳朵裡開始出現的那種絮絮不止的說話聲音,原來是她的祈禱。我忽然很想知道,她作為教徒的生活又是怎麼樣的?
重新回到宿舍,發現房門大開著——我猜想唐曉已經出門離開了。我有一些悵然,我不知道下一次,等到我再次回到落城,她會是怎樣的呢?我傷了她的愛情,這於她,是一場多久可以康復的病痛呢?我想我要快些從酈城回來,我要陪伴她度過這一段傷心欲絕的時光,正如她也陪伴我走過了很多陰霾的日子。
可是當我走進宿舍,才發現並不是那樣。完全不是那樣——唐曉並沒有離開,而是有來客。
穿著一件深藍色T恤衫,一條Levi’s牛仔褲的背影疊著一個穿著一條水紅色長裙的身影。他比她高一個頭,他把頭探下來,吻著她。她是淺淺地閉著眼睛的,睫毛沉醉地眨啊眨的。他帶著淡淡的柔情,還有一點小孩子被安慰的滿足。房間拉著窗簾,風輕輕地吹進來,試探性地吹開了窗簾,吹起了他的頭髮和她的裙角。他們卻是無動於衷的,這樣地專心致志。
陽光均勻地鋪灑在他們的身上,而我站在陽光未及的陰影裡。
多麼令人尷尬的一幕。我的愛人紀言和我的表妹唐曉在親吻。我站在門邊卻沒有被發現,我想我有足夠的時間來考慮走進去還是就此悄然離開。
時間是上午十點,我慌張地轉身奔跑出去,顏料一管一管地散落在樓梯上,我像末日前瘋狂的動物,本能地跑著,只是懂得,逃,跑。
我走在落城的大街上,手上拎著一個顏料已經掉光了的空袋子,不斷地鼓起一陣一陣的風。我就像童話裡說的那個被媽媽派出去買麵包圈的女孩珍妮,結果她遇到了小狗,麵包圈全被小狗叼跑了,她手裡牽著空空如也的袋子,站在明晃晃的大街中央。勁猛的陽光砸下來,憂傷無處可藏。
我想起一個喜歡的女作家書裡所說的故事,曾有一隻兇狠的野狗,到處襲擊其他的動物以獲取食物。後來它遇到了一個善良美麗的女子,她收養了它,餵它可口的食物。狗非常地愛這個女人,它在她的面前非常溫柔。可是美好的女子對狗說,我不喜歡你的牙齒,它們令我恐懼。狗很憂愁,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女人說,我把你的牙齒都拔掉吧,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狗為了獲取女主人的歡心,就答應了。於是狗滿嘴的牙齒都被拔掉了。可是不久女人就得病死去了。
狗是一隻沒有牙齒的狗,它應該如何活下去呢?
這個故事像極了我和紀言之間的故事。我就像那隻野生的狗,我本來有著自己的生存法則,至少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然而紀言馴養了我,他勸說我拔掉了自己所有的牙齒,放棄了自己的武器。可是最終他卻離開了我,置我的生死於不顧。我信了他的話,我卸下了自己攻擊的武器。我信奉了他指給我的神,我和他,像個虔誠的信徒一樣,並排著站在一起祈禱。
可一切都是騙人的,這只是一場規勸,不是一場愛情。這是一個警察為了勸降一個賊人而做的份內的事,它完全是表演,省卻了真情。
我失去了從前保護自己的屏障,堅硬的殼子被一層一層剝落,像一隻蚌一樣,當它裸露出最柔軟的身體的時候,你卻給了它最狠命的一擊。
傍晚的時候,我仍舊在大街上游蕩。我應當何去何從呢?
原來如此,事實上,喪家之犬並不可悲,可悲的是,這是一隻失去了滿嘴的牙齒的喪家之犬。
摸一摸牛仔褲的口袋,忽然摸到了一張小卡片。我掏出來——是紀言早先給我的,今天晚上去酈城的火車票。我猶豫了一下,忽然攔住一輛出租車,坐上,叫它向火車站開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坐上了回酈城的火車。已經有14年,或者更加久,我都沒有踏入那個城市半步。我遠遠地丟開它,逃走,再也沒有想過回去。可是就在最絕望的時刻,忽然萌發的衝動,讓我想要回去看看我和紀言最初遇到的城市。那個給了我最陰霾的回憶的地方,忽然變成了心底一塊最柔軟的地方,總好過落城,落城已經成為一個傷心之城,只想快些離開。
夜車上,我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人們,我想到那本是我以為觸手可及的幸福。
然而其實我的幸福呵,它是那麼地遙遠。
我坐在堅硬的座位上,等待著越來越大的風吹起我所有的頭髮,完全地糊住我的眼睛。
可是我仍是可以看到,看到對面的男孩和女孩在分吃一隻蘋果。她鬧著,咬他的手指。他面含寬容和憐愛地看著她。
我想起我和紀言,我們的相處,很少有這樣溫馨的時刻。我們一直在一種爭鬥中相愛,總是那麼暴力的,——我在他的面前殺人,他把我關在教堂裡,我在他面前把玻璃插進身體裡……
幾乎沒有一刻,可以好好地靜下來,看著彼此,喂彼此一枚水果。現在我是多麼後悔。如果,如果我可以收回我那些兇殘的舉止,紀言,我可以完全得到你的愛嗎?
哦,紀言,你可曾真的愛過我?難道只是一場純粹的規勸,你從未進入角色?連那些日記也是假的嗎?
我跳下回到酈城的火車的時候,已是午夜。天空只有稀朗的星辰。這曾是我居住的城市,它還保留著我熟悉的氣息,我可以辨別,那是一種熟悉的氣息,非常熟悉,彷彿我未曾離開過。
道路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可是很多店鋪仍舊是古舊的建築——我猜測我走上的是一條老街。大大小小的房屋都睡在靛藍色天幕下,彷彿可以聽到它們發出那種古舊建築特有的呼吸。
它們是這樣的安馴,和落城的所有建築都不一樣。我想我真的應該找一個這樣的城鎮,速度慢悠悠的城鎮,停泊下來,就一個人,畫自己喜歡的景物或者人群。比如這老建築,比如這裡格外清朗的天空。我一直走,一直走,我猜測著我的幼兒園和從前的家可能在的位置,我覺得也許很快就能把它們從其他的建築裡揀出來。
我忽然有很強很強的願望,一定要走到我的幼兒園。我要去看它,我要撫摸那架鞦韆,我要回到那裡,那裡是這一切開始的地方,我想如果我回到那裡,一切將可以平息。
此刻我再也不害怕,我再也不害怕潛伏著魔鬼的幼兒園,謀殺的鞦韆。現在我再也無所畏懼。終於明白,一直心中有所畏懼是因為心中還有所期待。期待著能夠從沼澤狀的往事中搏殺出來,期待著還有美好的事在前面作為補償地給我。原來,早在我心裡,就是住著神的,我其實一直也在祈禱,我祈禱他收走我完全痛楚的過往,我祈禱著他給我一片新天新地。
心灰意冷的女孩終於再沒有祈禱什麼。她想坦然地回到逃離的地方。塵歸塵,土歸土。
終於找到。打了烊的冷飲店,路口,轉左。終於找到。
當我摸索到幼兒園的門的時候,忽然像個嬰孩一般地哭泣起來。有太多的委屈,在太長的時間裡,一點一滴地鬱結在我的成長裡。童年,我多麼希望能夠拿出很多很多的東西,交換一個美好的童年。
誰都不會知道,童年是一座巨型的石頭迷宮,這麼多年以來,我竭盡全力,卻仍舊怎麼也走不出來。我哭喊過,我捶打過,我絕望得想要學會飛或者打洞。啊,這迷宮,它一直困著我,讓我怎麼也不能做一個正常女孩。
現在我站在這裡,這裡是我六歲的時候出發的地方。那個時候我眼底完全是明媚和清澈的顏色,穿著荷葉邊蕾絲裙子的小女孩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在前面等待著她。她從這裡出發,可是十四年後,她才發現,她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這裡。她總是夢到這架鞦韆,從她的心底忽高忽低地飛起來。她用沉重的怨恨壓住了恐懼和懺悔。她不能懺悔,她唯有拿起她的武器,一次一次做著攻破這迷宮的努力。
十四年過去之後,我還在原地。
這曾是我心愛的大門。它已經變得這麼破舊。從我離開,到現在,它經歷過多少次的粉刷呢?上面仍舊是我喜歡的動物們,我最喜歡的長頸鹿,杏核狀眼瞳的小鹿,羞澀的刺蝟,所有的所有的,都因為太多次的油漆而失去了活力,完全地乾癟,斷裂,破碎,再也不能把任何經過的小孩子吸引過來了。
我撫摸著它,月光下我看到我所喜歡的長頸鹿,它桔色的脖子上泛起一層一層的皮,鐵皮,我的手滑過去的時候,就很輕易地被它劃破了。連它也在怨恨我嗎?這一次的離開是這樣的久,十四年。
我哭泣,如完全不懂人世原委的嬰孩。從來沒有這樣的失聲痛哭,把整個心肺都絞起來了。
我一步一步走到鞦韆旁邊。月光早已鋪好了一條乳白色的路,一直抵達鞦韆的前面。我的鞦韆,在夏夜的一縷一縷微風下撩起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它已在月亮下面等候我多時了。
鞦韆曾經是我童年的時候最愛的東西,可是6歲以來我再也沒有坐上過任何一架鞦韆。甚至遊樂園我也很少去。因為在那裡我必然能看到很多愉快的小孩在鞦韆上盪漾,我是多麼害怕飛起來的鞦韆,就像我所居住的房間被掀起了屋頂一樣,我將像躲藏在暗處的老鼠一樣被公諸於世,無處可躲。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喪心病狂地衝上去,把一個貌似段小沐的女孩從鞦韆上推下去。
……我站在它的前面,正前方,看著它前前後後地向我駛過來,又退去,和我總也保持著不能逾越的距離。我比十四年前高了那麼多,它在我的面前已經顯得是這樣的渺小。如一個玩具一般,我完全可以把它毀掉——如果說十四年前我沒有能力銷燬它,那麼現在,我完全可以這樣做了。它也已經老了,似乎因為衰老而萎縮了,像一個佈滿褶皺的老太太。
無法說情楚我和這架鞦韆的關係。我曾覺得它驅使了我:它自始至終都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的邪念膨脹,膨脹,然後它悠悠然地在這裡觀看,直到我的慾念終於把我點燃了——它在一旁輕微地提示了我,於是它做了我的工具,它配合我,完成了那件事。它在我最怒不可遏,最歇斯底里的時候,悄悄地出現,幫助我做了那件事。它才是施了魔的,它用這件事控制了我,在後來的很多年裡都可以擺佈我。
不要再和我說什麼道理,此時此刻,我已經是個瘋狂的病人,我認定了它是施了魔法的,我一直被它愚弄著。
我跑過去,狠命地用自己的雙手去扯它的鐵鏈,企圖把它們拉斷。我要毀掉它,我要毀掉它,不是因為它是什麼罪證,而是它一直都是個妖孽。我要剷除它!我用雙腳去踹它的木板,用雙手去扯它的鐵鏈,一下兩下,不斷地。手開始流血,腿腳也失去了力氣,它還是牢固地站在那裡,晃來晃去,像個幽靈。我不能讓自己停下來,我要消滅它。
我其實從未原諒過自己,對於童年的事。儘管用過很多的理由麻痺自己:我是遭到迫害的人,段小沐是魔鬼,我必須解救自己……所有的這些,都是藉口,用以麻醉自己,不讓自己跌入無邊的痛悔中。
女孩在這個夜晚終於回到冷戰了十四年的城市。她回到從前的地方,找到了在夢中在過去的歲月中一直橫亙在她心頭的鞦韆。她認定了它就是一直驅使她的魔鬼,她要剷除它,儘管事事都已無法改變。她帶著對過去所做事情的深深歉疚,帶著新失去了愛情的破碎心靈,在沉寂的黑夜裡和一架鞦韆打架。她狠命地踢它,打它,不斷地哭泣。它也不示弱,它蕩回來,狠狠地砸在她的腿上,它用生硬而粗糙的鐵鏈劃傷了她……
女孩不斷地踢打著鞦韆,委屈地哭泣著,直到後面一個異常溫柔的聲音,輕輕喚她:
“宛宛?”
她滿臉淚痕地回身去看,她看到一個架著雙柺的女孩帶著一雙可以洞悉她的一切的眼睛,站在一片沒有陰影的月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