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又矮下去了。
就那麼一跳,女人左依娜的眼前就昏暗了。於是,她看見前面那棟八層居民樓,幾秒鐘前還像冰山一角,頂層部份飄浮在陰影之上,被夕陽塗得一片金黃,轉眼間,就全部沉沒在陰影裡了。窗外的千百種噪音,也似乎被捂在棉被裡面,隨著暮色的濃厚,嗡嗡嗡嗡地衰弱與朦朧起來,從勞作的房子裡釋放出來的人們,正經過街道這條擁擠的河流,紛紛向自己的家裡流淌。
就那麼一跳,黃昏最後的陽光,便躲起來了。陰影在女人左依娜的眼裡迅速擴散,屋子裡暗了起來。陰暗使空蕩蕩的房子顯得豐盈,充滿了伸手可觸的質感。女人左依娜身上的咖啡色職業套裙還沒有換下,軀體也沒有得到放鬆,她感覺緊迫和拘束。她想,這或許也是令她心胸憋悶難受的原因。這種不適使她想起婚姻。有些婚姻像職業套裝一樣,看起來很體面合身,大方優雅,只有軀體在裡面感覺緊張與疲憊。女人左依娜已經很討厭這種整齊劃一的著裝,儘管每天早上,不必對著衣櫃發愁,就像未嫁的女孩子,不知挑選哪個男人合適。但是,她是女人,要生活,要工作,她不得不服從某些的安排,像魔術師棍下的動物一樣臣伏。每天以日出日落的表情,麻木地數著不屬於自己的鈔票,從早到晚,以至於有一段時間,她見到鈔票就會噁心,就像妊娠時期看見肥肉。
她決定把枯燥的西裝套裙換下來。
剝除身體最後一塊布料,女人左依娜一米六五的纖瘦肉體像條魚在房間裡遊動。屁股是兩個圓球,像兩顆花生仁,由於相互的拼擠,擠壓成兩個膨脹的半圓,並且微微上翹,像Rx房一樣聳立,飽滿的形狀呈現出飢餓的慾望。遺憾的是,女人左依娜的Rx房偏偏不挺,推土機推過的土地一樣平整,只有兩顆葡萄般大小的東西,頑強地生長在屬於Rx房的地盤上,像不經意間,從推土機裡遺落的石子。女人左依娜套上睡裙,寬大的睡裙謝幕般猛然垂落,像一張網,罩住了遊戈的魚。魚遊進了深水,睡衣湧起了波浪,很快,就只看見女人左依娜圓潤的屁股,在睡衣裡面隱約地滾動。
女人左依娜的短髮不屬於哪一種髮型,似卷非卷,如一片雲,不經意間飄落頭頂,從此安家。她橢圓形的面部輪廓有些堅毅。見過女人左依娜的人,記憶中的她總是一頭長髮,她原本是留長髮的,只是在某一個時刻剪了,長髮形象並不能輕易抹掉而已。
女人左依娜的拖鞋拍打地板,聲音單調,百無聊賴,像一個人,在空曠的荒原上,獨自唱歌,聲音剛剛唱出口,就被風溫柔地撕毀,七零八落,拋得很遠。拖鞋聲從臥室響到書房,停住了,她把自己放進了書桌前的單人沙發上。這是一間簡單的書房。四個書櫃像一面牆,其中三個書櫃裡,橫的書,豎的書,塞滿了書櫃的每一個空間。餘下的一個書櫃,則裝了些VCD,工具書,紅皮證書及並不閃光的紀念品。牆上有一幅不錯的字畫,有整面牆壁那麼高,一尺來寬,字跡很小,落款處的小紅戳前面有一段話:賀前進、左依娜喬遷之喜。
字畫有點舊了。四年,快四年了,這幅字畫就這樣衰舊了。找不出它是哪一天開始走向衰舊的,或許是在護城河裡的野草慢慢生長的時候,它的光鮮便開始悄悄衰褪。反正,它肯定是在人的疏忽中,濺了油汙一樣,有些灰濛濛地衰黃與黯淡。
女人左依娜用右手捏摸短髮下的耳垂,耳垂上的小耳洞,暫時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始終不喜歡戴任何首飾,哪怕是結婚戒指。現在,她覺得耳朵上的空洞,好像鑿在她心上,她有點虛空,有點迷惑,也有點惶恐。她似乎在努力回憶有關耳洞的情節。“這麼漂亮的耳垂,不戴耳環有點可惜了”。女人左依娜是在這樣的慫恿下,去穿了耳洞的,為了那一對漂亮的結婚耳環。耳環只戴過一回,時間大約只有十分鐘,之後,它們一直躺在首飾盒裡的紅絨上。耳垂上的空洞,漸漸成為女人左依娜心頭的遺憾,甚至不適,她企盼有新生的肉,把這個小洞填滿,她期待某一天,它們自然癒合了。
樓梯口響起了腳步聲,像在黑漆漆的地下廣場,產生空蕩蕩地迴響,很有彈性地慢慢踱近,又緩緩地遠去。女人左依娜的心裡劃過一顆流星。
現在,女人左依娜趿著拖鞋已經去了客廳。她會端著茶杯到陽臺上小佇一會,把目光投向那個屢次發生交通事故的十字路口,輕悠得像油飄浮在水面。那個十字路口沒有紅綠燈,總有魯莽的司機搶道,或者其它的原因,那個十字路口的交通事故層出不盡。女人左依娜喜歡看到一地的玻璃碎片,在月亮下閃著童話般的光澤,沒有月光的時候,也能在來往的車燈下,一晃一晃地閃爍晶瑩。她在那光澤中發現一種運動並起伏的美感,它們很真實,從不像窗戶裡飄浮的燈光那樣,虛假地溫馨。這個習慣什麼候養成的,女人左依娜也不知道。就像十字路口邊的護城河,不知何時淤積成沼澤地帶,肥綠的野草披頭散髮,在夜裡黑森森一片,像寂寞一樣,慢慢地滋長得這麼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