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沐出院之後和管道工的生活非常平靜。管道工為了得到更多在教堂工作的機會,竟然當起了園藝師。照顧教堂裏的花草也成了他的一份工作。他每天有一大部分時間是在教堂裏的,早上他要和段小沐一起作禱告,然後把段小沐送到自修班門口。之後他返回教堂給教堂的灌木修枝剪葉。中午之前他會買些菜回來,給段小沐做好午飯,等小沐回來之後他們便一起吃飯,然後小沐午睡片刻,這個時候管道工就坐在濃郁的太陽底下翻看聖經,他打着呵欠,默唸着《出埃及記》,但是他一定會在段小沐醒來之前重新變得精神抖擻。下午的時候他開始照舊做管道修理的工作,晚上他回到家的時候段小沐已經把晚餐做好了。他們吃完飯之後段小沐開始做功課,之後仍舊在那些剛出服裝廠的裙子上繡花。説是繡花,其實早已不侷限於繡花,事實上在這幾年繡花的光景裏,段小沐已經嘗試過了各種圖案,除了花草之外,還有鑲着蕾絲邊的花蝴蝶,發着抖的冬天裏的小雪花片。
有的時候她繡着繡着,才發現自己已經繡了一架鞦韆,一個小女孩坐在上面一副沉醉的表情。是的,事到如今段小沐仍舊嚮往着6歲的時候幼兒園裏的那架鞦韆,她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刻,自己坐上了那架鞦韆,杜宛宛在後面幫她推鞦韆。那個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長上了翅膀,會飛了。她多麼希望時光就停在這一刻,之後的一切從未發生過。可是即便之後的一切都發生了,她仍舊有些感激杜宛宛,因為是杜宛宛鼓勵她坐上了鞦韆,是杜宛宛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使她終於勇敢地坐上了鞦韆。儘管結果是這樣的殘酷——她拿一條右腿換了一次飛行,然而這次飛行卻是讓段小沐終生難忘的。
“你這樣喜歡鞦韆嗎?”管道工走到段小沐的身後,看見她又繡了一架碧藍碧藍的鞦韆,於是終於忍不住問。
“呃,是吧。”段小沐點點頭。
那一刻他們都出神地望着棉布上的藍色鞦韆,竟然誰都忘記了段小沐是不能坐鞦韆的。
在一個落日的雲霞漲滿天空的傍晚,段小沐回到教堂的時候,看到管道工在門口等她。可是不同的是,他一看到她,就抓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帶她繞到段小沐住的那間小屋後面。
現在段小沐看到了什麼?她看到了一架碧藍碧藍的鞦韆。微微吹起的風使嶄新嶄新的油漆味道從空氣中逃離,也使鞦韆一點一點舞動起來。這是她渴望的,這是她想要的。
她那掬滿了喜悦的眼睛看着管道工,然後目光緩緩地移到鞦韆上面。她慢慢地移動過去,一點一點,向着碧藍碧藍的鞦韆。她又可以飛行了嗎?可是可是她將用什麼東西換得這樣的飛行呢?
管道工看見段小沐走到很靠近鞦韆的地方停了下來。她一動不動。管道工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飛快地繞到段小沐的前面,他看見段小沐在哭。她感到她被這十幾年的時光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一切可以回到6歲之前,那麼一切都是好好的。那麼她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深愛的鞦韆。
“我是不能坐鞦韆的。”段小沐終於鼓起勇氣有些懊惱有些慚愧地説。管道工心疼極了,他真的想飛跑過去,擁住段小沐。可是這是他不能觸及的姑娘。就像段小沐不能擁有這架鞦韆一樣,他始終也不能擁有段小沐。
這個夏天和往時很不同,她格外地思念杜宛宛。她會忽然坐起來,覺得內心有聲勢浩大的潮汐,她來了。
她會忽然在深夜覺得興奮,一陣一陣地,不知不覺微笑,覺得甜蜜。因為她感到杜宛宛就要來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仲夏夜,她早早地就上牀睡覺了,直到有個完全清晰的意識衝破了模糊的夢境,呈現於她的腦中。
……女孩在走路,她從很遠的地方來,風塵僕僕。女孩是這樣疲憊,令她心疼。女孩像一隻傷殘的倦鳥,急匆匆地降落下來,呼啦呼啦地摔碎了翅膀,就伏在一塊大石頭上,劇烈地喘息不止。女孩的呼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她們的呼吸重疊在一起。
她從牀上騰地坐起來,跳下牀去,她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腿是不能走路的,沒有拿枴杖就向門口跑去。她閃了一下,跌倒。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再抓起她的枴杖就向門外衝去。
她明確地知道方向。她知道她在那裏。她向着幼兒園一顛一顛地走過去。這個時候,她感到了身體上的疼痛。忽然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很痛,腿也是。像是在打架。
宛宛,宛宛怎麼了?
段小沐開始扶着馬路沿一點一點向前挪動。她多希望有個人把她帶過去,讓她儘快看到宛宛——她知道她來了。她要快些見到她。
她來不及換一件得體的衣服——她曾無數次幻想着她們見面的這一場景,她要穿上那條她自己繡滿了山茶花的亞麻裙子,把頭髮整整齊齊地束起來,然後她要搽一點淡淡的胭脂,因為她的臉太蒼白了,這使她看起來很病態。
可是現在,這些都來不及了。這些都完全不重要了。她只要見到她就好。她要快些去營救她親愛的受傷的小鳥。她怪自己沒有完好的雙腳。不能飛奔到杜宛宛的面前,不能立刻見到她,抱住她。她在路邊一點一點地挪動,渾身越來越疼。她不知道另外一端,宛宛在受着什麼樣的折磨,怎麼會這樣痛呢?
……她終於挪進了幼兒園的大門。幾乎已經是爬行。這樣的艱難,這樣的狼狽。她看到幼兒園的最深處,有一架搖曳的鞦韆,和一個面對着鞦韆站着的女孩。女孩哭泣着,狠命地踢打那架鞦韆,她的手腳一定受傷了,整個人幾乎已經不能站立,像個木偶人,做着機械的動作,一旦耗盡最後的力氣,整個人就會像一堆廢木頭一般地垮下去。
她要制止她。她現在就想衝過去,抱住她,如果她有一雙完好的腳,她一定跑過去,從後面抱住她。和她一起哭泣。親吻彼此。
可是現在她不能。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亂髮,抖落了裙子上的塵土,然後緩緩地用枴杖撐起身體,才輕輕地喚着她的名字:
宛宛,宛宛。
杜宛宛停止了她和鞦韆的戰爭。她慢慢地回過身來。
女孩,女孩,段小沐看到她對面的女孩有着令人驚歎的美好容顏。她有寬闊的額頭,瓷白的肌膚,皎潔的目光,——她比6歲那年更加像個公主。
她和她面對着面站着,從段小沐的影子可以看出,她架着的枴杖在抖,不停地顫抖。她的臉上是早已掩飾不住的興奮與激動。她恨不能立刻走到杜宛宛的身邊,輕輕地碰碰她的小手指頭。——她真的不能,猛烈的顫抖,使她不能挪動半步。
杜宛宛站在那裏,驚愕地看着這個支撐着勉強站立的女孩。她的眼眸是她熟悉的,她在照片上看到過這雙眼睛,她在無數的鏡子裏也見過這雙眼睛。它們是可以探進她的內心的,她曾為它們而感到恐慌,也曾為它們感到震懾。
這就是段小沐了。她恨了十四年,企圖殺死的女孩。
可是她現在就站在這裏,看起來如油畫上的聖母像一樣的安和。她以一個純淨得毫無雜質的微笑安撫着她,讓她從剛才的狂躁中漸漸平息下來。
段小沐是真的可以感知到她的,不是嗎?不然她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午夜回到荒廢了的幼兒園。她們終於再相逢。十四年後,在這個她們誰都走不出去的迷宮再相逢。一個帶着殘缺的腿,一個帶着破碎的心,重新回到原地。
杜宛宛仍舊目不轉睛地看着段小沐。此時她的耳朵裏已經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和段小沐兩個人的心跳。面前的這個女孩,是如此的纖弱。她的右腿看起來像是一根連根拔起的胡蘿蔔一樣懸在空中——這是她給予段小沐的,她讓一個本來就有病的孩子更加艱難。她應該跑過去,跑到她的面前去懺悔,不是嗎?
可是她還帶着一些這麼多年來鬱積下的怨恨,帶着她頑固的傲慢。她沒有動,仍舊站在那裏。
終於還是段小沐艱難地向杜宛宛挪過來,每挪一步,身體就是一陣更劇烈的顫抖,彷彿頃刻間就要倒下去了。她用一隻胳膊夾住枴杖,把右手騰了出來。右手伸向前方,伸向杜宛宛的方向。
“宛宛。”她叫着她。
可是她還是沒有走過來——她的身上太疼了,站立不住了,終於倒在地上。
她們的身上都疼痛難忍,都倒在了地上。她們卻仍舊用目光緊緊地銜住彼此。
段小沐在地上緩緩地向杜宛宛再次伸出手,這一次,杜宛宛終於也伸出了手,她們都向前爬行,用最快的速度抓住了彼此的手。
杜宛宛忽然投進段小沐的懷抱裏失聲痛哭。
她説着: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事實上,這是在她的心裏早已承認的愛,可是她一直不肯走到段小沐的面前來,認領它。她現在終於來了,她在投進段小沐的懷抱的那一刻,她感到終於打開了事情的死結,也走出了迷宮。
時光永遠會紀念這一刻。她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擁抱。她們把彼此歸還了彼此。像她們原本的樣子,生來俱有的樣子。
杜宛宛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説着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直到她漸漸地在段小沐的懷抱裏睡着了。從來沒有這樣安心過,她終於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杜宛宛才醒過來,她聽到了無花果樹上葉子嘩啦嘩啦的響聲,聞到了淡淡的青葡萄的香,她想到了小時候。她記得那是她美好的幼兒園,她揹着粉紅色的小書包,穿着桃紅色的小衣服,錚亮的小鞋子從大門裏走進去,她貪婪地吸着院子裏新長出的葡萄的香甜氣味,一直走到她最喜歡的藍色鞦韆跟前……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幼兒園的水泥地上,頭卻是枕在段小沐的腿上。段小沐筆直地坐着,一動也不能動。她為了讓杜宛宛好好地睡,自己只能保持一個動作。她竟像一截木頭一樣坐了整整一夜。
杜宛宛坐起來。她看着她。如果説昨夜她和她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杜宛宛精神還不太清醒的情況下,那麼她現在終於清醒地和她對視着了。
杜宛宛想解釋,想道歉,想哭泣,想站起來再逃走。她不知道她應該如何表達自己,此時此刻。她的手還在段小沐的掌心裏,昨夜到今天,一直在。杜宛宛看着自己的手,看到手上全都是傷口,流過的血已經凝結,深紫色的痂留在手上,很像她從前畫畫的時候甩上去的一片一片的顏色。她久久地注視着那新生的傷疤,慢慢把另一隻手放在這隻手上,輕輕地在自己的傷口按下去。疼。她柔聲問段小沐:
“你也會疼嗎?”
段小沐點點頭,眼睛裏有未乾的淚水——她昨夜一定一個人哭了很久,因為杜宛宛在夢裏聽見她哭了。
杜宛宛用雙手環住段小沐,用手指指心臟的位置,很誠懇地説:
“這裏,這裏,我這裏也會疼,像被魚叉戳到了一般。”她把段小沐的手帶到自己心臟的位置,把她的手覆蓋上去:
“你聽到了嗎?這裏有兩個心跳,一個是我的,一個是你的。”
有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當你自己忽然做出某件事的時候,自己才恍然大悟。就像這一刻的杜宛宛,她終於懂得為什麼自己會在最絕望的時候跳上了回酈城的火車。她為什麼要在漆黑的半夜摸索到這個破廢的幼兒園。她是來找段小沐的。她在最委屈的時候,最彷徨的時候,潛意識的動作是向着段小沐跑過來。千里迢迢。
這是本能的不能抗拒的動作。
她們一直在幼兒園的地上坐了很久。説着從前的事。
李婆婆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幼兒園是什麼時候搬遷的。
杜宛宛是什麼時候和紀言遇上的。
……
她們接受着彼此的故事,沒有一絲理解的偏差,彷彿早就在彼此的生活裏活着。奇妙的是,段小沐毫不費力地猜出杜宛宛和紀言之間的愛情。
“啊,那些都已經結束了。”杜宛宛淡淡地説,躲開了這個話題:“我扶你站起來,我們走吧。”
她們一起在教堂裏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儀式來感謝上帝讓她們重逢。杜宛宛跪在教堂的耶穌像前,她向神坦陳了整個故事,並深深地懺悔。她甚至直言不諱地説到了她的殺人行為,她的逃跑。她久久地跪在那裏,站在太陽斜射進的一塊光暈裏,不斷不斷地説着,以淚洗面。段小沐幾次上來擁抱她,親吻她,握住她的手隨她一起輕輕地訴説。
管道工站在門口,他震驚得合不攏嘴。這是他聽過的最離奇的一個故事了,比所有故事書裏最曲折的故事還要曲折。同時,他對段小沐的敬愛又多了幾分——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奇女子啊?她竟然可以原諒和接納一個曾經企圖殺死她的人。她還能把自己那麼充沛的愛都給她。
晚上,杜宛宛睡在段小沐的小房間裏。
“這是誰的裙子啊,繡花真是好看!”杜宛宛看到牀邊放着的美麗的繡花裙子,就驚異地叫起來。
“那是我繡的,”段小沐説,“為了賺些錢養活自己,我就做些給裙子繡花的工作。”
“真是好看。這個工作可真是有意思。其實如果你學習油畫的話,也會很出色的。”
“我常聽紀言説,你一直在畫油畫,而且畫得非常好,還連連獲獎呢。”
“呃,那只是我的一個閒來無事的消遣。”杜宛宛心裏想,紀言還會在段小沐的面前常常提到她嗎?他曾在意她嗎?她每一次想起他,還是那麼難受,難受得她想讓生命重新洗一次牌,她可以回到6歲那年,她一定會留在酈城,和紀言,和段小沐一刻也不分離。
“不跳舞了?”段小沐從來沒有忘記過,杜宛宛六歲的時候穿着華麗的衣服翩翩起舞的樣子。
“不了。自從你的腿受傷之後,我的腿雖然沒有殘疾,但是經常會有一陣一陣的痛。所以有的時候我站也站不穩,更不要説是跳舞了。”杜宛宛沒有什麼感情色彩地説,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所以現在説起來,她已經不會感到很痛苦了。彷彿是在敍説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那麼唱歌呢?”
“也不了。因為,因為我的心臟跳動得不規則,我唱歌的時候總是喘不過氣來,聲音被截斷被壓住了。”杜宛宛把這些話都説出來之後,她感到很舒服。也許,也許早在很多年前,如果能夠有這樣一場談話,或者哪怕是對段小沐的一場聲討呢,總是會使杜宛宛舒服一下,她們之間的誤會也應該早就消除了。
“對不起。”段小沐一直知道的,杜宛宛對她的恨並不是沒有來由的。她也猜測過她給杜宛宛帶來的痛苦,現在知道,果然如此。她有多少次呢,祈求過神,讓神把施加於杜宛宛身上的苦痛都放在自己身上。可是神還是讓她分擔了她的痛,或者正是因為這樣,她們才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怎麼割也割不斷。
杜宛宛知道自己是最應該道歉的。她應該對她説起那次鞦韆事件,説自己當時有多麼惡毒,以期段小沐的原諒。可是她不想再開口重温那次鞦韆事件。於是她不再説話,只是仔細地看着段小沐繡的那件裙子。她們都坐在黑暗的小屋子裏,終於,段小沐緩緩地緩緩地走到了杜宛宛的跟前,她丟開枴杖,身體還在空中搖搖晃晃,可是她卻緊緊地抱住了杜宛宛:
“親愛的宛宛,我們走了多少曲折的路才走到這相遇的一天裏。我們把從前那些鬱結在心裏的過去的事情都散去吧。我們要做一生的好姐妹。”
杜宛宛覺得這屋子裏黑沉沉的霧氣都散去了,明亮的東西直衝進了眼瞳。
她忽然想到,扯平了。她雖然失去了紀言,可是她終於回到了酈城,終於回到了小沐這裏。
快要入夢的時候,她忽然輕輕地喚着段小沐:
“小沐,小沐。”
“嗯?”
“我再也不要離開了。”她喃喃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