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打架床尾和,似乎任何一對夫妻都驗證過這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人們用唇齒相依來形容兩個人的相依為命,唇與齒這麼相近,磕磕碰碰在所難免。甚至有人認為不打架不相罵的夫妻關係最危險,好像夫妻間的瞭解與感情是通過吵吵鬧鬧建立起來的。罵無好口,打無好手,一個人徹底的亮出精神底線,的確是沒有什麼更為陰暗的東西隱藏了。像新手開新車上路,無論是新手的技術問題,還是車的性能問題,經過了前期的碰撞與磨合,人與車以及車與自身的各種配合漸漸趨向和諧與流暢,滑入水平的公路,就有了飛也似的感覺。因此,後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在那個寬敞的新居里,女人左依娜與平頭前進一度水乳交融,如膠似漆。
住宅區有一個詩意的名字:聽海苑。七月初,新房的鑰匙拿到了。鑰匙落在平頭前進的手中,三片,像三塊巨石一樣沉重。平頭前進差點把持不住,被它們壓軟雙膝,接下來他感覺它們像烙鐵一般燙手,他還是迅速地攥緊了,熱量從手心導向胸腔,他像泡在溫泉裡,通體灼熱。到了新房子樓下,平頭前進並不急於帶女人左依娜上樓,而是先拉她在住宅區附近熟悉地形,從各個角度,向屬於他們的那間房子望去。
看,六棟,五樓,501,就是那個窗口。平頭前進伸出食指,從女人左依娜眼前斜伸過去。女人左依娜數了一下樓層,目光停在五樓,那裡有個空洞的窗口與陽臺,她立即在陽臺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還有窗口飄動的白紗窗簾。女人左依娜跳起來,扭頭朝平頭前進的臉上響亮的“啵”了一下。平頭前進驚慌了,左右張望了一下說,別亂動,被同事看到笑話。女人左依娜皺起眉頭,假裝生氣,什麼呀,他們不接吻,他們不做愛呀?一輛人貨車從他們身後經過,噴出一團青煙。他們轉到了住宅區裡面。小區裡面綠意盎然,大片大片的草地,鋪在路邊,杜鵑花像一團一團的火。站在椰樹下的新土上,女人左依娜找到了屬於他們那個的窗口,她喊了起來。那是廚房,將會是你戰鬥的地方喲。平頭前進心滿意足地微笑,好像女人左依娜已經繫上了圍裙。
他們圍著六棟轉了一圈後,又圍著整個小區轉了一圈,包圍圈忽大忽小,忽小忽大,位置忽左忽右,忽前忽後,他們的心都是一顆指南針,不管在什麼位置,都準確無誤地指向六棟501,目光深情的凝視與撫摸屬於他們的501。於是,他們對於房子,像戀人對於戀人的身體,並不急於進入,而是遠遠近近地欣賞,朦朦朧朧地感覺,興奮與激動慢慢地延長,以便充分細緻地享受這個時刻的喜悅。
然而,進入的感覺並不像期望的那樣,新的問題隨著門開的一霎湧過來。房子從上到下是一片灰糊糊的水泥,連可以簡單居住的白粉牆和瓷磚地板都沒有。腳步轉遍了房子裡的每一個角落,大大小小六七間房,捉迷藏的地方都有了。
就算只是把這些空間簡單填充一下,也還需要大把的銀子。平頭前進像個軍事家,做出了一個沉重的預測。平頭前進說得很模糊。女人左依娜一向不愛管錢,什麼經濟大權,她懶得操那份心。她知道新房首期款八萬,平頭前進還找他哥哥前行借了三萬。以後每個月都得供房款二千,五年才能分付完畢,感覺像判了刑服勞教似的。女人左依娜含含糊糊的應著他,面孔像水泥牆一樣灰糊糊的,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在荒涼的深淵裡,一切都迷迷濛濛的了。平頭前進重重地嘆了一聲,像一截枯枝跌落身邊。女人左依娜驚悚,扭頭看著他,他像影子一樣飄向已染夜色的陽臺。她看到他在招手。女人左依娜覺得也飄了過去。
惟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離公路很近,這意味著離寧靜很遠。平頭前進指著樓下,女人左依娜就看到樓下左側有一條的護城河,她似乎嗅到了一絲淤泥的臭味。兩條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在護城河那邊,那是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但是,這個路口裝不裝紅綠燈,對平頭前進與女人左依娜的生活沒有什麼影響,因為他們沒車,所以沒紅綠燈,算不得遺憾,可以忽略不計。他們在陽臺站著,看了一會,然後轉身又回到屋裡,平頭前進擰開了燈,他對這裡的熟悉程度讓女人左依娜吃驚。事實上,在女人左依娜上班的時候,平頭前進已經來看過好幾回了,並且已經有了裝修的方案。所以現在,他開始能指手劃腳,像個行家一樣證實,關於他的方案的合理性,好像滿腔的抱負找到施展的地方。
裝修大約花了二十天。平頭前進堅持自己買材料和監工,曬得很黑,像頭瘦驢,混在裝修工人當中,不太能輕易分辯出來。新居入夥時間選在禮拜六,其實搬進來都快一個月了,因為陸續在添置傢什,沒騰出時間來操辦而已。這個時候,女人左依娜已經能炒出幾個家常小菜,廚房幾件武器已經操練的比較嫻熟,所以她勇敢地承擔了入夥大餐的掌勺任務。惟一的要求就是平頭前進能與她一同前往菜市場,當搬運工,幫忙提菜,平頭前進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兩人手挽手,很恩愛地踱著一致的步伐到了市場,菜買得差不多時,平頭前進和一個小販為兩毛錢較起了勁。女人左依娜當時在另一個攤位上,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平頭前進已經氣咻咻的了,他似乎是說了他是政府部門的之類的話。那個小販一點也不賣賬,揮舞著黝黑的手臂唾沫橫飛。關我屁事啊,你坐你的辦公,我賣我的菜,你供我吃住啦?販子一吆喝,立即有些人上來圍觀了。那個被小販侮辱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女人左依娜頓覺很難堪,埋首扯了一下平頭前進的衣袖,平頭前進不理,女人左依娜就遠遠地站著,背對著他們,心裡慢慢湧起一股鄙夷。不一會兒,她從鬧哄哄的聲音裡分辯出平頭前進的腳步,那聲音與一切剝離了,很清晰地在天空中迴旋,感覺到他腳步的力量使地面震動。平頭前進的身體帶過一陣風,女人左依娜像只小船搖晃了一下。她追著平頭前進的背影,說,人家一天能賺幾塊錢,你跟他們有什麼好爭的。
你很有錢嗎?你一天能賺多少錢?你不知道你有多窮嗎?平頭前進的憤怒像海浪一樣拍打過來。
女人左依娜嘴裡就分泌出一股鹹味,平靜地說,我只是覺得,你和他們這麼吵,很失身份。
你像個外人一樣躲得遠遠的,他媽的什麼意思?平頭前進與女人左依娜面抵面。
沒意思。女人左依娜嘟嚷一句,偏過頭避開他的陰影,然後顧自往回走去。
晚飯時分,客人陸續到了,一個個光彩照人,滿嘴喜氣洋洋。小嘴溫倩帶著一股香水味捲進來,她穿件藍旗袍,小巧的屁股裹得像個球,一對玲瓏的Rx房,還是像球。肩上披了一層薄如蟬翼的東西,好像隨時準備起飛。所有零部件和小嘴溫倩的身材十分相配,組成這麼一個精緻的人兒。可是這麼個小東西曾經是個警察,拳腳功夫能降伏不少男人。後來小嘴溫倩的父母不願意她幹警察,就把她調到市委宣傳部,暗底裡給女兒鋪路,培養她走仕途。
女人左依娜心裡對小嘴溫倩的疙瘩,在小嘴溫倩的男朋友亮相後,自動平復。小嘴溫倩的男朋友是醫生,名叫羅建兵,和大家一起聚過幾回,只是最近才與小嘴溫倩有染,身份突變。羅建兵一頭捲毛,長著一雙迷人的媚眼,眼睫毛很長,形成一種清晰的微笑的弧度,總像在和藹地觀察什麼。幸虧他皮膚黑,剃過鬍子的青色下巴還有幾分粗獷,否則都可以當女人來認了。羅建兵看上去有點靦腆,顯得誠實,並且善良,仍保留著農家孩子的質樸。胖子王東似乎是一個最專情的人,胳膊上吊著女友瘦子尹莉,從來沒有換過,他像眷戀他那個舊款手機一樣眷戀著她。女人左依娜的同事挺拔蘇曼最後一個來,蘇曼有具挺拔的身材,挺拔的胸脯和一隻挺撥的鼻子,走到哪都很挺拔。挺拔蘇曼是很多人的精神支柱,她從不會倒下。
操,就我打單?挺拔蘇曼一進來就發現了問題。挺拔蘇曼身體很長,手腳也很長,像猿一樣隨意地擺動四肢。
來來來,借你臨時靠一靠。胖子王東拍一拍厚實的胸脯,瘦子尹莉就訕訕地笑。
男人肩膀不可靠。我靠沙發。挺拔蘇曼掃他們一眼,擺擺手。
女人左依娜隔著廚房的玻璃門,偶爾瞟一眼客廳那群生龍活虎的男女,偶爾出去呆了一分鐘,他們也會偶爾進來廚房,慰問一下,或者傳個什麼話。小嘴溫倩要留下來幫廚,被女人左依娜趕了出去。被趕出廚房的小嘴溫倩歡欣雀躍,向眾人彙報情況,說裡面油煙味好大。但是沒有人接她的話茬,因為大家打開了羅建兵帶來的賀禮,一幅由他親手製作的字畫。大家沒想到一個醫生還有這種才能。於是,客廳譁一下空了,大家簇擁著平頭前進到了命名為書房的地方,在眾目睽睽的監督下,平頭前進把字畫掛上牆壁,大家倒退幾步,走近幾步,近看遠看,不同角度地欣賞,評說,這時廚房傳來一聲呼叫,開飯啦。
大家都很熟,也不必謙讓,屁股紛紛落座。吃飯的時候,女人左依娜才發現小嘴溫倩嘴角有一顆小痣,說話時一跳一跳,很好看。小女人左依娜就喜歡了,覺得小嘴溫倩的女人味就是從那裡來的。羅建兵剛給小嘴溫倩夾一筷子菜,胖子王東就說,羅建兵,你讓我們很難做人嘛。羅建兵眉毛一挑,為什麼?挺拔蘇曼夾起一筷子菜,說,反正我沒人指望,我自己夾!蘇曼話音一落,在座的男士迅速伸出筷子,眨眼間蘇曼的碗裡只見肉塊不見米飯。女人們都笑了,大家玩起了“英雄狗熊怕老婆”的遊戲。
大夥作鳥獸散後,牆壁上的啄木鳥“叩叩叩”啄了十一下。收拾完杯盞狼籍,再搞完個人衛生,啄木鳥又叩了十二下。能不能讓它不要成天叩叩叩地響?很煩人。女人左依娜手指牆壁的石英鐘。平頭前進連說好好好,就把電池取了下來。從朋友們進屋一刻起,平頭前進一直興高采烈,立刻順從了她,上了床仍覺意猶未盡,想和女人左依娜相濡以沫一番。女人左依娜沒有興致,草草地應付了一下,懷抱一隻毛毛公仔沉睡過去。